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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黃埔學員出槍操練,湖南農民押人遊街

建黨偉業 黄亚洲 29744 2018-03-16
淚流滿面的石花帶著垂頭喪氣的弟弟,一路啜泣著,直奔清水塘毛澤東住宅而來。 長沙三月,早已是池塘生春草,姐弟倆走得跌跌撞撞,雜花亂草踩了一路。在走近這幢瓦房的時候,姐弟倆一齊緩了腳步。黃埔軍校在各省區招募學員,是非常保密的,這一條,他們知道。 何叔衡探頭出房,把哭泣著的石花及其弟弟拉進房內,復又探頭,警覺地看看周圍有無動靜。毛澤東雖已去上海中央機關工作,但楊開慧所居之清水塘仍是中共湘區執委會的聯絡場所。這個場所,湖南的同志是十分精心地維護著的。 何叔衡坐下來,看看長相英俊的石頭,又看看紅腫了眼睛的石花,說:“有事慢慢說嘛,眼淚鼻涕一大把的,也不怕人家起疑心。” 石花連說對不起,然後用無牙之嘴含含混混說:“何大叔,求求你了,讓我弟弟扛槍吧!石頭,怎麼木頭似的,快向大叔鞠躬呀!”

石頭向何叔衡深鞠一躬。何叔衡一邊像個長輩似地接受著年輕人鞠躬,一邊心裡打鼓:難,真難。毛潤之派的名額太少,湖南青年性情又特別剛烈,爭著當革命軍扛槍打軍閥,這情勢又喜人又急人。何叔衡把住在對門的楊開慧叫過來,讓她暫時安頓一下石花姐弟,以便他喘口氣。石花姐弟跟著楊開慧走了之後,何叔衡便走入了里屋,屋裡早已候著十餘位青年人,這些穿著長衫和短衫的小伙子都是經過何叔衡眼睛的初選合格者。 何叔衡鄭重地在桌上排開一疊船票,對青年說:“你們到上海之後,找著環龍路44號,那裡是國民黨的上海執行部。你們直接找毛潤之先生。江南各省的複試由他負責。複試通過者,再去廣州考試。” “比考狀元還難哩。”有人嘆氣。

“你們考的就是狀元,武狀元!”何叔衡開始分發船票,“比我當年考大清國秀才,那是要難上十倍。考上軍校,當上革命軍的官員,那是天底下最光彩的事情!都給我認認真真考,聽見沒有?黃埔軍校若能取更多的三湘子弟,你們長臉,我何某人也長臉!若考不取呢,你們也不必顧我這張老臉,也別懊惱,為什麼呢?因為哪兒都能革命!” 何叔衡說的這些話,石頭耳朵尖,在隔壁都聽見了。聽著聽著,便覺喪氣,痛感自己讀的書少,這個月請轎店隔壁的魏老師突擊教授數學,也往往是十題錯四題,難以長進。 楊開慧抱著一歲半的毛岸英,再三安慰石頭說:“別慌,石頭,我三年前坐過你抬的轎子,你幫我往毛潤之那裡抬,你說,我今天能不幫你往毛潤之那裡抬麼?”

石花一聽這話,看見了希望,連忙對弟弟說:“就是,就是。” 何叔衡掀簾進屋,笑呵呵說:“你在我表侄的花轎店裡做了兩年工,你姐姐又是當年驅張請願團的同志,你說,我這個鬍子大叔還能不幫你麼?” 石花一聽這話,高興得又想哭。 何叔衡坐下來,細細為石頭分析利弊。他認為石頭文化底子尚可,為花轎店寫的幾副楹聯都能見其底氣;數學功夫也過得去,心算尤其好,去年還改進了轎杠子,用的就是槓桿原理,這槓桿原理可小覷不得,屬於幾何學理,世上很尖端的東西。只是石頭有一種毛病,為當兵之大忌。何鬍子嘆息著說:“石頭啊石頭,你打呼嚕地動山搖,我雖未吃過一天兵糧,可是也知道這呼嚕對於軍營是大忌諱。呼嚕者入了兵帳,還不把軍營給震坍了?你就是過了我鬍子這一關,又怎麼過潤之這一關?潤之這人一向不徇私情,一是一,二是二,連洞房花燭夜都不肯給新娘子一個承諾,開慧是最曉得的,開慧你說是不是?”

楊開慧說是,潤之不好對付,他是一定要對黃埔軍官學校負責的,可是看看石頭和他的姐姐,報仇無門也可憐。 石花一聽到報仇二字,眼淚就斷了線,她口舌不清地對何叔衡說:“何大叔,你知道我爹我媽是怎麼死的,你知道我滿口牙齒是誰打掉的,我弟弟這輩子若不能扛槍報仇,我也死不瞑目,他也死不瞑目呀!” 楊開慧忽然想出一個主意:“複試的時候,硬是撐著晚上不閉眼行不行?不閉眼,就沒呼嚕。” 石頭急忙說:“那成,那成,我一定不閉眼!” 何叔衡說:“到時候只怕你眼皮重如泰山。瞌睡蟲這東西,小雖則小,可就是不能上眼簾,一上眼簾,那簾兒就得掉,一掉,硬是沒得法子。” 他說著,便摸出最後一張船票,晃搖著,盯視著,半天不給人。 “這一回,軍校招生要求高,我只怕潤之說:何鬍子啊,長沙這個月吹什麼風啊,你鬍子怎麼亂長了,往上長了,長得把眼睛都遮瞎了?”

聽得這話,石花雙手摀臉,肩膀又抽搐起來。楊開慧看得難受,忙對石花說:“你別哭,我看出來了,何大叔這最後一張船票決不是留給他自己的,大叔心善,他會成全石頭的。” 何叔衡站起來,走到門外,從屋簷下拔落一根紅辣椒,連同船票,一起交給石頭。何叔衡說:“石頭,記住,考試之夜,你整夜都嘴裡含辣椒,辣得流一夜眼淚你也別給我閉眼!” 石花跳起來,打一拳弟弟:“還不謝何大叔!” 石頭趕緊鞠躬:“謝何大叔!” 石頭當晚就試了這法子,還果然靈,三支辣椒含在嘴裡,口腔如火灼似的,第二天嘴角邊就起了個癤子。姐姐心疼,弟弟說:“姐,你想想地下的爹娘,心就不疼了。” 石頭到了上海,複試都還順利,有不少人陸續淘汰回籍,就沒輪到他。石頭幾次想去拜見考官毛澤東,但是不敢,一則是見長官忙,二則也是怕自己弄巧成拙,給長官落個不好的印象。但是複試的第三天晚上,毛澤東卻認出這個考生來了。

那是後半夜了,毛澤東與鄧演達巡遊考生宿舍。辦公樓裡幾間寬大的屋子都臨時騰空了,鋪起草蓆,安排長江流域各省推薦來參加複試的考生住宿。身為黃埔軍校籌備處教練部臨時主任的鄧演達,是專程來上海擔任主考官的。負責學生復試的國民黨上海執行部組織部秘書毛澤東,這幾日一直都陪著他。鄧演達退走了幾個紈絝子弟,下手毫不猶豫,但他對長江流域各省考生的整體質量還比較滿意。 “擇生,這個房間住的是浙江、安徽考生。那邊,是我老家湖南的考生。”毛澤東邊走邊為他指點。 “湖南好像人數不少。” “三湘子弟,報國心切,來了18名哩!” 鄧演達停了步:“什麼聲音?” 鼾聲。 毛澤東也聽見了。 鼾聲如風,如石,如雷,每一個回合都是相同的節奏,聽得人心驚肉跳,而且,這鼾聲就出自湖南考生的寢房。

鄧演達入房,伸手,按亮了燈。光線和響動使許多考生都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惟有屋角的一個考生,依舊仰天安睡,嘴巴半開,將陣陣滾雷從喉中送出。 鄧演達與毛澤東走到他跟前,慢慢蹲下。這名考生無動於衷,還在呼呼大睡。 鄧演達看出了名堂:“這是什麼?” 毛澤東順著鄧演達的目光,從石頭的半開的嘴邊一拉,便拉出了一隻咬裂的干紅辣椒。 “呵!”他失驚了,“我算是會吃辣椒了,誰知天下還有這等口含一夜辣椒之人!” 石頭驚醒,躍起,忽然心生恐懼。怎麼能不恐懼呢,他眼前晃動著鄧考官和毛考官兩張大臉。 “你叫什麼?”鄧考官這樣問他。 “回鄧考官,我叫石頭。” “石頭,對了,卷面成績勉強及格的,就是你?”

“回鄧考官,是。” “把辣椒吐淨了,漱漱口,然後再睡,睡醒了,回湖南去。” 石頭呆了,半晌,嗚咽起來:“鄧考官,我要當兵殺敵啊!” 鄧演達起身就走,彷彿沒聽見。石頭在他身後跪倒,號啕起來:“鄧考官!……” 鄧演達早已消失於門外。 毛澤東說:“莫要哭。一哭,大家都睡不好。” 石頭拼命止住自己的悲傷,他記起了何叔衡的關於瞌睡蟲的話,他恨蟲子也恨自己,歸根結底還是自己不爭氣。他看見房間裡所有的考生都在呆呆地望著他,所有的目光都是惋惜和愕然。 石頭嗚咽著告訴毛澤東,大家其實都睡得很好,並沒有受他影響。毛澤東嘆口大氣,惋惜地拍拍他的肩說:到我房裡坐一坐吧,我看你今晚也睡不安生了。

毛澤東回到他在上海執行部的臨時住房後,吩咐工友燒兩碗麵條。 “吃吧。”毛澤東親手把蔥花面端到這位不走運的考生面前,“小兄弟,這是我第一次吩咐煮麵條不加辣。你的舌頭整個都是一根紅辣椒了,再不能辣了。” 石頭捧碗吃麵,眼淚撲察哧哧流到碗裡。 “不要難過,回到家鄉,也能革命嘛。” “毛團長!……” “怎麼叫我毛團長?”毛澤東覺得奇了,“我不是團長。” “你是團長,我姐姐一直叫你毛團長。” “你姐姐是……?” “石花。她跟你去北京驅逐張敬堯的,她說她是團員,你是團長。” “沒了牙齒的石花?她是你姐姐?”毛澤東一下子明白了。 “毛團長,現在你知道我爹媽是怎麼死的嗎?都是張敬堯的兵害死的。我爸爸死在他們車輪底下,我媽死在他們槍口前面。我原先睡覺哪有呼嚕,自從我在爹媽的墳上哭了整兩天,喉嚨就沙了啞了,夜裡睡覺,喉嚨也像咔著什麼,一直呼嚕呼嚕。”

毛澤東默然望著這個小伙子。 “毛團長,我知道我不能參軍,我會害大家睡不著覺。可是我不甘心呀,毛團長,我只想扛槍殺敵呀!我不是想吃兵糧,想做官,想出人頭地,我只想復仇啊!為天下窮人復仇啊!毛團長,我會迎著敵人的子彈衝鋒,我一丁點兒都不怕死!” “含辣椒,不睡覺,何叔衡教的法子?”毛澤東猜出來了。 石頭點點頭,石頭說:“我偏不爭氣,眼皮只撐了兩晚。” 毛澤東說:“毛團長再教你一個法子。” 石頭抬臉,詫異地看著毛澤東。 “先把眼淚擦了。”毛澤東說,“以後到了軍隊,別睡營房,跟長官求求情,睡走廊上去,這樣呼嚕就減一大半了。或者,等弟兄們都睡著了,你再合眼。” 石頭驚喜了:“我還有希望參軍,毛團長?” “也說不定,我去跟鄧考官說說看,鄧考官可是個黑臉老包哩!” 石頭就是這樣通過的上海復試。湖南籍考生一共只取了三名。之後,在廣州的總複試中,石頭也勉強過關了,過夜這一關,還是用何大叔教的法子,儘管舌頭的左側和右側都起了大泡。 石頭穿黑靴子,戴白手套,規規整整站在黃埔軍校校旗下的這一天,是1924年6月16日。這一天,石頭的身份是軍校開學典禮的護旗兵。 在銅管鼓號隊的昂揚的軍樂聲中,石頭看見了他仰慕已久的孫中山。 孫中山走過石頭面前的時候,還似乎向他點了點頭。孫中山滿臉春色。這個6月16日,不僅對石頭,對全體國民黨員而言,甚至對全體共產黨員而言,都是一個極其振奮的日子。孫中山之所以選定6月16日,是因為他記起了兩年前的這一天,正是陳炯明炮轟總統府的日子。 黃埔軍校共錄取學生350名,備取學生120名。孫中山兼任黃埔軍校總理。蔣介石在鬧了一通情緒之後,仍然回到軍校擔任校長。軍校的國民黨黨代表仍舊是廖仲愷,政治部主任為戴季陶,政治部副主任為共產黨員張申府,鄧演達則為教練部副主任,葉劍英為教授部副主任。 孫中山看著面前一個又一個威武的方陣,心情特別暢快。他今天演講的題目是《革命軍的基礎在高深的學問》。 他說話的時候,身穿嶄新軍服的蔣介石、戴季陶、張申府、鄧演達、葉劍英始終站在他身後,一律氣宇軒昂。 惟有兩位未穿軍服,一位是廖仲愷,依舊一身白色西服。一位是站在孫中山左側的宋慶齡,上穿素花中式大襟女衫,下著黑色長裙,樸素而大方。宋慶齡聽著丈夫講話的時候,也一直想著兩年前的這一天晚上,她是怎麼裝扮成農婦在砲火底下逃來逃去的。她想,槍與炮,對一個革命的政黨來說,可能是必備的東西。 “我們今天要開這個學校,是什麼希望呢?就是要從今天起,把革命的事業重新來創造,要用這個學校內的學生做根本,成立革命軍。諸位學生就是將來革命軍的骨幹。有了這種好骨幹,成了革命軍,我們的革命事業便可以成功。如果沒有好革命軍,中國的革命永遠還是要失敗。所以,今天在這裡開這個軍官學校,獨一無二的希望,就是創造革命軍,來挽救中國的危亡!” 當晚,宋慶齡對丈夫說,你有了一個共產國際來支持你,又有了一個軍官學校來撐住你,你的兩隻手就全了,我看,你能完完整整當個中華民國總統了。孫中山說,我甚至想好中華民國首都定在哪裡了,我不想在北京,我想在武漢,武漢為九洲通衢,國之中心,在哪裡吆喝一聲,東南西北都能聽見,你說是不是? 宋慶齡把臉埋在丈夫胸前。她聽見了咚咚跳動的聲音。她笑著說,大令,我聽見首都了。 6月16日,是孫中山夫婦特別傷心的日子,也是孫中山夫婦特別開心的日子。 毛澤東一家人此時也在頂著六月的太陽,他們往一條窄窄的里弄走。 楊開慧一手抱著出世才半年的次子毛岸青,一手挽著老母親,左張西望,對大上海充滿新奇。是毛澤東堅持要她來上海住的,毛澤東時任中共中央委員兼中央局秘書、中央組織部長,忙得不可開交,一忙,他就不願意他的開慧老是呆在長沙城小吳門外了。再說,他也特別想念他的兩個兒子。 他現在落在楊開慧後面十來步,滿頭大汗。他的落後有著明顯原因:一手牽著近兩歲的蹣跚行走的毛岸英,一手提著兩隻箱籠,腋下還夾一隻大花布包袱,他整個兒人都歪了。 毛澤東喊:“就這裡!就這裡!用那隻銅鑰匙開門!” 楊開慧放開母親,取出丈夫給她的銅鑰匙開門。 這裡是英租界,慕爾鳴路甲秀裡,毛澤東選了個鬧中取靜的住所。 “媽媽住這一間。岸英可以跟外婆住。”毛澤東進門之後,連續打開房間,“這是大臥房,我們帶岸青住。” 楊開慧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是什麼?” 門邊,並排三個紅色木桶。 “馬桶。” “怎麼那麼多?” 毛澤東呵呵笑:“我毛澤東從今天開始,可是大家庭的家長啦,我原先還打算買六隻哩!” 楊開慧也笑:“上海的馬桶就是比長沙的小。” “大城市的人,講究進去,不講究出來。” 聽著丈夫這種不倫不類的解釋,開慧直樂。 母親卻在一邊急叫:“岸青出來了!” 原來是岸青的尿布濕了,小傢伙不哭,手腳直動彈。 “哎喲,說到出來就出來!”楊開慧急忙解開包袱取尿布。 “什麼出來不出來!”門外忽然響起陳獨秀的大嗓門,“是潤之在享天倫之樂了吧?哦,好香好香!” 陳獨秀聞到了尿布的味道,用手在鼻前撣撣。 毛澤東一見陳獨秀就叫:“仲甫,你這一禮拜又到哪兒去了?怎麼打聽也打聽不到你,真是急死人!” 陳獨秀樂呵呵說:“既名獨秀,獨往獨來,便是其中應有之義,何足奇哉?哎喲喲,開慧胖了!聽說你在長沙講課講得好,上海紡紗女工多,你也給大家啟蒙啟蒙。” 楊開慧說:“只怕是進了大城市,輪不到我們講喲!” 陳獨秀又對毛澤東說:“潤之,我今天要學學你的岳父給你改字了,你今後可以不叫潤之,改叫潤子:兩年就是兩個大胖兒子!” 這句話,楊開慧聽得臉紅。毛澤東則無所謂,他抱起乖乖的岸英,雙腮親一親,心裡甜滋滋的。 陳獨秀說:“不過,還趕不上我,我已經四個兒子了,延年、喬年、松年、和年,外加一個女兒。四子一女。女兒偏也有男子氣,起個大名叫做子美,也帶一個子字,真可謂結結實實的五子登科!開慧,你呀,還須努力喲!” 楊開慧臉更紅了。陳獨秀見狀,忙說,不說了不說了。 毛澤東說:“仲甫,我倒有話說。我有幾件急事匯報。” 他把陳獨秀引入側室,緊閉房門,臉色也隨之沉重起來。 “仲甫,我要緊急匯報五件事,也算個五子登科吧。頭一件,對張國燾的營救,尚無眉目。” 一說起張國燾在北京被捕之事,陳獨秀心裡就痛。張國燾是跟他的女友楊子烈會面時被捕的,兩人一起落入了京師警察廳偵緝隊之手,時間是上個月的21日。據說是遭受了嚴刑拷打,情況很不好。毛澤東告訴陳獨秀,他已經兩次去電北京,請北京同志千方百計營救,目前正在進行之中。 陳獨秀連抽兩口雪茄,心間略有寬慰。這時候毛澤東開始匯報第二件事。毛澤東有個懷疑,這第二件事是不是與第一件事有所瓜葛。這第二件事,就是京師警察廳已明令通緝李大釗,警察趕去銅幌胡同李大釗的新宅抓人,但是沒有逮著,李大釗已及時避往河北樂亭老家。 毛澤東小聲對陳獨秀說:“北京黨內有同志猜測,是不是張國燾在獄中有所交代,致使李大釗遭受通緝。” “無依據之猜測,不足為信。” 陳獨秀對張國燾是信任的。直至後來張國燾出獄,他也沒有對張國燾在鞭刑之下的慌亂有絲毫的猜想。 毛澤東後來也不提這一茬了。他認為陳獨秀的這一制止是對的,無端的猜測歷來不好。一直到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之後,有人報告毛澤東一些敵偽檔案的情況,毛澤東才明白張國燾在1924年確實由於拷打而供出了李大釗。那是一份紙頁發黃的公文,題為《京畿衛戌總司令部諮請轉嚴拏共產黨李大釗等歸案訊辦文》,內容是這樣的:“案據京師警察廳解送拏獲共產黨人張國燾等一案,業將審訊情形函達在案。茲經派員將張國燾提訊明確,據稱:伊等以私組工黨為名,實行共產主義。陳獨秀為南方首領,有譚平山等輔助進行;北方則李大釗為首領,伊與張崑弟等輔助進行。北方黨員甚多,大半皆係教員學生之類,一時記憶不清。時常商量黨務,男黨員有黃日葵、範體仁、李駿、高靜宇、劉仁靜、方洪傑等,女黨員有陳佩蘭、繆佩英等。查李大釗充膺北京大學教員,風範所關,宜如何束身自愛,乃竟提倡共產主義,意圖紊亂國憲,殊屬膽玩不法。除張國燾等先行呈明大總統分別依法判決外,其逸犯李大釗等相應諮行貴部查照,轉令嚴速查照,務獲歸案訊辦,以維治案,而遏亂萌。” 歷史在掀開自己面紗的時候,於細節部位,總是撩得慢一些的,有時就要慢幾十年。 1924年6月毛澤東向陳獨秀匯報的第三件事,就是共產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的代表問題,他已按陳獨秀的意見,設法通知李大釗作為中國共產黨首席代表,赴莫斯科開會。這樣做,也正好讓李大釗躲避一下風頭。 “守常接到通知沒有?” “接到通知了。他將扮作一個商人,從哈爾濱、滿洲里秘密入境蘇聯。” “這就好,這就好!”陳獨秀寬了心。國燾已身陷囹圄,守常再也不能有絲毫的閃失了。 “第四件事,國民黨內之右派勢力,恐懼兩黨合作之後的革命局面,又取反撲之勢。據我們所獲消息,在這股勢力之中,張繼一個,鄧澤如一個,最為起勁,本月18日,他們又上了書。” 陳獨秀問他們上書給誰?難道孫中山還能聽他們的?毛澤東告訴他,這一回他們上的書與先前不同,竟是血書,上送孫中山和國民黨中央執委,內容是再次彈劾共產黨,聲稱“絕對不宜黨內有黨”。問題是這次孫中山看了血書之後,不置一言,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陳獨秀還是判定,孫中山不會受這股逆流左右,而毛澤東則建議,廖仲愷傳來的這一消息務必要引起中央足夠重視。 “好了好了,”陳獨秀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熄了雪茄,“你要說的第五件,是什麼事?” “這第五件事,與前四件事,性質迥異。” “快說吧,我還有要事。” “作為中央局秘書,我也許多嘴。然而作為你的學生與同志,我還是想說。” “說吧,說吧。”陳獨秀不知他賣什麼關子。 “仲甫,你又是一個禮拜沒回家了,我看嫂夫人眼睛都哭腫了。” “潤之,你煩不煩?” “嫂夫人找不到你,我是你秘書也找不到你,你住哪兒了?你一個禮拜不來中央局看文件了,我不煩心誰煩心?” “我比你還煩心。我實話對你說,潤之,我陳獨秀降生於世,是為主義為事業而來,欣賞我陳獨秀,就須欣賞我之事業。君曼不欣賞我的事業,我也無法再欣賞君曼。潮起潮落,月圓月缺,雖令人感嘆,終也是合理之事!” 楊開慧忽然推門進來說:“陳先生,你叫我去講課,若是要講你的這套理論,我是講不來的。” 陳獨秀忽覺有些尷尬,愣了一會,哈哈沖天一笑,說:“哎呀呀,真叫是女承父業!你父親一上講台就是倫理,你跟我一見面也來論理,我陳獨秀一張嘴巴,怎會有敵得楊家將兩代之理?哈哈哈哈!” 毛澤東使使眼色,示意妻子退走。 陳獨秀笑畢,用手搭著毛澤東的肩膀,認認真真說:“潤之,別說了。無論是對中國女人,還是對中國政治,我都比你懂七倍。” 陳獨秀話已至此,毛澤東也只好沉默。 又一個禮拜之後,毛澤東發火了。起因是陳獨秀又失踪了一個禮拜。 在發火的前三天,毛澤東耐住性子,千方百計去找了一次陳獨秀。作為中央局秘書,他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國共兩黨合作之後,全國工農運動高漲,各地報告雪片般飛來中央。而北洋軍閥政府的鎮壓與國民黨右派的聒噪也不容輕視,許多情況需要及時應對,在這種局面之下,陳獨秀的經常性失踪實在是不能容忍的。毛澤東去找陳獨秀,拖了一個嚮導,這嚮導便是陳獨秀的老鄉汪孟鄒。高君曼透露給毛澤東說,汪孟鄒不可能不知道陳獨秀的隱秘住處。 汪孟鄒同意做毛澤東的嚮導。他的答應很勉強。他戴著一頂銅盒帽,慢吞吞走在法租界的七月的烈日下。毛澤東步步緊跟他走,臉上也有豆大的汗珠。報童從他們兩人之間的縫隙裡魚一樣穿過,尖聲喊叫:“請看國民黨元老反對共產黨!” “請看廣州沙面工人罷工!” 報童飛走之後,又有一個尖嘴猴腮之人神秘地攔住他們:“先生,阿要領你們到東洋堂子和羅宋堂子白相白相?” 擺脫這個猴腮之後,再前行二三十步,走到一處裡弄口,汪孟鄒便止步不走了,嘿嘿笑,臉上顯露難色。 “毛先生,”汪孟鄒不無歉疚,“不是敝人一定不肯帶你去尋,仲甫這個人的脾性,你是知道的。” “汪先生,若不是火燒眉毛,我也不會請你出山。” “毛先生,你的心境我知道,只是我實在不便做這種事情。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毛先生你還是抬抬手饒了我吧。”汪孟鄒一邊說,一邊就抬手叫黃包車。 毛澤東見他執意如此,也不再勉強,只是心頭又添了一重惱。 三天之後,一輛黃包車在三曾裡的里弄口停下。閘北區三曾裡是中共中央局機關。 陳獨秀一邊從黃包車上跳下,一邊還朝車上招招手。車上有一女子坐著。 所有的這一切,都叫站在二樓窗口的毛澤東瞧見了。毛澤東心裡一緊:這個委員長啊! 所以當陳獨秀走上樓梯時,就看見毛澤東倒背著手,站在樓梯的頂端候著他。陳獨秀注意到這位中央局秘書臉上陰雲重重。 “我帶來了兩個香瓜,你吃。”陳獨秀說。 毛澤東說:“我可以不知道中共中央委員長的住地在哪兒,可是中共中央委員長也不能讓外人知道中央局的駐地在哪兒!” 陳獨秀將香瓜往桌上砰地一拍,強詞奪理:“誰知道了?” “起碼黃包車裡還有一個人知道。” 陳獨秀看著汁液從裂開的香瓜裡黏黏地流淌出來。他壓住滿肚子火氣,說:“除了馬林,滿天下,沒一個人可以在我陳獨秀面前大聲嚷嚷的,看來,我還得允許我的秘書對我發火。” “獨秀同志,我不想發火,我寧可你發火。說實話,這段時間,面對國民黨右派的挑釁,我最為擔心的,是中國共產黨的委員長不敢發火!” 陳獨秀伸手蘸蘸桌上的瓜汁,像個孩子似的吮吮手指。 他說:“你發那麼大火,我還哪敢發火?潤之,你吃香瓜,真的甜呢。好好,我以後常來就是了。今天你是委員長,我是你秘書,行不行?” 陳獨秀這麼說話,還是很罕見的,毛澤東不由笑出聲來。毛澤東開始吃香瓜。 “好吧,”陳獨秀說,“關於國民黨右派的情況,你說吧,潤之。” 毛澤東說:“對於國共兩黨合作之現狀,我認為,本黨實有統一立場之必要。一方面,我們要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國共合作的成果。現在國民黨大發展,共產黨大發展,組織工會、農會已形成全國風潮,黃埔軍校也辦得很順利,北伐之基礎正在形成,我們黨沒有任何理由不維護兩黨合作。第二方面,我以為,本黨與國民黨之合作,絕對不應是消極合作,而是積極合作。什麼叫積極合作呢?也就是把主動權抓在自己手裡的合作。共產黨一定要把組織工人、農民、學生的實權抓在手裡,這一條,共產黨謙虛不得,也義不容辭。道理很明白,只有自己壯大,才能有效合作。我在家鄉踩過水車,只有兩隻腳一樣強大,一樣有力,一上一下,一下一上,水車才能嘩嘩出水。” “別多說了,”陳獨秀說,“我們也一起來踩個水車。” “怎麼說?” “一隻腳是我,一隻腳是你,我們兩個聯署,發一個中央通知,統一全黨的立場!” 毛澤東忽然又覺得,陳獨秀在處理大事方面,又是不糊塗的,他心裡可能始終有個譜。毛澤東把香瓜吃完了,也像陳獨秀一樣吮吮手指。陳獨秀看了很高興。對於毛澤東今日的發急,陳獨秀其實也是頗為欣賞的,把他調來中央真沒有錯。但是有時候,陳獨秀也覺得這股湘江之水奔流得太急了一點。處於舵手之位,是不能過急的。看來毛澤東還毛糙一些,還須用黃浦江的水好好打磨打磨。 7月15日,中共中央以陳獨秀和毛澤東聯合署名的方式,發布了中共中央第15號通告。通告雖聲稱:“我們為圖革命的勢力聯合計,決不願分離的言論與事實出於我方,須盡我們的力量忍耐與之合作。”但還是鮮明地指出,“須努力獲得或維持指揮工人農民學生市民各團體的實權在我們手裡,以鞏固我們在國民黨左翼之力量,盡力排除右派勢力侵入這些團體。”陳獨秀在關鍵時刻並未放鬆舵柄並且同意採用毛澤東提出的策略,終使毛澤東鬆了一口大氣。 就在中共中央於上海發出第15號通告的這一天,遠在法國巴黎的旅歐中國共青團結束了第5次代表大會。在這次會議上鄧小平當選為執委會委員。也就是說,從這一天起,鄧小平自然成為了中國共產黨黨員。這一天晚上,鄧小平在小咖啡館舉起杯子,說:“請允許我以咖啡作酒,為我的兄長恩來同志辭行。” 周恩來環視一齊舉起咖啡杯的諸位同志,說:“謝謝希賢,謝謝諸位!廣東革命形勢大發展,北伐就要開始了,中國就要新生了,現在急需骨幹回國,我過幾日就動身上船。希望諸位同志,堅持學習與鬥爭,學成之後,也立即回國投身革命。希賢,咖啡畢竟不是酒,我不干完可以嗎?” “那就喝兩口。” “為什麼要喝兩口。” “一口代表你,一口代表國內另外一位同志。” “誰?” 鄧小平咬他耳朵:“一位天津的同志。” 周恩來放下咖啡,舉手把鄧小平的鼻子撳扁了:“好哇,你倒有本事來調侃兄長了!” 其實鄧小平沒有說錯。周恩來內心的激盪,除了國內的革命形勢這一主因之外,天津的那位同志,也常使他浮想聯翩。五年過去了,他不知道她出落成什麼模樣了,只知道她沒有布爾喬亞情結,她像一團火,敢哭敢笑敢說,她身上有一種他祖籍紹興的那位巾幗英烈秋瑾的潑辣勁兒。 周恩來於九月份回到廣州,不久就擔任了中共廣東區委委員長兼宣傳部長,後來又到黃埔軍校接任政治部主任一職。他很注意在軍校中發展中共組織。在軍校的首期學員中,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佔了十分之一。這個數目在秘密狀態中不斷地擴大。國民黨左派人士對共產黨組織的發展,是抱有善意的。他們知道共產黨的壯大對中國的革命運動的發展沒有壞處。因為這是一個年輕的黨,年輕的黨需要成長。鄧演達對此尤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鄧演達巡夜如一隻貓,雖有軍靴在腳,卻不聞步聲。作為黃埔軍校教練部副主任,他經常在校區巡夜。軍校學生中,酗酒狎妓者發現了好幾個,一經發現他便報經學校予以除名,軍校應為開封府,不留情面。 烏雲遮月。一切都影影綽綽。鄧演達站住了。在這影影綽綽之中,有隱約的腳步聲傳來。 鄧演達突然大喝一聲:“站住!” 黑影不動了。 鄧演達急走幾步,看清了對方。對方昂首立正著,絲毫不動。鄧演達認識此人,這是一個訓練中很能吃苦的學員,其實早在上海時鄧演達便認識了。 石頭憨厚地說:“鄧主任,晚上好!” 鄧演達看看樹影后面的亮著一盞燈的教室,心里便有數了。他知道石頭是往那個小教室去。這些天,教室常在晚上開燈,有人活動,而且話音很低。眼下,仔細望那教室,也可以看見那裡有人影晃動。 “石頭同學,現在,應當是你打呼嚕的時候。我知道你還有這毛病,只是不再口含辣椒了。” 石頭不好意思地笑笑。 鄧演達又說:“不是為了怕呼嚕嚇著同學,才來當夜游神的吧?” “不是。” “那為了什麼呢?” “鄧主任,因為……”石頭支支吾吾了。 “好了,別編什麼理由了,看你這個老實頭,也編不出什麼理由。我知道你們是在開會。” 石頭一聲大氣都不敢出。 “我知道你參加了共產黨。依你的經歷,石頭同學,你也該參加。說句實話,貴黨集中了一批忠勇之士,我本人也是非常敬仰貴黨的。” 石頭抬臉,直望鄧主任。鄧演達的臉廓在昏暗的夜色裡顯得模糊,但是這張臉上,有一種很生動的東西。 石頭又聽見鄧主任這樣告誡:“只是,你們開會要小心。學校裡,耳朵多。開會時間,也不要太長,別影響第二天上課。還有,碰到什麼人問話,你呢,最好還是事先準備一個理由。” 石頭立正:“我懂了,鄧主任。” “快去吧,別遲到。” “是!”石頭敬禮,轉身走了。 鄧演達繼續前行,沒走十幾步,便碰上了軍校教授部副主任葉劍英。 “擇生兄,感謝你對本黨的理解。”葉劍英這樣對他說。剛才的話,葉劍英全入耳了。 “劍英兄,我不是從一黨之角度觀察問題,而是從一國之角度思考問題。” “哦?” “我經常想著北京城,想著怎麼叫那兒的軍閥政府盡快垮台。我希望國民黨壯大,貴黨也壯大,我們兩黨的拳頭都要早日粗大起來,把直系、皖系、奉系統統打倒,讓全國民眾過上好日子!” 葉劍英說:“聽君一番話,我忽然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怪不得擇生打仗打得這麼好!” 兩個月之後,鄧演達所時刻關注的北京局勢突然有了戲劇性的變化。第二次直奉戰爭於1924年夏天爆發後,直系將領馮玉祥乘北京防務空虛,毅然回師京城,於10月23日凌晨發動北京政變,包圍總統府,軟禁上台不久的大總統曹琨。時局急轉,由直系軍閥控制的北京政府宣告結束。 北京街頭冷無人跡,不時有西北軍士兵一隊一隊跑過,幾百雙靴子打得街道啪啪啪響。 有一個胡同口,已經擺出了一攤子小鑼小鼓,穿著大棉袍的市民開始敲打,以示慶祝。 胡同口鑽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很虛弱,頭髮蓬亂,像個鳥窩。女的攙扶著他,無微不至的樣子,一點也不嫌他身上那股難聞的酸臭之氣。真虧得這次北京政變,被囚禁了五個月的張國燾才迎來了命運的轉機。 “站不住了。”他說。 楊子烈蹲下來,在街邊磚石上鋪了塊手絹,讓氣喘吁籲的張國燾坐下。 咚鏘,咚鏘,老百姓手裡的鑼槌鼓槌不知疲倦,震得他們耳膜痛,但是張國燾並不覺得難受,牢裡太寂寞,聞著聲音,他高興。 楊子烈擦盡男友額上的虛汗,說:“對面鋪子裡有切糕賣,我去買一塊。” “吃不下。” “打得你很厲害吧?我扶你哪兒,你就說哪兒痛。” “天下最慘無人道的地方,就是中國的監獄了。陳獨秀說監獄是研究室,胡說一氣。警察打,獄吏打,同牢犯人打,喊痛都來不及,還研究什麼呢?” “李大釗被通緝得四處逃,家也被抄了,我當時就想,是不是你吃不消皮肉之苦了。” 張國燾忽然大驚失色,嘴唇也青紫起來,他急忙按住女友的嘴:“別說,別說,你說這個乾什麼?” 楊子烈說:“怎麼啦?看你慌的!” “他們都還不知道吧?” “沒人知道。連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心裡知道。” 張國燾大嘆一口氣,索索地抖著身子說:“人在屋簷下,沒法不低頭。鋼絲鞭子每天指著你,你總得吐一兩個名字吧?子烈,鳥兒抓住翅膀,沒一隻不喳喳叫的。” “但是,子烈,我告訴你,至今,我張國燾的人生信仰不變。我還是要在共產黨里幹下去的,共產主義是個好主義,我還是要勤勤懇懇為全國工農群眾的利益服務的,我無他路可走。我的招供,若是讓李先生知道了,讓黨組織知道了,你說,我這張臉往哪兒擺?” “國燾,你想,我怎麼能忍心你這張漂亮的國字臉'國將不國'呢?你放一百個心,就是鋼絲鞭子每天指著我,我也不會說出你的這段經歷。” 張國燾慢慢抓起女友的手,抖抖顫顫握著,說:“我要娶你。我們好好過日子吧。我下決心了,我就跟你過一輩子日子,直到老,直到死。關於今後的日子,我這麼想,共產黨如今在南方很紅火,我是共產黨一大、二大的組織部長,算是老資格了,我要將功補過,我要更加努力地工作。陳獨秀很信任我,我會在黨內發揮很大的作用的,這一點你要相信我。子烈,你跟著我吧,我們做個患難夫妻,我這輩子都不會拋開你的!” “殺!殺!殺!”又一隊西北軍士兵奔跑於街,喊殺聲突兀而來。 楊子烈突然抱住張國燾,她覺得張國燾身上滿是香味。張國燾也緊緊抱住了姑娘,他在軍人的喊殺聲中一陣又一陣哆嗦,他感覺到有許多熱辣辣的眼淚落在自己的脖子裡。 瞿秋白手持一份報紙,興沖沖地跑上樓梯。 在發生北京政變的這個鼓舞人心的月份裡,中國南方的面貌也在起著大變化。以黃埔軍校學生軍為主力的武裝力量殲滅了盤踞於廣州的反革命商團武裝,之後又兩次興兵東征叛匪陳炯明,使廣東革命根據地得以穩固。中國革命形勢所發生的深刻變化,撼動全國。 上海大學是國共合作之後,由兩黨協力創辦的一所大學。時任上海大學社會學系主任的瞿秋白,一直關注著南方革命形勢的每一個進展。他今天又顯得特別開心,上樓腳步輕快如兔。 他大步走入一個教室,問:“咦,同學們呢?” 他看見惟有一個女同學坐在自己坐位上。他當然知道,她可能就是在等他的,他早有這個感覺,只是他有時候不敢想。他輕輕地走近她,並且看著她。她是共青團員楊之華,沈玄廬的兒媳婦。楊之華當年在蕭山衙前農民小學教書,現在又專門來上海大學社會學系讀書。 “怎麼就你一個人?”他又輕聲問她。 “瞿老師,你也是知道就我一個人在這裡,才跑上來的。”楊之華毫不迴避他的目光。 瞿秋白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楊之華,”他指指報紙,“黃埔軍校的學生軍真能啊,一個頂十個,以後的北伐,我斷定能打過長江!” “瞿老師,不說黃埔軍校行不行?” 瞿秋白的臉又紅了,楊之華慢慢站起來,說:“我就是那天到蘇聯顧問鮑羅廷那兒去談上海婦女運動,遇見你,才知道你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我知道你很愛她,常給他寫詩。” 瞿秋白說:“我現在也知道了,你是明白我會來找你,你才一個人留在教室裡的。” “我留在這兒,是想得到你的詩。” “我沒有資格贈詩給你。” 楊之華的淚無聲地流出來:“瞿老師,我的男人,是一個許多女人共有的男人,我的婚姻是不幸的。不是你沒有資格贈詩給我,是我沒有資格接受你的詩。” 瞿秋白有點小小的緊張,他四下里望望,輕聲說:“你不能哭,之華,你現在兼著國民黨上海執行部青年婦女部的工作,你是女中豪傑。男兒有淚不輕彈,女兒有淚也不能輕彈。” “我是為天下女兒哭。” 瞿秋白搓搓手,又推推眼鏡。 “之華,”他忽然說,“我想去你老家找你丈夫談談。” “什麼?”楊之華睜大了淚眼。她一時不相信瞿秋白會說出這樣的話。這個文靜的老師,能有這麼大的膽量麼?但是三天之後,瞿秋白就成行了,他是與楊之華一起出發的。 現在他們看見的是滿坡黃葉。坡底下,一隻只清漣漣的湖塘,在陽光下像鏡子一樣閃閃爍爍。 瞿秋白與楊之華快步走在坡間小道上,一前一後,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 楊之華經常停步,等瞿秋白趕上來。她問:“累了?” “不累。”瞿秋白笑笑,“我沒想到你的家鄉蕭山會這麼美,美得就像一首詩,使人想起陶淵明。” 當天晚上,瞿秋白便沒有了陶淵明的心情。他以最嚴肅和最書生氣的態度,約楊之華的丈夫到坎山鎮楊家晤談。沈劍龍也果然如約而至。沈劍龍梳了一個很水滑的頭,穿著新衫,一副很灑脫的樣子。他對瞿秋白笑嘻嘻說,我知道遲早有這一談,之華一定會領來一個男人,但沒想到出現在我面前竟然是一個老男人,是之華的老師。 秋夜很涼。楊之華在屋里特意燃了一盆炭火。兩男一女,和和平平一直談到天亮。隔壁雞棚裡雄雞叫響的時候,沈劍龍用刻薄的語言笑著對瞿秋白說:你是個帶流氓氣的書生,我是個帶書生氣的流氓,所以我們吵不起來。 楊之華說:瞎說! 聽著這話,楊之華心裡難過。這兩個男人,無論從哪個方面說,都不是一個天平上的人。 雞啼三遍之後,兩扇雕刻著精美圖案的木門還是緊閉著。 楊之華的妹妹楊之英躡手躡腳走到木門前,想推,不敢推;想敲,不敢敲,半天,喊一聲:“姐,早飯要不要送來?” 楊之華說,不用。 妹妹說:“雞叫三遍了你們有沒有聽到?你們談了一夜了,到底怎麼樣了?你們沒打起來吧?” 楊之華打開門,對妹妹說:“沒打起來!也不餓!” 妹妹探頭里望,果然沒有血淋淋的模樣和氣氛,只見姐夫沈劍龍拱著手,坐在瞿老師對面,用長長的指甲捋捋頭髮,模樣瀟灑而誠懇。 “說我壞,我這人,也真叫壞,”沈劍龍在門重新關上之後又瓮聲瓮氣說,“沒有女人,不逛窯子,我活不下去。我也不信天下男人有不沾腥的,也許你瞿先生是個怪胎。其實嘛,沾了腥的男人也不是壞男人。吃條小魚還沾腥呢,更不用說吃蝦吃蟹吃泥鰍了。既然之華認為我壞,那我就壞吧。不過我看你瞿先生也壞,之華還是我老婆,你怎麼就跟她成雙成對地跑到鄉下來了?好吧,就這樣吧,我是不想離的,但是不離,看來也過不了之華這一關。” 瞿秋白舒一口氣,說:“你算是開通的,我要謝你。” 楊之華說:“什麼好,什麼壞,我也不想多說了,我只有一個條件,獨伊,我要。” 沈劍龍翻起白眼,想了一想:“我倒無所謂,爸爸可是喜歡獨伊的。” “我是獨伊的親媽,我不能沒有獨伊。” 門突然被推開,推得很猛。沈玄廬出人意外地站在門口:“哈哈哈,鴻門宴竟然化作徹夜長談,一地干戈盡為玉帛也!” 瞿秋白吃一驚,趕緊站起來,招呼道:“沈先生!” 楊之華也對沈玄廬特意趕來坎山鎮的舉動嚇一跳:“爸爸!” 沈玄廬盯著兒媳婦呵呵笑:“現在我倒不要求你直呼我沈玄廬之名了,叫我爸爸吧,多叫叫,看來以後也不會叫了,更不用說一塊兒嬉水了。嬉水之樂,何其樂也!” 沈玄廬的笑聲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楊之華不敢接口。 沈玄廬收笑之後,突然轉身,眉毛倒豎,伸手直指兒子:“我老早就知道你是個不爭氣的東西!人家之華是仙女在九天,你劍龍依我觀察,早就是十八層地獄裡的貨!一天一地,這等婚姻,還能有法子維持?攏不到一塊兒就散伙!散伙散伙,我是讚成散伙的,革命的就該跟不革命的散伙!” 楊之華低聲說:“謝謝爸爸。” 沈玄廬又說:“我去年考察俄蘇,那兒的女人才叫女人!之華若有俄羅斯女人的半顆膽儿,早就在沒生獨伊之前就扔掉你這個孽種了!” 沈劍龍低頭,抽抽鼻子,不敢接什麼話。他這人怪,一進堂子就打情罵俏鮮龍活跳,而在父親面前卻沒一回不笨嘴笨舌的。他知道今天的結局,也是自己找的,世上確有報應這東西。 “不過,”沈玄廬又回過臉,雙目看定兒媳婦,“沈獨伊是沈家的孫女,你楊之華既願隨他瞿某人而去,就不許再見沈獨伊之面!我這句話,也應該是合乎道理的!” 楊之華急了:“爸爸!” “我想,我的話你是聽見了!”沈玄廬不再理會眼淚奪眶而出的兒媳婦,只是堆起笑臉,重重地拍拍瞿秋白的肩。 “我雖在去年八月份就提出退黨,但一直未見除名,因而如今也還算是共產黨員。既為共產黨員,便也應當推崇共產道理。對今日媳婦之婚變,玄廬如此大度如此慷慨,亦符合共產之要義吧?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起來,聲若洪鐘。瞿秋白雖心裡不自在,但也保持鎮定,面帶微笑,自始至終顯得不卑不亢。他心裡想,我沒有什麼做錯的,我只不過是促使一段早已死亡的婚姻加速腐爛罷了。因而他眼鏡後面的那道目光,始終平靜無波,就像他昨日一路看見的那些閃閃發光的江南水塘。 回上海之後,他就選了個吉日,辦了婚事。 兩盞紅燈籠是從閘北小商舖買來的,屋中一掛,就算是新房了。 前來賀喜的人不少,紅燈籠底下,濟濟一堂。毛澤東夫婦也在其中。毛澤東原來是想準備賀禮的,後來決定不帶了,他對開慧說:我跟秋白在珠江下過水,都是赤條條同泳之人,不在乎身外之物,就不備禮物了吧。 楊開慧久久看著紅燈籠底下的笑不掩口的楊之華,覺得這個同姓姑娘真的是很漂亮。瞿秋白擁著她,文文靜靜說:“今天是11月7日,蘇聯十月革命勝利七週年,我與之華商量了,就選這個日子,結成終身伴侶,以示我們對十月革命理想的終生信仰。” 毛澤東忽然作跌足狀:“唉呀秋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瞿秋白一愣:“潤之怎麼講?” “這麼好的主意,也不在我們大家結婚之前告訴一聲。你看,我同楊開慧的婚禮辦在12月,只須提前一個月,那就是十月革命三週年紀念日!你看,平白無故的就失了一個雙喜臨門的機會,真是可惜呀可惜!” 毛澤東演得越認真,大家樂得越厲害。 新娘子見新郎一時憋不出話,便大大方方站出來解圍:“毛潤之同志看來是沒法補救了,還沒辦喜事的同志,可以藉鑑我們的經驗!” “聽見了!”有人笑著響應。 瞿秋白又說:“今日婚禮,我也不備酒了。同志相聚,就算同喜。我想以一首歌代酒,敬敬同志們。什麼歌呢?就是我配譯的中文國際歌。” 毛澤東說:“別說敬我們,就說教我們,行不行?這支歌,我和開慧都一直想學呢。” 大家都說想學,於是瞿秋白取出一架紫紅色俄製手風琴,試了一下音,說:“先說明一下,法文'國際'一詞,音為:英特納雄耐爾。為了與八拍的音節相配,我就不翻譯成國際兩字,決定採用原文,便是,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現在,我唱一句,同志們跟唱一句。” 他開始拉樂曲的過門,然後,國際歌歌聲就響起來了。 毛澤東學得特別認真,後來他甚至站到一張方凳上,主動為大家打起了節拍。他覺得這場婚禮確實辦得別開生面。比比四年前他的婚禮,他甚至還同意為楊開慧備一頂花轎,那真的還是瞿秋白革命了。 婚禮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把國際歌唱得很熟了。走出瞿宅,天下雨了,毛澤東撐起一把傘,摟著妻子的腰,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這只歌好聽,”毛澤東說,“唱了,長志氣。” 楊開慧說:“我怎麼就很少聽你唱歌?我只聽你讀詩吟詞。潤之,你吟詞之情,一點不遜於唱歌。一年前你離長沙時吟贈給我的《賀新郎》,我至今還句句記得。'熱淚欲零還住','人有病,天知否',你忘了?” 毛澤東當然沒有忘。那首《賀新郎》是他苦思一夜的拈鬚之作,句句深情。 “揮手從茲去。更那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霧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崑崙崩絕壁,又恰像颱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翥。”毛澤東當時吟罷不寫,寫罷不贈,直教開慧滿眼含淚。但是比起今日反复吟唱的國際歌來,毛澤東又覺得自己的離別詩過於纖弱了。 他對妻子說:“詩與歌畢竟不同。前者吟來,雖是深情,終歸淒清。而秋白所譯之歌,一唱,胸腔便湧血。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呵,呵,開慧,我一唱,傘柄上都是熱汗了。” 楊開慧輕輕笑。毛澤東的這種私情,她喜歡;毛澤東的看輕私情,她也喜歡。一個男人,該是如此。 她又聽丈夫這麼說:“開慧,我曾經為真理之求索,鑽天入地,徬徨半生。現在,國際歌一唱,就覺得全身的血都有了方向。為英特納雄耐爾奮鬥終生,是我們一輩子的幸福。” “怪不得你要把兒子取名岸英。” 這句話,毛澤東聽不明白。 “岸英的英,不就是英特納雄耐爾的英嗎?你的意思是:岸上全實現英特納雄耐爾了,你就幸福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的?”毛澤東呵呵笑,傘抖個不停,“真是開慧,智慧洞開喲!” 客人走淨了,瞿秋白抹桌掃地,忽然發現新娘子在床頭嗚咽。 瞿秋白大驚,急忙趕過去,摟住妻子雙肩。 “又想起什麼了?” “想起一個同誌了。” “誰?” “一個小同志。” 瞿秋白明白了:“你的三歲女兒獨伊?” “應當說是我們兩個的女兒獨伊。” “對,對。”瞿秋白推眼鏡。 “不知怎麼的,特別想她。瞿老師,我真受不了,心裡刀絞似的。” “叫我秋白。” “秋白,我心裡有刀在絞。” 瞿秋白慢慢鬆開妻子,起身走了一圈。紅燈籠使他白皙的臉如同火炭。 “之華,你說得對。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不能讓你心如刀絞,我們就是搶也要把獨伊搶到上海來。” “搶?”妻子抬起淚臉,“你說搶?你在蘇聯學過軍事?” “既然你認為我不懂軍事,不宜言搶,那就改搶為偷好不好?之華,我保證,我一定要把獨伊偷到上海來!這些天,我要好好學學鼓上蚤時遷,設計一個偷竊之策!” 楊之華走到丈夫身邊緊緊抱住了他。丈夫標標準準一介書生,但是作出的決定,往往又是天下最勇者之策。六年前他參與過火燒趙家樓,六天前他又敢直面沈劍龍,六秒鐘之前他又敢說出搶或偷的字眼,這個秀才,心裡燃燒著一盆什麼樣的火喲!她真的很佩服他的眼鏡子後面埋伏著的膽魄。三年之後,當楊之華得知瞿秋白忽然取代了陳獨秀,被歷史推舉到中國共產黨的航手之位時,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吃驚。 瞿秋白的新婚之夜沒有睡穩。他的脖子感受著妻子後半夜的均勻的呼吸,而腦海裡卻開始沉浮蕭山沈宅的爭搶之行。三個月之後,在瞿秋白設計完畢了一個去浙江蕭山偷竊三歲女兒的計劃之時,北京突然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中國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已走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 宋慶齡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庭院裡,軟軟地倚靠在一堵白牆上。京城三月,風很涼,舉目一片枯色。這裡是鐵獅子胡同顧維鈞的私宅,孫中山在京的臨時行轅。 她慢慢抬起臉,蒼白的雙頰上,兩行淚水悄然流落。她實在沒有想到變化會這麼快。孫中山是在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之後,應馮玉祥及皖系、奉系首領之再三邀請,毅然北上商談國事的。他意欲籍此推進國民會議,制定憲法,建立中國的新政府。這是大事。大事當頭,萬難不辭。他儘管身體已相當不適,但還是謝絕醫囑,毅然成行。孫中山於11月底到達北京後,便患病日重,經住院手術,確診為肝癌晚期,生命垂危。 多災多難的民族突然又迎來了一個不幸。消息如冬日之雷,震驚了大江南北。 宋慶齡看見了何香凝走到迴廊上,便輕聲喚她:“香凝!” 何香凝雙眼已腫若核桃,宋慶齡很為這個真性情女子感動。宋慶齡對她說:“你的觀察是對的,瞳孔正在放大。已經到了不能不立遺囑的時候了。” 何香凝咬緊嘴唇,但是淚水還是奪眶而出。 宋慶齡把自己的一塊綢手絹遞給對方,說:“天下最沉重的兩個字,就是遺囑。可是事到如今,也應理性視之。我不但不願意阻撓你們,我還要幫助你們。叫宋子文、孫科、戴季陶他們都進去罷,再念一遍遺囑給先生聽,待先生簽名之時,由我把著他的手腕來簽。” 說到這裡,她自己也淚如雨下。宋慶齡所言之阻撓,是指她前幾日不忍心看見夫君立遺囑,而在側房裡抽泣起來。這一抽泣,便讓孫中山止筆了。孫中山聽見了夫人的聲音,心裡就抽緊了。他說:“你們暫且收起來吧,我總還有幾天生命的。”當時,他的病榻旁站著兒子孫科及宋子文、孔祥熙、汪精衛,他們是擬罷了遺囑,一起到榻邊請示孫先生的。孫先生出言之時,他們均飽含熱淚。其實請先生立囑也是無奈之舉,肝癌晚期擴散,不可能用刀割治,給以大劑量的鐳錠放射治療,也無收效。為了黨與國家,這些人商量到通宵,覺得不能不這樣做。何香凝對立囑一事也是支持的,她連續嗚咽了三個通宵。 三份遺囑宋慶齡都看過。她認為都寫得不錯,當屬孫先生肺腑之言。國事遺囑這樣寫:“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民族,共同奮鬥。”家事遺囑則這樣寫:“餘因盡瘁國事,不治家產,其所遺之書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慶齡,以為紀念。”致蘇聯遺書則說:“我在此身患不治之症,我的心念,此時轉向你們,轉向於我黨及我國之將來。”又說,“當此與你們訣別之際,我願表示我熱烈的希望,希望不久即將破曉,斯時蘇聯以良友及盟國而歡迎強盛獨立之中國,兩國在爭世界被壓迫民族自由大戰中,攜手並進以取得勝利。”這份致蘇聯遺書寫得充滿感情,前幾日孫科一句句念時,孫中山也甚為動容。其實這份遺書他並未叫人代擬,而是他親自以英文口授,請鮑羅廷、孫科、陳友仁、宋子文記錄的。宋慶齡知道丈夫在最後的時刻滿意這三份文件,但更知道他在最後的時候特別不願夫人傷心。其實,奇蹟是不太可能會出現了,孫中山每一次從昏迷中醒來,都從心底里知道這一點,但是他還是不願簽字,他拖延著。宋慶齡知道這一份拖延實際上是一份刻骨銘心的感情。 她記起十年前,他如何當著自己的面,何其灑脫地簽下大名。那是在東京,在一個日本著名律師家中。他簽下名之後朝她笑了笑,然後把筆恭恭敬敬遞到她手中。他簽署的是一份誓約書,她至今還能全文背誦。 “此次孫文與宋慶齡之間締結婚約,並訂立以下誓約:一、儘速辦理符合中國法律的正式婚姻手續。二、將來永遠保持夫婦關係,共同努力增進相互間之幸福。三、萬一發生違反本誓約之行為,即使受到法律上、社會上的任何制裁,亦不得有任何異議;而且為了保持各自之名聲,即使任何一方之親屬採取何等措施,亦不得有任何怨言。” 淚水從宋慶齡的眼眶中流出,流過整整十年,落下臉頰,淚水跌碎在北京鐵獅子胡同顧家庭院的青石地面上。 不能再拖了。該讓他簽下這個名了。 你扶著我,她輕聲地對何香凝說。於是何香凝扶著她慢慢進房,又由她慢慢扶起孫中山的手腕。十年前,他們分別簽了兩個名字,面前站著的是一個日本律師。十年後,他們合力簽了一個名字,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即將佩上黑紗的政黨。 當院擺開大桌,李大釗黑著臉面,在銅幌胡同家中書寫輓聯,筆鋒凝重,字跡酣暢淋漓。 寫畢,他用一種打顫的聲音,敞喉而念:“……喪失我建國山斗,雲淒海咽,地黯天愁,問繼何人,毅然整旗鼓,億兆有眾,惟工與農,須本三民主權群策雄力,遵依犧牲奮鬥諸遺訓,成厥大業慰英靈!” 念畢,他扔筆於地,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厚重的門坎上。他寫的是一副長聯,長達244個字,準備親自送去孫中山靈堂。孫中山是3月12日上午辭世的,李大釗暈聞得噩耗,當時就踉蹌了好幾步。今日也是如此,他只覺得頭目眩,特別沒有氣力。 趙紉蘭扔下鍋鏟,去門邊扶丈夫。她彎腰,問怎麼了。其實這句話不問也罷。 李大釗舉手,重重地拍幾下門坎,一聲大嘆:“門下有坎,倒也作罷,路上有坎,車馬難行了。” 妻子問:“什麼路?” 丈夫不語。 “兩黨合作的路?” 李大釗慢慢抬起臉。這張臉真個是鐵的顏色。 妻子說:“你不要拍門坎。胡同口的王先生說過:有力拍欄杆,無力拍門坎。你拍門坎,就是無力了。” 李大釗看妻子。他沒想到妻子會說出這種有筋有骨的話來。 “你從來都是有力氣的。”妻子又說。 李大釗盯著妻子,說:“紉蘭,你這不是送了我一句話,你是送了我一雙鞋啊!真的,路再難行,只要有腿有鞋,就什麼都不怕啊!” 他當夜就給已經离滬回湘養病的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他知道毛澤東也在特別擔憂兩黨合作的前景。北伐尚未開始,國民黨右派就尋釁不斷,想方設法排擠共產黨。毛澤東在上海操持國民黨上海執行部的事實,令國民黨右派葉楚愴坐臥不寧,“想盡辦法,把毛趕走”成了上海國民黨右派的行動方針。在這種情況下,陳獨秀也同意毛澤東攜妻帶子回湖南養病。李大釗在這封信中告訴毛澤東,病體要善於調養,一個政黨亦是如此,國民黨由於失了卓越的領袖人物,肌體亦受大損,也應及時的調養。中國共產黨人此刻務須沉下心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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