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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建黨偉業:一棟樓與一條船

建黨偉業 黄亚洲 16827 2018-03-16
上海一入七月,便暑熱難當,行人自不消說,在街角轉來轉去的安南巡捕,兩肩膀也都是濕的,這時候就盼海風。 長著一張國字臉的張國燾走路風快,他是外地代表中頭一個到達上海的。當日下午,他就在李達的陪同下,叩開了李漢俊住宅。 這是望志路一百零六號,一幢青磚石庫門房子,黑漆大門上裝飾著紅色浮雕。李漢俊一見張國燾,就開心地說:“說曹操,曹操到。我昨天還同鶴鳴講,頭一個到的肯定是你!坐,坐!” “鶴鳴告訴我,會址,就選在你家?” “看看,不錯吧?這是我哥哥李書城的房子。他住那頭樓上,我住這頭樓上。他去湖南辦事了,人不在,不在好啊,正好用來開會。” 張國燾聽說過李漢俊的哥哥李書城。李書城也算得是同盟會元老,夫人三年前去世後,剛娶了一個十五歲的賣唱女孩成婚,此乃奇話一段,不去細究它了。張國燾樓上樓下走了一遭,果然覺得房子不錯,二樓二底,素雅整潔,而且外面的望志路與貝勒路均不顯繁華,尤其值得稱道的是,這個“李公館”與博文女校相距很近,而博文女校正是各地代表報到的住宿之地。

上茶之後,張國燾馬上詢問了一個他極為關心的問題:“聽鶴鳴說,我們跟共產國際的洋代表,關係處得不是很好?” 李漢俊說:“正要跟你商量這個事。本來想寫信同你說的,怕信上又說不清楚。你先期到滬,正好當面商量。” “他們說話很衝?” 李達說:“那個洋鬼子,叫馬林的,傲氣十足。我同漢俊已經很難跟他說話。他知道你要來上海,急於跟你會面。” 李漢俊說:“既然仲甫來不了上海,守常也來不了上海,你就趕快先跟他們見見面吧,以期求取諒解。雙方老是僵著,不是個事。” 張國燾一聽這話,就知道僵得還挺厲害,很有點吃驚。他說,別急,我明日就去拜會他們,心裡卻一直想,人家冒著風險千里迢迢趕來中國,圖的也是革命,幹嗎要鬧彆扭呢?上海這地方看來不能待長久,長久了,人也會莫名其妙地傲起來,什麼都難以商量。

第二天,在南京路大東旅社屋頂花園裡,張國燾就與馬林和尼可爾斯基喝上了咖啡。咖啡很好喝,沁人心脾。張國燾西裝革履,迎著一陣陣來自海上的風,通體舒暢。這種優雅的環境比之長辛店的那種北風呼呼,恍若隔世。張國燾向兩位洋代表介紹了北京共產黨支部的情況,介紹了長辛店,並以更多的篇幅介紹了自己成為馬克思主義信徒的經過。張國燾的坦率、通達以及熱情,給馬林和尼可爾斯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這個同志沒有狹隘的學究氣,善於溝通,並且情緒飽滿,馬林一邊攪動咖啡一邊想,這是個真正的有獻身精神的布爾什維克,若是此次代表會議由這樣的同志來主持,更易達成圓滿。 他對張國燾充滿了好感,只是在談話的最後,含蓄地提醒了他一個問題,因為張國燾講到馬克思主義一詞的時候,嗓音太響。

“這是你們國家人口最多的城市,”他親切地對張國燾耳語,“因此,根據常識,這也是一個眼睛最多和耳朵最多的城市。” 這個眼睛最多和耳朵最多的城市,一時並沒有掌握清楚一個後來被中國歷史證明是最重要的情況。這是熱浪滾動的七月中旬,上海間或下幾場短促的暴雨,但是氣溫涼不下來。 “北大暑期旅行團”的九位寓客,便先後踏著這熱浪,悄悄住進了博文女校。 九位寓客一走進女校,都感覺神清氣爽。整潔的樓院裡皆是盆花,白色的麝香百合尤其香氣撲鼻,而紅色的牽牛則攀著細細的竹竿,一直伸頭到二樓窗口。 女校校長黃紹蘭是北大文學系黃侃教授之夫人,曾在黃興手下當過差,生性爽快,聽得李達夫人王會悟介紹有來自北大的旅行團,自是一口答應。王會悟是浙江嘉興人,當過一陣子黃興夫人徐宗漢的秘書,而這個徐宗漢,也正是博文女校的董事長。藉著這重重關係,位於法租界白爾路上的這幢青紅磚二層樓房,便悄悄地熱鬧了起來。

李達在代表們報到的當天晚上曾由衷地對妻子說:“真要謝謝你的幫忙。”這時候李達還不知道,他妻子在一個禮拜後還會幫他一個更大的忙,她將趕去她家鄉聯繫一條漂亮的船,而那條船的窄小的船艙將催生出某個政黨的政治局。 王會悟領著湖南的代表走上博文女校樓梯的時候,神情顯得特別抱歉。 “怠慢了,房間實在簡陋。”她說。 何叔衡一路搖著芭蕉扇,聞言說:“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再說,都還是紅漆地板蘆席鋪地哩!一人一席,直睡於地,聞花香而眠,周身焉能不生習習涼意?” 朝西的有一小間,支著一張木板床,光線特別暗。王會悟探頭看一看,說:“這裡可以睡一人。” “板鋪,我住!”毛澤東喜歡住單人房,他摸摸硬邦邦的床板,又撩起他的灰色土布長衫,床沿坐一坐,感覺特別滿意。 “我喜歡硬床板,不錯!嫂夫人,這學校看上去很清靜嘛。”

王會悟說:“學生都放暑假了,我以北京大學暑期旅行團的名義定的房間。沒人會注意到這裡!” 李達搖著一把大蒲扇樂呵呵走上樓梯,圓眼鏡後面瞇著一雙笑眼。毛澤東一見他就說:“鶴鳴,嫂夫人有南陽孔明之才啊!” “她哪裡來南陽之風!浙江嘉興人氏,小橋流水人家,無非心眼細一點罷了!去,見見漢俊去,他在隔壁,正招呼他老家湖北的代表呢。” 湖北來的兩位是董必武與陳潭秋。鄂秀才董必武見到湘秀才何叔衡,自是一番欣喜,想不到當年挾著四書晃著辮子的中榜秀才,如今都成了馬克思主義信徒。但是長衫還是依舊,董必武灰色,何叔衡黑色。董必武說:“我知道你中得秀才之後不願到縣衙門管錢糧,寧可在鄉下辦私塾哩,我還知道你講課講到文天祥,講到鴉片戰爭,每一回都叭叭掉眼淚哩。”兩人大笑相擁,知道彼此心近。

毛澤東則向李漢俊報喜:“漢俊兄,你那本《馬克思資本論入門》,在我的長沙文化書社,一次就賣出兩百本!” 李漢俊大樂:“一定是潤之親自上櫃推薦的吧?”李漢俊去年秋天譯了《資本論》,改名《馬克思資本論入門》出版,知識界交口稱讚,這是中國人第一次系統地接觸馬克思的這部經典巨著,夢醒拍案者真個是不少。長沙書賣得好,李漢俊自然高興。李漢俊又問董必武湖北銷路如何,董必武攤攤手說沒有長沙賣得好。去年秋天李漢俊專門走了一趟武漢,一方面吆喝書,另一方面介紹董必武加入了共產黨,隨後董必武就與陳潭秋、包惠僧、劉伯承發起成立了湖北共產主義小組,動作很快。 正說著湖北的情況,忽然又有一個湖北佬匆匆上樓來,那是拎著一網兜菠蘿的包惠僧,董必武見著就大驚小怪:“啊,說曹操曹操到,我們湖北的書記來了!你現在怎麼算是廣東代表了?嫌棄老家了?”

包惠僧一邊動作很快地給大家分菠蘿,一邊介紹情況,說自己會開完就要回湖北的,然後對李漢俊說:“我帶來了仲甫親筆信。” 李漢俊展信,知道廣東來的另一代表是陳公博,便問:“他人呢?” “他自己找旅館住下了。他說這裡不方便。” “不方便?”王會悟委屈起來,“怎麼不方便呢?” 包惠僧低聲說:“他是帶新婚妻子李勵莊一起來的,蜜月!” 李達對妻子說:“度蜜月,總不能叫人家睡地板吧!” 大家都笑,王會悟也笑,說,倒也是。 南京路大東旅社的四樓客房,面積不大,但是乾淨,一出旅社盡是商舖,買東西也方便,陳公博對住在這裡很滿意。他為自己泡上一杯烏龍之後,便細心地剝好一小盤鮮荔枝,遞給嬌妻。 李勵莊優雅地取起一個,手勢卻於半空轉了個彎,水汪汪的荔枝送入陳公博口中。

陳公博大口嚼著,一臉幸福感,他對妻子說:“你也應該算是代表,會外代表。” 妻子說:“可別嚇著我。” “你嚇什麼?我才嚇呢!我參加的是秘密會議,按舊話說,這就叫做密謀造反,一旦東窗事發,少不得株連九族。你呢,逛逛外灘,逛逛商舖,優哉游哉,一點心事都不用擔。” 李勵莊的臉色卻變了,說:“公博,我們離開上海吧?” “什麼話?剛住下,就走?” “你以為我真的不害怕嫁給一個要株連九族的人?” “沒有事,沒有事,”陳公博急忙擁住嬌妻說,“我是嚇唬嚇唬啦,當什麼真啦,眼下是民國,早沒有誅九族一說啦。勵莊你別害怕,我們行事那麼秘密,看這亂哄哄的十里洋場,哪條狗能嗅得到我們?” 妻子看看窗外,窗外映著十里洋場的紅綠彩燈,安靜而吉祥,好半天,一份神情才漸漸鬆弛下來。

陳公博在吃第二顆荔枝的時候又說:“勵莊呀,無所謂風險,也就無所謂成功啦。男人嘛,風險總是要冒冒的,不然何謂男人?再說,就開幾天會,忽而風聚,忽而風散,哪裡來什麼風險啦?” 風險自然是存在的,陳公博這話,說得大意了。七月二十一日黃昏時分的一輛馬車,就是從陳公博根本沒有預料到的風險中駛出來的。馬兒在法租界工部巡捕房門口收蹄急停,讓車廂震了一下。熱乎乎的馬背上有一群蒼蠅打旋。 跳下馬車的是兩個黑衣人,汗水滲透了他們的黑色府綢短衫。 安南巡捕將這兩個身材魁梧的便衣帶入巡捕房,徑直帶到奇瓊巡長面前,報告說:“淞滬警察廳長徐國樑派來兩位先生,要見巡長。” 黑衣人立即遞上一份公函,木無表情。奇瓊展開公函,仔細瀏覽。函件果然是徐國樑親署的,為了說清問題,函後還特意附了一份荷蘭公使館的通電。通電這樣寫:“荷蘭駐華公使館根據荷蘭中央情報所業已查明的資料,並根據本館掌握的情況,已及時通知了中國政府:斯內夫利特係受莫斯科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指派,專門前往遠東地區進行革命煽動。此人在途經科倫坡、巴東、新加坡、香港之後,到達上海,並在上海頻頻與中國人聯繫。中國政府答稱,他們將知報上海租界當局,共同監視斯內夫利特的行踪,謹防過激黨密謀舉事,以圖不軌。”

奇瓊放下公函,皺眉說:“荷蘭人斯內夫利特?過激黨可能集會?好吧,知道了。兩位請回,告訴貴廳徐廳長,這類集會,巡捕房會管。” 兩位黑衣人依舊站得筆直,沒有走的意思。奇瓊不樂意,指腳下,提高音量說:“兩位,這裡是法國地界!” 兩位黑衣人只好離去,離前深鞠一躬。奇瓊鼻子哼一聲,心裡想,過激不過激,因時因地而已。即便過激,也是思想過激。光憑思想過激,也不可輕言緝拿。中國人就是敏感,要管到人家腦髓最深處,一天到晚就是這類事情!這時候,他又聽見安南巡捕向他悄聲報告了一句,這一句報告倒是叫他略略驚了一下。 “還有個消息,那個荷蘭人,不見了。” “什麼?”奇瓊眉間扭結,“他最後一次露面在哪裡?” “麥根路。” “再早一次呢?” “大東旅社屋頂花園。” 奇瓊的筆尖在牆上的地圖中畫了圈,“好吧,嚴密控制這兩個區域!” 安南巡捕大聲應:“是!” 奇瓊巡長走幾步,嘆口氣說:“有些事,查得太嚴,有違於法蘭西的思想自由精神。若不加管理,釀成事故,又會擾亂公共秩序,那些中國人又要來煩。這就好比握一條魚,握得松,滑了;握得太緊,也滑了。” 時任巡捕房華人探長的黃金榮,好幾次在背後嘲笑這位自命不凡的法國巡長。 “魚要握著做啥?”暗地裡開著賭館和戲館的黃金榮說,“用鉤子一戳魚嘴,提上來就是,還用握?洋大人做事就是這麼文縐縐的,只有我們才從骨子裡曉得中國人怎麼對付。”黃金榮的說法是有道理的。六年後蔣介石要對付在上海的一大批中國人的時候,全仗黃金榮杜月笙的短衫部隊打頭陣,他們的戲演得無可挑剔,鐵鉤子一扎就扎準了魚嘴。 而奇瓊巡長,卻有自己的思路。他在這個炎熱的夏季裡不動聲色,只是慢慢地按部就班地沿街路嗅著。他相信,那個大個子馬林走過的街路,總是會留下一些荷蘭氣味或者爪哇氣味的。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晚上八時,馬林出現在法租界望志路一百零六號。由於門窗緊閉,遠處海關大樓緩緩敲響的八下鐘聲,他沒有聽見。 在中國現代史上,這是個相當重要的時刻。雖然這一時刻在當時僅僅被一盞柔和的電燈照耀著,以及被十五把有靠背的椅子團團固定著。 十五把大椅子。十五個人。 李達、李漢俊、毛澤東、何叔衡、董必武、陳潭秋、王燼美、鄧恩銘、包惠僧、陳公博、張國燾、劉仁靜、週佛海。共產國際代表馬林和尼可爾斯基。 十五雙眼睛互相掃視著,深邃而又機警。一個全國性的革命政黨就在這樣的目光之中,漸漸顯露出了雛形。 “這是一個極為莊重的時刻。”開場白自然是李漢俊來說,“為將代表會議順利開好,首務之項,是推定一位會議主持人。原先,諸位都是推仲甫來主持會議的,這當然最合適。但仲甫事務纏身,無法來滬,而我們上海共產黨支部,作為發起組,無非是先起一個四方聯絡的作用。目前,任務已經完成。在會議上再擔任主持,也不一定合適,還是另外慎選一位同志為好。” 週佛海響應:“唔,這是一個民主的開端。我從鹿兒島來上海的船途中,暈得不知東南西北,今日一聽漢俊之言,便如飲警醒之藥,振奮,振奮,這個提議真是民主得很!” 劉仁靜熟諳英語,湊在馬林和尼可爾斯基耳邊,低聲作現場翻譯。 董必武說:“還是上海同志主持吧。漢俊,鶴鳴,你們為這個會議操勞數月,就不必謙遜啦。” 週佛海忽然看定張國燾,發現張國燾的大眼睛也正在看著他,於是他說:“國燾怎麼樣?你同國際代表很說得來,主持起來更方便。” 馬林聞言,倒是讚成:“張同志可以主持。北京共產黨支部開展工人運動的狀況,很使人高興。” 大家覺得亦有道理,於是目光紛紛移到張國燾身上。張國燾也爽快,並不推辭,說:“好,既然有各地同志的推舉,有國際代表的同意,我就勉為其難,做一回主持吧。”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這時候他很為自己的出語果斷而自得。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話又該怎麼說,是一門學問。他在北大當學生講演部的部長,早已練就了說話拿捏時機的本領。現在他已經知道這次重要會議由他來主持是沒有什麼疑義的了,在一種很自然的氣氛中由大家公認了,這是個很好的起步。 於是張國燾的表情更為誠懇,他加重語氣說:“本次聚會,是中國歷史進程中極為重要的一幕。希望諸位協助本人主持好此次會議。現在,我們是不是推舉兩位同志擔任會議記錄員?” 一番推舉和謙讓之後,毛澤東和周佛海擔任了記錄員。 李達伸出兩個手指,在光滑的餐桌上推一推,把一冊記錄簿推在毛澤東和周佛海面前,“潤之,記錄重要的歷史,還得仗你這一手漂亮的字!” 毛澤東笑一笑,說:“歷史歷來比文字本身更漂亮!” 張國燾看毛澤東打開記錄本,便嚴肅了表情說:“諸位同志,我簡要提一下本次會議的議題。諸議題中,首要的,就是製定中國共產黨的綱領和實際工作計劃,還有,就是選舉黨的中央機構。” 張國燾的主持算是相當乾練的,說話有條不紊。在提出會議的議題之後,他又將陳獨秀委託陳公博帶到會議上的信,念了一下。陳獨秀在信中談了四個方面的意見,一是黨員的發展與教育,二是黨的民主集中製的運用,三是黨的紀律,四是群眾路線。 李漢俊聽得陳獨秀大談集中,心里便有些隱憂,他害怕陳獨秀的黨會類同孫中山的黨,凡事只聽一個人的。他認為陳獨秀一定會被缺席選為黨的領袖,事實上也確實非他莫屬,那以後怎麼辦呢?他一聲咳嗽就是一道金牌? 接下來的馬林致辭,李漢俊也沒有聽清楚,他在走神。馬林一致辭便是幾個鐘頭,越講越激動。聽著聽著,李漢俊也漸漸聽懂了。他是不須聽劉仁靜翻譯的,從英語演講中他就直接聽懂了馬林的意思。他一邊聽心裡一邊打鼓。他看李達,李達也是一臉凝重。 因為馬林用很大的篇幅講到了共產國際與各國共產黨的關係,馬林認為這一關係是必須從一開頭就講透徹的。馬林這樣說:“我須強調指出,共產國際不僅僅是世界各國共產黨的聯盟,而且,與各國共產黨之間,保持著領導與被領導的高度統一的上下級關係。共產國際以世界共產黨的形式,統一指揮各國無產階級的戰鬥行動。各國共產黨,則是共產國際的支部。我相信,我在中國共產黨成立的時刻,指明這一點,是十分必要的。同志們,列寧同志在莫斯科會見過我,列寧同志對中國充滿了希望,他期望著在中國建立共產黨,期望著在世界之東方,建立起工農當家做主的社會主義制度!我本人,馬林,可以說,就是列寧這一理想的一個勇敢的實踐者。如果你們不反對的話,我想列舉我在爪哇工作的經歷。” 於是他談起了他在爪哇的作用,據他說,印尼共產黨就是在他的有效的工作之中得以建立的。 代表們陸續走出李公館時,夜已涼了,在路口竹榻上搖著蒲扇的老人們均已縮回了各自的石庫門。馬林講了四個鐘頭。記錄員毛澤東的手腕明顯地發脹。 但是毛澤東很興奮,回到博文女校之後他還無一絲睡意,他覺得這個洋代表的發言雖有天馬行空之感,但在理論上算是渾然天成的。他對何叔衡說,他很想連夜給在法蘭西的蔡和森寫一封信,想告訴他,蔡和森盼望著的統一的中國共產黨,已經在上海的法蘭西地界誕生了,而且已經被來自蘇俄的代表們納入到世界共產黨組織裡頭去了。 毛澤東這麼敘說著的時候,何叔衡的呼嚕已經起來了。毛澤東推了他一把。沒有推醒。次日,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舉行第二次會議。各地代表向大會報告了本地區黨團組織成立的經過、開展的主要活動,以及進行工作的方法和經驗。會議在張國燾的主持下開得很緊湊,馬林對此很滿意。 經過二十五日、二十六日的兩天休會,《中國共產黨綱領》、《中國共產黨決議》等會議文件均已起草完畢。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的三天,大會又接連舉行了三次會議,集中討論了起草小組提出的文件草案,代表們各抒己見,氣氛漸趨激烈,有時甚至可以聞著火藥味。劉仁靜年紀小,火藥味卻是最重的一個,“共產黨人絕不能去做資產階級的官!當然,我這麼說,並不是針對陳獨秀同志。我只是說,我們不能同情和採納國會制這樣的形式!” 對於劉仁靜發言的劍鋒寒光,大家一般都不去作正面交鋒,都知道他讀過三遍《資本論》,雅號“小馬克思”,那就讓他自傲理論去吧;而李漢俊輕易不激動,激動之時也是站起來發言雙臂揮得空氣起風的,“如果我們不相信在二十四小時內可以把國家消滅掉,不相信總罷工會被資本家鎮壓下去,那麼,政治活動就是必要的!” 包惠僧聽著聽著就不滿意了,他認為對陳獨秀的行為不能作這樣武斷的攻擊,雖則劉仁靜滿腹經綸,但他畢竟不是大馬克思,於是包惠僧用手指敲敲桌面說:“諸位,我能不能插一句話?”接著他就這樣說:“我要申明這樣一個立場,剛才有的代表談到廣州的軍政府和北京的北洋軍閥政府是一丘之貉,孫中山是孫大砲,一味依靠軍閥。本人以為,這種觀點,錯了!不是一般的錯,是大錯!因為這種觀點抹殺了根本的界限。” 這幾次會議,兩位洋代表均未參加。他們知道,他們不能老是出現在望志路。但是每天會議的情況,他們都了解,大會主持者張國燾的事後匯報非常詳盡。他們非常讚賞中國同志的互相爭辯,爭辯體現著會議的正常秩序,但是他們又對代表們贊同李漢俊的某個觀點相當有看法。李漢俊的觀點很明確:關於共產國際與中國共產黨的關係,可以是一種理論指導的關係,可以是一種採取一致行動的關係,但並非是嚴格的上下級關係,不必非得在組織上明確中國共產黨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因此,在黨綱上,可以寫上“聯合共產國際”。李漢俊一說,許多代表就贊成,有的還鼓掌。張國燾把這些情況都作了嚴肅的介紹,甚至繪聲繪色,但是他也不作自己的表態。 馬林踱著步說:“什麼叫聯合?聯合,不就是肩並肩嗎?” 張國燾在馬林怒火上臉的時候,一般都是不吭聲,或者小心地說:“肚子餓了嗎?茶葉蛋要吃嗎?”他進一步笑著解釋說:“茶葉蛋就是把雞蛋搞成滿臉皺紋,再請雞蛋喝茶。茶就是東方的咖啡。東方與西方,有些東西確實不是完全一樣的。”這麼一說很有效,馬林的注意力很容易轉移。 七月三十號晚上,又舉行第六次會議,會址仍舊在李漢俊的哥哥家裡,原定主要議題是通過中國共產黨的綱領和決議,然而這個議題並沒有如願展開討論,因為這個晚上實在太不尋常了;馬林也確實沒想到,他冒險來參加的這次最要緊的會議,果然以出現險情而告中止。他原先準備作慷慨激昂的發言,以堅決糾正某些中國同志的片面想法,然而這一糾正卻被另一種力量無情地糾正了,他根本沒有來得及發言。 “在審議中國共產黨的綱領和決議之前,我們先請共產國際代表馬林同誌發表意見。”張國燾當時剛說完這句話,門就被推開了突如其來的吱呀一聲。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了過來。門口出現了一個陌生人。 此人獐頭鼠目,小眼睛迅速橫掃全場。 李漢俊猛然跳起,他覺得全身的毫毛都豎了起來,“你找誰?” “我找社聯王主席。” “這裡不是社聯!” “啊,啊,對不起!”陌生人迅速縮回頭,退了出去。 李漢俊火速跑到門口,探門張望了一陣,似乎沒有發現什麼新的情況。當他回屋時,卻發現每一個望著他的代表都神色嚴峻。 毛澤東首先問他:“這附近,確有個社聯吧?” 李漢俊想一想,說:“數過去第三家,是有個叫社聯的組織。但是那個社聯沒有姓王的人,而且,也沒有設主席。” 馬林聞此言,迅速起立,以他那隻多毛而骨結粗大的手,猛擊一桌:“一定是包打聽!我建議,會議立即停止,大家分別離開!” 這一厲言反映出馬林多年從事地下工作的直覺,這句話也是共產國際代表在中國共產黨首次代表會議上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此話一經劉仁靜翻譯,代表們頓時臉色大變。許多人站了起來,靠背椅子一陣陣響。 李漢俊說:“諸位注意,分批走,後門走幾個,前門走幾個。” 毛澤東一邊收拾記錄簿一邊提醒大家:“各自攜帶好文件!” 一直坐著的陳公博在眾人紛紛離去之時,忽覺腿腳有些軟,幾次站都沒能站起來。李漢俊問他:“怎麼了?” 陳公博說沒什麼,也許是虛驚一場也說不定,又自我安慰地說那個荷蘭人的神經很可能在爪哇繃得太緊,來上海之後一直不見放鬆。陳公博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著大東旅社的新娘子。他想,怪不得李勵莊早上對他說,她早上聽見一聲鳥叫,像是烏鴉。陳公博早上不信,晚上卻信了。 也好,李漢俊拍拍他的肩說,也許確實沒什麼事情的,我們聊聊天。 陳公博就說也好,也好。 他想,反正現在腿腳軟,一時也走不動。 “那我們先看看,有沒有文件散落,未雨綢繆。”李漢俊一邊說,一邊到處巡視。他果然發現一張靠背椅上還留著一頁共產黨綱領草案,於是趕緊拾起,塞進桌子抽屜裡。他原先是想放到樓上臥室中去的,但是來不及了,因為此時可疑而雜亂的響動已經從大門外傳了進來。他剛合上桌子抽屜,門就突然推開,一夥鐵青著臉的洋人和華人衝了進來。奇瓊巡長走在頭里,兩個法國偵探和兩個華人偵探緊緊跟上,三個翻譯走在最後,更有一個全副武裝的法國大兵堵在門口,不准人進出。 陳公博腿腳更軟了,他想,今天的會議,本來也可以請假不來的,如果他確定早上窗外的那隻鳥兒果是烏鴉的話。 奇瓊巡長看著屋裡的兩個穿西裝的年輕人,出言凌厲:“我們是租界巡捕房的。你們不要動。搜!” 一幫人馬立即開始樓上樓下搜索起來。 一會兒,樓板上就傳來書櫃移動的聲音。 娘的,李漢俊心中罵了一聲。他不能不罵,雖說平日里,他最討厭人家罵娘。 陳公博不做聲,這一刻,他始終為抽屜裡的文件提心吊膽,兩隻眼睛時不時往屋角瞟。怕就怕證據,一有證據,進班房大抵就是跑不了的了。如果今天身陷囹圄,新娘子怎麼辦?簡直不敢想! 李漢俊發現了陳公博的慌張,搡了他一下,於是陳公博的眼睛才馬上轉向了天花板。 萬幸的是,搜索桌子的法國偵探竟沒有把那份共產黨綱領草案當做一回事兒,也許那頁紙字跡太草,看不出名堂。法國偵探把那張紙放回了抽屜。 半個鐘頭之後,樓上樓下的搜索均告結束,似乎沒有查出什麼結果。至少,沒有發現槍械,也沒有刀具。 奇瓊巡長走下樓梯,以其藍色視線仔細看看李漢俊,又看看陳公博。 “誰是主人?”他問。 “我。” “什麼名字?” “李漢俊。” “幹什麼的?” “學校教員,兼商務印書館編輯。” “你們開什麼會?” “沒有開什麼會呀!”李漢俊顯出幾分驚訝,“不過是我請北京大學的幾位教授和學生,一起來談談編輯《新時代叢刊》的問題。” 奇瓊巡長突然眉毛一跳:“那兩個外國人是什麼人?” “啊,那兩位都是北大教授。暑假期間,特地請他們來滬談談。” 奇瓊巡長瞇起藍眼睛,緊逼住對方:“是哪國人?” 李漢俊明白了對方的意圖,對方一定是在嗅某種荷蘭味或是俄國味,於是他毫不含糊地回答:“英國人。” “荷蘭人吧?”奇瓊巡長厲聲說。 李漢俊不慌不忙說:“英國人。” “為什麼藏書之中,有社會主義書籍?” “我兼任商務印書館的編輯,自然是什麼書都要看呀!” 奇瓊巡長把目光轉向陳公博。 “你又是誰?哪裡來?”他問。 “我是廣東法專的教授,趁暑假,來上海玩玩。” “住什麼地方?” “就住這裡。”陳公博指指李漢俊,“朋友待我很好。” 陳公博覺得後背脊上涼涼的。 奇瓊巡長走了一圈,扶扶這張靠背椅子,又扶扶那張靠背椅子。他忽然笑了一下。 “你們兩位先生聽著,”他說,“從屋裡的藏書中可以確認,你們是一夥社會主義者。今日,本來也可以封房子,捕你們。但看來你們還是有知識有身份的人,所以,通融辦理,不抓你們了!注意,今後,在法租界,不准有聚眾滋事行為,不准從事非法政治活動,聽見沒有?” 李漢俊馬上點頭答應:“聽見了。” 奇瓊巡長一聽這話,點點頭,馬上帶著一夥人走了,走得像來時一樣乾脆。 臉色一直發白的陳公博說:“唉喲,那份黨綱,天保佑,沒露餡!” 李漢俊趕緊拉開桌子抽屜,掏出那頁紙,折疊了,藏於貼身襯衣中。 陳公博想走,站起,但仍舊覺得腿肚子無力,於是乾脆又坐下。 李漢俊勸他再待一會兒,興許那伙警探又殺個回馬槍呢?有時候,保持一份鎮定,比什麼都重要。陳公博聽著,覺得有道理。 兩人剛竊竊私語了這幾句,忽然吱呀一聲,又有一張臉悄悄探進門來。兩人猛嚇一跳,一看,卻是包惠僧。 “漢俊,怎麼樣?”包惠僧壓著嗓音問。 陳公博說:“哎呀你可把我嚇死了,幹嗎賊頭賊腦的!” “果然有警察來搜查過了。”李漢俊回答包惠僧。 “沒查出什麼吧?”包惠僧躡手躡腳走進餐廳。 陳公博嘆口氣,說:“也虧得漢俊機警,搪塞過去了。你幹嗎呀,走路都像那批安南巡捕?” “看來此地是不能再繼續開會了。”包惠僧說。 陳公博說:“還開什麼會呢?會議要緊,性命也要緊呀!” “惠僧,”李漢俊簡潔地說,“你趕快去告訴鶴鳴,再在我家開會,已經不可能了。而且,我也難以再離開這裡,我一動,就有眼睛盯著。” 包惠僧點點頭,他答應趕緊去老漁陽里。李達一家其時正與陳獨秀一家合住著,一起住在老漁陽里二號。 陳公博在包惠僧走後一刻鐘,也辭離了李公館。他覺得自己的腿腳現在有些力量了,重要的是,他現在必須走了。他一邊貼著牆走,一邊狠狠地想,李勵莊早上聽見的那一聲呱,必是烏鴉無疑,自己今天確實是大意了,他這麼想的時候,忽然就覺得身後就有兩隻烏鴉跟著,回頭一望,果然是兩個黑衣人,不緊不慢地黏著他。陳公博頓覺咽喉髮乾,壞了,他想,於是他見著一輛黃包車就趕快招呼:“黃包車!” 陳公博坐在車上不停地朝後打量。路燈下,似乎也有一輛黃包車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他仔細看,真的還就是那兩隻烏鴉。陳公博立即吩咐車夫直奔蘭維藹路上的“大世界”遊樂場,黃包車一停下,他就趕緊混在人群裡往“大世界”鑽。 大世界人多,甚至摩肩接踵,笙歌聲和浪笑聲此起彼伏,香脂氣和汗酸氣瀰漫於各個場子。陳公博連轉三個彎,走進書場,悄悄坐下,聽說書人把一塊驚堂木拍得梆梆響,而屁股還沒坐穩,他又悄悄站起,像個影子似的從側門溜出。幾分鐘之後,他就坐上了第二輛黃包車直奔南京路。看看身後,已沒有了黑烏鴉,他這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心裡想,我的寶貝新娘子總算免了一次寡婦之災! 一刻鐘後,陳公博便在大東旅社四樓四十一號客房的痰盂裡燃起一小堆火。他開始認真地焚毀文件、信箋和小冊子。他這時候還沒有告訴妻子被跟踪的事,他只說會議場所遭到了警察的注意,因為他不想讓妻子太過害怕。 但是妻子的眼淚仍然順著小巧的鼻翼流下來,她說:“叫你別去造反別去造反,你又不是沒吃沒穿。” 陳公博注視著火光說:“別刺我的心,求你了,太太!” 李勵莊抱住丈夫,發覺丈夫的軀體在輕微打戰。她問他再開不開會了?他皺著眉頭說,還應該再去一趟老漁陽里,走散的代表們大概都已經聚集在李達那兒了。 但是他又說,他不想去了。 陳公博沒有說錯,在這個炎熱得有點異樣的七月三十日深夜,走散的會議代表都不約而同地匯聚到了老漁陽里二號。 李達推推眼鏡,文文氣氣地說:“好了,除了漢俊和公博,人都齊了,惠僧剛剛回到李公館看了一下,果然有巡捕房來搜查過,也幸虧馬林機警,大家逃得一劫。下一步,怎麼辦,大家商量個法子吧。” 大家都說,會議總是要開完的。 “關鍵是會議地點問題,”張國燾說,“李公館目標大,只能改地方再開。國際代表招人注意,再開會,也就不一定請他們到會了。” 董必武說:“有始必得有終。不論洋代表來不來,我們總得把綱領通過了,總得把中央機關選出來。我看,地點,就放在博文女校行不行?” 不行不行,許多人搖頭。那裡怕是早幾天就有人注意了。 何叔衡說:“依我看,在上海開,怕是不行了。既是十里洋場,怕亦有十里洋槍。” 這話有趣。劉仁靜忍不住掩嘴笑。山東代表王燼美也笑,笑後問:“不在上海開,又去哪裡開呢?” 週佛海忽然提議:“杭州西湖如何?” 鄧恩銘一听就贊成:“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去杭州好!” 週佛海說:“我為什麼提杭州呢?去年,我在西湖智果寺住過三個多禮拜,那裡真個是安靜。” 包惠僧反對:“杭州好是好,只是火車一坐六個鐘頭,太遠了一點。” “剛才,我內人倒給我提了個建議。”李達說,“她家鄉嘉興,是個縣城,民風淳厚,環境幽雅,居滬杭鐵路之中點,距上海,僅兩個鐘頭火車。”大家一聽,便一起看著李達的夫人王會悟。王會悟便說:“我提嘉興,是因為嘉興有個南湖,這湖連通運河,環境幽靜。這個季節,遊船很多,可以租一條大船。你們一邊遊湖一邊開會,這樣非常安全。” 董必武說:“啊呀,南湖煙雨樓,有名得很,我幾次想去都沒去成哩!” 王會悟笑著說:“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船經煙雨樓,先後八次登樓玩呢!” 董必武一听就樂:“皇帝老兒去得,我們當然也去得!” 張國燾覺得不錯,於是說:“大家看呢?” 看眾人神態,似乎都不反對,何叔衡說:“大丈夫以斷為先!” 張國燾一拍掌,意思是定了。 “會悟,”李達立即佈置妻子,“你現在就去打聽一下往嘉興的火車車次,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分批出發。” 張國燾忽然想起,說:“李漢俊與陳公博呢?” 李達說:“漢俊恐怕是不能動了,他的背脊上,都是眼睛了。公博住在大東旅社,還是我走一趟吧,我去通知他。” 李達趕到陳公博住處時,痰盂裡的餘燼剛剛熄滅,而這對新婚夫妻眼中的懼色依然在爍爍打閃。 “公博,”李勵莊在李達還沒有敲門時這樣對丈夫說,“我們明天去杭州吧。上海這地方人太多,人多的地方沒有不出事的。” 敲門聲就是這時候響起的。壞了,陳公博像只皮球一樣蹦起來,“烏鴉!”他說。 “是我,鶴鳴。”門外的人似乎知道門內的緊張,立即通報了姓名。 陳公博拉開門,頓時鬆了神經,“嚇死我了!”他說。 “啊,祝賀新婚哪!”李達用輕鬆的口吻說,“嫂夫人漂亮若天仙哪!” 陳公博請來客坐,客人卻不坐,說只有一件事通知,客人說:“公博,會議明日,不不,今日,你看,天都要亮了,今日早上,我們大家都去浙江嘉興開會,清早的火車,開得順利的話,今天晚上就可以回上海。” 正在倒茶的李勵莊聞得此言,茶水有一半灑在茶杯外面。 “公博!”她叫喚了一聲。 陳公博搓搓手,語氣堅決地對來客說:“我不去了。我和我太太決定了,也是今天的火車去杭州。鶴鳴,我太太心情很緊張。我要陪她。你們開你們的,以後,會議情況向我轉達就是了。” 李勵莊端上一杯熱茶,聲音柔柔地說:“先生,你就原諒公博吧。說實話,一個人的一生,只有一個月的心情才會特別的好,這就是蜜月。先生,我們是在度蜜月。” 李達沉默,沉默之後,是笑。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陳公博的眼睛則一直注視著痰盂,那裡,一些主義和一些綱領如灰蝴蝶的翅膀一樣在微微飄動。 還沒等李達開口說什麼,忽然就傳來一聲驚心的槍響,響聲震耳,似乎近在咫尺。陳公博唬一跳,李勵莊也驚叫一聲,兩人一下子抱在了一起。 李達也驚嚇了,走到門邊,聽一聽,想一想,說:“不要緊張。我去看看。” 李達剛閃身出門,李勵莊就哭出聲來:“我受不了了” “別慌,別慌。” “你就別革命了,革命就是玩命,公博,命玩不得呀!” 陳公博抱緊妻子,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過了好一會兒,李達回來了。 “還好,不礙事。”李達反手鎖上門說,“就是隔壁,四十二號房。” 陳公博鬆開妻子,問:“四十二號房怎麼了?” “好像是自殺殉情什麼的。茶房在這麼說。警察已經到了。” 李達說的大致沒有錯,第二天的申報和新聞報都披露了這場發生在大東旅館的殉情慘劇,男的槍殺了女的,自己卻又下不了決心死去,開溜了。也就是說,起先相約同死,後來卻演變成了他殺。 “鶴鳴,我去杭州,不去嘉興。這是我最後的決定。”陳公博這樣對李達說。 李達平靜地註視著陳公博。 陳公博注視著自己的腳尖。 李達還想再爭取一次:“公博,你出門一下。我跟你說句話。” “我還能出門嗎?”陳公博激動起來,“鶴鳴,你想想,我就住在出事房子的隔壁,我一出門,警察就會要我當證人,我不是就自己戳到槍口上去了嗎?鶴鳴,你走吧,祝你們開會順利,我實在無法與會了。你走的時候千萬小心,天已經亮了,不要叫人看清你。你快走吧。” 李勵莊忍不住,又一次嗚嗚哭泣起來。緊張的丈夫摀住妻子的嘴,不叫她出聲,而他自己,此時也有些眼淚汪汪了。 李達出門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戴季陶。戴季陶也曾經眼淚汪汪,也是在一個會議的關鍵時刻退了場,且理由充足。也好,讓該退場的人都趁早退場吧,李達想,趁早退場比戲演到一半退場要好,否則救場更苦。 黨綱和黨章都是在船艙裡呱呱墜地的。通過這兩個文件的時候,所有的手都舉了起來。兩個洋代表不在也好,省卻了中國共產黨到底應該不應該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的爭論,否則,小小船艙不免有一番風浪之中的晃蕩。 船走得相當平穩,船尾長櫓咿呀不停。划船的船娘柔和地扭動著腰肢,舞蹈得單調而從容。因為漫無目的,自十點多鐘客人上船起,船就一直自由自在地在湖中心兜圈子。 王會悟則一直坐在船頭。一隻納了一半的鞋底作為她的道具,始終握在她的汗涔涔的手心裡。她靜觀著四周水面,目光相當機警。 航道上,不時有農家小船晃晃悠悠搖過。 陰雲瀰漫之處,有時會露出窄窄的縫隙,一線陽光就會從縫隙裡及時撲下來,在湖面上映出奇光異彩。王會悟對能租到這只遊船是滿意的,大號船雖沒有了,但中號的也夠用了,連租費帶一頓午餐費共花了七隻大洋,並不貴。這種遊船當地叫畫舫,也叫燈船,早就改了起初捕魚的性質,設了楹梁、檐柱,佈置了炕榻、八仙桌,專供有錢人水上游樂之需,或作嫁娶之用。一批著洋裝者或穿長衫者,於夏日泛舟湖上,應是極自然之事,不會引起疑心的。 王會悟聽著從船艙里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聲音,有時候聽得清,有時候聽不清。而張國燾的京腔是清楚的,這時候她聽見張國燾在這麼說:“現在,請記錄員毛澤東同志宣讀中國共產黨黨綱。”然後就是毛澤東的聲音。毛澤東湘腔甚重,但語句也是聽得清楚的,“《中國共產黨綱領》全文是:一、我黨定名為中國共產黨。二、我黨綱領如下,第一,以無產階級革命軍隊推翻資產階級,由勞動階級重建國家,直至消滅階級差別;第二,採用無產階級專政,以達到階級鬥爭的目的,消滅階級;第三,廢除資本私有製,沒收一切生產資料,如機器、土地、廠房、半成品等,歸社會所有;第四,聯合共產國際。” 毛澤東念到這裡,好像停頓了一下,接著,便響起了掌聲。掌聲也是隱隱約約的。王會悟事先關照過,不是不讓拍掌,拍掌時須用輕力。 過了半個鐘頭,王會悟站起來,向船娘打了信號,該用午餐了。船娘笑,用手指著前面說:“大小姐看見了劃子沒有?” 一艘小劃子拖著長長的水線,在正午時分,準時靠攏了畫舫。 一隻又一隻的竹編大籠屜被遞上畫舫。這是從城裡鴛湖旅館送來的定做的飯菜。 船艙內的那隻八仙桌,現在成了熱熱鬧鬧的餐桌。菜色是豐盛的:蝦、鮮藕、鰱魚、新鮮蔬菜。 李達吮著魚骨說:“嘖,嘖,這麼鮮美的魚,只可惜了漢俊和公博。” 董必武說:“也可惜了馬林和尼可爾斯基。” 張國燾夾起一片藕,說:“藕斷絲連!洋代表雖然沒能來南湖,彼此的心還是連在一起的!” 眾人點頭,一片嘖嘖之聲。何叔衡挨近毛澤東說:“潤之,連吃三碗,還沒吃飽?” “飽了,飽了。”毛澤東有些不好意思,“你看這飯碗,比長沙的要小一半。” “既已肚飽,便來個飯後神聊如何?走,船首坐坐。” 毛澤東跟何叔衡走至船首。 四望湖面,碧波蕩漾,真不能不叫人心曠神怡。要不是會議這般秘密,毛澤東真想脫了衫褲,在南湖里做一個鐘頭的魚。 毛澤東隨後就听見何叔衡發出了這樣的感嘆:“咳,今日所見,天也年輕,水也年輕,船也年輕,人也年輕,就我老了。” 毛澤東訝異,說:“何鬍子,此話怎講?” “我都四十有五了!國內代表裡,我最大,比湖北來的董必武整整大十歲。比比兩個國際代表,我也最大,我比那個荷蘭人馬林大七歲!你看看北京來的劉仁靜,這個小馬克思,娘喲,才十九!” 毛澤東笑:“大又何妨?識途者,老馬也!” 船首的艙板很光滑,何叔衡一個盤腿坐下來:“我前幾日算過一筆年齡賬,十三個國內代表,外加兩個國際代表,平均年齡,二十八歲!” “二十八歲?嗬,正巧是鄙人年齡!”毛澤東也盤腿坐下來。 “對,你二十八了!” “是啊,倏忽之間,也二十八了。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八啊!” “你說,潤之老弟,”何叔衡遠眺湖面,“經過我們這番聚義奮鬥,再過二十八年,中國將會是一個什麼樣子了呢?” “再過二十八年,那就是公元一九四九年了。” “是啊,一九四九年。那個時候,恐怕工農階級已經在中國坐了天下了?” “那是一定的!”毛澤東瞇細眼睛,“那個時候,凡中國之工人,都有工做!中國之農民,都有地種!中國四萬萬同胞,一個個皆是國家之主人,誰也不會在正午時分喊肚子餓!” 二十八歲的毛澤東雖然大膽斷言二十八年之後的中國已是工農坐了天下,但他此時怎麼也不會想到,二十八年之後,正是他本人率領著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們登上天安門城樓,面對人群和鮮花的海洋,向世界昭告新中國中央人民政府的成立。 何叔衡從腰間摸出一塊金表,說:“潤之老弟,你既有如此大膽的推斷,何不讓時間來作證?看看眼下是幾點鐘。” 毛澤東忽覺對方手中的這塊懷錶眼熟。 “眼熟是不是?”何叔衡得意地笑,“現在該是我揭開兩張船票錢的秘密了吧?” 毛澤東一時有些發傻。 “老弟幾點幾刻進的當舖,幾時幾分出的當舖,何鬍子我全明白!” 毛澤東還是沒有回過神來。 “我告訴你,”何叔衡笑瞇瞇說,“和記當舖的那位趙判爺,是我讀蒙館的同桌。他焉能不把《湘江評論》主編的軼事告之於我?我焉能不把李大釗先生一年半之前贈與你的金表趕緊給贖回來?” 毛澤東終於恍然。 何叔衡說:“一表周遊七國,今當物歸原主!” 他大笑著,把那隻打璜金表重重地拍在毛澤東掌心,誰知拍得過急,毛澤東一時沒接穩,腰表從掌心滑落,跌到船舷上,接著又撲通一聲跌入湖中。 一朵小小的水花冒出湖面。何叔衡與毛澤東驚得面面相覷。 打璜金表拖著一條細細的金鍊,在暗綠色的湖水中緩慢下落,閃著奇異的光。 一根柔軟的水草拂過它。 又一根水草拂過它。 腰表閃爍的金色光芒越來越暗淡。 金表若是有耳,它應能聽到湖面上傳來的毛澤東的笑聲:“哈哈哈,何鬍子,這是天意啊!” “什麼天意?” “嘉興的南湖,把我毛澤東關於二十八年之後的斷言,當做承諾,留在這兒啦!” 金表在緩慢下落,一條黑紅兩色的魚游過它身邊。 現在,淤泥托住了下沉物。金表的一半已經輕輕地陷在淤泥裡。水底寂靜無聲,唯有嚓嚓嚓的表聲仍然清晰。時間是無情的,時間也是有情的,時間是經常願意在人類的階梯上作出各種各樣的證明的。 午後時分,雖無太陽,湖面溫度還是升高了,濕熱的風不斷地掀開中艙的那幾塊綠色窗簾,停留在中共全國代表會各位代表的汗涔涔的油臉上。王會悟後悔沒從嘉興的鴛湖旅館多帶幾把蒲扇上船,她原以為湖上還是涼爽的。正在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就驚愕地看見了警察。 警察是貼著水面而來的。那是一艘汽艇,開得飛快。鞋底從王會悟的膝蓋上掉了下來,她當時驚得張大了嘴。而此刻她聽見船艙裡的隱約的聲音還在不斷傳出來,那是張國燾的嗓音,相當厚實的京腔。張國燾在說:“我們現在通過第二個文件,即《中國共產黨第一個決議》。此決議分為六個部分,即:第一,工人組織;第二,宣傳;第三,工人學校;第四,工會組織的研究機構;第五,對現有政黨的態度;第六,黨與共產國際的關係。” 話猶未了,王會悟跌進船艙,手一抖,嘩的一聲,將一副麻將牌甩在八仙桌上。 眾代表驚得站了起來,船艙一陣晃動。 “怎麼?”李達瞪圓眼睛問妻子。 妻子的胸脯激烈地起伏。 “警察!”她說。 這麼一說之後,麻將牌就響了,李達和包惠僧動作最快,迅速伸手叉動。 艙外果然傳來突突突的汽艇聲,馬達越來越響。於是更多的手開始叉動,骨牌發出海浪般的響聲。 王會悟回到船頭。她坐下,撿起鞋底,竭力使自己呼吸平穩。 汽艇很近了,前甲板上晃動著好幾個黑制服警察,並且傳來持續不斷的嚷嚷聲和笑聲。王會悟低首納鞋底。 汽艇很近地擦過畫舫,馬達聲蓋過了麻將聲。只一剎那間,汽艇便突突突遠去了,留下兩條長長水浪以及警察的笑聲。其中一個警察還向王會悟笑喊一聲“嗨”,招招手。 王會悟抬起臉,鬆了一口氣。接著,她站起來,把頭伸進船艙,小聲說:“警察局的汽艇,也是來游湖的,沒事了!” 麻將聲立時停止。 中央局的班子是在黃昏時分選定的,沒有太大的分歧。大家請張國燾最後宣布一下,張國燾便清清嗓子說:“中國共產黨的中央領導機構為中央局。中央局負責領導黨的工作。本次代表會議一致選舉陳獨秀為中央局書記。陳獨秀不在上海期間,書記一職由周佛海代理。” 眾人鼓掌,聲音輕輕的。 “選舉李達為宣傳主任。選舉張國燾為組織主任。” 再度響起掌聲,也是輕輕的。 李達起立,抱抱拳,說:“李達深知肩上之重任,誓不辜負諸位重托!” 張國燾馬上補充:“我也是!” 掌聲又響。 董必武在掌聲裡建議:“諸位,我們,呼幾句口號吧?” 何叔衡說:“要得!” 鄧恩銘說:“我同意!” 張國燾手扶桌子站起來,說:“那就請代表們起立!” 李達有點擔心:“萬請諸位小聲一點。” 張國燾領呼口號:“共產主義人類的解放者萬歲!” “共產主義人類的解放者萬歲!”眾人齊呼,低沉而有力。代表全國五十餘位共產黨員的這些年輕人和中年人,此時都感覺到了一種空前未有的神聖感。 毛澤東把手舉得很高,同時感到鼻孔有些發酸。他突然想起了破敗的福佑寺,又想起了森嚴的大成殿,他在那些殿堂裡都沒有見到真經。 他隨著又跟張國燾輕聲呼喊:“馬克思主義萬歲!” “共產國際萬歲!”這是第三句口號。 毛澤東看見所有的代表們都動了感情。這是一九二一年七月三十一日黃昏,陰天,厚厚的雲層之隙偶有陽光閃動。他們腳下的木質的土地,也在隨著口號聲一起晃動。 由於烽火年代的檔案資料難以尋覓,人們長期無法查證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的確切日期,一九三八年五月,毛澤東與董必武在延安商定,就用七月的頭一天作為中國共產黨的誕辰紀念日。反正,那是一個炎熱的日子,這一點沒有疑問,誰心裡都感到一種真正的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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