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推開一間辦公室,動動下額,示意周恩來進入。
周恩來一進門,就看見外號“楊梆子”的天津警察廳長仰坐在靠背椅上。楊梆子斜起眼睛,不屑地看看進門者,他說:你代表誰呀,小兔崽子?
濃密的頭髮與絡腮鬍遮住了周恩來的大半張臉,唯有眼神仍然銳利,猶如刀劍,但是楊梆子感覺不到鋒芒,小兔崽子能有什麼刀有什麼劍,楊梆子要擺平這個小兔崽子。
就在毛澤東離開北京南下上海的這個月裡,被無理關押在天津直隸省警察廳長達七十余天的周恩來,終於秘密地串聯起他的難友,作出了一項果敢的決定。他覺得他必須有所行動,現在,他要把這項決定面對面地告訴這個決定關押他的人。
“怎麼不說話,小兔崽子?”
“我今天見你,是代表先後被捕的二十四名天津愛國學生!”
“你今天就代表你自己吧,小兔崽子,有什麼屁快點放。”
“我們全體被捕學生,決定絕食!”
“絕食?”警察廳長驚愕了,一敲桌子,“在我這裡?你們絕食?敢?!”
“我告訴你,警察廳長先生,你們拘捕我們兩月有餘,既不交法庭正式審判,又拒絕釋放,我們認為,第一,這是明目張膽違背民國約法!第二,這是公然違反新刑律的規定!”
周恩來盡量把話說得很平靜。這兩條理由說得越平靜就越有力量。
“好一個刁嘴之徒!”楊梆子乾笑一聲,把眼睛迷細,細細察視這個鬍子拉碴的刁頑之徒。世道果然變壞了,他想,年紀這麼小,就敢咬得這麼狠。 “你懂法還是我懂法?!”
楊梆子沒有料到他的這個小兔崽子突然發作了,只見周恩來猛然舉起帶銬之手,往下狠狠一劈,鐵銬便擊在木椅扶手上,咣當一聲,如同被刀劈一樣將木椅削去一隻角。周恩來吼:“我們限定你們警廳在三天之內發往法庭進行公審,否則,我們全體絕食!由此引發所有後果,你警察廳長楊以德負全部責任!”
楊梆子頓然知道事情有點不妙,對手看來是有相當準備的,他待了半天,正待發作,后腰被人輕輕戳了一下,此時他便聽見了一個警官的耳語:“廳座,天津各報館記者二十多人已集聚門外,要求緊急採訪楊廳長。”
“採訪什麼?不採訪!”楊梆子覺得有點突然,也敏感到獄內獄外已經有了勾連。
又來一個警官,推門而入,躡手躡腳走到楊梆子身後,說:“禀報廳座,來了許多學生,都在門外,鬧事的!”
“許多,多少?”楊梆子瞪眼睛。
“許多,許多,一大片,數不過來,還有許多小旗子,紅紅綠綠,十字路口都堵了。”警官有點語無倫次。
壞了,楊梆子的神經本能地一抽,看來又是一場大戲。自打去年五月以來,天津市面三天兩頭不安分,再怎麼捕怎麼壓都難見太平,壞了,又要挨段祺瑞訓了,只要天津地面一顫,段府的電話線就跟著顫,然後他楊梆子腦門上的青筋也跟著顫。
“我話說完了。”楊梆子聽見周恩來又這麼說,也看見他從敲破的木椅上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了。”
楊梆子說:“你坐下。”
周恩來以命令的口吻對警察說:“前頭帶路,回去!”
“慢!”警察廳長站起來,“周先生,我們是不是再談談?”
這時候他的口氣已如落入湯鍋的麵條,不能不一下子軟了。
周恩來頭也不回:“可以談,三天之後。”
這兔崽子,楊梆子久久摸著下巴,看著這個小年輕的背影,這兔崽子有謀略呢,知道收放呢,知道張弛呢,大起來若能拉一支隊伍,跑不了能當個段祺瑞。
楊梆子後來的三天,過得越來越不是滋味。到了第四天頭上,警察廳門口又來新花樣了,值勤警官慌慌張張向他報告,說是有人自願投牢,想當囚犯,還不是一個兩個。
楊梆子問有多少人,說是二十四個,有男有女,全是學生,都帶著鋪蓋,說是鐵了心了。
這次帶著鋪蓋衝擊警察廳的舉動,是鄧穎超的策劃。牢裡的伙伴們,一直使鄧穎超牽腸掛肚。她前幾日對媽媽說,她要學朝鮮的安重根了,媽媽還沒弄清楚女兒的真意,鄧穎超已經在三天后開始了“直接行動”。帶鋪蓋的行動,極具個性,報館記者喜歡,所以鄧穎超事先聯繫了他們。
砰!一隻鼓鼓囊囊的鋪蓋置於警察廳門外,濺起一股沙塵,其後一個女學生便穩穩地坐落在鋪蓋上。然後,又是一隻鋪蓋落地,又坐上一位女學生。儘管守衛在門口的警察大呼小叫“不准放!不准放”,越來越多的鋪蓋仍然無視禁令,直至密密地封堵住了警察廳的大門。
二十四隻鋪蓋和二十四個坐在鋪蓋上的學生吸引了密密麻麻的路人,報館記者用各種角度拍照,鄧穎超看起來就是個挑頭的,所以她被拍了好幾個特寫。各校學生來了上千個,紙旗搖得天都花花綠綠了。
警察擁出大門,荷槍實彈,如臨大敵。楊梆子則站在窗玻璃後頭觀察,心裡煩躁。他觀察到一個白衫黑裙的小姑娘特別活躍,兔子一樣蹦著,跳著,一忽兒坐在鋪蓋上,一忽兒沖向刺刀,用胸膛抵著,手指直點警察的鼻子,兇得很,楊梆子聽不清她在喊叫什麼,只在想,什麼樣的家庭才能教出這麼猖狂的小姑娘來。
鄧穎超喊叫的是一遍遍的大白話:“什麼人敢帶鋪蓋?不怕死的才敢帶鋪蓋!我們連死都不怕,還怕你這把嚇唬人的刺刀嗎?”
舉刺刀的警察手軟,刺刀一寸寸後退,鄧穎超則步步進逼:“我們二十四個學生帶二十四個鋪蓋,就是為的坐牢!我們自願坐牢!我們願意替換關在牢裡的二十四個學生!天津的監牢太有名氣,關人不審訊,抓人無罪名,我們願意見識見識這樣的監牢!”
“講得好!”民眾喝彩,報館記者也喝彩,人們擠到鄧穎超身邊,像圍追一位明星。
步步退後的警察突然一拉槍栓,聲嘶力竭吼:“散開!不准鬧事!你這個小姑娘,你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了!”
鄧穎超回身幾步,抓起鋪蓋,頂在頭上,聲嘶力竭大叫:“坐牢去啊!”
二十四隻鋪蓋呼啦一下子頂在二十四顆頭顱上,二十四個嗓門一齊尖利利地嚷:“坐牢去啊!”
“娘的,”楊梆子急得在窗子後頭跳腳,“一個女娃都頂不住!給我頂住!開槍!”
警察果然是開槍了,朝天開了好幾排槍,又挽手結成鍊子,才得以把那些發狂的鋪蓋一直擋在大門之外,弄了好幾個鐘頭,學生和民眾才散去。
晚上,精疲力竭的鄧穎超在被窩裡摟著母親說,其實,她不是不感到害怕,而是害怕,很害怕。
楊振德其實也就在現場。她是聽到消息之後,扔下縫紉機趕往警察廳的,但是她沒有拉女兒。她一直在圈子的外面看著,她為女兒的胸脯與刀尖之間的距離感到驕傲,她當時就判定警察不敢下手。女兒這一輩的鬥爭方式比父輩要高明多了,她的父輩們犧牲有時候太快,民眾還沒有看清楚怎麼回事他們就已經倒下去了。
“是麼?”母親奇怪了,用手掌托住女兒的雙腮。 “我怎麼一點也沒感覺你害怕呢?你用胸膛頂著刀尖向前走的那會兒,我看你臉色,沒見一點害怕。”
鄧穎超說:“媽媽,我害怕的不是刺刀,我害怕的是我們年輕人的鬥爭總是沒有勝利。真的,媽媽,我們不怕流血,真的不怕,可是,太慘了,我們流下的血,總是不能使花兒開放。”
母親緊緊摟著女兒。女兒又說:“周恩來在牢裡,也怕。他說,他不是怕絕食,不是怕警察廳長,只是怕鬥爭沒有個頭。自打去年以來,我們衝鋒陷陣一年多了,中國還是那麼黑暗,軍閥還是那麼猖狂,民眾呢,還是像牛像馬像羔羊。媽,你說,哪兒是頭呢?”
“是啊,”母親憂傷起來,“自你爸爸走了之後,我也總想,你爸爸的血不會白流的,可是我今天又差一點看到女兒流血。咱國家呀,天那麼大,地那麼大,怎麼就沒見著哪兒有光明呢,哪怕一線線呢!”
聽著母親的這些話,眼淚就順著鄧穎超的臉頰流下來,流到嘴邊,鹹鹹的。
“小超,別哭,你已經很勇敢了。”
“周恩來也很勇敢,可是他還是被關著,而且絕食了!還有,他的學籍,也已經被開除了!”
母親默然。她也聽說了,周恩來一個,馬駿一個,均被南開大學開除。還有一個馬千里,一個時子週,也被迫辭去了教職員職務。學校,打骨子裡說,也是政權的一個組成部分,說超脫,那是有限的。
鄧穎超又抱著媽媽抽噎起來,她一時覺得非常傷心。
這一傷心在七月十七日這一天卻轉化成了喜悅,鄧穎超火急火燎趕往天津地方審判庭的時候,帶著一隻粉紅色的花環。花環是她自製的,她在前一天親手採集了許多帶露水的杜鵑花。她與許多同學料定周恩來會被判為當庭釋放,天津當局在對抗輿論和民眾方面,已經力不從心了。
但她從旁聽席上看見周恩來與他的三個同伴一個接一個站到被告席上的時候,還是禁不住心裡發酸。她看見他們四個人全都骨瘦如柴。
小銅鈴叮叮叮一陣猛搖,法官連呼“安靜”,然後便拉著腔調問:“被告周恩來,你帶頭聚眾衝擊直隸省公署辦公室,擾亂政府正常秩序,知罪否?”
“我知罪。”周恩來點點頭。
旁聽席頓起喧嘩。鄧穎超心裡一個咯噔,也瞪圓了眼睛。
周恩來隨之仰臉,大聲說:“我知罪,是因為我已經明白在天津、在中國,什麼叫做犯罪。什麼叫做犯罪呢?愛國是犯罪!抵制日貨是犯罪!譴責日本浪人的暴行是犯罪!保護民族利益,向直隸公署呼籲、要求見公署專員是犯罪!”
滿堂起波濤。許多人哈哈大笑。
法官搖鈴,說:“被告太過分了,公然混淆是非!”
“既然本人混淆是非,所舉之例,均非犯罪,那麼試問,警察用槍托毆打學生使他們流血是不是犯罪?警察廳拘捕社會公共團體的成員並且幾個月不予審訊是不是犯罪?”
“今天是你審問我,還是我審問你?”法官越來越惱。
“當然是我審問你!”周恩來舉手直指法官,“真理在誰手上,誰就是法官!今天是我代表真理,代表愛國學生和愛國民眾,審判一切踐踏民權的獸行!”
法官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有心想讓事情了結,知道在這件事情上天津的司法已如漁網一樣漏洞百出,但他也覺得不能全失面子。他昨日接到了方方面面的電話,明白今天演的是終場戲,他只知結局,但是不明對手戲的戲子也不明戲譜。一時間,他竟不知如何舉手投足。中國的法官是世上最難當的法官。
“你知罪否,被告?”他又乾巴巴一句,他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非常乏味。
他的聲音已經混在壓抑不住的喧鬧之中,黑白兩色的法庭裡現在已是一片繽紛。青年人手中的鮮花紛紛飛過圍欄,拋在四個精瘦的青年人身上。
鄧穎超爬在黑漆斑駁的圍欄上,喊一聲“五號”,然後也揚手就扔去了花環。周恩來順勢彎了彎腰,花環竟然準確地從他頭頂而落,掛直胸前。旁聽席上的學生與民眾大拍巴掌。
也有好幾朵鮮花拋向法官的,那是幾個男學生扔的,他們手勁大,濕潤的花瓣擦著法官們的油臉以及他們的黑袍的時候,三位審判者頓然間有了一點給面子的感覺。 “周恩來、馬千里、郭隆真等人妨害安全及騷擾一案,經本庭審理,宣布期滿釋放。”主審法官立即扯著嗓子說。他說得很快,說完就起身離席,離得也很快。他們消失的時候法警也消失了,就像一些黑鼠剎那間全都進洞一般。
圍欄被擠倒了,旁聽者如潮水一樣擁向被告席。一面寫著“歡迎被拘代表出獄”的大紅旗幟抖了開來,左右飄動,如花一樣盛開在法庭上,讓報館記者們啪啪啪地拍照。
鄧穎超忽然蹲在地上,哭了。她忽然覺得再也沒有氣力爬圍欄了。這時候誰也沒有註意到她。她聽見審判庭外有九輛汽車喇叭齊鳴,等著載送出獄代表去天津商會,那裡還有歡迎大會在等著。她知道周恩來此刻已經被許多肩膀扛著了,也知道周恩來正在向四面八方招手,這就夠了,她這幾個月來的不眠之夜統統值了,更何況周恩來的脖頸上掛著她精心編織的杜鵑花環呢,她流了很多眼淚,直到所有的人都如潮水般退出了審判庭之後,她才從兩排堅固的椅子中間慢慢站起來。這時候有一個女人穿過水門汀的甬道,走到她的面前抱住了她,這是她的母親楊振德。
鄧穎超的心意開始放在毛線上。針織,恐怕最能體現感情的細密。
一個月之後,楊振德買來幾個大蘿蔔,汗淋淋地推開家門。她發現女兒一如既往,仍舊坐在臥房窗邊,安安靜靜織她那件棕黃色的毛衣。
毛衣已經織成,女兒現在是用藍色絲線在毛衣上繡字。
母親放下蘿蔔,來了好奇心:“小超,繡什麼字呢?”
“不給看!”
“不看不看。”
“看吧看吧,沒什麼了不起,同學友誼嘛。”
母親取過寬大的毛衣,看女兒繡上的六個藍色小字,字跡細膩而端正:給你溫暖,小超。
“給誰溫暖呢。”
“不說。”
“不說不說。”
“剛才不是說了嘛,同學友誼嘛!”
“大熱天的,就送毛衣了?”
“他要漂洋過海。”
“誰呀?”
“又問誰了,不說嘛!反正他要漂洋過海,要去法蘭西。”
“勤工儉學?”
“我若籌得到錢,我也要去。媽,記得你給我念過屈原的詩: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媽,國家那麼黑暗,怎麼求解放,怎麼爭自由,青年人誰不在想這個問題,誰不想求取真理?我是很支持他去的。”
“是啊,年輕人,該有志氣。”母親應和著,進廚房去了。她心裡有些不踏實,漂洋過海,這可不是小問題。其實,她很知道女兒這件禮物是送給誰的。
楊振德開始切蘿蔔,切著切著,就听見房門響,有人在敲,接著又聽見女兒開門的聲音和快活的招呼聲。
“伯母!”一會兒,一個年輕人的頭探進廚房。果不其然,是周恩來。
“啊,周恩來,你請坐!”楊振德說,“小超,給客人沏茶!”
楊振德繼續切蘿蔔,但是切得很輕。她盡力捕捉著臥房里傳來的談話。她聽見周恩來在說:“謝謝你,一號。這件毛衣,一定伴隨我去法蘭西。”
她又聽見女兒問:“你那首詩真是給她的?”
她於是一驚,而坐在客廳裡的周恩來也是一驚。周恩來問:“哪首詩?”
鄧穎超不言語。許多事不問也罷。算了,不問了。但是敏感的周恩來猜出來了,那是他六月初在河北地方檢察廳看守所裡寫的,覺悟社社員李愚如要去法國勤工儉學,他便給她寫了首詩,託人帶出大獄,那詩裡有這樣的句子:“到那裡,舉起工具,出你的勞動汗,造你的成績燦爛。磨煉你的才幹,保你天真爛漫。他日歸來,扯開自由旗,唱起獨立歌。爭女權,求平等,來到社會實驗。三月後,馬賽海岸,巴黎郊外,我或者能把你看。”
鄧穎超想不問,後來打熬不住,又問了他,問他去法國,目的之一,是不是為了“或者能把你看”?
“我是去求學的。”周恩來搓搓手,表情嚴肅起來,“一號,你知道,在監獄裡,我們組織了幾十次晚間演講會,我講了好幾課,先講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後來講階級鬥爭史,後來又講馬克思經濟論中的剩餘勞動和剩餘價值學說。但是我還是講不透啊。我必須到法國,到英國,到德國去,去看看那裡的工業是不是像時子介介紹的那樣,去看看那裡的工人究竟是什麼樣的生產狀況和生活狀況,我必須去感覺馬克思的博大和深刻。我就是這個目的,我沒有別的目的。”
“好了你別說了。”這時候楊振德又聽見了女兒的聲音,“四季冷暖,你自己當心。”
然後又是周恩來的笑聲:“看你,小大人似的!熬過煉獄的人,還能照顧不好自己?我雖說是個獨身主義者,但是,獨身,並不是說不善待自己。”
女兒沉默了。楊振德聽見的是長久的沉默。她琢磨得出女兒此時隱秘的心思。接著,她就听見了客人的告辭的聲音。
“伯母,我走了!”周恩來微笑的臉龐再一次探進廚房。
“請再來玩!”楊振德滿面笑容說。
客人出門之後,楊振德怔了半天,她忽然覺得自己應當對這個英俊的年輕人說些什麼。於是她放下菜刀,解下圍裙,急急推門出去。
外面熱,滿街烈日。楊振德緊著快走幾步,追上了夾著毛衣的周恩來。
周恩來站住了:“伯母?您也出門?”
楊振德將周恩來拉到樹蔭下:“太陽大,這里站一會吧。我有話說。”
“伯母,您說吧。”
“你父母還健在吧?”
周恩來笑笑,說:“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就過繼給了叔父。但是我的繼父還是很快就過世了。我生母,是在我九歲的時候過世的,第二年,我那個很會講故事的繼母也過世了。”
楊振德心裡說:可憐的孩子!她又問:“你是江蘇人?”
“出生在江蘇淮安,祖籍是浙江紹興。伯母,為什麼問這些?”
楊振德躊躇了一會兒,說:“恩來,我女兒她,她年紀還小,她也從來沒有對什麼同學表示過什麼。我從這件毛衣上,能體會到我女兒的一種心情。”
周恩來的臉色有些不自然。他看看烈日下的街道,街道上踏踏踏跑著的洋車,又看看自己的鞋尖。
“當然,我也聽見了,你是獨身主義者,不會有成家立業的觀念。但是,我希望你理解我女兒的這份心情。她從小就失去了父愛。”
“伯母,您的女兒,雖說年歲小,可是她很成熟,她甚至敢用身子去頂楊梆子的刺刀。她的熱情,她的魄力,她的對真理的追求,使我一直很敬重她。”
“希望你在天涯海角,也能記住我們這個家庭。”
“我記住了,伯母,”周恩來伸出手,握住對方,“我從小就沒了母親,我看著您,也就像看著自己的母親一樣。伯母,您一定要把小超照顧好,我不會忘記我在天津的這段生活,不會忘記小超帶著鋪蓋衝警察廳的壯舉,伯母,真的,我永遠不會忘記!”
“你走吧,恩來,多保重。”楊振德舒口長氣,招招手。她一直站在樹蔭下,目送著這位青年的矯健的背影,她覺得自己多多少少為女兒做了一件事情。後來女兒好幾次追問母親對周恩來說了些什麼,母親淡淡地說,沒說什麼啊,我跟他說,漂洋過海的,要多注重身體!
這一天,在浙江省的蕭山縣,一對露出皮肉很多的男女在太陽底下游泳,邊遊邊咯咯咯笑,一點也不含蓄,而且還很有些肆無忌憚的樣子。他們的招人圍觀,不光是身上皮肉暴露的問題,更驚世駭俗的是身份的問題,一個是公公,一個是兒媳。
這是一個清粼粼的大池塘,現在塘邊已經圍著了一大幫男女老少,儘管這樣的場面這個月已經發生了不下十回了。這個水花飛濺的池塘位於蕭山縣的衙前鄉,知了在圍觀者的陣陣驚嘆聲中叫得很歡。
在這個炎熱的夏季,正當中國大批有志青年紛紛漂洋過海去西方尋求救國強國之路時,陳獨秀在中國產業工人最集中的城市上海,踏踏實實地開始了組建共產黨的過程。八月份,他決定召開一次極為重要的會議。這個會議的出席者之一,就是扑騰在這個池塘里的一個泳者。
泳者作蛙狀,蹬腿有力,他一時沒有聽見急匆匆奔來的一個瘦高個青年的喊聲:“爸爸,上海陳先生叫你回上海去!”
這是兒子沈劍龍的喊聲。沈玄廬在兒子叫第四遍的時候,從水里探出頭來。他的媳婦此時也探出頭來。這是個十九歲的年輕姑娘,她也聽見了丈夫的聲音。
自然,公公與媳婦身穿內衣褲衩,同遊一池,在中國是件極稀罕的事,但對於蕭山衙前鄉的這個池塘,卻已是發生多起的事。沈玄廬的媳婦叫楊之華,剛嫁給沈劍龍不久。沈玄廬創辦農民學校,不能不招徠一批思想新穎的教員,楊之華就是一個,她是浙江女子師範學校畢業的,先是教書,後來馬上就收了兒媳婦。
沈劍龍看見了兩顆黑腦袋,又喊:“爸爸!”
沈玄廬雙手急劃一陣,雙腳踩穩了池塘,仰起臉,怒氣沖沖地糾正兒子:“沈玄廬!”
兒子急忙改口:“沈玄廬,上海陳獨秀捎來口信,要你明天就回上海,要開會!”
沈玄廬劃到塘邊,走出池塘,一邊用手巾擦著濕淋淋的身子,一邊大聲訓斥兒子:“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民主須從一家一戶做起,天下人皆生來平等,無分上下,應一律直呼其名,以示民權,聽清楚沒有?”
兒子說:“聽清楚了,沈玄廬。”
楊之華也上了岸。內衣很窄,顯露出了她的苗條的身軀。她也沒有註意圍觀者的小聲的嘁嘁喳喳,或者說故意不去注意。
沈玄廬轉向她:“你也聽清楚沒有,楊之華?”
“聽清楚了,爸爸。”媳婦捋捋淌水的短髮。
沈玄廬瞪眼:“沈玄廬!”
楊之華忙說:“聽清楚了,沈玄廬!”
沈玄廬擦乾身子。他看見池塘邊的那些佃農像看西洋鏡似的看著光膀子的自己和自己的光膀子的兒媳婦。
“看什麼?”沈玄廬對觀望的農人們喊,“好看吧?念一首我沈玄廬的名詩給你們聽聽!”
農人們大聲叫好。對沈老爺經常出現的怪異舉動,他們早已習以為常了。
沈玄廬念自己的詩。他是詩人,近來在寫一首長詩,取名《十五娘》,正寫得酣暢淋漓,而他此時念的是自己的一首極短的詩,詩雖短,但他自己很滿意,已在不同場合朗誦過多遍。於是他很大聲地念,輔以手勢,抑揚頓挫:
“好!”喝彩聲熱熱烈烈,也不知聽懂沒有。
“諸位,我奉勸大家,不要眼睛看斜了,”沈玄廬揮著手中的手巾喊,“這是一個池塘,不是一張床。若是一張床,我沈玄廬今天就不能跟兒媳婦下水。這是池塘,人所共有。這些天以來,我們翁媳一直同泳,這就體現了男女平等,權利同享,沒什麼好奇怪的!這是一種民主精神,平等精神!大家聽清楚沒有?”
佃農們齊聲說:“聽清楚了,三老爺!”
沈玄廬怒:“沈玄廬!”
佃農們齊聲喊:“聽清楚了,沈玄廬!”
沈玄廬又說:“還有,我沈家今年的租子,我在這裡宣布了,再減免一成!”
佃農們幾乎要歡呼了:“謝三老爺!”
沈玄廬又怒:“沈玄廬!”
佃農們趕緊說:“謝沈玄廬!”
沈玄廬接過傭人遞上的湖綠色綢子衣服,披上,束緊腰帶,問兒子:“叫我什麼時候走?”
“明天。”
“你看,剛吃了你們的喜酒,幾天不到,又得走,可見陳獨秀這個會議之緊要。臨走有句話,劍龍,我必得告訴你!”
“我聽著。”兒子作出乖樣子。
父親突然面露凶相,咬牙切齒:“沈劍龍,你給我識相點,結婚才幾天,就像蒼蠅聞著腥一樣,要往那些不干不淨的地方鑽了?楊之華如今不是外人了,我今天之所以要當著她的面警告你,就是要你識相!”
楊之華捋捋頭髮,神色憂鬱,沉默不語。她慢慢地披上寬大的外衣。她知道她這婚,結得快了一點。
沈劍龍不敢看新婚妻子,搔搔頭皮,囁嚅地說:“我會識相的,爸爸。”
沈玄廬跺腳:“沈玄廬!”
沈劍龍立即大聲說:“我會識相的,沈玄廬。”
沈玄廬天不亮就起身,由蕭山坐浙贛鐵路,轉滬杭鐵路趕回上海。回得上海,已是午後。他顧不得腦門上的青筋還在轟隆轟隆作鐵軌之響,就直接趕往了法租界霞飛路。他明白這是個什麼會,陳獨秀要組黨,明明白白說過幾回了。
霞飛路的新漁陽里六號是戴季陶寓所,陳獨秀把這個會召集於戴宅,自有他的想法。
沈玄廬推門推得很重。他大步流星進門,進門首先喘氣,然後抱拳。
“抱歉,抱歉,諸位,來晚了!”沈玄廬一屁股坐到嗡嗡作響的英國產電風扇前面,掏出皺巴巴的手絹擦擦滿脖子的汗。 “仲甫,我是最後一個吧?”
陳獨秀看看懷錶,皺眉說:“還缺一個重要人物,此戶戶主戴季陶。”
沈玄廬一時聽不明白。看看同黨人物,倒也是差不多了。 《星期評論》的編輯同仁李漢俊在,在雜誌社幫忙工作的俞秀鬆在,李達在,《共產黨宣言》的翻譯者陳望道也在。
沈玄廬擦淨汗,問戶主去哪兒了。戴季陶與他一樣,是《星期評論》創辦人,關鍵是他又是孫中山的隨從秘書,若是這樣的人物也能參加共產黨的組黨,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但沈玄廬此時見陳獨秀臉上湧起烏雲。陳獨秀說:“這老兄,家裡鑰匙倒是留了,人卻不見影兒!說了的話,總不至於變卦吧?我們等他,再喝一杯茶吧!”
戴季陶知道家中高朋滿座,議的事也是要緊的事,也想早點返回寓所,但是一時難以抽身。他此時正在莫里哀路孫中山宅邸。孫中山會見俄蘇客人,一定要他作陪。孫中山把這次會見看得很重要,因為訪客是威金斯基。
身穿草綠色制服的孫中山坐在寬大的扶手椅裡,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客人。威金斯基正襟危坐,不亢不卑。宋慶齡走進來,將一隻精緻的水果碟放在威金斯基身邊茶几上,碟裡盛的是去核的龍眼。
“請用,很新鮮。福建陳炯明將軍捎來的。”孫中山微微欠身,做了個客氣的手勢。他的話通過宋慶齡譯成英語。 “對於列寧先生領導之俄國革命,孫文始終敬佩尤加。貴國建國初始,我便給列寧先生拍了致賀電報。布爾什維克黨是俄國民眾福祉之所在。”
威金斯基說:“我們很感謝孫先生對共產主義事業的理解。我們俄國革命者全知道您的名字,知道您是偉大中國人民的導師!”
宋慶齡在翻譯這句話前,柔聲對客人說:“威金斯基先生,我冒昧提個請求,如果可以的話,請別讚揚太多。我丈夫坎坷一生,目前急需的是鼓勵而不是評價。”
威金斯基看看宋慶齡,笑一笑說:“我極為理解。”
這位夫人,威金斯基心裡想,真個了得。
孫中山說:“我正在努力改組國民黨。這將是一個代表全國民眾利益的黨。”
戴季陶補充說:“孫先生在做非常大的努力。”
“在這方面,共產國際有何指教?”孫中山欠身問。
威金斯基遲疑了一下,說:“我祝孫先生成功。”
“謝謝。”
“請問,孫先生什麼時候重返廣州?”
“快了。”孫中山顯得很有信心,“廣州即將從反革命的桂系軍閥手中獲得解放,我將在那裡再度設立革命政府!遺憾的是,廣州與貴國相距太遠,此種地理位置,使我們無法與你們進行迅速有效的聯絡。”
“也許,通過無線電,可以建立這種聯繫。”
孫中山趁勢建議:“貴國政府能在海參崴建立大功率的無線電台嗎?”
“這個建議很好。我將及時向我們的政府報告。”
孫中山很高興,客人走的時候,他親自送出大門外。戴季陶要跟著走,說有點事,孫中山卻又留他,說:“中正從奉化趕來了。我想請他回粵軍,不知他肯不肯。我們一起見見。”
這麼一說,戴季陶又走不脫了。
孫中山進入書房的時候,一身灰布長衫的蔣介石依然如軍人一樣,啪的一個立正:“中正晉見孫先生!”
“坐,坐,介石。”孫中山說,“每日靜坐默讀,還在堅持嗎?”
“中正每日堅持不懈。”
“還在默讀孟子養命章、曾文正公主靜箴?”
“不,中正每日之默禱,現改為八項:一、建成黨國。二、救濟民生。三、人心趨正。四、母親壽康。五、英公無恙。六、二子成立。七、智德日進。八、功業成就。”
“好!好!”孫中山來了興致,“你蔣中正是青年才俊,你有軍事才能,只是殺氣重了一點。你在日本的時候不是寫過這樣的詩嗎? 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肯且休。光我神州完我責,東來志豈在封侯!”
蔣介石很吃驚,孫先生怎麼還記得他曾經朗讀過的詩?
孫中山說:“你的詩寫得好,有豪氣,所以我記住了。你這詩啊,革命志氣是表露無遺了,只是殺氣過重了。革命自然要殺人,但重要的是,要用主義來服人,這才是根本。所以,我才鼓勵你堅持默讀孟子養命章、曾文正公主靜箴。不過,你改為每日默念八項,也是好的,也是大義所在。我呢,準備請你重回粵軍,你一定要回去,你的軍職是第二軍總參謀長。”
蔣介石剛要申辯什麼,孫中山立馬制止了他。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孫中山說,“陳炯明這個人,不屬牛,但是,有牛角。不過呢,有我的面子在,他也不會再像過去一樣對待你。你的軍事才能,他還是很賞識的的。他不是對你說過粵軍可百敗而不可無兄一人麼?他心底還是敬重你的,至於你自己,介石,肚量放大一點,還是要善與陳炯明共事。來,今日,我書一聯贈你。”
孫中山走到書案前,取一支湖筆,沉吟片刻,飽蘸濃墨,揮毫書寫了兩行字。他寫的字是:“窮理於事物始生之處。研幾於心意初動之時。”
孫中山念了一遍,復又寫上“書贈中正”字樣。
蔣介石極為感動。這種感動之情,孫中山看出來了。孫中山說:“事物始生之處,心意初動之時,都是最要緊的關節,一定要善加把握。介石,你的靜坐默禱之舉,是符合此理的,我很贊成。季陶,你是不是也要注意這個心意初動之時呢?”
戴季陶一愣,似乎知道孫中山所指為何,於是便小心作答:“先生教誨極是。我要注意。”
蔣介石聽出話中有因,問戴季陶:“怎麼了?”
戴季陶低聲說:“陳獨秀要組織共產黨,跟我商量了幾次。此事,我也跟先生說了。”
“共產黨?俄甦的那種黨?”蔣介石臉色一陰,“你怎麼說?”
“我說,我要考慮考慮”
“考慮考慮?”蔣介石臉色大變,“還能考慮什麼呢,你不是已經有黨了麼?有了自己的黨,還要參加什麼黨?”
“是的,是的。”戴季陶一面應聲,一面察看著站在窗前的孫中山,“我是極珍視自己的黨籍的。”
孫中山慢慢迴轉身,直視自己的秘書,勉強咧嘴笑一笑,“你既珍視自己的國民黨籍,又要去參與別的黨,這種自打嘴巴的行為,是你戴傳賢做得的?”
“虧你追隨先生那麼多年!”蔣介石忽然用很大的聲音這麼說。
這句刺耳的話,叫戴季陶嚇了一大跳。蔣介石當年跟他一起在虞洽卿的證劵公司玩股票的時候,也是這麼一驚一乍的,喊得他耳膜嗡嗡響。
戴季陶明白,蔣介石這話一半是說給孫先生聽的,蔣介石要表忠心,但是,此言也體現了蔣介石的頑如石頭般的朋黨意識。他承認,蔣介石比他血性更熱。
陳獨秀扔掉手中的雪茄,他的耐心有限。
“不等了!”他說,“你看,就算是在孫中山那裡磨蹭吧,也不能沒個時間!現在威金斯基先生也到了,楊明齋也到了,就他這個主人還不來!開會吧,秀松,把門關上,我們開會!”
是威金斯基趕來之後,說起孫中山的秘書此時在孫中山身邊,孫中山留他有事。
俞秀松合門栓的時候,手勢很輕。
“諸位,”陳獨秀環視眾人,“今天這個會,乃是結朋黨之會。朋黨所結為何?只為四萬萬受欺壓受剝削的中國同胞謀取福利!朋黨何名?我與守常商量了,就叫共產黨!又新印刷廠已經將陳望道先生翻譯的《共產黨宣言》出版了,首版一千冊,現在發給諸位每人一冊。”
陳望道給每人送上一冊,一邊送一邊作吟哦狀:“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上海徘徊。”
“啊,啊,對了,”陳獨秀笑,“陳望道此刻口譯一句:在上海徘徊,那就是點出今天這個會議的主題了。我們今日之舉,就是要正式地嚴謹地成立上海共產黨!”
沈玄廬說:“對,幽靈進門,水到渠成!”
威金斯基想說話,向楊明齋動動手指頭。
楊明齋馬上說:“威金斯基同志說,他想說幾句話。”
陳獨秀同意:“請他說。”
楊明齋聽了一段急促的俄語,然後翻譯說:“威金斯基同志說,中國現在關於新思想的潮流,雖然洶湧澎湃,然而局限頗多。第一,太複雜。有無政府主義,有工團主義,有社會民主主義,有基爾特社會主義,五花八門,沒有一個主流,使中國思想界的現狀,成為混亂局面。”
陳獨秀插言說:“此言一語中的。”
“第二,沒有組織。在報紙上寫文章的多,在生活中做具體工作的少。中國的革命不是靠空話推動的,必須要有堅強有力的政黨的領導,所以,對於陳獨秀同志今日籌建共產黨,我們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認為是極富遠見之舉,我們祝愿中國同志成功!”
眾人悄悄鼓掌。掌聲尚未止歇,便聞咚咚咚敲門聲。眾人聽著皆一驚。
俞秀松欲去開門,陳獨秀說一聲“慢”,自己先離座,警覺地走到門口。
“誰敲門?”他問。
“我,仲甫。”戴季陶的聲音。
大家一齊放了心。
戴季陶進門,口還沒開,眼圈先就紅了,接著,淚水扑哧哧流了下來。
“即便遲到,也不至於這樣呀!發生什麼事了,季陶?”陳獨秀十分訝異。
“我對不起諸位,對不起諸位!共產主義黨的組建,季陶是全然贊成的。陳望道翻譯《共產黨宣言》,也是季陶委託的。季陶原本是準備做一名共產黨員的,只是,季陶現在想來,自有種種不方便之處。”
所有這些話,他都是抽噎著說的。這種抽噎,就使得李漢俊首先皺眉了,“戴傳賢你想退出?”
戴季陶用手絹按按眼,說:“季陶其實是不想退出的”
“戴傳賢先生,你是自由身,”陳獨秀以手指敲桌面,聲氣很重,“腳長在你身上,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全然不必顧慮,你只消留下一句話就是了。”
戴季陶忽然又號啕起來,大把大把的鼻涕噴在手掌上。
沈玄廬搖頭道:“唉喲喲,唉喲喲,如喪考妣。”
陳獨秀說:“看你這陣勢,季陶,還是走吧。雖說你是此房房主,我看還是迴避為好。”
戴季陶止了淚,說:“我心裡,委實是吊桶十五,七上八下。仲甫,說句兜底的話,只要孫先生在世一日,季陶就不能加入別的黨。”
“走吧走吧,”陳獨秀牽上他的濕糊糊的手,送他到門口,拉開門栓,“你的孫先生,還在等著你呢。”
戴季陶忽然說:“這房子,我也不想住了,留給你們用好了,也算是傳賢一片心意。說實的,仲甫,要是傳賢不顧忌孫先生……”
“知道知道,走吧走吧,你自己保重!”陳獨秀送其出屋,隨後,很快地返身關門。大浪淘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陳獨秀看看大家,看得出大家的心情都很沉悶。
“也好也好,”陳獨秀說,“一起步就發現軟骨頭,也好。怎麼不好?好!山高路遠的,省得以後骨折。現在,還有沒有要掉眼淚的?有沒有要聲言退出的?沈玄廬,你當過浙江省參議會議長之要職,你想不想退出?”
“看扁我沈定一?我沈定一能像他戴傳賢那樣不識相嗎?!我兒子結婚一禮拜不到,我就跌跌撞撞趕回上海,一臉的喜酒還沒醒呢!我圖什麼?我就圖個共產主義,我就贊成俄式革命,我沈某人是什麼人物?我可不是他戴傳賢這隻小老鼠!”
“那好,漢俊,把你準備的紅被面拿過來。”
李漢俊應聲取出半床紅色綢緞被面。他與俞秀鬆一起,踩上一張嘰嘰嘎嘎作響的太師椅,將之懸掛於牆。
半堵牆頓時紅了。
陳獨秀說:“諸位同志,權當這就是一面赤色大旗,象徵赤色革命。諸位既願加盟共產黨,就請舉拳宣誓。”
威金斯基通過楊明齋提出一項建議,他說,這面旗幟還不像黨的旗幟,應該剪把鐮刀和錘子的標誌貼上去。陳獨秀愣半晌,說算了算了,現在來不及了,現在就是我們這些人了,以後工人農人加入了,再來鐮刀錘子不遲。陳獨秀後來對月底趕來上海的張國燾說,想不到這個威金斯基還有點迂氣,不過總的說,這個人心地很好,有書生氣,有書生氣者免不了都有點迂氣。
一九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是禮拜天,天氣炎熱。上海共產黨組織就這樣誕生了。人員起始是八位,後來增到十七位,是這樣的一些姓名:陳獨秀、李漢俊、李達、陳望道、沈玄廬、俞秀松、邵力子、沈雁冰、李啟漢、楊明齋、林伯渠、施存統、李中、週佛海、沈澤民、袁振英、李季。陳獨秀為這些人的書記。書記一詞,也是北方鄰邦帶過來的,多說說也就順口了。湊巧的是,在上海成立共產黨組織的那些日子裡,列寧正在莫斯科主持召開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他在大會上作了《民族和殖民地問題》的發言,將目光投向了東方。在中國上海灘同時響起的鐘聲,他或許隱隱約約聽到了幾下。
而在一個多月之後的中國北京,李大釗也召集了會議,他把地點選在北大圖書館的亢慕義齋。
“亢慕義齋”掛有一副對聯:“出實驗室入監獄,南方兼有北方強。”北京十月的陽光,透過窗玻璃,折射在這副對聯上。顯然,這幅對聯的內容,源於陳獨秀的那段著名之言。
李大釗認為選在這個房間開會特別有意義,所以他說:“諸位,我們在亢慕義齋,也就是在共產主義室,召開共產黨組織的成立會,意義特別重。我們先請張申府把從上海帶回來的《共產黨》周刊創刊號發給大家。”
張申府時年二十五,北京大學講師。他動作利索地開始分發刊物。
張國燾、劉仁靜、羅章龍、黃凌霜這些人,一拿到刊物就翻起來,書頁嚓嚓作響,響出了油墨的香味。
“真是不錯啊,”李大釗說,“上海建黨之後,立即出刊了《共產黨》。李達主編,立論犀利,大家看看,傾盆大雨,痛快淋漓啊!”張申府也說:“看看,這個叫沈玄廬的,寫的文章註意到了中國農民中國農民佔人口的大多數,無論在革命的預備時期還是在革命的行動時期,他們都是佔重要位置的,設若有了他們的階級覺悟,可以起來進行階級鬥爭,我們的社會革命、共產主義都有了十分的可能了! 寫得多好!”
黃凌霜合上刊物,當做扇子搖起來,“我有個意見要發表,李先生。”
李大釗說:“你說,凌霜。”
黃凌霜點點自己和另外幾位同伴說:“我們幾個,既認為共產主義是合理的,亦認為無政府主義是崇高的”
“嗨,嗨,”劉仁靜說,“我們今天可不是來討論無政府主義的!”
“我反對你的偏見!”黃凌霜站起來。他很看不起這位自以為是的小個子。 “無政府社會有什麼不好?無政府的社會是去除一切強權的社會,由平民自己建立各種團體管理自己,比如辦教育就有教育會,辦農業就有農業會,這是何等美妙的境界!蘇俄的無產專政,也並不見得賽過無政府主義。李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去年在《新青年》五卷五號上就發表過《馬克思學說批評》,我就這樣說:蘇俄之專政,也無非是建立私權,保護少數特殊幸福的機關。我主張的共產主義,是無政府之共產主義,這一點,我是很明確的。”
李大釗勸黃凌霜坐下去,他說:“凌霜,我們今日的議題,是建立黨的組織”
黃凌霜又站起來,說:“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們今日成立組織,也應照著理想去做。我們不應有任何形式,不要有束縛。今日的會議,也不要有主席,不要有會議記錄!今後,也應當這樣,人人都是自由者,人人都是主人!”
這樣的提議,倒是叫溫文爾雅的李大釗也皺眉頭了。
張國燾惱了,說:“我們是成立一個政黨還是燒一鍋稀飯?這麼稀稀拉拉,行麼?”
李大釗趕緊說:“凌霜說的,也有道理。黨內倡導民主,沒有獨裁。但是分工還是要的。黨內工作,我看這樣安排,職工運動的發動工作,請張國燾負責;由黃凌霜編輯一個周刊,可以起名《勞動者周刊》;羅章龍、劉仁靜、張國燾一起負責發起社會主義青年團;我本人,分擔聯絡的任務。這種安排,大家以為如何?”
張國燾有點犯難,說:“分工我做職工運動,我是同意的,只是,活動經費的籌措”
李大釗說:“這樣吧,國燾,我每月捐出薪俸八十元,為活動之需。”
李大釗順利地分了工,使會議的結局得以圓滿。李大釗總有這個本事,把一個很難畫的圓圈畫成了,而且畫封閉了,畫嚴實了。在這次會議之前,九月份,他其實已經與張申府、張國燾開過了一個三人的會議,三雙手握在一起,算是成立了共產黨的北京支部。此次人員的擴大,也算是圓滿的。黃凌霜這幾個人,共產主義之旗號還不鮮明,這事兒有缺陷,但此事也須文火來煮,著急不得,眼下主要是看其有無為革命獻身的理想,有無一腔熱血。
十一月份,秋風吹成冬風的時候,湖南的毛澤東也加快了步伐。為建黨一事,他幾次去楚怡小學找何叔衡商量。他告訴這位前清秀才,湖北的另一位前清秀才董必武,也已經在他自家宅中召集過一個會了,建立了湖北的共產黨組織。他們推荐一個叫包惠僧的當了書記,那個包姓青年人是北大文科的肄業生。
何叔衡笑瞇瞇說:“潤之,還是先說開慧吧。”
毛澤東一愣,說:“扯什麼呀,何鬍子,我說的是開會。”
“先說開慧,後說開會。”何叔衡放下手中的紫砂茶壺,認認真真地說,“我表侄是開花轎店的,我給你備一頂花轎吧?”
“何謂花轎?”毛澤東聽不懂。
“人生大事,沒一頂花轎,怎麼抬得動?”
毛澤東知道何鬍子說的是什麼事。人生大事固然是人生大事,但是人生大事也並非一定要別人抬著來完成。抬,不是個好聽字眼。尤其是在中國,眾人所抬,可能不是新娘,而是孔老夫子。
“何鬍子,”毛澤東嚴肅起來,“你我是不是新民學會會員?我們是不是立志要反對封建陋習?”
“潤之我告訴你,花轎,也不光是小姐太太坐的!你以為,勞苦大眾只有一輩子抬的份,連一回坐的份也沒有?”
“何鬍子啊何鬍子,我說東,你偏說西,不跟你說開慧了,還是跟你說開會的事。你先看看這封信,這封信太要緊了。”
毛澤東遞給何叔衡看的一封信是來自法蘭西的,蔡和森寫的,信上力陳建黨之必要。蔡和森的意見,毛澤東一直是看重的。毛澤東昨夜在湖南一師附屬小學的宿舍裡睜眼到天亮,所念所思,不是開慧,確實是好友和森,是和森對國內局勢的判斷。
幾日以後,毛澤東便約了五個人,一起踱步在青山祠側畔的一塊空坪上。毛澤東不作室內開會之舉,只作坪上踱步之狀,為的是安全。湖南烏雲蔽日,形勢依舊險惡,革命者不能不防。老省長張敬堯是走了,新省長趙恆惕不見得和善。青山祠是一師附小的教師宿舍,祠畔有一大塊空坪,陽光融融,正好散步。
這個會開得奇,是邁步子的會,毛澤東想,正好,寓意行動,共產黨說到底就是行動之黨。
於是毛澤東停下步子,這樣對大家說:“蔡和森從法國寄來的信,諸位都已經看過了。和森說,無產階級革命有四種利器,一個是黨,一個是工會,一個是合作社,一個是蘇維埃。尤其是黨,黨是革命運動的發動者、宣傳者、先鋒隊、作戰部。所以和森力主明目張膽正式成立一個中國共產黨。他的想法,與陳仲甫先生委託我在湖南成立黨組織的想法,殊為一致。我已經復信和森了,我說,你的想法,我沒有一個字不贊成的。”
何叔衡說:“潤之,道理都明白,莫多講,再說,北鄂已動,南湘安能不動。我看,今日大吉,就算成立了吧!”
毛澤東取出一頁紙,說:“今天來的,都是信仰共產主義的同志。我們一邊散步,一邊就算結盟了。請諸位都籤上自己的大名。”
何叔衡說:“無奈已是初冬,北風無情。若是春季,此地滿眼桃花,我們今日便叫做桃園六結義。”
眾人笑,先後簽名。
會散之後,毛澤東特意留下何叔衡,說:“何鬍子,我還有一項私人請求。”
“何言請求?說就是了。”
毛澤東還不好意思開口。何叔衡說:“潤之從不開金口求人,如今相求,定是要事,趕快說吧。”
“你真的有一個表侄開花轎店?”
“是啊,此店開張十年有餘了!”
毛澤東猶豫說:“我想”
何叔衡笑:“這就是說,潤之真的要跟楊教授的女兒成親了?”
“噓!”
“噓什麼?男女作合,天經地義,還怕什麼耳朵聽到?潤之,你都二十七了,你還以為小?結黨結婚兩不偏廢才對。”
“我想,成親也是一件大事,既是辦大事,好像也該有一頂花轎。”
“什麼叫敬酒不吃吃罰酒?說的就是你潤之的這頂花轎!我早說過,百姓成親也該坐轎!”
“本來我想,大家都是新民學會會員,該是提倡節儉,反對陋習,花轎鞭炮之類,理應統統取消。可是昨日有個王老師跟我說,你這個做校長的,只曉得拿刀槍反封建,不曉得拿桿秤稱稱女人的心。”
“何謂稱稱女人之心?”
“他說,女人,一輩子就是兩抬,一次抬進門,一次抬出門。”
何叔衡眼一圓,說:“不假,一為婚禮,一為葬禮。”
“這兩抬,都是女人最風光的時候。抬進門時,是笑的,抬出門時,是哭的。”
“不假,為人一世,唯哭笑二字。”
“這就叫悲歡人生。”
“是啊是啊,人活一輩子,無非一個悲字,一個歡字,除卻悲歡二字,人還剩什麼?”何叔衡大點其頭。
“所以我想,女人一生兩抬,若是少了進門這一抬,兩抬剩一抬,便是月缺一半。悲歡兩字丟了一字,豈非人生一大憾事?”
“所以你今日想吃罰酒,來跟我討一頂轎子抬抬了?”
“就托託你那位表侄吧,”毛澤東不好意思地說,“不須四抬大轎,一乘輕兜小轎即可,只求個意思罷了。”
楊開慧身穿一件繡花小棉襖,肩背一隻鼓鼓的書包,走過板倉村外的小木橋。她今日走路感到特別輕鬆,胸也挺得很高。今日是成親日,她要步行到妙高峰青山祠去,她的新郎在那兒等她。
哥哥楊開智一路送她出村。
“回吧,哥,別送了。”楊開慧說,她看見哥哥憨厚的臉上有一些淚痕。 “哥,別傷心,照顧好媽媽,我會經常回來看你們的。”
“你看你,就這麼一隻書包。”
楊開智一想到妹妹出嫁如此簡單,心裡就緊。倒是母親勸他:你知道天上的龍是怎麼走的?是飛的,是爬的,是拱的,是滾的?你爸爸早就說過人家毛潤之是龍行之人,龍行之人自有龍行之福。你就省點心,萬不必管你妹妹和妹夫的方圓尺寸。
楊開慧笑著對哥哥說:“人家毛澤東不送一點兒聘禮,我又帶什麼嫁妝呢?其實,人家現在是小學的主事了,薪水也不低,吃的也有,用的也有,啥都不缺,我帶上幾件衣服,還不成?”
“總覺寒磣。”
“爸爸生前是做什麼的?”
“教書的。”
“教什麼書?”
“倫理學。”
“哪種倫理學?”
“新倫理學。”
“既然爸爸都那麼開通,理字前頭帶上了一個新字兒了,我還能再做一個守舊的女子嗎?”
“去妙高峰,路也不近。既然有轎子,總是要坐的。毛澤東說好有一頂花轎要來,你就性急。”
“我不要坐轎。坐什麼轎!”
“何必呢,開慧?”
“哥,你想,媽媽跟了爸爸一輩子,到長沙,到北京,可謂是亦步亦趨。我如今有了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也該做到亦步亦趨。我就從今天結婚之日做起,亦步亦趨,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去!”
楊開慧在橋頭辭別哥哥,開始了她的“亦步亦趨”。她想,今日是起步,我一輩子對潤之都要這樣,我願意這樣,一個女人的美妙應該全在亦步亦趨之中。
走了兩里山路不到,她的前額上已有了細細的汗珠。她緊一緊書包,繼續邁步。此時她已經聽見身後傳來焦急的喊聲。
楊開慧回臉,發現一頂兩人抬的輕兜小轎正在匆匆忙忙趕上來。
兩個轎工,一個年長的,一個年輕的,均走得氣急吁吁。
那個年輕的轎工名喚石頭,其姐姐,就是那位參加進赴京驅張團的滿嘴無牙的石花。聰慧的石頭也是經何叔衡介紹,最近才被雇在轎店裡的。
老轎工喘氣說:“新娘子,快請上轎。我們來晚了,新娘子多包涵。”
新娘子不買賬:“多謝多謝!你們返回吧,我走路去。”
老轎工大為吃驚:“那怎麼行?我們東家是受何先生之重托,專門派我們兩個來侍候新娘子的!”
“我喜歡走路呀!”楊開慧說。
“不成不成!”老轎工停了花轎,攔在路中,“新娘子你今天非得坐上花轎,不然我們哪裡回得了家!”
石頭也幫腔說,你新娘子要不坐,我們回去要挨手心板子哩!楊開慧聽見這話,又見著兩張被北風吹紅了的臉,心就軟了一些。 “一定要坐?”她問。
“一定要坐!”
“好吧!”楊開慧掀開轎帘,小心翼翼踏進花轎,“既然一定要坐,我就坐一坐。”
“來呀,石頭,”轎杠上肩,老轎工的一張臉頓時就生動了。他極有韻味地喊,“抬起來呀,去成親呀,花好月圓,萬萬年啊!”
石頭呼應著喊,也喊得很有節奏,那是他新近學的:“鳳凰雙飛,鴛鴦游啊,白頭偕老,子孫稠哇!”
兩位轎工剛在興頭上,便聽轎子裡發出一聲喊:“停轎!”
轎工不知出了什麼差錯,急忙放下轎子。楊開慧像隻兔子一樣蹦出花轎,高高興興地說:“好了,兩位師傅,我轎子裡晃蕩過了。既然新娘子坐過了,你們也可以回去交差了。”
老轎工聞言,幾乎要哭,說:“新娘子,是嫌我們抬得不好還是怎麼的?”
楊開慧說:“我說實話吧,這花轎,外面的布圍子是新的,可是我發現裡面的坐墊子是舊的,非但舊,而且磨破了,爛棉破絮都露出來了。我想,一定已經有成百上千個女人坐過這頂轎子。”
“成百上千?該有,該有的,沒錯。”
“一個女人,就是一個故事。也就是說,這轎子,藏著成百上千個故事了。”
老轎工點頭說:“是啊是啊,哭的,鬧的,笑的,成百上千,沒錯。”
“在這成百上千個故事裡,沒有一個故事是像我這樣,才鑽進去,又走下來的吧?”
“沒一個像你,沒錯。”
“這就對了。你們回去,告訴你們東家,你們今天認認真真抬了,抬了一個全新的故事,你們已經完工了,你們抬得很好。這麼說,行不行?這麼說東家還不能饒你們?”
老轎工摸摸後腦勺,嘆氣說:“看這模樣,今天新娘子是存心不要我們侍候了?”
“我今天只是沒有賞錢給你們。”
“看你新娘子說哪兒去了!”兩位轎工無可奈何地抬起空轎,“那我們就回了,對不住你新娘子了!”
“多謝了,兩位師傅!”
轎工走了。轎工只覺得這新娘子怪,世上少有這樣的新嫁娘,一身粗布棉襖,一雙布鞋,鞋面上花也不繡,還一定不肯坐轎上門。
“腳上沾泥的新嫁娘,怕是會一生塵埃呢。”老轎工這樣對新轎工石頭說,他心裡很覺得惋惜。坐轎者,不一定沒福啊!
毛澤東全然沒想到他的新婚妻子是一路走來的。其時他正在忙碌著抹桌搬凳。
青山祠教師宿舍內的天井裡,擺開了一張褪色的八仙桌,毛澤東和他的一群同事正忙著拾掇板凳和碗筷。鐵鍋很旺,一隻肥雞尚在熱水里褪毛。毛澤東花了六個銀洋擺一桌酒席,這六個銀洋佔了他每月薪水的一半,酒席算是很排場了。這時候,忙得不可開交的毛澤東就看見何叔衡慌慌張張跑進門,一迭聲說:“潤之,來了,來了!”
毛澤東一喜:“花轎到了?”
何叔衡臉上不好看,說:“沒轎,走來的!”
楊開慧沒坐花轎,這倒是叫毛澤東一怔。毛澤東急步走到門外,遮眼望,果然就遠遠地看見了新娘子。新娘子走在陽光裡,一頭短髮,英姿勃發。毛澤東大聲喊:“開慧!”
楊開慧招招手,笑,一步一步就走近了,走近之後便衝著毛澤東大大方方伸手,說道:“握握手吧。”
新郎新娘握手,雙方都笑容滿臉。何叔衡嘆口氣說:“罷了,罷了,一不拜天地,二不拜高堂,三不夫妻對拜,也只好這樣握握手了。”
楊開慧知道何叔衡為什麼不高興,所以當酒宴開始的時候,她站起來,頭一杯酒就要敬他。何叔衡慌忙起立,說:“不敢當,不敢當。”
新娘說:“我敬你,是表示歉意。你好心送來一頂花轎,我卻不領情。”
“不打緊,不打緊。”
楊開慧咕嘟嘟飲下一杯米酒,然後開始作說明:“我為什麼不想坐這頂花轎呢,因為我看著花轎,心裡難受。”
何叔衡一驚:“為何難受?”
“為何難受呢?我也在問自己,花轎抬的是歡喜,為何難受?何校長,我說實話,我之所以難受,是因為我看著花轎里外不一。轎子外面,是紅圍子,新的,還綴著流蘇,漂漂亮亮。轎子裡面,那坐凳,卻是磨破的,破棉爛絮都露了出來。看著這樣的轎子,我想到什麼了?我忽然就想到女人了,想到我們中國的女人了,我們周遭許許多多的女人,不都是這一頂轎子麼?”
毛澤東想,這開慧,是在做一篇錦繡文章了,已經有了一個好的起頭,於是便說:“對,開慧,說下去,為什麼女人是一頂轎子?”
“女人出嫁,頭上蒙著紅蓋頭,綴著流蘇,漂漂亮亮,可是實際上呢,骨子裡呢,悲哀啊,沒有自主的命,任人牽,任人磨,只能是一團給人坐破的破棉爛絮。說句實話,中國許許多多的女人,都是這種可憐的轎子命!”
“對,對!”一桌酒客一齊點頭。新娘子名不虛傳,果然才女。
毛澤東含笑說:“開慧不是轎子命,所以開慧不能坐轎子!”
“潤之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所以這第二杯酒,我敬潤之。”楊開慧大大方方站起來,敬夫君,酒杯齊眉。
毛澤東亦高高舉杯,說:“開慧,你不是一頂轎子,我毛澤東既不會坐你,也不會抬你。你我的人生,就是一起牽著手走路,你攙我,我扶你。”
楊開慧聞言,忽覺鼻子一酸,兩滴眼淚奪眶而出。
所有的酒客都受了感動,尤其是何叔衡,眼睛也有點紅。
“今天這頓喜酒,”這位前清老秀才說,“真喝出點味道來了。”
兩根紅蠟燭已經點了一大半了。蠟燭也是細心的何叔衡買的,說洞房花燭夜,無燭不成洞房。
毛澤東坐在床上,楊開慧的臉偎依在他胸前,兩人都沒有睡意。
毛澤東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