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建黨偉業

第8章 第八章這個馬林不是馬,比牛還牛

建黨偉業 黄亚洲 22122 2018-03-16
從嘉興回到上海的半個月之後,張國燾為一件事心煩意亂。這一刻他正短褲短褂,匆匆尋找在熱辣辣的卡德路上。他必須盡快找到週佛海,並且把他揪回來。馬林為中國共產黨代理書記的失踪,都快急死了。 張國燾先是撞到報童身上。汗淋淋的報童從他脅下鑽了過去,邊跑邊喊:“請看湘鄂大戰最新消息,直軍佔領岳州,大敗湘軍!”緊接著他又撞到一個大個子龜奴身上。龜奴紋絲不動,只朝他笑笑。龜奴肩頭搭一塊大毛巾,出局妓女妖艷地騎著這肩,一路吐著瓜子殼兒,不斷地向洋人和華人拋媚眼,現在又把瓜子殼兒輕巧地吐在張國燾臉面上。 晦氣,張國燾咒了一聲。他把瓜子殼兒剝下臉面的時候,便已經到了卡德路祥富裡一百零六號門口。他看看門牌號,沒錯。

打門半天,門開了,探出一顆亂蓬蓬的腦袋。 果然是周佛海,面孔蠟黃,眼睛腫得像兩節豆莢。 “要不是有人指點,我還真不知道你躲在這兒。”張國燾沒有好聲氣,心裡想,縱慾也該有個度。 “五天了都找不到你,你一直睡在這個楊女士家裡?” “天坍了?” “你湖南老家不是有老婆的麼?還有一子一女!” “是男人麼,怎麼這樣問?”週佛海揉揉眼睛,“我是中央局代理書記,你是中央局組織主任,有你這麼審問書記的麼?” “走走走,你好歹還知道你的職務!”張國燾往外拖他,一邊拖一邊揚手,攔下一輛黃包車,“你呀你呀,失踪五天,馬林他們快急瘋了!” 馬林確實是個急性子人。他弄不懂中國人做事何以這麼慢慢吞吞。依他看來,一個新興政黨成立之後應當是一天一個氣象。在這一點上張國燾倒是有點理解馬林,他知道馬林是在為中國著急,因此他這一天幾乎是硬拽著才把周佛海請到永安公司樓上的屋頂花園的。

馬林臉色不好看,週佛海一瞥就知。雖說這張咖啡桌擺在花園的最角落,一個冷僻暗黑之處,但是馬林和尼可爾斯基的那兩張陰臉還是一目了然的。週佛海心一橫,想,什麼大不了的,我千里海路從日本趕回國內,也不是為的來看一個荷蘭人的臉的。 馬林這麼對他說:“我並不關心那位女子是你的太太還是你的情人,我深信墜入情網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經歷。但是我想指出一個事實,新選出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局代理書記扔下他的同志們失踪將近一個星期,這是不可原諒的,這不能不使人驚愕。” 週佛海仰臉看星星,似乎在回憶一些過往的日子:“沒那麼多天吧?” 此時,圍桌而坐的張國燾、李達與包惠僧均沉默不語,他們聽任洋人發火。 馬林接著說:“八月是貴國的火爐,但是就在這樣炎熱的日子裡,張國燾同志在上海建立了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毛澤東同志在湖南創辦了一所自脩大學,開設了馬克思主義課程。這些同志,非常努力。而中國共產黨中央局的統盤工作,由於代理書記的經常缺席,就像沙子一樣不能捏攏,據說這是一句貴國的成語。”

他從近旁欄杆邊沿上的一隻花盆中抓起一撮乾燥的泥土,讓其沙沙地流下。 李達說:“一盤散沙。” 馬林說:“對,一盤散沙。貴國總是有一些很好的成語。” 週佛海笑一笑,回答說:“馬林同志,既然你已認定這些都是沙子,那麼,恕我直言,我也沒有本事加以捏攏了。另外,我須指出的是,我即便想捏攏這盤散沙,捏的時間也沒有了。我的暑假即將結束,我必須返回日本,以便完成我在京都帝國大學經濟系的學業。對我本人而言,這是要務。現在,尊敬的馬林同志,尊敬的尼可爾斯基同志,還有幾位尊敬的本黨同志,對不起了,請允許我繼續失踪吧!” 他站起來,客氣地鞠個躬,然後,大步繞過桌子,離開了屋頂花園。 他知道他此刻的背脊上落滿了驚愕的目光,但是他不後悔。主義的美妙不等於主義的強制,他受不了咄咄逼人。

週佛海不久就返回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繼續讀書了,三年後畢業回國,同年脫離中國共產黨。一九三八年又追隨汪精衛叛國投日,十年後病死於南京監獄。他人生的一切決定似乎都是很果決的。 那一刻,馬林的目光從周佛海的背脊上收回來之後,就順理成章地問了這樣的一個問題:“那麼,我們尊敬的陳獨秀書記什麼時候才能回上海呢?” 李達知道馬林的火氣正在越來越旺,但是也只好老老實實回答說:“說不准。” “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情,被選為中央局書記卻不肯到任!還沒有哪一個國家的共產黨書記獨自一個人在資產階級政府裡做官的。請問,他的官癮真有那麼大嗎?” 張國燾輕聲說:“跑到軍閥那裡做官,我歷來反對。據我所知,李達同志和李漢俊同志也是歷來反對的。也真不明白陳獨秀同志是怎麼了,這官兒是越做越來滋味了。”

包惠僧聽張國燾這麼說陳獨秀,有點不滿意,再怎麼著也不能在洋人面前給本黨的領袖抹黑嘛,這時候他就听見馬林扭過臉很客氣地問自己:“親愛的包惠僧同志,你能回廣東一趟,勸勸他嗎?” 於是包惠僧跑了一趟,於是包惠僧也勸說了,還好,對包惠僧的一通苦勸,陳獨秀這一回沒有固執己見,他雖不同意馬林指責他喜歡在資產階級政府裡做官的說法,但為了黨的工作的全局,仍然接受了包惠僧之勸,與他一起前往上海。陳獨秀臨行前,陳炯明再三挽留,不准陳獨秀辭職。陳獨秀以去上海治療胃病為由,於九月十二號這天,隨包惠僧登上了赴滬的海輪。 在回上海途中,陳獨秀用手拍拍舷欄,問:“馬林這個人,到底好不好合作?” 這個問題,陳獨秀不止問了一遍。

陳獨秀的提問帶有一種海浪般的鹹味,包惠僧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浪花濺上甲板,濕了陳獨秀的白皮鞋。舷邊風很大,海鷗的叫聲聽上去有些慘。 陳獨秀說:“這個馬林,在我們的黨代表會上聲稱,中國共產黨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東方支部,一聽這話,我就煩。他到底說過這句話沒有?” “說過。”包惠僧覺得這個問題好回答,“第一次開會,他致辭的時候,就說了。” “現在中國共產黨算是他們的支部不是?” “沒有做出這樣明確的決定。只是在黨的決議的第六部分中說:黨中央委員會每月向共產國際報告工作。” “不是人家的一個支部,卻每月要報告工作,你說正常不正常?而且,煩不煩?” 包惠僧不做聲,搔搔頭皮。

陳獨秀又敲敲白色的鐵欄杆,說:“我這個人,最惱恨的,就是聽見別人對我吆喝。會吆喝的是誰呢?以前,衙門裡頭,那些拍驚堂木的人會吆喝,兩旁打板子的衙役會吆喝。革命之後,衙門沒有了,還有誰吆喝?也有吆喝的,那是我兩個兒子,我的兒子就這麼對我吆喝,獨秀!獨秀!他們信奉無政府主義,政府都不信了,還信什麼爹娘?!所以敢吆喝。眼下,我在法蘭西的兩個兒子,統統信奉了馬克思主義,也不再對我吆喝了,可是卻有人借馬克思主義之名,又想來對我吆喝,要匯報這個,匯報那個,惠僧,你說,中國人自己組黨,自家的事情,憑什麼要向洋人匯報?” “陳先生!” “怎麼?” “人家是代表共產國際的,我們說話,無論如何,須得音量適中,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

陳獨秀聞言,長吁一口氣,注視著起起伏伏的海面,說:“你呀,砸了半天孔家店,還是孔夫子的中庸之道!當然,惠僧,話也得往回說,凡中庸之言,均非常中聽。” 陳獨秀回到上海的第二天,馬林就找上門來了。那時,在伊爾庫茨克的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工作了一段的張太雷回到上海不久,正好給馬林做翻譯。其實陳獨秀完全可以用英語與馬林對談,但是他不願意,他要說中國話。 高君曼一直提心吊膽地關心著客廳裡的談話,她知道丈夫與這個洋客人都是炸藥脾氣。 談話的氣氛開始還算是好的。馬林一見陳獨秀就握手:“啊,你就是陳獨秀!我是馬林!” “我不是陳獨秀。” “是麼?”馬林頗覺意外。 “我只是那個喜歡在資產階級政府裡做官的人。”

馬林哈哈大笑。 “你也不是馬林,你是牛林。” 張太雷覺得不好翻譯,就對馬林說:“陳獨秀同志說你像一頭牛。” 陳獨秀比畫著解釋:“你頭上有兩隻角,所以你叫牛林。我頭上也有角,不過,不是兩隻角,是一隻角,故名獨秀。” 張太雷對馬林說:“他稱讚你的身體健壯得像頭牛,性格也像頭牛。” 陳獨秀不滿意了:“太雷啊,你就不肯如實翻譯,你怕得罪這個洋人是不是?” 張太雷小聲說:“陳先生,我也只能這麼翻譯。” 馬林說:“我若是一條荷蘭奶牛就好了,可能會有更多的人喜歡,可惜,一條公牛而已。有咖啡嗎,陳同志?現煮的?” 在高君曼為他們沖泡了第二杯咖啡之後,兩個人已是一句頂一句,爭吵得相當厲害了。問題自然就是組織關係,馬林特別強調這一點,不然他覺得在中國簡直無法開展工作。

馬林鐵著臉說:“請注意,全世界的共產主義運動,都是在共產國際領導之下!” 陳獨秀點起一根雪茄,回敬說:“沒有聽說過。” “正因為陳同志沒有聽說過,所以我要告訴你!而且我還要強調,這種領導是直接的,中國共產黨不能例外。” 陳獨秀突然站起,大聲說:“我也要強調一點!” 張太雷心裡一緊,笑嘻嘻打斷他:“陳先生!” 一旁的包惠僧也馬上說:“陳先生,再來點咖啡吧?” 陳獨秀不理會他們,繼續按自己的思路說話:“馬林同志,我也要再三強調一點,我雖然沒有出席中國共產黨的全國代表會議,但是我也沒有聽說會議上通過了任何一項有關的決議,指明中國共產黨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我告訴你,馬林同志,要我們接受指導,是可以的,是不是接受領導,再說吧!” “你是中國共產黨的書記,對於這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不能不跟你繼續協調。” “我們換個題目協調協調吧!或者,改天再協調吧!對不起,我剛回上海,跟我兒子女兒都沒有協調好呢!改天吧,改天吧!君曼,送客!聽見沒有?送客!” 一晃就起秋風了。 望眼五馬路,一片鋪天蓋地的黃綠色梧桐樹葉。在陣陣秋風之中,這些樹葉一齊搖曳成一片枯黃的色彩。而此刻遠遠傳來的警車的鳴叫聲,更平添一種寒冷之感。 若是從樓頂看下去,彎曲的馬路,便似長蛇一樣伏在樹葉下面隱約伸展。來自淞滬警察廳的兩輛褐黑色警車,就如同兩粒斑點,在蛇皮上蜿蜒爬動。 警笛尖聲鳴叫,路人紛紛閃避。站在警車踏腳板上的警察向行人一路揮舞槍械。 這一天陳獨秀正夾在路人之間,悶頭沿牆而行,看上去心事重重。 警車的呼嘯越來越響。陳獨秀怎麼也沒料到,兩輛狂叫的警車竟會在他身邊戛然剎住,並且閃電般跳下十來個黑制服警察。 陳獨秀轉身想跑,已經晚了,只聽揮動手槍的警察厲聲喊:“靠牆!靠牆!” 警察們一邊喊,一邊如烏鴉般飛進一家綢布莊。 看來目標並不是自己,這一判斷使得陳獨秀略略定了心。他同七八位路人一起面壁而立,雙手按牆。 良久,他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動一動。 一個警察喊:“別動!誰在那兒探頭探腦?” 陳獨秀默立不動。一會兒,他趁門口守望的那位警察不留神,竟然顧自撣撣手上的泥灰,悠然轉身,揚長而去。 這一大膽的行動讓那些仍在面壁的路人們吃了一驚,紛紛轉了眼珠,偷瞥著這位穿淺灰西裝的勇敢者,但是沒一個人吭聲。 警察轉過臉來:“別動!你們誰敢動?找死?” 陳獨秀慢吞吞走過亞東圖書館大門,忽一個反身,又走回來,悄悄推開玻璃門。 與年長八歲的鄉兄汪孟鄒相對而坐,陳獨秀才感覺到了一種自在。 他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汪孟鄒見陳獨秀久坐無語,便說:“《嘗試集》快出版了。” 陳獨秀啊啊地應著。胡適的白話詩集《嘗試集》由亞東出版,陳獨秀早已聽說,他一聽說就是支持的。幾千年的詩國,也該老枝新葩,推出自己的白話詩集了。 汪孟鄒又告訴他,侄兒汪原放已標點完畢和,古典之作一經新式標點,想必一定暢銷。陳獨秀繼續啊啊著。汪孟鄒又說,和也在作標點了,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也要出版。至於《獨秀文存》,亦在編輯之中,準備儘早出版。陳獨秀盯著嘩嘩轉動的電扇葉子,一直不吭聲。 汪孟鄒忽然悟出了對方來意,便站起來說:“拿點錢吧?知道兄廣州回來,手頭緊了。兄這個清官啊,也太清了!” “說來慚愧,連給孩子買糖的錢都沒有。”陳獨秀不好意思了。 汪孟鄒拉開抽屜,取出十元錢。陳獨秀一見,搖搖手。汪孟鄒說:“拿著拿著,算是預支《獨秀文存》版費,這還不能拿?” 陳獨秀還是有些猶豫。 “花自家錢,有啥呢?踏實!往後,手頭緊了,電話吩咐一聲就行。” 陳獨秀收了錢。 汪孟鄒坐下,不無擔憂地說:“仲甫兄,你臉色不好,很不好。恕弟直言,兄是心中有淤,七竅不暢。” “我在會一個洋客人。” “會客何難?兄一直教化弟: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辦這書店,也是全仗朋友。” “小時候你捱過父親打吧?我記得你是捱過打的。” 汪孟鄒拍拍自己屁股道:“難忘。” “若是客人手裡老舉著一塊板子,你能不能做到不亦樂乎?” “兄可以不去約會麼!”汪孟鄒笑起來,“小時候,一見父親拿板子,我的辦法就是逃!” “我逃不掉!” 汪孟鄒明白對方的心境了,沉默一會,輕聲說:“仲甫兄,弟有難處之時,兄曾勸說弟多次,弟都是記著的。八年前,兄與柏文蔚勸弟闖上海灘辦書店,弟二話不說,帶著原放就來上海了,艱險幾度,也算是站穩了腳跟。五年前,兄建議亞東與群益書社合併,主持發行《新青年》,弟也是聽了,從此亞東一路順境。這些,弟都要謝兄。今日,弟兄對坐,掏心剖腹,弟不免也想勸兄一句,不知兄聽不聽得進。” “說吧。” “一句話,別辦黨了。” “什麼?” “當個編輯算了。日月如梭,年壽漸增,本是一介書生,不求學問還求什麼呢?舉義反滿,也奮鬥過了。新青年大旗,也舉過了。北京大學學長,也當過了。廣東教育廳長,也做過了。神農遍嚐百草,算是功德圓滿了。仲甫兄啊,再下去,辦黨舉事,那真是險棋一著,其險,不亞於兄當年投身暗殺。這著棋,若是走得順當,眾人一齊來為兄拾柴,倒也是一說,但是看兄近期之相,心氣尤為不順。弟前幾日還同鄭超麟他們談起兄,說陳仲甫這個人向來是禿子打傘無法無天的,若受人制約,那還不怒髮衝冠翻江倒海?仲甫兄,真的,眼下既如此受制,又何必冒險舉事?兄雖小我八載,今歲也屆四十有二,再過八載便是知天命而年。兄今日好歹聽弟一句勸,明智之選,還是在文化界尋一份可靠工作,或著書,或編輯,或翻譯,一則研習學問,二則頤養餘生,衣食豐裕,豈不快哉?說句大實話,有了穩定的收入,好好養家糊口,也是一個男人應盡之責。” “男人應盡之責,不光是養家糊口。孟鄒,你今日這番話,多言了。我記得一年半之前,也是在這裡,你勸我別革命了,腔調是一樣的。孟鄒,我不會聽你的。” “當然當然,”汪孟鄒說,“弟之言你可以不聽,為黨是重要的。可是養家糊口,也不是不重要啊。兄知道嫂夫人好幾回去洗燙店做工掙錢么?” 去洗燙店做工?做什麼工?陳獨秀聞所未聞。 傍晚回家之後,他就對妻子瞪起了眼。 “我在廣州不是每個月都給你寄錢的嗎?我在上海不是還有幾筆稿費嗎?再怎麼著也不至於餓死嘛,何必扔下孩子偷偷給人家洗衣裳?” 高君曼一聽眼睛就濕了:“當家的啊當家的,憑你那點稿費,能過什麼日子啊?想買隻雞給你給孩子補補身子,都得算計來算計去,你倒還來瞪我的眼珠子!喊你當家的,你當什麼家啊!” 陳獨秀一時無言。高君曼扔下鍋鏟就哭起來。就在這時候,陳獨秀聽見黑子在門外喊:“爸爸!來客啦!是洋人!” 黑子高興這時候來客人,他知道,爸爸的火氣只有在泡茶的時候才能澆滅。但是孩子這一回錯了,這位洋客人所帶的禮物也是火氣,一杯龍井根本無濟於事。 馬林說:“請允許我再說一遍,陳獨秀同志,我迫切地想了解中國共產黨在這一周的活動情況。” 陳獨秀從桌子抽屜裡取出一冊《共產黨》月刊,模樣極不情願,瓮聲瓮氣說:“李達仍然在編《共產黨》月刊,這是本月號。張國燾忙於在全國建立勞動組合書記部的分部。就這樣。” 這幾句話,兩人都用英語直接交談了,擔任翻譯的張太雷便顯得無所事事。張太雷衝黑子做怪相,先鼓腮,裝豬八戒,再捏鼻托腮,裝狐狸。 馬林說:“沒有了?” 陳獨秀說:“沒有了。” “建立分部,擴大黨的工人階級基礎,非常重要。請談談詳細情況。” “哪能每週都有情況!”陳獨秀終於忍耐不住,雙眉一跳,幾句中文說得聲色俱厲,“哪有那麼多的情況!我這客廳又不是字紙簍!真是笑話,笑話,笑話!” 張太雷嚇一跳,不敢翻譯。馬林無法聽懂中文,但是明顯看出了陳獨秀的不悅,於是便說:“請耐心,陳獨秀同志。我聽說國民黨很注意在各地招收黨員,因此,對目前只有幾十名黨員的中國共產黨,我不能不表示更多的關切。” 陳獨秀又說英語:“請問,共產國際總部在哪裡?” 馬林不無驚異,說:“莫斯科呀!” “莫斯科離上海多少路?” 馬林瞪圓眼睛。 陳獨秀說:“你從荷蘭趕到中國來,路上走了幾天幾夜?” 馬林還是不明白對方什麼意思。 陳獨秀說:“中國有句俗話,叫天高皇帝遠!皇帝遠了,你再匯報,他也聽不見。憑什麼要我一禮拜匯報一次?累不累?你不累我累!” 馬林總算聽明白了,並且無可避免地發怒了,“請注意,陳同志,我馬林不是代表我馬林,我馬林代表共產國際!” 陳獨秀突然一拍桌子,砰的一聲,茶水晃了出來。 “我再一次告訴你,馬林同志!”陳獨秀用中文大聲說,“各國革命有各國的情況!我們中國,是個生產事業落後的國家,我們的革命,有自己的特點!我們要保留獨立自主的權力,我們要有獨立自主的做法!我們人少,人少又怎麼樣?人會慢慢多起來!你再要我匯報,我張嘴也吐不出人來!我告訴你,我們有多大的能力,我們就乾多大的事,我們決不讓任何人牽著鼻子走!” 翻譯張太雷愣呆了。 陳獨秀指指馬林,大聲對張太雷說:“你把我的原話翻譯給這個洋人聽!你別對我兒子裝狐狸!” 張太雷不敢翻譯。 陳獨秀怒:“太雷,你太不會打雷!你現在給我打雷!” 馬林問張太雷:“陳同志說什麼?” “他對我生氣了,他嫌我的翻譯錯誤百出。” 陳獨秀聽了,對張太雷說:“對自己的名字,我是對得住的,你對不住自己的名字,你不敢打雷!” 晚上,黑燈以後,陳獨秀一直輾轉反側,睡不穩。大鋼床搖得叮叮噹當響。高君曼勸丈夫:“洋人有洋脾氣,你總是要客氣一點。” 陳獨秀按亮了燈,起身靠在大鋼床的床檔上,點起一根雪茄,說:“上回來的那個威金斯基,倒是和顏悅色,秀才脾氣,你不把話說完他絕不插嘴。這個馬林,不是馬,是牛,比牛還牛。” “你也夠牛的。” “我牛,是因為我牛得起來。我懂我的國家。我也懂我的黨。我們什麼都在做,《新青年》被封了,但是我們還在出版。李達的《共產黨》月刊也出得很利索。張國燾的勞動組合書記部的工作,也特別賣力,毛潤之在長沙已經辦起了勞動組合書記部的分部,正在醞釀工人罷工。我們還要辦一家人民出版社,再出他十幾本共產主義小冊子。我覺得我也夠牛了。他呢,他憑什麼牛?他牛,說明他實在不知天高地厚。他連我們國家有幾個省都數不過來,他牛什麼?” 聽丈夫這麼說,高君曼也不能說什麼,便嘆口氣,抬手熄了燈。 窗外路燈把樹葉的影子花花地照進來,滿了半堵牆。不知哪兒有自鳴鐘響,叮叮噹當,如秋蟲子叫。 陳獨秀煙頭一亮,黑暗裡又說:“我這人,先前,聽得鐘聲,心里便急,血都會湧起來,江浪似的。現在,聽得鐘聲,眼面前晃動的不是一口鐘,而是打鐘的人。打鐘的人牽著長繩,一扭,一扭,鐘就響起來。這很危險。” 危險什麼呢,妻子不明白。 這很危險,陳獨秀繼續緩緩地說,危險在於一個血性漢子的血,在這種鼓動之下,並不容易漲起來。對於有獻身精神的男人來說,這是最險最悲之事。 妻子聽了,沒有吱聲,過一會,忽然抽抽噎噎起來。陳獨秀奇怪,問她是不是還在擔那個洋人的心,說我的事,你就不必要多擔心了。高君曼說:“不是擔心洋人,是擔心你。當家的,你不讓我擔心,我能不擔心麼?你剛才說獻身,你到底獻身獻給誰了?你好幾個晚上都不回漁陽里睡覺了。” “又擔心我在外頭有女人?”陳獨秀冷笑,滅了煙頭。 滅了煙頭的陳獨秀在黑暗中告誡妻子,不必再提起有關女人的事。把陳獨秀與女人扯在一起的花邊新聞,北京和上海的報紙上從沒有斷過。既做了陳獨秀的女人,就別再提陳獨秀與女人的事。他在外邊過夜的根本原因不是女人而是地下鬥爭的需要。這一點,作為陳獨秀的女人,尤其要心明如鏡。再說,自打到了上海之後,他陳獨秀在外過夜的次數確實是少而又少了。 絮叨半天,陳獨秀才讓高君曼的那顆受傷的心扎上繃帶。可是此後沒過一個月,這顆心又流淚了,且是大淚滂沱。一九二一年十月四日下午兩點多鐘,這真是一個不幸的時刻,一群法探和華探衝進漁陽里二號,以窩藏查禁刊物為名,逮捕了陳獨秀。同時被捕的有高君曼、楊明齋、包惠僧、柯慶施四人。 這次突如其來的磨難,在其後的發展中,倒是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它奇蹟般地消弭了陳獨秀與馬林之間的幾乎是劍拔弩張的對立。 案子其實不復雜,巡捕房這回的逮人,並非衝陳獨秀而來,而是衝查禁之刊《新青年》來的。所以,陳獨秀在捕房化名王坦甫,蒙了對方好長時間,最後才露了餡。陳獨秀在暴露身份之後,對捕房說,我太太是家庭婦女,另外的人,都是跟她叉麻將的,我的事,與他們無關。捕房後來就相信了這樣的解釋。陳獨秀的這種好漢做事好漢當的結果,最後造成了他獨自一人的羈絆。 對此,馬林急壞了,到處找人保釋他。剛當了中國共產黨的領袖才兩個來月,就入了捕房,這算是什麼事!馬林花了一大筆錢,力求法國著名大律師巴和出面相助。巴和此人,要么不開金口,一開金口,齒縫間便有風暴,這種風暴已被多次實踐證明能收摧枯拉朽之效。馬林堅信巴和的能耐,因此願意打通種種關節請動巴和。 陳獨秀本人這一回也做好了長期坐牢的準備,文王拘而演周易,他從來不怕坐牢,他也不知道馬林在為他的這一次突然蒙難而揮汗奔波。他在被捕當天就對難友包惠僧說:“你會馬上釋放的。他們沒有證據。” “我陪你一起坐牢。”包惠僧當時這樣說。 陳獨秀臉一沉,說:“傻話!我告訴你,家裡有馬林給我的信。如果他們搜出來,可能要判我七八年刑。這一回,我是沒指望了,打算坐長牢。你們呢,出去之後,繼續幹。不願幹,也不必勉強。” 包惠僧大聲叫屈:“你也太小看我了,陳先生!” 陳獨秀長嘆一聲,說:“我已經第三次受鐵窗之累了。一次在安徽,一次在北京,這一次在上海。我覺得這一次,受難要受長了。雖有出師未捷身先亡之感,對不起本黨同志,但牢獄這個東西,至於我,從來就是一塊磨刀石!” “陳先生,”包惠僧眼淚汪汪起來,“你別嘆氣了。你這麼一嘆,做學生的,心都要碎。” 獄內人心碎,獄外人的焦慮不亞於獄內之人,上海的共產黨人對此無不憂心萬分。李達已連續兩夜未眠,他一再問張太雷:“聯繫褚輔成出面保釋有沒有可能?褚輔成是浙江名流,在上海灘頗有影響,人也熱心。” 張太雷說:“我已經聯繫過了,恐怕力道不足。” 李達說:“或者,我直接打電報給孫中山,請他出面試試!” 張國燾不相信孫中山有什麼力量,說:“孫大砲?有用?” 李達說:“試試總比不試好!” 電報飛入廣州觀音山南麓的大總統府之後,孫中山立即把他的政府財政部次長廖仲愷召來了。 “上海李達馳電,呼籲我出面營救陳獨秀先生,這個,我是一定要出這個面的。”已經就任非常大總統五個月的孫中山這樣說,態度非常堅決。 廖仲愷說:“先生此意甚好!” “那麼,仲愷兄,以我的名義,馬上打電報給法國駐滬領事,籲請他們立即釋放陳獨秀!” “仲愷馬上去辦。還有,張繼不是正在上海嗎?” “你的意思是?” 孫夫人宋慶齡微笑著說:“仲愷的意思是,請張繼出面,先行保釋陳先生。仲愷,是這樣吧?” “你猜對了。”廖仲愷非常欽佩孫夫人的洞察力。 孫中山說:“那麼,就打電報給張繼!馬上就打!” 國民黨的宣傳部長張繼一接到廣州來電,當天就設法去疏通關節,並且設法進入了巡捕房監獄,直接探訪陳獨秀。 陳獨秀被帶入探視室,一見訪客,很有點吃驚:“溥泉先生?” 他知道是孫中山在出面活動了,心裡自是感激,但是他也同時知道,北洋軍閥政府並不把孫中山和他的國民黨當做一回事,孫中山的吶喊總是音量有限。 張繼對他說:“放心,仲甫,沒天大的事。” “問題是他們搜出了《新青年》。”陳獨秀灰著臉說。他的面容與他身上的囚衣同為灰色。囚衣寬大,衣號為“9323”,很醒目。 “想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難就難在化解不了。” “廣州孫先生已經給法國領事拍了電報,吩咐我出面保釋你。” “能成?”陳獨秀相當懷疑。 張繼搖搖頭,實話實說:“孫先生是廣州的非常大總統,不是北京的非常大總統,也不是上海的非常大總統。” “也難為他了。” “我還在託人,想法子。” 陳獨秀搖搖頭:“沒用了。” “不,孫先生的面子,北京政府可以不賣,而那位法國領事,對這張面子多少還是要賣一點的。我同褚輔成出面,使你得到假釋,還是有一點把握的。但是要結案了斷,難。我聽說法國大律師巴和很厲害,到他手裡的案子,沒有翻不過來的。我已經去請過,吃了個閉門羹。唉,若真能請到他,事情就成一大半了。” 陳獨秀說:“溥泉兄,算了吧。注定有牢獄之災,繞也繞不過去。” 這時候陳獨秀根本不知道馬林已經坐在法租界的巴和律師樓裡,正以英語與這位大律師細細磋商。 “我很高興我終於能夠說動您,使您接受我的委託。”那一刻,馬林從黑皮包中取出一大包錢款,放於桌上。 “法國總巡捕房的各個關節,委託巴和律師疏通一下。” 巴和推回錢款,褐色的眼珠子裡一片和藹之光。 馬林微笑著說:“我明白這與律師的準則不符,但在租界之中,這已是慣例。況且,我知道,疏通一事,也不用您本人出面,您自有妥當的辦法。” “我佩服你的聰明和善良。” “只因為我和陳獨秀先生是生死之交。” 巴和想一想,點點頭,收下了那包鼓鼓的錢款。 二十六日,法庭果然結案,結論很簡潔,稱:查《新青年》已被封閉禁止出售,被告明知故犯,罰洋一千元,銷毀查抄書籍,釋放陳獨秀。 陳獨秀從日式澡盆裡爬出,還沒刮鬍子,便聞門聲響,馬林來了。 一身浴衣的陳獨秀急走幾步,與馬林緊緊擁抱在一起。陳獨秀用英語大聲說:“我知道是你請的法國巴和大律師,花了很多錢,打通了會審公堂的各個環節。” 馬林高興地說:“說這些幹什麼?不說了,不說了,我們荷蘭是航海之國,我們習慣看前面的水,不習慣看後面的水。” “你這是說荷蘭的話,我還是想說中國的話。我告訴你,尊敬的馬林同志,患難朋友這四個字,在我們中國語言裡,地位非常之高。” “這個詞彙,在我們荷蘭語言裡,地位也同樣很高。” 兩人哈哈大樂,再次擁抱。 馬林鬆開對方,又說:“陳同志,人在興頭上的時候,是不適合當頭澆一盆涼水的。可是,我這脾氣,又想讓我立刻說出我非常想說的話。” “說吧,馬林同志。現在你無論說什麼,我都不會拍桌子。” “我對中國共產黨目前的工作狀況很不滿意,黨員人數太少,工作效率很低,我甚至有一種中國共產黨是早產兒的感覺。” 陳獨秀的笑容立時凝固了,顯然,他的自尊心受到了重挫,“你怎麼能這樣說?” 馬林微笑:“那邊有桌子,你去拍一下吧。” 陳獨秀走過去,走到桌子邊上,但是沒有拍桌子。 高君曼端來一盆熱水,取出一塊洋皂,要給丈夫刮鬍子,問丈夫方便不方便?陳獨秀說,現在就刮! 陳獨秀一屁股坐上方凳,仰臉。肥皂沫立時將他的下巴弄得白花花一片。他不理會馬林,只管自己刮鬍子。早產兒,他想,說出這個詞彙的人才是早產兒。 馬林踱步在陳獨秀旁邊,用英語說:“我這話,也許說重了。可是我這半個月以來,一直在思考這樣的問題,中國共產黨,也該是一粒很明亮的革命火種了,可是為什麼中國這個大干柴堆,就是燃燒不起來?” 陳獨秀含含混混地說:“中國有句俗話,叫做欲速則不達。” 他說話的時候,嘴唇上的白花花的皂沫不時地鼓出氣泡。 “別說話!”高君曼瞪眼,“你知道我手勢不熟!” “可是,我告訴你,時不我待!”馬林走來走去,“中國的工人和農民都在深淵之中苦苦掙扎,軍閥和暴政照舊橫行。我希望中國的共產黨人在年內至少能達到兩萬人,可是到目前為止,連一百個都沒有。親愛的陳同志,我不知道你心裡急不急。” “我怎麼不急?”陳獨秀來氣了,“我在監獄裡每天想的也都是這件事。可是早產兒這個字眼,我希望你扔到荷蘭的海水里去。” “當家的,”高君曼啼笑皆非,“你別跟這個洋人囉唆了好不好?你自己看看!” 鬍鬚刀上的皂沫裡,出現了淡淡的紅色。 陳獨秀對妻子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道理是明擺著的,一心急,就有血的代價。” “我想走一趟廣東。”馬林忽然說,“我想去考察一下。聽說那裡的革命形勢相當高漲。我想跟孫中山見面。” “我也很尊敬孫中山,這回又是他出面叫人保釋我,但是,我必須提醒你,馬林同志,他的黨依本質而言,並不代表工人階級。” “就為的這個原因,我想實地考察。張繼先生已經為我安排了。張繼說,孫中山準備北伐,攻打吳佩孚。而且,張繼說,孫中山的這種準備,是非常認真的。” “我出來了,你倒要走了。”陳獨秀嘆口氣,“你走吧,去孫中山那裡看看也好。我是看過廣東的,並且是從廣東逃出來的。不過,你走之前,我願意再重申一句,中國共產黨人,人雖然少,可都是一個頂十,十個頂百的!他們優秀啊!面前的張國燾、李達,你是最熟悉的。北京的李大釗那就更不用說了。還有湖南的毛澤東,都是實干家!” 陳獨秀心目中的實干家毛澤東,現在正在江西安源煤礦的礦井裡爬動,礦壁廝磨著他的短衫。他兩個手肘的皮都擦破了,火辣辣的生疼。 巷道一片漆黑,像年歲一樣。這是一九二一年的臘月,毛澤東在這個月的十八號來到安源煤礦。他是受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的派遣,來湘贛交界的這個大礦區的。安源雖屬江西,但由於有鐵路直通長沙,所以張國燾決定,這個大礦的革命火種,還是由湖南的黨組織去點燃。這礦有工人整整一萬兩千,輕忽不得。 毛澤東隨幾個工人在黑暗中爬動,由於動作慢,落在後面了。他一年前來過這個礦一次,知道這裡有工人足足一萬七。所以前幾天,馬林與張太雷南下廣東路過長沙的時候,他就對馬林說到過這個礦區。馬林很感興趣,說一萬七千礦工,那是絕對小看不得的地方。馬林也鼓勵他去礦區,盡快發動工人。毛澤東沒有下過礦洞,這次來安源,他想,一定要去掌子麵看看。工人的苦難與資本家的樂趣,都是由那裡的鎬頭一鎬一鎬奏響的。 現在他聽見了鎬頭聲,知道掌子麵近了。 這時候他又聽見一個清晰的帶稚氣的聲音,聲音就在耳旁:“先生,我給你點上燈。” 隱隱的,便亮起了一盞點油的礦燈。光影裡晃動著一個孩子的黑臉,孩子露出白色的牙齒說:“先生你用嘴咬著,爬過去。” “謝謝你了,”毛澤東試了試牙齒,“你叫什麼?” “都叫我小油燈。”孩子說。 “小油燈,幾歲了?” “十四歲。” “十四歲,讀書的年齡,不該下井的喲!” 小油燈笑起來,暗黑之中又露出一排白牙。 “你爸爸帶你下井的?” 孩子又笑笑。 有人遠遠喊:“小油燈,給我點燈了!” “黑筐叔叔叫我了。”小油燈說。一個靈巧的轉身,他就爬進了另一個巷道,像只敏捷的小黑貓。 毛澤東用嘴銜起油燈,雙手摸索著前行。 小油燈爬過另一條巷道,為一位臉型方方正正的年輕礦工點燈。小油燈說:“那位先生說,我十四歲,不該下井。” “不下井,幹什麼?”黑筐說。 “讀書。” 黑筐點他鼻子:“小油燈呀小油燈,你是讀書的命麼?你是拉煤點燈的命!”黑筐一說話,礦洞裡就響起嗡嗡嗡的回音,像沉重的鼻音。 黑筐又說:“命苦知道不?你,我,所有的井下人,命裡都是黃連,命裡不該有的,就是沒有。知道不?” “我不說要讀書了。”孩子說。 “真懂事!” “那先生是誰呢?”孩子又問。黑筐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是個先生,下礦井的先生偶爾也是有的,那是來看個稀罕。那個先生是宋黑臉帶下來的,估計也是圖個稀罕。 其實宋黑臉也不知道毛先生是來幹什麼的。爬過巷道的毛先生現在坐下來,請他唱歌。這是一個稍微寬敞一點的巷道,毛先生從掌子麵上下來,就坐在這裡,現在他執意要請宋師傅唱歌。 “李立三喲,”毛澤東分別衝著兩側的巷道喊,“過來喲,爬到這裡來,聽宋黑臉宋師傅唱歌子囉!” 李立三嘴銜礦燈,貓腰爬來,臉上也如毛澤東一樣,灰一塊,黑一塊。毛澤東笑著說:“我的老同學喲,你上個月還在法蘭西喝咖啡,這一回國,就要爬礦洞子,從天上,一頭鑽進地下,不習慣吧?” 李立三聞言也笑,白牙一閃一閃。 李立三是與蔡和森、陳毅一道,被法國政府強行遣送回國的,一共一百零四號人。這些中國留學生在法國就是不安分,鬧事,九月二十一日這一天甚至為抗議“被剝奪入學權利”而鬧到了強行佔領里昂中法大學的地步,於是法國警察上起雪亮的刺刀動了真格。刺刀當天就戳散了“爭取教育平等”的呼聲,一百一十三名學生被扣押,接著,其中的一百零四名,被強行押上了開往中國的輪船。性格暴烈的李立三很悲憤,在海輪上嘔吐了好幾夜。他在上海見到陳獨秀的時候,面黃肌瘦。陳獨秀對他說,有什麼好悲憤的?中國警察一身黑,法國警察也是一身黑。在法國也是鬥,回中國也是鬥,不一個樣?陳獨秀當即派他回湖南,叫他跟毛潤之做工人運動去。李立三聽了,二話不說,馬上回了湖南。此刻,他聽毛澤東招呼,貓腰爬過礦洞,膝蓋上的皮磨去一大塊,他不覺得有什麼不習慣,只是感到膝蓋有點疼痛。 李立三回答毛澤東說:“潤之,我很習慣。依我看,全世界工人的生活狀況,都無質的不同。” “啊,你這話說得好!現在再讓我們來聽聽宋黑臉的歌子唱得好不好!宋黑臉,唱吧,餵,工人師傅,大家都過來聽聽!” 掌子麵上的“煤黑子”都聚了過來。他們一個個渾身漆黑,幾乎一絲不掛,唯有眼睛閃著白光。 在礦燈的光亮裡,這位叫宋黑臉的年過半百的工人啞啞地唱起來: 宋黑臉唱到這裡,忽然哽咽,唱不下去了,黑臉上蜿蜒了兩行亮晶晶的東西。 毛澤東說:“師傅們,這歌子唱得好啊,唱出了你們的苦處,聽著這歌,鼻子就酸。師傅們,你們想過好日子,就要團結起來,團結起來幹什麼?鬥爭!你們要理直氣壯地站到大老闆面前去,叫大老闆加工錢,自己的利益要靠自己爭取!” 黑筐發言了,黑筐忍不住不發言:“沒用,先生。一說加工錢,就挨打。我這邊耳朵就是叫工頭打聾的。現在還聽不清楚,嗡嗡嗡響。一點沒用,先生!” 毛澤東問:“你叫什麼?” “黑筐。十歲以前,叫小黑筐。十歲之後,小字丟了,叫黑筐。” “宋黑臉、黑筐,名字裡怎麼都帶一個黑字?” 黑筐說:“有什麼法子呢,天這麼黑。” 毛澤東拍腿:“這話說對了,天黑!黑筐你是一針見血啊,天黑!不僅天黑,這煤巷子也黑。可是這些黑,都比不過人心黑。你們想想,那些軍閥、礦局老闆、工頭的心,是不是比煤還黑?” “當然黑,”黑筐說,“他們還能白了?他們只有臉蛋子白!可是他們有槍,有棍子,有鞭子,我們有什麼?我們赤膊,還赤卵!我們啥都沒有,我們只有煤筐子,煤繩子。”大家附和說,就是這話,沒錯。毛澤東說:“我打個比喻,你們要不要聽?路上有個小石子,大老闆抬腳一踢,就踢開了。要是把許多小石子摻上沙子,摻上石灰,合成團,大老闆還踢得開嗎?” 宋黑臉說:“苦就苦在我們沒文化。” 毛澤東拍拍身旁的李立三,說:“這位李先生,有個想法,要到安源來給大家辦工人補習學校,學文化,學道理,大家看好不好?” 工人們一齊露出白牙說:“敢情好!” 這句話還沒落地,遠處忽然就傳來幾聲沉悶的聲音,以及一聲隱約的慘叫。 宋黑臉喊:“不好!” 黑筐喊:“壞了!” 遠處有嘶啞而傷心的喊聲隱隱約約傳過來:“小油燈!小油燈!小油燈!” 頂棚坍方了。宋黑臉與黑筐蹦起來,發瘋般地朝黑暗的巷道爬過去,一邊爬一邊嘶聲大喊:“小油燈!小油燈!” 果然是小油燈出了事。頂棚落下來好幾塊大石頭,他整個後腦勺都砸糊了。 當日傍晚時分,細雨霏霏之中,一個新墳頭壘起來了。 許多臉上黑糊糊的工人站立著,毛澤東與李立三也站立著。這裡離礦工們住的棚戶區不遠,好幾排新墳如饅頭般散落於山坡,每個墳前的粗竹片上都寫著歪歪扭扭的姓名。 毛澤東上前一步,彎腰,將手中的一柄暗紅色的油紙雨傘撐在新墳上。 毛澤東輕聲說:“小油燈,你才十四歲,我對你說過,你是不該下井的!” 紅色油紙傘護著新墳,毛澤東則淋在細雨中。黑筐看了,心裡感動,不由一聲嗚咽:“這苦孩子,活著的時候,從來就沒打過一次傘。” 李立三舉過自己的一柄破傘,走到毛澤東身邊,護著他。毛澤東環顧工人,問:“小油燈的父母呢?沒有來?” 宋黑臉指著新墳後頭的兩座矮矮的土丘,說:“這個是小油燈的爹,這個是小油燈的娘。” 毛澤東輕輕叫了一聲“啊呀”,他與李立三均感愕然。 宋黑臉此時就衝著兩座舊墳哭出聲來:“老哥呀,老嫂子呀,我宋黑臉對不住你們哪!我這麼快就把小油燈送到你們這兒來了,我沒照顧好他呀!他每天為我們大夥兒點燈,他自己的燈油卻乾了呀!他像爹娘一樣命苦呀!” 毛澤東覺得有必要說說命苦的問題,人的反抗意識總是從宿命論破繭而出的。回到宋黑臉的棚屋的時候,毛澤東就在一隻破矮凳上坐了下來,環視一張張永遠洗不白的黑臉,談起了命的話題。 毛澤東這樣對工人們說:“依我說,誰的命,都不苦,只有認命,才是苦。朱元璋知道吧?朱元璋原來就是種田的,他的命裡只有土豆和紅薯,但是,他不認命,後來他就做了開國皇帝。你們的命,也不是生來就做牛做馬的。你們若是認牛認馬,認命了,你們就只能做牛做馬,而且累及你們的孩子也是牛馬之命。你們若不認呢?你們的鼻孔裡就不會被人穿了繩子!你們想過沒有,礦井的支架為什麼長年不修?通風為什麼經常壞?瓦斯為什麼經常爆炸?工人的屍體為什麼年年月月都會從礦洞裡抬出來?你們還沒說幾句響亮的話為什麼脊骨都要被打斷?你們不要把苦難算在命的份上,要算在不團結不吭聲不鬥爭的份上!”眾人聽得屏住聲息,都覺得這個毛先生說得在理。 “毛先生說得很對!”李立三說,“工人補習學校辦起來之後,我們可以天天給大家講毛先生剛才說的這些道理!當務之急,是辦學!” 忽然有一個細細的聲音說:“我也要上學。”眾人一起回臉,看見千瘡百孔的破帳幔後面,躲著一個孩子。 “這是誰?”毛澤東招手,“過來!” 宋黑臉卻拼命揮手,像趕什麼:“去去去!” 黑筐告訴毛澤東:“毛先生,那是宋黑臉的兒子,小小油燈。” 毛澤東一愣:“小小油燈?小油燈十四歲下井,所以叫小油燈。你叫小小油燈,那就說明你也下井?宋黑臉啊,他是不是下井?” 宋黑臉沒回答,模樣很有些尷尬。 “來,你過來。”毛澤東說。於是,小小油燈走過來。 “我也要上學。”小小油燈又說,怯生生的。 “你幾歲?”毛澤東摟住他。他看上去只有七八歲。 “九歲。” “你真的下井,給叔叔伯伯點油燈?你告訴我。” 小小油燈看看父親,不敢吭聲。 “來,給我看看鼻子。”毛澤東仔細看鼻子,兩鼻孔里分明都是黑的。 “才九歲!宋黑臉,你孩子才九歲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就忍心讓九歲的孩子下井呢?孩子是你親生的?” 宋黑臉垂了頭,手指關節繼續按得咯咯響。 “他也沒法子,”黑筐悄悄對毛澤東說,“宋黑臉為他老婆贖身,現在還欠著大洋呢。” “他老婆呢?” “死了。肺病。死兩年了。” 宋黑臉淚水晶瑩,腳尖抖抖地蹭著泥地。門外有人喊:“毛先生,李先生,火車要開了!” 毛澤東慢慢起身,拉過孩子,說:“我下次來礦上,再也不聽到人家叫你小小油燈了,好麼?” 小小油燈看看父親,又看看毛澤東,不敢吭聲。宋黑臉最後才勉勉強強說:“好吧,我就代孩子應一聲吧。” 毛澤東走出棚屋之後,看見天還在下雨。他一時覺得自己的心情很有些悶。 宋黑臉趕出屋棚,硬是要將自己的一頂補過的破紙傘塞在毛澤東手裡。 毛澤東不接,說你自己用。 “毛先生,你一定要收下。這把傘跟你的那把傘一樣,也是紅紙傘。你的傘遮著小油燈了,這把傘你無論如何帶上。” 他為毛澤東打開傘,毛澤東還是不肯要。宋黑臉低聲說:“毛先生,你放心,我再說一句,我不讓孩子下礦井點燈背煤了。我知道這道理了,我們工人,也是人。” “有你這句話,黑臉,我就借了你這把傘了。不過,你要保證!” 宋黑臉哽咽地說:“我保證,我再不讓孩子下井了!” 毛澤東的背影就是在他的一片淚光之中消失的。 在毛澤東和李立三到安源的一個月之後,安源工人補習學校就成立了,緊接著又成立了以李立三為主任的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安源的煤,從此開始發出一種悄悄的異樣的光彩。而馬不停蹄一路趕到中國南方的馬林,卻驚異地發現,中國南部早已是一片烈焰奔騰的景象了。十二月二十三日,他與張太雷一到廣西桂林,放下行囊,就興高采烈地參加了城市裡的大遊行隊伍。他真的沒有想到在孫中山設立了北伐大本營的這個山水城市,會捲動起這麼一種山呼水嘯的氣勢。 滿街都是紅紅綠綠的旗幟和標語。由工人、市民和零星粵軍將士組成的民眾遊行隊伍浩浩蕩盪。 “北伐必定成功!”“打倒軍閥,統一中國!”“孫文萬歲!”滾雷從這條街道湧到那條街道,從早到晚撼動著人心。 爪哇有段時候也是這樣的狀況,這是火山的噴發,激動的馬林這樣對張太雷說,於是他們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夾進了隊伍,被遊行的人群擠著,夾著,推擁著前行,他們又揮手,又跺腳,又狂喊口號。 馬林在呼口號的間隙,大聲問一個工人模樣的年輕人:“你是國民黨員嗎?” 張太雷翻譯說:“這位洋人問你是不是國民黨員?” 青年工人大喊:“我這個月剛參加!我們都是國民黨員!我們效忠孫大總統!” 馬林又問:“你相信孫中山的北伐能成功嗎?” “這還有什麼懷疑?”那人瞪眼說,“俄國不是成功了嗎?” 馬林擊掌大喊:“說得太好了!” 青年工人忽然逼上來:“你們英國佬是支持吳佩孚的!” 馬林急忙說:“不不!我不是英國人!我跟你們站在一起!” 青年工人緊逼不放:“你也要效忠孫中山!” 馬林看見許多目光包圍了自己,忽然就用中文振臂高呼:“北伐成功!孫文萬歲!” “孫文萬歲!孫文萬歲!”眾人向他歡呼,好像他就是孫文似的。滿街旗幟搖動。馬林左右挽起了兩個青年遊行者的手臂,大踏步前進,他自來中國之後,周身的血第一次有沸騰的感覺。 回到下榻的廣西銀行客房,吃罷晚飯之後,他還是興奮著,手舉小紙旗,在窗前走來走去,用生硬的中國話一遍一遍呼喊:“北伐成功!”“孫文萬歲!” 張太雷端進木盆,準備洗腳。馬林告訴他,中國話其實也不是太難學,只是對舌尖的要求高一點。 “親愛的張同志,”馬林又告訴他,“我想重申一下我的感覺,唯有在你們中國的南方,我才真正地感覺到了熱度。請注意,我不是指氣溫,也不是指你的這盆水。” 張太雷把雙腳浸在滾燙的水里,邊齜牙邊說:“同感,同感,我也同感。” “國民黨這個黨,不可小看。在上海,我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可是在貴國的南方哎喲!”馬林忽然驚呼一聲,推窗而望。窗外的夜街一片光亮,竟然自北向南湧流著一條燈籠之河。 “你快來看!張同志,你快來看。” 張太雷赤著腳撲到窗口,仔細一看,說:“啊,提燈大遊行!” 他們同時又聽到了滾雷般的口號聲:“打倒軍閥!”“北伐勝利!” 果然是提燈大遊行。這樣的燈河在桂林已經接連流淌過好幾個夜晚了。 油紙糊的各式燈籠在整條街上起起伏伏,像是一條遍身鱗片的火龍。火龍吶喊著,吼聲在夜空中震耳欲聾:“民主萬歲!”“打倒軍閥統治!” 馬林和張太雷各提著一盞油紙大燈籠,夾在人群中歡呼雀躍。對馬林而言,不流入這樣的燈河當夜是無法安寢的。紅燈籠是兩個學生模樣的人送的,他們很高興看見洋人加入遊行隊伍。 馬林很激動,又學著喊中文口號:“誓師北伐!”“統一中國!” 由於他的燈籠舞動得太厲害,紙殼燒了起來。馬林退到馬路邊的草坪上,依舊舞著火球,興奮地用中文狂喊:“北伐成功!”“孫文萬歲!” 火球舔著了馬林的衣角,衣服也同時著了火。急慌了的張太雷猛推馬林,用英語大喊:“打滾!打滾!” 馬林連打了好幾個滾,衣服上才沒有了可怕的火苗。 “哈哈哈哈!”他坐在地上狂笑。張太雷也忍不住笑。 “哈哈哈哈!” 馬林摟住對方肩膀猛搖:“張太雷同志,我著火了,你看見了沒有,我著火了!” “是的,你著火了。” “在中國南方,我著火了!” “你衣服都燒破了!” “我願意著火,張同志,你懂嗎?我希望貴國的火焰越大越好,你懂嗎?” “我懂!馬林同志,我也這樣希望!” “我們能讓國民黨和共產黨一起燃燒起來嗎,張同志?” 張太雷聽不明白:“你說什麼?” “一盞燈籠不是火,一街燈籠才是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馬林的聲音激動得打戰。 張太雷在夜色之中努力想看清馬林的臉。馬林握著自己的拳頭說:“我明天見孫中山的時候,我一定要跟他說這個道理!我希望中國所有的燈火都聚到一起,燒成大火!” 張太雷想,馬林這個人,腦筋確實快。 黑夜中有人顛顛地跑過來,大聲問:“你們是住在廣西銀行的客人嗎?” 張太雷說是,那人就說,孫大總統有請,要見你們。 馬林頓時急了,說:“我能換件衣服嗎?” 馬林及時換了一件衣服,與張太雷及時趕到桂林獨秀峰下王城之內。桂林王城是廣西前諮議局所在地,現為非常大總統孫中山駐節的北伐大本營。其時雖為黑夜,仍可見裡面樹木花草,亭臺閣軒,精巧而氣派,“哈哈哈,”孫中山在廳堂裡與馬林會面,一聽說提燈遊行之事就樂了起來,“我應當賠你一件衣服和一條褲子!” 馬林也樂,說:“沒想到貴國南方的火勢這麼猛烈。” 宋慶齡說:“應該再贈送一雙鞋子。鞋子雖然沒有燒破,可是馬林先生從莫斯科一路走到上海,又從上海一路走到桂林,太辛苦了!” 馬林聞言很開心,他覺得孫夫人既漂亮又優秀,從中也可以看出孫中山擇偶的不俗眼光,於是馬林坐正姿勢,極為認真地說:“我要坦白地談談我的觀感。我在這裡看到的革命形勢,近似於俄國一九一七年的形勢,我深為孫先生的北伐意志和南方人民的革命熱情所鼓舞!” 孫中山用英語作答說:“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得道多助。孫文得了道,民眾自然相助,不僅民眾相助,軍隊也助孫文。我已經在桂林集中了五萬大軍,全力準備明春北伐!馬林先生感受到的桂林氣溫,應當說是準確的。” 孫中山也非常優秀,馬林想。 於是,馬林又說:“孫先生!” “請講。” “關於蘇俄政府正式承認孫先生的中華民國政府問題,甚至兩國結盟問題,只要孫先生有意願,我可以立即向列寧同志報告。” 孫中山思索了一會,未作回答。 馬林用深邃的眼睛盯著對方:“孫先生!” 孫中山慢慢呷一口茶,雙唇蠕動,輕輕吐出一片茶葉。宋慶齡心裡也有些發急,輕聲催促:“先生!” 孫中山緩緩說:“兩國聯盟,茲事體大,容再商議。對於蘇俄政府的極為友好的態度,我非常感謝。” 顯然,孫中山有顧忌,這個跡像很明顯。宋慶齡趕緊說:“馬林先生,請不要介意。” “這沒有什麼,”馬林莞爾一笑,“我對孫先生剛才所說的得道多助這句話十分讚賞。我以為,你如果有中國共產黨的幫助,那就有如老虎添上了翅膀一樣。據說這也是一句貴國的成語,我不知引用得對不對。” 孫中山說:“我想,你是指的陳獨秀先生吧?這人每一次被軍閥政府逮捕,我都呼籲釋放他。他是一個很有見地的人物,但是,他,不一定是老虎之翼。” “不,”馬林說,“我不是指一個人,我是指一個黨。雖然這個黨成立還不到半年,但是它倡導社會主義,它在中國的工人和農民當中具有很大的號召力。” 孫中山忽然站起來。燈光將他的半邊臉龐映得通紅。 “真正有號召力的是誰,知道嗎?”他大聲發問,然後,不等馬林回答,立即又斬釘截鐵地說,“在中國,真正有號召力的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我孫文,以及我孫文所創建的國民黨,知道嗎?” 馬林沉默。孫中山說話這樣自信,他沒有料到。 孫中山又語音鏗鏘地說:“國民黨是全體民眾的政黨,自然也包括全中國的工友。我告訴你,馬林先生,光是在廣州,與國民黨有聯繫的工人,就有五萬多人!” 張太雷小心翼翼地說:“孫先生,對於這一點,其實,馬林先生是有同感的。” 孫中山繼續說:“國民黨在年輕軍人中的吸引力,也如磁鐵一般。你願意聽聽我是怎麼發展一批青年軍官入黨的嗎?” “我非常願意聽。”馬林沉著地說。 “我認定那是一批很有前途的軍人。我向他們講課。一共八天,每天八個鐘頭。我向他們再三解釋,我,孫文,是中國從孔夫子一直到現代的偉大的中國改革家的嫡傳。我將領導他們進行天翻地覆的革命,拯中國同胞於水火之中。如果在我生前,中國不發生偉大的變化,那麼,這個古老的國家必將再等六百年,才能得到進一步的發展。” 孫中山這段話,倒是叫馬林聽得非常有興趣,於是他問:“後來,他們都加入了國民黨?”孫中山的回答斬釘截鐵,“他們是流著眼淚宣誓的!” “啊,”馬林點頭,“非常生動。” “至於馬林先生剛才說到的社會主義,”孫中山氣宇軒昂地踱了幾步,“國民黨也是竭誠擁護的。我對列寧同志領導下的俄國革命,敬佩尤加。” “如果國民黨能與共產黨真誠合作” “不,不,”孫中山連連搖手,“現在談不上合作,說句實話,我甚至還不了解陳獨秀先生手裡到底有幾個黨員!” 孫中山的副官帶著一位中年婦女匆匆走到廳堂門口,一時不敢傳話,倒是宋慶齡看見了,及時把來客請了進來。來人是廖仲愷夫人、出征軍人慰勞會總幹事何香凝。何香凝用響亮的嗓音向孫中山報告:“對不起,先生,仲愷要我趕來桂林,有要事向先生面禀。”孫中山問什麼事,何香凝說:“香港的中華海員工會聯合總會派人來聯絡,他們準備罷工,要財政援助,仲愷請先生決斷。” 孫中山沉思片刻,說:“我們義不容辭。來,香凝,門外談。” 借孫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