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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獄中吟——李銳與《龍膽紫集》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杨健 3221 2018-03-16
李銳(1917-)湖南平江人。早年參加革命。原任水電部副部長。 1959年在“反右傾”運動之後被隔離、監禁達20年之久,其中在秦城監獄關押達八年。 “文革”後為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有作品《龍膽紫集》、《廬山會議紀實》等。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本來已經長期隔離,才獲部分行動自由的李銳,又被拘禁起來。 在1967年到1975年5月之間,李銳又被關押在秦城監獄,開始了長達八年的單牢生活。他的囚號是67126。李銳說:“據我所知,秦城單身監禁逼瘋了二十多個人。” 開始李銳以為自己待不了多久就會出獄,可是一年後,他看見監獄院子裡來了大吊車,監獄要擴建,他清醒了,一兩年是別想出去了。經過思索,他決心面對現實,做好長期坐牢的準備。為了使自己身心健康,保持精神正常,腦力不衰,他每天堅持在斗室中慢跑,學習做舊詩詞。李銳在《龍膽紫集》小序中介紹了他寫詩的經過。

頭幾年,李銳用報紙上的某些新聞、新人新事為題,即興口占,隨作隨忘,只有極少數能留在記憶中。當時,作者於舊詩詞是門外漢,連平仄也分不大清。由於特殊環境和條件的壓迫、強制,不得已採用了這一腦力鍛煉方法。 到了1973年年底,提審人經李銳多次苦求,從其六鋪炕存書處找來二十幾本。 “鮑魚涸轍忽天雨”,李銳大喜過望,從此日子好過多了,吟詠的範圍亦隨之擴大。 1973年,李銳有一天在跑步鍛煉時,不慎跌倒,將手碰破。護士給了他一小瓶龍膽紫和幾根棉籤。李銳忽發奇想,發覺可以用棉籤和紫藥水作筆、墨。於是,每天端坐哨兵監視孔下,靠牆捧書裝作閱讀,而偷偷用棉籤將詩詞錄在《列寧文選》(上下卷)的空白處。這樣乾了一年多,積累了幾百首詩詞。牢騷太盛的語言和所指事和人,都選了代替的詞句和隱語。而且,還特別寫了200多句一韻到底的五言《語錄歌》,摻雜在這些詩詞中,作為一種掩護。

李銳的創作活動是嚴重破壞監規的,在1974年年底和1975年年初兩次被哨兵發現,寫有詩詞的《列寧文選》和《剩餘價值學說史》先後被沒收。當時李銳的心情是泰然的,他想再重的處罰不過是將他繼續關押下去。 這些獄中詩歌的內容主要有兩個方面:“謳歌革命”、“回憶平生”。李銳認為,作為一個共產黨員,謳歌革命是當然的。但是為什麼要如此不厭其煩地回憶自己的一生呢?李銳說:“因為想到兒女,總企望他們將來有緣見到這些東西,知道這個父親並非'牛鬼蛇神'。”所以,李銳的詩詞也是一部自傳。趙樸初對這部詩集給予很高評價,並曾為詩集題寫“臨江仙”詞:“度盡劫波才不減,詩心鐵壁能通。莫將此道比雕蟲,血凝龍膽紫,花發象牙紅。”

《龍膽紫集》編目分為七類: 《景仰與懷念》內容為謳歌無產階級革命領袖馬、恩、列、斯、毛及週總理、魯迅、陳毅、彭德懷諸人,並兼懷友人田家英等人。 《溫書讀報》主要是讀書雜感和談報有感如《德意志意識形態》、《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及中日建交、26屆聯合國大會。 《偶成》主要是雜詠,如詠梅、蘭、竹、菊。 《三十年間》為回憶30年戰鬥歷程。 《水電八年》是對自己任水電部副部長八年期間的生活回憶。 《地北天南》記錄了自1959年廬山會議“右傾”表現被打成“右派”之後,被隔離、勞動改造“北徙烏蘇,南遷大別”的八年生活。 《獄中吟》記錄了自1967年11月11日至1975年5月30日在秦城監獄的生活。 《重來磨子潭》是秦城出獄,在農場勞改時所作的詩篇。

李銳原任水電部副部長,在建國初為我國水利和水力發電建設做出了傑出貢獻。在1956年前後,有人提出在長江三峽修建水庫,毛澤東於1956年6月賦詩《水調歌頭·游泳》:“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表現了毛澤東決心修建三峽大壩,改造山河的雄心。李銳卻逆潮流而動,在1956年《中國水利》5-6期,著文《關於長江規劃若干問題的商討》,反對建三峽大壩。針對很多人對他的責難,他又在《水力發電》1956年9期《長江規劃專輯》上發表答辯文《關於長江流域規劃的幾個問題》。毛澤東兩次召見李銳,傾聽他的意見。南寧會議上,李銳與林一山(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在毛澤東面前辯論。毛澤東令他們各寫一篇文章,三日交卷。最後,毛澤東決定緩建三峽水庫。

李銳的文章深得毛澤東嘉許。在會上,毛澤東指著李銳說:“我們要有這樣的秀才”,“大家都要注意培養秀才。”毛澤東很欣賞李銳這個湖南小同鄉的反潮流精神,會上指名要他到自己身邊作兼職秘書。周小舟(河南省委書記)打趣說:“李銳,你中了狀元。”1959年在廬山會議上,李銳與彭德懷、黃克誠、周小舟、周惠等人同被作為右派處理,下了廬山後,被隔離、監禁達20年之久。 廬山會議的經歷也被他寫進《龍膽紫集》。這就是“廬山吟”中的初登樓、二登樓和三登樓,記述了被毛澤東三次召見於美廬的情況。 山居卻不識山容,妙句通禪事後通。 兩眼限於崖障內,一身常在霧雲中。 晚霞正愛仙人洞,驟雨旋迷五老峰。 山上風雲常易變,豈能不測怨天公。

在李銳兼職毛澤東的秘書時,曾與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有很深交往。李銳常與田家英逛琉璃廠,蒐集字畫。兩人曾戲約,後入土者,對兩人字畫有繼承權。 古柳安祥圍海邊,園中深院院中園。 多時不見忽相憶,無事而來亂扯談。 世界縱橫三千里,古今上下五千年。 戲言猶記料身後,又是黃昏絮滿天。 1963年、1964年,李銳已被隔離審查,他曾三次暗中約田家英在鼓樓、西單新華書店和陶然亭等處長談。李銳戴大口罩兩人漫步於大街並串行小巷,進入飯館敘話。 鬧市遮顏過,胡同尚可行。 人間多雨露,老友系詩情。 冷眼觀塵世,溫情向眾生。 炎涼何必嘆,把酒賤浮名。 這首詩最末一聯,取自與田家英的聯句詩。田家英的友情像雨露滋潤著詩人心房。

關於宦海風雲的詩句還有:“百年不遇龍門陣,西四牌樓消夜攤。”1955年、1956年李銳、田家英、黎澎三人聚談至夜,意猶未盡,又到西四街頭小攤喝酒,凌晨兩點始散。 容身不意复南遷,隨遇而安別亦難。 后海林陰同步月,鼓樓酒卒候燈闌。 關懷莫過朝中事,袖手難為壁上觀。 夜半宮西牆在望,不知相見又何年。 此詩回憶李銳廬山會議後,被隔離審查,南遷至安徽磨子潭農場勞動改造,與田家英話別的情景。 《龍膽紫集》最具特點、最為動人的當然還屬“獄中吟”,記錄了詩人在獄中的見聞和感受。秦城是因為“文革”大批關押黨內高級領導人和政治犯而出名的中國“巴士底獄”。李銳用龍膽紫和棉籤為我們揭開了這座地獄的一角。

無言 或云獨坐可忘老,其實無言漸變呆。 錶殼呼為鍋蓋事,偶然念及自生哀。 (作者註:王若飛出獄後,竟叫表蓋為鍋蓋。) 杜宇 偏教杜宇耳邊啼,夜讀生還季子詞。 十四年來誰一問,非生非死到何時。 詩人在絕境中的複雜心態,在詩中不可抑止地流露出來:“拋擲華年如廢紙”,“作伴時時唯語錄”(所帶衣物唯讓留語錄一本),“窗上晷移知午酉,一張報紙一天觀”和“彰彰報應十年閒,人壽幾何翹首問蒼天。”都是反映牢獄之苦的詩句。 《金縷曲·感時》一曲,集中反映了內心苦難和復雜心緒: 能不呼餘叟。五千朝,無言獨坐,孤島空守。長夜不眠吟榻上,百計消磨永晝。窺者怪,書空揮手。挖出心肝噴熱血,問誰知最是閒難受。分陰惜,莫回首。

個人哀痛何須痛,君不見愚公億萬,上游爭走。今日神州真好看,處處山河新繡。依舊是,風雲領袖。一覽環球天下變,聽亞非拉美狂飚吼,歌慷慨,書金縷。 《龍膽紫集》有幾首懷念女兒的小詩,格外親切感人。傳達了一片飽含血淚的父愛之心。 嬌女詩(選三首) 一念么娃就動情,幾回含淚伴行吟。 凌風蓓蕾當開放,應許童心解“鬼神”。 (原註:作於1970年)。 難死難埋父母心,一年一度謝公吟。 明朝嬌女十三歲,夢裡依然抱著親。 (原註:作為1971年)。 女顏多度夢中身,一瞥匆匆又七春。 料是模糊難認父,街頭邂逅兩行人。 (原註:作於1974年)。 憶小妹 每到清明啟半窗,年年雛燕學飛翔。

我兒長個甚模樣?是讀高中或下鄉? (原註:作於1975年) 李銳經歷了20年囹圄之苦,終於坐穿牢底,獲得自由。他的獄中詩集《龍膽紫集》也成為中國當代舊體詩壇上的一部重要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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