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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李英儒:八年秦城,兩部長篇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杨健 11048 2018-03-16
在北京西北郊大約70公里左右,有一座杏花山。從山腰至山腳築有高高圍牆,高牆內有幾座樓,從遠處望去一排排小洞,比一般樓窗小得多,彷彿是進氣孔。這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出了名的秦城監獄。不少黨的高級幹部和無辜者被囚禁此處,飽受折磨。 後來倖存的原北京市公安局長後任中央調查部副部長的馮基平說:“我要是知道我建的這座監獄是關押我自己的話,我一定會把它建得更好一些。”他的話,不禁令人想起法國的路易皇帝修建巴士底獄,當他被關進巴士底獄,他曾經說過的話:“它修建的太完美了。”生活就是這麼嘲弄人,同時逼人深省。 在“文革”前,秦城由公安機構管理,監獄管理者還比較注意政策,對犯人講一些人道主義。 1967年11月間,軍隊對秦城實行軍管,原管理人員全部進了“學習班”,秦城便完全掌握在部隊一些人手中。因為當時極左影響,新的管理人員不斷無理折磨、污辱犯人。伙食也十分粗劣,多方剋扣。對這一切,已有多名後來倖存者的回憶錄介紹。但是,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在“四人幫”掌權時的監獄中,仍然有共產黨人頑強的抗爭。特別是軍隊作家李英儒,在這裡創造了當代文學史的一個奇蹟,在監獄中寫出了兩部長篇小說,《女游擊隊長》、《上一代人》,合計百萬字。

李英儒監號7007號,即1970年關入的第7號犯人。他利用馬克思《資本論》書頁的白邊,用牙膏製成筆,蘸著紫藥水進行寫作。令人驚異的是,李銳(原水電部副部長)也在秦城監獄,同樣用紫藥水進行寫作,後來獄中詩作結集出版名《龍膽紫集》。本章對他們在“文革”時期秦城獄中的秘密寫作活動加以詳細介紹 1969年的日曆翻到了最後一頁。這是一個寒冷而沉寂的日子,李英儒開始在關押中度過他的第三個元旦之夜。 就在這一天的下午,專案組命令李英儒趕寫材料。寫檢查李英儒乾了三年了,早已駕輕就熟,在掌燈的時候,他就交了卷。看管李英儒的人員,今天態度有明顯好轉,晚飯之後,主動吩咐他休息。電燈被熄滅了,李英儒躺下不禁心潮滾滾,無法入睡。

“文革”開始18個月之後,李英儒即因莫須有的罪名,被江青下令隔離審查,隨後被關押,失去了與外界的任何联系。在他身邊圍上了很多“專案組”,有軍隊專案組,有奉江青之命的中央二辦專案組,有地方文藝團體聯合組成的專案組。大會“煮”,中會批,小會鬥,不分日夜,輪番審訊。 首先打頭陣的是部隊的專案組,起初他們對李英儒還算文明,把他押進一間會議室裡,主持人坐在圈椅上,蹺起二郎腿,斯文地拿出一本書:“這是你寫的吧!”李英儒從封面上看清是自己寫的《野火春風斗古城》,點頭稱是。 “那好,你從頭交代吧。這本書的主人公就是你自己。抗戰期間,你動搖妥協,進入保定城,後來你——就是主人公被捕入獄……咱們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來,先說說你是怎樣進入保定城的吧!”

李英儒向他們解釋:小說主人公不是他,小說雖然有自己生活的體驗,但是經過藝術加工和改造。對方不容他否認,文明面具立即撕下,由“文”改“武”,眾人推搡叫罵,沖他狂呼了整整兩個小時。其間,李英儒聽出有人居然罵他“漢奸”。批完不許回去吃飯,說是先在原則上承認下來才能回去。李英儒眼黑頭暈嗓子眼裡一團火,滴水難吞,有飯也咽不下去。人稍稍清醒,便要求找一位骨幹分子,請他啟發啟發。 此人到後,李英儒向他說明,自己確係受黨委派,才去保定內線工作,委派人就是後來的湖南省委書記周小舟同志。那人聽完激怒了:“我們認為你不是組織派遣的,你是先和敵人通了氣,由敵方接你進入保定城;後來你想和抗日方面聯繫,敵人得知把你逮捕了,你又叛了黨。”李英儒苦苦說明:“我從未被俘被捕過。”那人搖著頭說:“白紙黑字,有你寫的書為證,鐵證如山。”並告訴李英儒說:“你不要再抵賴了,你的同案金環銀環也正在被審查哩!”

這真使李英儒哭笑不得,如果說利用寫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那麼把小說人物被捕的情節扣到作者的頭上,也是一個不小的發明。 在“被俘”這一個問題上,李英儒長久過不了關,後來專案組負責人,私下對他講:“你別繞開走,必須先承認下來,然後等待組織裁定。”並讓他向XX學習。 XX是李英儒同一部隊創作組的另一位同志,也是因寫了一本小說挨批,怎麼檢查也過不了關,一直說他的檢查上綱不夠。後來這位同志在大會上公開承認:他的這本書寫在台灣國民黨號召反攻大陸之時,他寫這本小說的目的,就是為了配合台灣國民黨反攻大陸……李英儒吸取經驗,在另一次會上,把自己也大大罵了一頓,但仍堅持個人歷史上沒有被俘被捕的事實。當李英儒在一次小會上,為寫這本小說傷心而號啕大哭的時候,有的專案組員在下面小聲說:“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開始觸動了他的一點靈魂。”

在以後三年中,對李英儒多次抄家。大大小小的鬥爭會,累計起來有上千次,一天開幾遍,任誰高興或不高興,都可以拿他出氣或開心。寫檢查是家常便飯,隨便一個雞毛蒜皮的事,都要寫檢查。檢查材料頁數之多,實在驚人。古人講創作等身,李英儒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寫的檢查材料摞起來,差不多也等身了。鬥爭他的人賣弄說:“坦率地告訴你,我們每天都把你的情況向她匯報。她是誰你清楚,她的權力有多大,你也清楚。”隔了些時候這幾個人又把他叫去,很嚴肅地傳達了她的話:“老實交代,給你個出路;否則,絕不客氣!”這裡的“她”,就是執掌生殺大權的江青。 1969年的最後一天,夜深了,忽聽得開電門的響聲。室內一亮,進來幾個穿警服的警察。李英儒一驚,警察問了姓名,即命他快穿上衣服,跟他們走。

“到哪裡去?” “不許問!” 李英儒要收拾書籍衣物,被命令不許,後又說可帶一床壓風棉被。李英儒把心一橫:不帶!什麼都不帶!凡是人能生存的地方,我都能夠活下去!跟他們走! 左右兩個警察上前夾住李英儒,被架出門上了警車。坐在前面的警察回頭盯住他說:“汽車要穿行北京市。不許你說話,更不准喊叫!”說完車內滅了燈,向市區西北方駛去。 經過長時間的奔馳,不知過了多久,穿過一片古樹林,警車停在依山而建的一座建築的圍牆外。在車內等了一段時間,李英儒被拉進一間室內,經過登記,又重新搜查身上所帶的東西。衣兜里的紙菸和幾個蘋果被扣留,鋼筆手錶等被全部沒收。然後被人領著走進一條長長的深巷,越走越深,真感到是從陽世間朝陰間深處走似的,行行複行行,最後在夜色中眼前出現一幢兩層樓房,幾排狹小的窗櫺,黑森森的像一座蹲伏的怪獸。

這裡就是秦城高級監獄,時間正是子夜時分。 李英儒被帶進樓內,先穿過一道大鐵門,又跨長廊,來到了一間囚室,李英儒瞥見門口掛著的牌號:7007。只聽咯噔一聲巨響,鐵欄門猙然洞開。沒容他抬腳邁步,身後有人用力一推,他便踉蹌撲進去了,緊跟著鐵欄門鎖閉。 這是一間單人用房,面積10平米。四壁陡起,室內一切器物都用鐵包裹著。門是鐵門,窗是鐵窗,窗上玻璃是不透明的,不能見天色,更有鐵條加護在外。連室內的監燈都被鐵絲圈繫著。牆角有個磁馬桶,靠窗下是一張離地一尺的木板床。 “這是一口活棺材”,李英儒驚愕的想,“我在這裡與死人有什麼不同?”屈辱、悲哀、憤怒一起湧上心頭。 鐵門上端的小門忽然打開了。從兩巴掌大的小方孔,有聲音透進來:“從現在起,你已變成犯人,要長期坐牢了。”

“不許說話,更不許喊叫。” “白天可以坐在床頭,但不許躺下。” “夜間睡覺,要臉朝外;我每次拉亮燈,你必須表示回答……” “現在距天亮還有三小時,你可以睡一會兒啦。” 李英儒的頭嗡地脹大了,“犯人”、“長期坐牢”幾句話在他身體裡爆炸,把他撕裂開來。 “我犯了什麼罪?為什麼把我關在這口水泥棺材裡?”“江青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一股血流猛竄上來,李英儒感到自己不能在世上活了,他想:“死吧!可殺不可辱!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還活個什麼勁兒?死吧!死之後,讓家斷絕了對我的牽掛,也是件好事哩。” 牢卒的眼睛又一次在方孔中出現,催促他馬上臥下。李英儒坐到低矮的鋪床上,發現是張光板,只有條棉被——說準確點是一條短尺寸的被套,裝了四個大棉球。一個吃奶嬰兒也無法用的枕頭,只有供中醫診脈用的手腕墊大小。可是,在準備去死的人眼裡,這些也不算什麼了。在嚴寒的冬夜,死寂的黑暗裡,李英儒把兩腿伸進棉大衣衣袖裡(幸虧他還穿了一件棉大衣),不脫衣服,用大衣裹住下身,上面蓋了那件“棉球”壓風。

就這樣,李英儒一連兩夜沒合眼,思考:生還是死?死該怎麼死? 這裡只有四面牆壁,連上吊繩也找不到,刮鬍刀片、腰帶都被沒收。觸電,電門裝在牢房門外,被看守掌握。思考良久,唯一可行的是用頭去撞瓷馬桶,室內倘有往前衝的室間,可是馬桶太低,極難用準力氣,如不能一撞而亡,徒使大腦失靈,生不生死不死更受罪。他前思後想,發現死對他也不是件容易事。 在極端的思想痛苦中,他也想到了抗爭,他問自己:難道我就這麼結果了自己?冀中五一大“掃蕩”,你不是領著同志,帶著幾千群眾突圍了嗎?天津廓房窪地,敵人幾挺輕重機槍向你掃射,不也連滾200米脫生了嗎?為了送情報,逼得走投無路,你不也一咬牙衝進炮樓叫偽軍開門,讓他們為你放了吊橋嗎?當時有一絲猶豫怕死,也闖不出來。現在是非常情況,首先需要鎮定,穩定情緒,冷靜判斷。

李英儒努力冷靜下來,集中思考:難道我就鬥不過那個江青?就為了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送到“中央文革小組”文藝組那一包封著的江青30年代資料、照片,儘管李英儒向她發誓並未拆看,可是江青還是不肯將李英儒(當時任文藝組副組長)及金敬邁(組長)和組內她認為有關的人(王道明、矯玉山、張根城、陸公達等)放過,一併關押,從此多人下落不明。說自己寫反動小說搞反黨組織,聯合國民黨反攻大陸是幌子,大部分原因是那包照片。 李英儒不禁想到,“如果我自殺,正中了江青的心思。她巴不得我們都死絕!”李英儒明白,沒有江青發話,他是出不去的。可是江青哪天才能天良發現呢?答案也是明顯的,除非自己死在江青的後面。要坐穿牢底,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韌性的戰鬥! 經兩天兩夜,分分秒秒的激烈思想鬥爭,一個結又一個結,被他打開了。他太疲倦了,在猙獰的鐵欄中,寒冷的鐵窗下,人蜷曲在“棉球”裡睡著了。 在無法預計的長時間中坐牢,這種度日如年的日月,光有決心和願望是遠遠不夠的,須要拿出驚人的毅力和韌性精神,否則想長期堅持是不可能的。 首先要過的是生活關。戶外北風呼嘯,僅有一件棉大衣和“棉球”極難熬過冬夜。黑屋終日缺少光明。更可怕的是,三頓吃不飽飯。早晨窩窩頭,中午晚上還是窩窩頭。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陳玉米麵,粗糙不說,還帶砂子。白菜菠菜連根吃,黃爛菜葉還在其中,往往菜中夾雜著蚊蠅蛆蟲。看了之後實在難以下嚥。獄方是把粗劣伙食當做一種懲罰。每月8元的伙食,一要養活炊事員,二則車馬損耗費要從中扣除,三是辦伙食的人從這樣可憐的低標準裡還搞出一筆節餘。 沒過多久,李英儒的身體就變得異常消瘦,心髒病加上咯血,吐得水泥地上滿是血痰,眼看是活不下去了。為了爭取生存,與江青比誰能活過誰,他開始鍛煉身體。先是在囚室裡衝拳。開始只衝20次左右便氣喘,後來日漸增到百拳、五百拳、千拳、三千拳,沖完拳渾身是汗。為了全身運動,又改成跑步。囚室迴旋小,每跑一圈不到5米。李英儒估算步子,每750步算一華里。由每天跑8至15華里,增至後來每天跑30華里,達不到指標不休止。冬天跑得渾身汗,脫下棉褲穿單褲跑。夏天,穿褲衩打赤腳在水泥地上跑。跑啊跑啊,一連跑了三個春夏秋冬。 李英儒跑步還有個意念,把囚室當成活墳墓,人離心向外跑,每跑一天,距離遠一段。還用順口溜把自己和江青做對比,腳下跑著,口中念念有詞: 早吞參湯晚油膩,消化不良得便秘; 上下臥車要人攙,走不十步就喘氣。 (指江青) 單衣薄被度風寒,玉米窩頭賽蜜甜; 一跑萬米小事端,決心衝過火焰山。 (指自己) 跑步增強了體質,李英儒的身體狀態有了轉變,一不失眠,二不頭暈,咯血也停止了。飯量也大增,每天至少吃一斤糧。他心想,我是1911年生人,江青是1915年生人,我59歲,她55歲,僅比我小4歲,我不信活不過她。為了改變自己一直比較低悶、壓抑的情緒,他便開始寫詩自我教育,坐牢不長時間,就寫了上百首詩,例如: 身存囚室八平米,眼睛遙望九重天。 心事浩茫連宇宙,思想悠悠五千年。 當時,還創作了《周倉斬女妖》等三個小戲,專供自己用河北梆子調來演唱。例如:“南園林春草青青,我的心頭沒春色;北山坡野花開,我的心花它不開。”仍然不免有些悲詞、悲腔。 經多次向獄方提出,獄方允許他讀馬恩著作。他便每天啃讀十萬字。只是長期單牢生活,精神上異常孤獨,漸漸一股寫作慾望又浮了上來。在被批鬥時,他曾痛悔自己寫了那本“鬥古城”,恨不能出了“隔離室”就老老實實回鄉務農,了此殘生。可是積習不改,過去的戰鬥生活和人物原型在頭腦中不時浮現,有四五部長篇小說的構思一夜一夜浮動。在長期單人關押中,頭腦空白,精神上容易胡思亂想,很容易最後發瘋,或精神分裂。在夜裡,李英儒聽到走廊另一頭囚室中,一個青年犯人歇斯底里的狂叫聲。為了使自己在長期單獨關禁中大腦正常,就必須進行頭腦的運動鍛煉。而做到這一點,莫過於從事寫作。在讀馬列著作、毛選中,他的寫作熱情更熾熱了。但是,怎麼才能在獄中寫作呢? 就在這時,獄方通知,可以考慮讓家人來看望他。李英儒心中十分興奮,自從他被從紅山口隔離處遷移後,就失去了與親人的聯繫。要說自己想見家人,還不如說讓親人看到自己還活著。苦苦等待了半個月,李英儒終於與家人會面了。 獄中的會面是在獄方多人監視下進行的。妻子張淑文一見李英儒被折磨得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心痛的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四個孩子也都淚水汪汪。雙方都開始搶著說話,李英儒講一點獄中情況,家人介紹一點外邊情況。 張淑文告訴李英儒這次會面,是幾經周折,10次上書中央領導才得到的。每次上書由母親和小女兒小龍起草,把下鄉插隊的哥哥、姐姐找來,把在大窯上燒磚的小哥家平找來。一家人環坐燈下,逐字逐句修改。力求上書能給任何領導看後產生這樣的印象:這一家人,雖遭冤獄,全家投身革命,絕無怨言。一家人要說的話才開了個頭,便被宣告終結。不知不覺一個小時的時間已過去了。 兒女們走上前一個一個抱住父親失聲哭泣。李英儒強作笑顏,安慰鼓勵他們。當他背轉身走回獄房,大串淚珠簌簌滴落。妻子大步趕過來,高聲說:“你革命幾十年,對得起人民,咱們問心無愧!對黨無愧!挺下去,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有出來的一天,不讓你在城裡,咱們回農村種地去。你老了,不能動彈了,讓兒女們種地,我做飯,養活你一輩子!” 李英儒一陣熱流湧上全身,抹了一把淚,抓住妻子的手,附在她耳邊低聲說:“相信我,我能挺住,如能再見面,設法搞支圓珠筆芯來。” 回到單人牢房,李英儒久久不能平靜。他的創作慾望也更加不可抑制。好幾部長篇小說的故事、人物在心中湧動。他決心先構思《女游擊隊長》。在一周時間內,他的腦子被不斷的構想所推動,一波又一波,一流又一流,最後匯聚成一條洶湧澎湃的大江。他被這壯闊畫幅所激動,被他所塑造的人物所激動。 要進行寫作,首先需要稿紙。恰好,這次家人送進來一套《資本論》。也許,兒女們考慮到父親在獄中極度的寂寞,所以選擇了這本書。可巧的是,這本舊版書具有超於其他書籍的天頭、地角,而且頁數可觀,十分厚重。李英儒估計了一下,《資本論》上下兩卷的每頁空白加以珍惜使用,可夠他用上一兩年了。沒有筆,家里送來一支牙膏,他將鉛制的牙膏皮底角,折下後變製成蘸水筆。剩下的只欠墨水,李英儒把獄中曾發給犯人的紅綠紙袋牙粉,將其紅紙撕下,把報紙上的紅字也撕下來,集中在一塊,泡在飯盆裡,用手指捏爛使顏色滲出。這樣共獲取了幾十CC自製粉紅墨水,李英儒一經試用,糟糕,筆不好使,顏色也過於淺了。經過一段懊惱和苦苦思索,忽然心生一計,裝作跑步跌倒,他在白瓷馬桶殘缺處偷偷將手背劃破,呼門衛喚來醫生,藉此要來了半小瓶紫藥水。這樣,“文房四寶”俱全了,李英儒開始偷偷寫作。 寫作時,一心必須二用,一邊寫書一邊留神門衛的腳步聲。聽到腳步臨近,便裝作凝眸,讀書。待衛兵走過後,再揮“毫”書寫。此時,李英儒發現軟牙膏皮做成的筆,是他一生中用過的最難用的筆。筆尖蘸上紫藥水,一筆一畫,畫上個把鐘頭,還寫不到100字。一個月過去了,他大略數了一下自己的工作,結果才寫出了幾千字。這不禁使他大為懊惱。 1973年的春節來臨了。家人被通知獲准第二次去秦城監獄探視。李英儒的家屬在興奮中聚集在一起,又一次召開了家庭討論會。 大家商議給父親帶些什麼(帶東西是有限定範圍的),到了獄中哪些話該講,哪些不能告訴父親,以免父親傷心。對於李英儒在獄中寫文章一事,做妻子的認為,如能死裡逃生已是萬幸,還寫啥小說?此次坐牢歸根結底還不是從寫小說惹出的禍?孩子們也認為不應該再往獄中送紙筆,如被查出將會中斷探監,罪上加罪。可是張淑文長年做丈夫的創作助手,“文革”前的兩部長篇都是經過她的手抄出來的,她同孩子們都非常清楚,在單身牢房中關押的李英儒,如果不能寫作也許反而會要了他的命。百般矛盾,無法解決。 第二次的獄中會面。家人儘管已秘密攜帶了紙、筆,卻並未告訴李英儒,想看情況而定。李英儒表示任何糖果都可以不要,只要圓珠筆。看到父親因得不到紙筆那種極端愁苦的表情,兒子乘看守疏忽之際,裝作替父親撣土,把圓珠筆和幾支筆芯偷偷掖進他的棉鞋裡。張淑文把包有白報紙的包裹皮藉機捆在李英儒腰間。當李英儒被押回牢房,張淑文看到看守在李英儒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就放他回監去了。張淑文感到心怦怦地跳個不止。 李英儒返回自己的囚室,激動地打開包裹皮。他獲得了寶貴的白報紙,還有兩張巴拿大的紙片,上面寫滿了蠅頭小字是兒女們寫給他的信。讀著信,他淌下了淚水。 李英儒獲得紙筆之後,渾身精神倍增,創作思路也格外活躍。他每天寫作時間不少於8小時。每天夜裡他想好第二天的“作業”,起床前在被窩裡將章節、詞句安排妥當。起床後,捧著《資本論》裝出閱讀的樣子,把印在腦海裡的文章謄到《資本論》的字裡行間裡。就是幾寸寬的紙邊他也視如珍寶,加上惜“筆”如金,字體比新五號還小。 李英儒完全沉浸在《女游擊隊長》的創作中。他每每噙著眼淚,描述我抗日戰爭的艱苦鬥爭,並含著刻骨仇恨,描寫書中杜次郎等敵人。一旦寫起來,如飢似渴,每個月至少寫10萬字。 40萬言的初稿,只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有一個夜晚,李英儒正寫得頭暈眼黑,抬起頭來,從夏日打開的一平方尺的小窗口裡,看到藍天夜空中掛著月牙。片刻又望見烏雲漫過來把月牙遮障。翻開報紙,發現這天是端陽節。當即口占一首小詩: 碧空烏雲吞月光,驟憶今夜是端陽; 人生有路須前進,大夫何須躍楚江。 這首詩反映了當時李英儒的昂揚鬥志。 放風時李英儒拔來的野花草被沒收,在茶缸裡養出的蒜苗也被拿走。李英儒便用在腦子裡下“盲棋”和作“趕圍群”遊戲,在寫作疲勞時作換腦子的娛樂。 長篇《女游擊隊長》在1973年冬天進了最緊張的階段。 長篇小說《女游擊隊長》初稿在1973年的年底完成了,歷時五個月。李英儒在《資本論》空白的原稿上進行了一遍修改,便謄出清稿。當家人再次來探監,他把稿本放在褲襠裡,和家人見面時,他急使眼色。全家都會意,張淑文和女兒分頭和兩個監視人員交涉,說李英儒面黃肌瘦,應該改善他的生活條件。在兒子進軍、家平高大的身材遮擋下,李英儒掏出手抄本,大兒子飛快接過後裝入自己衣兜,低聲說:“現在它屬於我了。誰敢搜身,我跟他拼命!” 進軍懷裡揣著父親的手稿,坐進派來接他們探監的小車離開秦城的時候,全家久久沉默不語,不時用目光交流著激動的心情。那一疊佈滿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白報紙,彷彿有千鈞重,在進軍的懷中沉甸甸的,要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要噴射出烈火和岩漿。 回到家後,全家人圍在燈下,悄聲討論,最後決定,根據當時各人的條件情況,由母親和李小龍兩人來整理這部小說的文稿。由於張淑文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所以實際上全部工作落在了李小龍身上。 父親的長達30餘萬字的長篇小說稿,為了節省紙張,字跡清細,小若蚊蟲。 當年,《野火春風斗古城》轟動全國時,他(她)們還僅是孩子,現在,經過“文革”運動中間的雜亂閱讀和自我教育,他們已形成了自己的判斷標準,他們得出了自己的判斷:爸爸在長達七年的單身關押和日夜批鬥、寫檢查的環境中,思想已變得禁錮保守,所寫下的這部“秘密”小說,竟是如此的“革命”。這令他們驚異,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 在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女游擊隊長》後,李英儒迅速投入了第二部長篇的寫作。 這是一部以解放戰爭和晉察冀土地改革為背景的小說。一改以往浪漫主義為主的創作手法,以現實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為主要方法,並吸收了中國“傳奇”小說的手法。全書用了四個月,又寫出30多萬字的初稿。初稿寫在《資本論》下卷的夾縫和邊白上。初稿完成後,又作了修改謄清。 1974年11月29日,元旦來臨的時候,李英儒完成了《一代青春》的寫作。 李英儒在1975年轉入了第三部長篇的寫作,如果不發生意外,在他1975年出獄時,一定會從容寫出第三部長篇來。可是,在他剛寫完提綱的第一個晚上,門外來了新換防的獄卒。以前的獄卒都認為李英儒在看書、寫讀哲學的筆記,多次過問,基本上已半合法。可是新來者很認真,向監方領導作了匯報。 第二天早飯後,提前對李英儒進行放風。當他返監,發現被褥、灶具凌亂,書報扔了一地,他的稿件連同紙筆全部被沒收了。很快,獄方的人進來,向李英儒宣布:從今天起,對他進行連續“查獄”。就這樣,一連查了好多次,李英儒身邊片紙不留,寫作被迫停止了。 但是,他作為寫作初稿的《資本論》幸運地保留了下來。 李英儒在秦城監獄中寫作所用的馬克思《資本論》是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寶貴文物。在這上面不僅留下了小說底稿,也記錄下他在獄中的生活片斷。 在書的邊緣,他抄下了馬恩語錄其中夾雜自我感想: 勇敢前進。恩格斯。任何情況下,保持冷靜,學會在彈雨襲擊下持槍待命。直到衝鋒的時候到來(黨一聲令下毫不猶豫地衝上去)。 希望你能站在自己三十年的歷史上,沉著冷靜地看待這些痛苦,就像波拿巴入侵時,金字塔站在自己4000年的高度,沉著冷靜地看法軍和波拿巴人那樣。 我們是近衛軍最後那個老人,這有什麼關係?我們一定要堅守崗位。子彈呼嘯著,朋友倒下去,這是常見的。如果你我能被子彈打中,那沒啥,請擊中要害,別讓我們長時間受折磨。 在這些筆記中寄託了李英儒的思想和期望: 你們把我看成老鼠,但是總有一天,我會變成獅子的。 聽到敲門聲,聲,是恩格斯。兩英鎊,得救了! 李英儒所夢想的“兩英鎊”終於奇蹟般地送到了。這是命運的敲門聲。 1975年,鄧小平主持中央工作期間,政治形勢有所緩和。李英儒已停止了寫作,每天在報縫中尋找政治動態,他知道獄中有不少政治犯已經出獄,所以有時也不禁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重見天日。 7月的一天,當獄卒將軍衣和紅領章送到他的面前,他仍然無法相信這不是在夢中,淚水頓時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但是,他不被獲准回家,甚至連回家看一眼都不被允許,被人徑直送到河南許昌附近的一個部隊農場的分場。此時,他才從一同釋放的金敬邁口中獲知,兩人原來關押在同一監獄。因為江青照片一事,一名幹事被逼自殺,另一干事在秦城監獄中發了瘋。 張淑文聞訊,立即和兒女們前往許昌,與分手八年的丈夫相聚。 《女游擊隊長》描寫八路軍一支游擊隊,在女游擊隊長凌雪晴領導下,逐步發展壯大,最後上升為八路軍主力,並將敵占區開闢為我根據地的鬥爭過程。全書共58萬字。 在“文革”狂瀾席捲一切,毛澤東思想被稱為帝國主義走向崩潰時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要實現全世界一片紅的氛圍之中,李英儒作為一個被關押長達六七年之久的“政治犯”,不可能超越他所處的環境。在創作過程中,他曾設想,自己的小說能夠對被壓迫人民的鬥爭有所幫助和指導。所以,作者在構思上,對毛澤東游擊戰爭的戰略戰術思想、根據地的創建過程、軍民關係的重要性都有較全面的涉及,具有史詩的規模。 小說主人公凌雪晴是貫串始終的人物,費筆墨最多。這是一個集女性美德為一身的人物。作者註重描寫她出身貧苦農民家庭的質樸、堅強的一面,又突出她多謀善斷、嚴己寬人的一面。 小說情節曲折,戰斗場面不但多,而且大。在手法上也藉用了中國傳奇小說的手法,驚險、奇異,吸引讀者。如果園大戰一場,游擊隊憑藉6挺機槍、30支短槍、150支步槍,與上千日偽軍反复衝擊,拼刺刀,雙方作戰一日一夜。整個戰鬥從運籌、展開到結尾,共用篇幅計35000多字。戰鬥空前激烈、殘酷,對敵作戰異常頑強英勇。最後,我游擊隊拂曉勝利突圍。場景展開從容不迫,戰鬥細節生動,戰鬥間隙的描寫也生動真實,張弛有致,鋪展得體。 這部小說的不足之處,主要在於女主人公的塑造,受了“三突出”方法的影響,人物高、大、全,使凌雪晴這一人物沒有達到《野火春風斗古城》中金環那樣生動、感人的程度。整部書政治色彩較重,情節失之粗糙。中國傳奇小說創作方法,在某些長篇情節的環節部分,運用失當,使內容失於單薄、簡單化。另外,經過了10年“文革”的讀者,對戰爭文學的要求提高了,他們要求新東西。而這是在當時包括以後相當時期,一直是文學界未能突破的一個領域,這些也許是《女游擊隊長》未能在“文革”後引起較大社會反響的主要原因。 《一代青春》(發表時改名《上一代人》)全書共計39萬字。內容講述1947年冀晉交界地區一個鄉村中土地改革的故事。主要人物為複員軍人、村支部副書記冷鐵冰,第二角色為冷鐵冰的戰友和情人安素寒,第三個主要人物是村支書兼農會主席白老木。 冷鐵冰因在作戰中負傷退役,回到家鄉又不顧個人安危,勇猛投入土改和反擊還鄉團的鬥爭。素寒是個寡婦,丈夫在對敵作戰中犧牲。她正派沉穩,對敵人不屈服。但這兩個人在戀愛上,仍然不能掙脫幾千年封建思想,本來兩人早應結成眷屬,都因為輿論壓力不肯張口,最終演成愛情悲劇。 白老木具有中國農民狹隘、自私觀念,只因為他為人老實,服從領導,而被胡助理員等人重用和賞識。書中描寫了常副書記、胡助理員兩個人物,他們聽不得不同意見,動輒打擊報復。僅因為冷鐵冰有不同意見,就被說成反黨,是小集團,認為“復員回來,調皮搗蛋,不守紀律,頂撞領導”,停了組織生活,進行審查。在小說結尾,那個把陽嶺黨支部視為土改攔路石,將支部書記、村長、農會主席、治安委員一律搬開,調戲地主媳婦小剪刀的胡助理,被提升為副區長。當冷鐵冰組織生活被恢復的介紹信到來,又被下令遷出陽嶺,遷到後山水澗去那裡的小水磨參加勞動。這完全是常書記(已升為書記)的打擊報復。而冷鐵冰作戰負傷,與素寒握了握手就犧牲了。在縣城被解放,解放戰爭進入全面勝利的時候,冷鐵冰和素寒的婚姻悲劇,冷鐵冰政治生活的悲劇,揭示了革命勝利後,政治生活的潛流。一方面謳歌人民戰爭和人民情緒的無比高漲,另一方面揭示黨組織內部的隱暗面,種種的不盡人意。整部小說浸透了一種憂鬱和沈重憂思。 整部小說,冷鐵冰塑造最為成功,他鬥爭性強,在李英儒筆下活靈活現,是個有血有肉的農民戰士形象。雖然對常副書記、胡助理著墨不多,不過這兩個人也塑造得較為生動。這可能與作者曾親身參加土改,注意從生活原型出發塑造人物有關。 《一代青春》是作者運用批判現實主義手法寫作的第一部小說。 不足之處,是作者未將自己的視點完全移到揭示封建傳統的層面上來,過多筆墨滯留在對正面人物(如冷鐵冰)英勇鬥爭、忍辱負重的歌頌上,對還鄉團的鬥爭也費去了過多筆墨,這就使冷鐵冰這一形象的內涵停留在光輝榜樣的層次上。整部小說結構頭緒過多,用力重點不夠突出。根本原因,是作者思想解放還不夠大膽。不過這種思想的反思和情感上的沉重,畢竟經過了近三十多年的積澱,所以今天讀此小說,仍令人心情沉痛,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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