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第39章 疾風暴雨中的郭小川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杨健 2229 2018-03-16
作為一個寫政治抒情詩的詩人,郭小川曾在50年代寫過《向困難進軍》、《閃耀吧,青春的火光》等在當時廣大青年中引起強烈反響的時代戰歌,另一方面,又接受盧卡契的人性論的影響,創作出了《深深的山谷》、《白雪的讚歌》以及《一個和八個》這類人道主義的“毒草”。當“文革”爆發時,郭小川正任作協書記處書記,以他這樣的人物自然屬於“黑線人物”。對於“文化大革命”他是不理解的,更缺乏思想準備。當他的個人命運突然逆轉,由紅變黑,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1967年夏天,郭小林下鄉三年後獲得一個機會回北京看望父母。那時的風尚是比賽看誰更革命。農場知青紛紛提出三年不回家或五年不探親的口號,若不是領受一外調任務,他也許還要推遲兩年才可能探親。

雖然才過了三年,可是“文化大革命”使社會、家庭、每一個人都發生了巨大變化。郭小林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感觸。父親來開門時,穿著家常的圓領短袖汗衫和白布褲衩。郭小林第一個感覺就是父親完全不像記憶中那麼年輕,他老了,使做兒子的感到陌生。上中學時,郭小林的父子關係很有點像中賈政與賈寶玉的關係。父親偶爾見了兒子(大約一兩個禮拜一次),一般問問學習成績怎樣,兒子則肅立一旁,恭聆父訓,一般極短,一兩句話而已。當初下鄉時,郭小林曾從父親抽屜中偷翻出一張照片——50年代為訪蘇辦護照而照的相片。照片上的父親削瘦、英俊,一副馬雅可夫斯基式的嚴肅表情。當他在農場時常悄悄取出來看,在他印像中的父親總是那麼年輕英武。

看兒子意外歸來,父親由於驚愕顯得一時慌亂失態,手有輕微抖顫。母親則一下子湧出了眼淚。父親迅速克制並掩飾住自己的感情,沒有擁抱,也沒有握手。做父親的對兒子也一定有些陌生。當晚,父子睡在同一間屋裡。郭小林由於旅途勞累很快睡著了,半夜,不知什麼緣故,他突然醒來,在一片漆黑中發現一個暗紅的火亮在閃動,是父親坐在他的床上心事重重地吸煙。不知他已坐了多久?白天,母親已告訴郭小林,父親被《人民日報》的造反派揪鬥,還挨了打。過了許久,郭小林聽到父親緩慢地對他說:“我想了很多……你對我還很不了解,我要和你好好長談一次。” 後來,郭小林在《對床夜雨》一文中回憶講:“寧知風雨夜,复此對床眠。”“那一日,我們父子對床,其時窗外雖無風雨,但'文化大革命'的狂風暴雨正鋪天蓋地而來,並終將席捲他以去……”

“然而,父親說這幾句之後,卻只是沉默。終於,一切又復融於那如磐的夜色中了……” 半個月後,郭小林由外地外調回京,父親已被關進牛棚,同許多著名作家一同集中住在文聯大樓的地下室裡。郭小林去給父親送飯,被允許在地下室通道裡同父親見面。從半開的門縫中,能看見裡面像旅店一樣擺滿了床,許多他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作家都默默垂頭坐在床邊。郭小川壓低聲音對郭小林說:“把我和×××、×××這樣的人關在一起!我怎麼能和他們一樣呢!”表情頗為不滿。郭小川已身在十八層地獄,卻自認為與那些黑線人物不同,自己是“紅線”上的,是革命的。 應該講,折磨郭小川的還有一層“心獄”。他要辯白、表忠心。他要向黨剖白心跡,他為此寫了許多“頌歌”。可是,只是因為他不肯向林、江集團做出奴顏,跪伏於地。他要保持一點人格,一點自尊。結果,他越是表忠心,越是“攖其怒”,被江青斥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不老實”。

1969年,郭小川隨同文化部眾多幹部一同被下放到湖北咸寧“五七幹校”,進行“勞動改造”。 湖北咸寧幹校是建在一片荒涼的湖灘上。人住在湖岸坡上,每天要早早起床走四五里路下到湖底去開墾生荒。湖底很熱,夏季又是最忙季節,搶收麥子,搶播稻秧。中午氣溫高達42℃,人在烈日、蒸汽中像蠟人,要化掉了。幹校學員們每天半夜4時就要出工,10點下工,下午3時再出工,晚上8時回來睡覺,一天到晚汗不離身。作家韋君宜在回憶文章中說,她總是能看到郭小川毫不氣餒地走在隊伍中,像個農民赤裸上身,手中握著鐮刀,邊走邊使勁唱歌。 每逢下雨天,新修的大堤路軟稀稀的,從各連隊到校部要在這種“水泥路上”走七八里。腳下去再提起來,就沾上幾斤重的泥,要用力一甩,然後才能邁步。學員們三四人一屋,每人一個小馬扎,屋中沒有桌子,郭小川只有趴在床上寫字,郭小川就是趴在床上披件舊襖,抽著劣質煙,寫下《楠竹歌》、《花紋歌》、《江南林區三唱》。他寫道:

我們怎能不歡樂! 因為我們拼命勞動; 我們怎能不歡樂呵! —— 因為我們拼命革命—— 《歡樂歌》林區三唱之二 1971年7月他寫出了一首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熱情高亢的頌歌:《萬里長江橫渡》。 沿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高舉紅旗。 大展宏圖—— 《萬里長江橫渡》 兩個月後九一三事件爆發了,《萬里長江橫渡》、《江南林區三唱》等詩,在“批林整風”中被說成是“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反動詩。甚至說《橫渡》一詩是《571工程紀要》的翻版。郭小川受到蠻橫無理的審查、批判。 1974年,咸寧幹校被下令與天津附近靜海縣團泊窪幹校合併。幹校遷移,列車在北京中轉,學員們藉此短暫機會回家看望家人、親友,可是,火車到達北京站,不許郭小川出站,叫同行同志負責看押他。郭小川就這樣在站裡坐了幾個小時,然後重上火車,轉到天津靜海團泊窪幹校。

在團泊窪幹校,郭小川再次受到審查、批判,被剝奪了寫詩的權利。他又一次被趕上絕路,心靈再一次受到踐踏。他的滿腔忠誠被視為糞土。自運動以來,他被打罵、侮辱、隔離、監禁,上廁所有人監視,往來家信被拆檢……現在又剝奪了他寫詩的權利,這無異要了他的命! “哀莫大於心死,”郭小川陷入深重的精神痛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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