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第38章 送給毛澤東的紅蘋果:《誓言》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杨健 4165 2018-03-16
談到“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詩歌,不能不提到郭小川和他的著名詩作:《團泊窪的秋天》和《秋歌》。 郭小川(1919-1976),當代著名詩人,河北省豐寧縣人,原名郭恩大。郭小川有著光榮的革命經歷,曾任二五九旅旅長王震的秘書。 “文革”前任中國作家協會秘書長、書記處書記。 50年代以《向困難進軍》和組詩《投入火熱的鬥爭》雄踞詩壇。 60年代的《甘蔗林——青紗帳》等詩作問世後,與賀敬之共同奠定了當代政治抒情詩的基礎。其詩歌創作成就表現為兩方面:一是政論與抒情結合的政治抒情詩;一是具有探索價值的長篇敘事詩,如《白雪的讚歌》、《深深的山谷》、《嚴厲的愛》、《一個和八個》、《將軍三部曲》等。 將政論形式與抒情性相結合的創作手法和藝術成就,在“文革”十年中被新一代青年詩人所承襲,成為“文革”中官方詩歌的主流。當代政治抒情詩的開創者、曾被譽為“時代歌手和號角”的郭小川,卻在“文革”運動中一落千丈,墮入煉獄,被剝奪人身自由及寫作權利,長久地陷入苦悶之中。

郭小川之子郭小林(1946-)北京景山學校初三學生,1964年因受到時代精神感召,自願報名去了北大荒,當時年齡僅16歲。 “文革”中,郭小林學習其父將政論與抒情詩緊密糅合的創作手法,在1968-1976年先後發表《林區新景》等30餘首詩作,成為“兵團詩人”。他曾在1972年、1973年元旦受《兵團戰士》報(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政治部主辦)之託,在元旦發表“社論”式政治抒情長詩:《戰士愛邊疆》、《考驗我們吧,時間——和年青戰友共祝新年》,在兵團中產生巨大影響。 意味深長的是,郭小川、郭小林父子在“文革”運動的衝擊下,共同經歷了一段曲折、辛酸的心路歷程。父子兩人先後踏上了地下詩歌的創作之路。特別是郭小川在“文革”結束前夕,寫下了有名的《團泊窪的秋天》、《秋歌》。

作為一位走過戰爭年代並經歷多次運動的著名詩人郭小川和新一代知青詩人郭小林,父子倆人在“文革”十年中的這段崎嶇的詩歌寫作道路,具有相當的典型性。描述和反思他們在“文革”中的生活命運、深層心態、文學活動和兩代人之間的思想交流,對於分析、探討“文革”時代中國詩人的心路,理解和確認這一歷史時期文學複雜的“地上”、“地下”關係等,都具有一定價值。 1971年夏天,東北建設兵團在佳木斯兵團總部舉辦了文藝創作學習班。這次學習班,集中了兵團各師的創作骨幹40餘人,後來的所謂“北大荒強力集團”的李龍雲、梁曉聲、肖復興、陳可雄、陸星兒等人,畫家趙小沫、沈嘉蔚等人,都參與了此會。各路英雄在會上各展才華,使這個學習班成了風雲際會的“群英會”。在這個會上有一首長詩引起了轟動,這就是郭小林的600行長詩《誓言》。

郭小林把《誓言》拿出來,本意是想徵求各方面的意義,尤其是知青同道的意見。詩在學習班上反映強烈,上午才在文學組拿出去,吃午飯後就有人傳開了,說825農場來了個“小詩人”如何如何。當時,學習班集體住在兵團總部大樓後面的兵團二招,這是一棟簡陋的青磚小平房。晚上,大家擠在不大的飯廳裡開晚會,有人把《誓言》拿到會上去朗誦,大多數人反映強烈。一個師大女附中的知青跑來向郭小林祝賀。兵團宣傳部的老幹事們也議論說“果然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但也有些寫詩的私下表示不服氣。當時的知青一個比一個狂。這次學習班後,《誓言》一詩便開始在兵團各師悄悄流傳,先是在各師宣傳隊流傳,後又傳到各團宣傳隊。一些各連隊的文學愛好者,將《誓言》中的佳句抄錄在自己筆記本上,在知青中相互傳閱。

《誓言》一詩,主要記述了一個紅領巾見到毛主席,送給毛主席一個紅蘋果的故事。後來,紅領巾長大了,經過艱苦的鬥爭生活,把對毛澤東純真的情感昇華到對毛澤東思想的認識,這個故事,基本是郭小林的親身經歷。 1952年郭小林才6歲,隨父親調到北京,居住在中南海,曾兩次見到毛澤東。一次郭小林同一個小朋友,兩人在湖邊玩,忽然見毛主席由林蔭道散步走過來,郭小林匆匆跑回家,拿了一個紅蘋果,追上毛澤東由後面塞在毛的手裡就同小朋友一齊跑了。郭小林看到毛澤東慈愛地向他們微笑。第二次,在毛澤東用稿費建的泳池中,郭小川教郭小林游水,毛澤東在游泳池另一頭,身披睡袍,倚在躺椅上,郭小川對兒子說,“去向毛主席問好吧!”郭小林便爬上池岸跑過去,向毛主席問好後,毛澤東問,“你叫什麼名字?學習怎麼樣?”郭小林低聲講,“不太好!”這時,邊上一個湊過來的男同學插話說,“他學習好,還得過二等獎呢!”當時,郭小林在萬壽路中央直屬機關小學即現在育英中學上學。毛澤東微笑說,“你比我強,我上學還沒得過獎呢!”

《誓言》基本是對以上兩個情節加以改寫,詩中毛澤東的形象,平易、親切,而較少神秘色彩。 浩浩的天海邊泛起了黎明的波瀾, 星辰的魚群正在越遊越遠。 毛主席結束了一夜的工作, 走出辦公室,把太陽托出海面。 …… 詩中“我”的形象,則令人想起50年代電影插曲:“讓我們蕩起雙槳”或“穿過綠色大樹林,我們奔向美麗的地方”所描述的幸福美好的少年兒童。 蔚藍的海水呀, 清波瀲灩。 岸邊的漢白玉欄杆, 也顯得那樣非凡。 翠綠的高樹如兩排標兵、 這裡似乎要舉行輝煌的盛典。 一切都在凝神屏息, 彷彿是盼望十月一日整十點。 …… 四點鐘了, 中南海顯得更加肅穆莊嚴 金色的夕照抹遍了林蔭道,

如同華燈把會見廳裝點。 郭小林在此處宣洩了“文革”中一代青年人對毛澤東由衷的崇拜和熱愛之情。這是一個時代的絕唱。然後輕輕打住: 我便飛跑過去,像一隻輕捷的小燕。 我把蘋果放進那健壯的大手。 在以後的篇章“我”彷彿濃縮了一代青年人的形象,將他們艱苦勞動、思想改造的痛苦磨煉鑄進“我”這個代表人物。應該講,郭小林寫作時,是非常真誠的。他所寫下的詩句,幾乎每一行都可以找到他真正實踐的註腳。 “文革”前的1964年他才16歲就報名去了北大荒。當時青年都崇拜“軍墾”和“江西共大”。 《軍隊的女兒》、《邊疆曉歌》等小說和電影《軍墾戰歌》在青年心中掀起了一陣“熱流”。但“文革”前像郭小林毅然去北大荒的卻仍然是少數。他下到農揚當一名農工,一連乾了10年,五次兵團、師、團裡調他,他都不走,堅持在連里幹。可是,因為他不願同連隊幹部拉拉扯扯,不會同連長、指導員喝酒拉近乎,不會給幹部送油、煙、糖果、布料,所以連團也沒入上,甚至連一般知青羨慕的開機車、當教員等工作也輪不上他。當時,他痛苦過迷惘過,但他一直賭著一口氣,是紅是白乾給你們看看。

郭小林的生活磨煉,不止於大量汗水,而且要徹底“拋棄自我”。 “苦惱的手指/撥動著煩躁的心弦/疑問的小鳥/整日在我的眼前盤旋。”郭小林反省自己吸食“讀書作官”鴉片,誤上了“下鄉鍍金”的絕岩。決心在“高溫”、“高壓”下“熔解”自我,從零開始,變成為一名工人、農民和士兵。 只是在思想中加入理解的燃料, 熱愛的感情才如同烈火熾燃。 是革命實踐的車床, 把認識的毛坯加工成理性的零。 …… 一步步地把自己的心呵, 和那顆偉大的心緊緊相連。 我知道,這才是和毛主席真正的接近, 遠勝過十五年前那幸福的一天。 在1970年特有的政治氛圍中,郭小林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達到狂熱程度。他每天從田間回來,別的知青倒頭即睡,而他點上自製的小油燈,在帳子裡趕寫《誓言——獻給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白天干活,邊幹邊構思,眼前閃出了好句子,就停下鐮刀,劃幾筆。他把抄在六十四開活頁筆記紙上的部分長詩和整體構思寄給父親,很快收到了父親的長信。父親以不同以往的口氣說:“我將一反過去不贊成你寫詩的態度,毫無保留地支持你寫好這首詩。”在當時的郭小川看來,歌頌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乃是當代文學的最高使命,同時詩中也確實顯露出郭小林熠熠閃耀的才華。母親則在信中描述了父親和她的激動。郭小林看到父親熟悉的筆體在詩稿上批著“好”、“還好”的字樣,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他終於得到父親——一個詩人的承認。也許是父親的鼓勵吧,在長詩的後四、五、六章,郭小林的詩作水準突然又上了一個台階:

自我從游過了無知的河流, 登上理智的彼岸。 我才第一次看到了, 毛主席的偉大是遼闊的大陸一般。 …… 我看見,發電量七億瓦的汽輪機, 正源源不斷地向全世界供電; 我看見,毛澤東思想的太陽燈, 已經把光明送到了地球邊緣; …… 怎麼會,萬噸水壓機像廚師一樣。 隨意地揉著火紅的鋼鐵的麵團? 怎麼會,各地的小工廠像母雞一樣, 不停地生產著寶貴的單晶矽的雞蛋? …… 且不說智慧的工人能讓地下通車, 且不說勤勞的農民可叫橋上行船; 姑娘們正用繡花的巧手, 把祖國每座山嶺妝扮。 小伙子正在用擔山的鐵肩。 挑來億萬塊碧玉把大地鑲嵌 最後,郭小林也彷彿進入郭沫若寫《鳳凰涅槃》時的狀態,昏熱、騰雲駕霧,讓詩思的鞭子鞭打著向前猛衝:

不,這些又算得什麼? 毛主席胸中是有偉大的雄圖十萬。 當無產階級得到整個世界之後, 當資本主義已被我們收拾入殮。 我們不光是要高山造湖,南水北調, 還要讓風雲雷電聽候調遣。 削平“世界的屋脊”, 造就一個新的華北大平原。 填滿那巨大的太平洋, 讓海水只佔地球的十分之三。 然後,我們將高舉馬列主義的太陽, 驅散籠罩宇宙億萬年的嚴寒。 用我們創造一切的雙手, 把整個銀河係都變成人民的樂園。 現在他要奉獻的已經不是一個蘋果了,而是一顆無限忠誠的紅心。 用生命和鮮血的紅花去迎接, 全世界無產階級在天安門廠場, 慶祝最後的勝利凱旋! 《誓言》完成後郭小林將它寄給了父親,父親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為郭小林做了一個安排:1971年上半年把長詩精心改好,6月份寄給毛主席,同時另寄一份給人民文學出版社,作為向黨的50週年誕辰的獻禮。郭小林依囑而行,可是寄出後便沒了下文。究其原因:郭小林的背景——他是郭小川的兒子,而郭小川在被打倒之列,出版他的詩當然不行。另外,這首長詩《誓言》帶有較為突出的個人色彩。這種個性化的作品,在“文革”中也屬被掃除之列。 《誓言》這樣的作品只能以手抄的形式,在下層私下流傳。其結果,也確實如此。

有人評價《誓言》說,此詩如能發表會比後來發表的《理想之歌》影響大。因為,《誓言》有情節、有人物並具“個性”。但是,《理想之歌》眾所周知為高紅十等人所作,最後發表時卻經改動后冠以“北大工農兵學員文藝創作組”的名義。這說明,在當時除了極少數被江青看中的作者之外,是不允許有影響的作品個人署名的。更何況《誓言》這樣具有個人色彩的作品,郭小林又是“可教育子女”。總之,郭小林獻給毛澤東的“紅蘋果”就這樣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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