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第37章 一個寫舊體詩詞的知青圈子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杨健 8478 2018-03-16
在“文革”中,受毛澤東詩詞影響、啟蒙,以王力《詩詞格律》為教材,學習寫舊詩的青年人很多,但是由於種種原因,這些習作一般僅在小範圍內流傳,至今沉埋篋底。雖然青年人的詩有時不合格律,卻往往能融含現代語彙,有清新、自然的氣象,由於難以廣泛蒐集,所以無法判斷“文革”十年中這部分詩歌創作的總體成就。這裡介紹兩個寫舊體詩的青年圈子,以一斑見全豹,反映當時青年中寫舊詩的普及程度及部分情況。 沈衛國、徐小歡、邢曉南、楊建國、郭赤嬰等人,是北京某軍隊機關大院的干部子弟,在“文革”期間曾形成一個寫舊體詩的圈子。 “文革”前,在機關大院裡,孩子們中間就流傳“柯慶施遺書”:“你們要有大志,無產階級大志。”以及宋心魯的信:“革命幹部子弟到底要成為什麼樣的人?”1964、1965年的小說《軍隊女兒》、《邊疆曉歌》以及電影《軍墾戰歌》在大院幹部子女中也產生了不少影響,一些年齡稍大的孩子報考了江西共產主義大學,有的高中沒畢業就去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

“文革”初,機關院裡的大孩子們都加入了關於“鬼見愁”對聯的辯論。 1966年夏,在中山公園音樂廳,曾經從傍晚一直辯到第二天凌晨。運動開始後,沈衛國、楊建國等人還參與油印《致爸爸媽媽的一封公開信》(中直乾子弟所寫),這封信表現出紅衛兵運動初期狂飆式的熱情: “爸爸媽媽,兒女們都起來革命了,都'造反'了,大家稱你們為老革命,但是我們要告訴你們一句話:在老革命中,也有的人是在混革命,你們想混到那一天才到頭呢?無窮的憂慮,無數的框框,纏在你們的腦子裡……你們好好想想吧,你們親密的戰友有多少倒在雪山上、草地裡……你們要是忘記了勞動人民,忘記了革命,就可能變成修正主義分子了。我們就要造你們的反!誰說兒子不能造老子的反!你們'修'了,我們就要造你們的反……親愛的父母們,敬愛的老革命,你們千萬要永葆革命的青春啊……”

到了1966年底,一些老幹部被運動衝擊,老紅衛兵便站到了運動的對立面。機關大院中有兩個乾部子弟被作為“聯動”分子抓進了公安部。 “聯動”分子被釋放後,機關大院的干部子弟便集體“逍遙”了。 當時,所謂“逍遙”,不外乎結伴遊香山,運河游泳,在一起打牌,極少數人“拍婆子”,掛起沙袋打拳。當時,郭赤嬰、邢曉南和楊建國經常湊在一起談文學。郭赤嬰的父親是作家,家中藏書甚豐,二樓的一間書房,一面為窗,三面全被書櫥遮蔽。郭與邢、楊三人,曾足不出戶,在此書房席地而臥,不分晝夜連續讀了兩個星期的書。其間日夜顛倒,除了一次買食物外,整日在屋中讀書、交談。三人各舉一書為最喜愛的,邢小南舉果戈里的、郭赤嬰舉《魯濱孫漂流記》、楊建國舉《少年維特之煩惱》。

隨著運動發展,1968年林彪號召“砸爛總政閻王殿”,總政被軍管。許多子弟不僅父母挨鬥,連子女也一同被整、被鬥。邢曉南父親也是軍隊作家,因為寫過有關歌頌賀龍內容的小說,被批鬥、抄家。他的大弟弟與別的孩子打架,也被視為階級報復,被勒令站在凳子上挨鬥。邢曉南一度情緒低落。 在“軍管”時期,郭赤嬰、徐小歡家也受到衝擊,家道中落。徐小歡與楊建國是小學、中學同學,所以經常湊在一起,議論“文革”和文學,由此形成小圈子。圈內以沈衛國為年長,他是五中老初二學生,為人寡言、善笑,彷彿一老農,其威信在圈內最高,這是圈子最早的形成。其時,楊建國開始學寫舊體詩。有“六月雲、八月雷,盪污濁、滅惡炎,功罪在三年”的學步詩。

1968年12月北京謠傳“小道消息”——在12月26日毛主席誕辰日將發表最新指示,號召知青上山下鄉。 (實際上在當年12月22日發表)當時的人怕毛主席指示一旦發表,不下鄉就是不聽毛主席的話,於是,有路子的干部子弟匆忙找路子去當兵。務必趕在12月26日之前參軍。 1968年冬北京大批知青下鄉,到了1969年秋天北京的知青基本走光了。沈衛國在1968年去了山西農村,楊建國、徐小歡1969年去了北大荒,邢曉南1969年冬天去當了兵,郭赤嬰當兵不成,暫俟學堂。當時,中學裡實行“軍管”、“軍訓”,氣氛壓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更是備受歧視。 1969年國慶二十週年大典的慶祝活動,72中校方就以“出身問題”為由,不許沈原、郭赤嬰、王燕、李瑞明、劉憲憲等人參加。氣憤之餘,竟又使人欣慰——正可以藉此遠避冷森森的校園。

北京的地面上,在飽經了破“四舊”的席捲之後,依然保留著不少親切動人的事物。小吃還是可以擇著樣兒地吃,而且味美價廉。泡會兒澡堂子,也可收到“脫胎換骨”的功效。北海裡面還是有許多清淨可尋的;而邀上幾個知心朋友去紫禁城裡讀讀那些“萬壽無疆賦”,更是別有一番妙處。 對於出去玩,大家曾有一番辯論,李瑞明是“山水派”,主張到大自然中體驗野趣;沈原是“樓閣派”,主張逛名勝古蹟。平時放了學,大家就鑽到一個人家裡,關起門打牌、侃山。當時,正時髦舊體詩,一本王力《詩詞格律》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於是,有了空就在一起湊歪詩,都是些打油詩、順口溜。 那時,北海仿膳飯莊開在北海公園的南門,緊挨售票房。郭赤嬰等人就結隊去仿膳喝啤酒。當時曾有打油詩為證:“辣椒茶葉花椒酒,搶完花生爭佛手。”前一句,講有人離桌,另外一個偷將辣椒放入他的茶中。椒酒不是古人所謂椒酒,而是將花椒放入別人的啤酒中。後一句所講的“爭佛手”,在當時是很便宜的一種小吃,面皮卷肉放入油中炸製而成。這樣在飯桌上對句,能夠對四五輪。因為有情節,所以至今能夠記起。

72中這幾個同學家中幾乎都有“歷史問題”,有的是共產黨裡的問題,有的是所謂的歷史問題。王長華的父親1948年復旦畢業,當時大學畢業即失業。其伯父是國防部二廳國民黨將軍,為王父在國民黨軍隊中找了個職位,並封了個上校。當時,國民黨已開始安排在大陸撤退,王父正與其母戀愛,母親不願去台灣,其父就留下了。解放後,其父雖然是“空頭上校”,但仍被視為反動軍官,20年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當時,因家中受衝擊王長華心情苦悶,不免顛三倒四。沈原開玩笑說他是“女媧轉世”。一次對句,王長華說:“五彩祥雲托女媧。”郭赤嬰對:“遍天豪氣貫長華。”沈原續對:“初學仗義復旦府,”郭赤嬰說最後句:“黨國便是寡人家。”王長華氣得臉發青。當時,大家都忙勸他,賠不是,因為當時他特別苦悶。郭赤嬰寬慰他講:“大家爸爸不管是哪個黨的,反正都有問題,都一樣!”

1971年,70屆諸人都面臨下鄉插隊。沈原等人被分配到北京房山賈峪口插隊。郭赤嬰先去了一年寧夏,後又回到牛欄山插隊。王燕在房山坨里當鐵道兵,仍然不輕鬆,整日在野外施工。王燕是這個圈子裡第一個開始認真寫詩的,1970年正經地寫了幾首詩,圈子裡的人讀後都受到觸動。 七律(王燕) 男兒立志國為家,恥向孟嘗彈鍇鋏。 難與齊軀夷羿射,卻來並討共工伐。 搏回渾沌惜盤古,鍛得吳鉤鑑女媧。 先砌彩石鋪碧落,再削鰲骨正中華。 受到王燕的影響,李玉明、郭赤嬰也開始正式寫詩。 分配到順義牛欄山公社的知青,平均每7-8名在一個生產隊。當地種玉米、高粱、小麥、大麥,有個別生產隊每年還種一季水稻。下田同社員一起幹活,儘管累,知青仍能“膘”著幹。男知青才能掙7-8個工分,女知青更虧,才4-5分。可活並不比老鄉少干。當時生產隊規定一年出工300天以上的,才能按10分算。知青經常節假回家,往往湊不夠300天,這條規定是專門為知青制定的,知青都感到冤。郭赤嬰最多掙到8.5個工分(合人民幣6-7毛),乾一年可分10-20元,自覺已很滿足。

知青吃食很差,當地知青中流行諺語“眼大窩頭小,粥稀鹹菜少。”在鄉下乾了三四年,大夥心都“踏實”了,也學老鄉養了兩口豬,餵剩下的泔水。 雖然牛欄山離北京不遠,但知青們仍感苦悶。農忙時活最累,人像拴在磨上的驢,想家也回不去。說是不計較那幾毛錢工分,可當時誰家裡生活也不富裕。知青們普遍心灰意冷。 郭赤嬰等人玩心難收,常結夥去趕集,閒時在各村知青點串。有時背個舊軍挎,去逛承德外八廟,蹭火車,住大車店(一宿6毛)。當時吃食很便宜,栗子2毛一斤,核桃4毛一斤,買一挎包邊遛邊吃。 閒了沒事,知青們就“攢詩”取樂,也出了不少笑話。 一次,郭赤嬰和幾個72中的插隊同學,一同結伴到賈玉口去玩。大家爬到山頂,小憩的時候開始作詩。由一個人先說第一句,依此韻各作一首。這次,第一個說的是陳小禹,其父是人藝演員,在中飾國會議員。陳新學作詩,第一句才出口,大家都想笑。他說的第一句是:“站在高山望北京”,等到別人都作完第一句,又輪到他,他說的第二句是:“心中一輪紅日昇。”這時,已有笑聲,當時,大家都說虧他想得出。第三句,陳小禹說的是“我愛北京天安門”,等到大家都作完了詩,都猜他的第四句是什麼,陳小禹憋了半天,說:“天安門上掛紅星”。知青們哄堂大笑。

在郭赤嬰諸人的圈子裡,攢出的詩,都在圈內傳看。絕大多數是舊體,還有不少“打油”。郭赤嬰有:“袖底清風人不見,樽前失語鬼先知。”沈原有:“流光記取錯中直”,李瑞明有:“胸中崔嵬澆不勝,萬丈青壁依天開。” 1975年,郭赤嬰寫了一首《滿江紅》得到圈內朋友認可。後拿給其父看,其父說:“十年事、耿於懷”這句可改,但這一句最終也未改。 滿江紅 折斷平川,山驟起,騰龍躍海。 燕天闊,秋雲浮緩,孤雞翼決。 莫嘆牛欄金牛去,長懷野嶺霜菊在。 憶甲寅西陸跨潮河,誇豪邁。 握鋤柄,磨靈臺。 十年事,耿於懷。 看風雲驟變,勇爭興衰。 苦雨滂沱枯木朽,驚雷響徹新天開。 待中秋八月望錢江,怒潮來。

1973年王燕從部隊復員,分配到市自來水公司當工人,這在當時是相當令人羨慕的。郭赤嬰等人有時回京聚會。圈內風行了一陣小說、散文。郭赤嬰從寧夏帶回來的《沙棗的回憶》(散文)被諸人轉抄。王燕寫了一篇小說,內容是講土改時期,階級報復。有一個鄉下民兵幹部,土改時娶了地主女兒姐倆。姐姐特狠,但胸有城府,妹妹善良,但心眼窄想不開。後來小的被整死了。老大一狠心把姐妹倆生的兩個兒子殺死毒死。此事據說曾真有其事。 王燕當時還寫了一首童話詩。大致講,一男孩瞎了,神告訴一女孩,用某種草上的露水洗眼,即可複明。小女孩就去尋找這種仙草,一路上有許多奇異的遭遇。當時大家讀了都覺得挺好。後來,郭赤嬰還寫了小說《倒霉的還是我們》,講大隊書記參加學大寨會議,回隊傳達。社員史增福和增福嫂,被命令毀自留園、砍樹。寫一晚上發生的事,書記連夜動員砍樹,農民們唉聲嘆氣。 在這樣一個小圈子、小氣候裡,72中的知青排遣了生活的失落感和愁苦,度過了一個個寂寞的日子。王燕當時寫有一首長詩,反映了圈內共同的感慨: 秋風竹杖舊綸巾, 壯士長依不朽身。 故久人情心似鐵, 消磨事理髮如銀。 …… 二百朝廷隨逝水, 五千仞岳上摩云。 …… 莫害流光推萬物, 中懷不飲自甘醇。 沈衛國去山西插隊後,1969年從生產隊給楊建國等人來了一封信。告知山西農村甚苦,此地無醬油,每人一年才半斤油。並說,報上天天說,現在比過去——解放前“三自一包”強,可老鄉講,“三自一包”時,倒普遍夠吃,家家有餘糧,現在呢,幾乎家家要藉糧。他讓楊建國諸人在進入社會前,要有思想準備。 半年後楊建國、徐小歡同乘一趟列車赴北大荒寶泉嶺。楊建國在連隊開山炸石、造屋,後又調入牧羊班。徐小歡當了農工,又調到連部當了通信員。逢過元旦、春節,兩人可以在場部一聚,買幾聽水果、肉罐頭,坐在草甸子的塔頭上大餐一頓。 楊建國在農場第一年還沒有多少挫折感,曾寫有《悼金訓華》:“十九男兒上洪峰,敢拋熱血濺蒼穹”等詩。徐小歡則有《五律》:“故朋渺黃鶴,新知夢中懸”等詩。 進入1970年,在寶泉嶺楊、徐二人已深感處境的嚴峻。 1970年的陰曆八月十五日,在東北兵團15團29連,當農場職工們已經收工回家了,指導員下令,今晚上“小躍進”。於是,全連知青在晚飯後,集體下到地號割豆子。經過一天的田間勞動之後,此刻的“躍進”實際上已經是肉體刑罰。當十五的一輪圓月升起來時,首先是上海男女知青低聲嗚咽,隨之是全體北京、哈爾濱女知青的抽泣,男知青們眼中都含滿了淚水,全體知青哭成了一片。上海知青不分男女大家抱成一團……可是哭歸哭,躍進指標必須完成啊!在哭夠之後,知青們拾起鐮,在月光下邊哭邊割……此時,楊建國淚水、汗水一齊淌進嘴裡,感到他的“戰歌”再也唱不出來了,彷彿骨鯁在喉。在這之後,他支邊的決心動搖了…… 1971年,楊建國懷著愧疚而又依戀的心情離開了北大荒,“走後門”入伍。徐小歡在其後兩個月,也藉機溜出連隊,跋涉草甸子,扒火車返回北京,趕上了入伍末班車。 1971年九一三事件爆發,全國震動,在小圈子裡引起了一片欣喜,特別是家庭受運動衝擊的人。在農村勞動的郭赤嬰給楊建國寫信說:“此地幾個朋友打酒慶賀,有一釋重負之感。” 此時楊建國與徐小歡、邢曉南、沈衛國等人書信往來頻繁。其中徐小歡號稱“書手”,筆掃如電動輒萬言,在圈內最善寫長信。 (“文革”中,人們往往借書信交流信息,當時有膠水抹在郵票上,洗去郵章再用的風氣。)此時,徐小歡在空五軍機場機械廠做鉗工,邢曉南在蘭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當兵,沈衛國在加農砲連當兵(具體搞計算射擊諸元)。圍繞著林彪倒台,諸人進行了書信間的討論。沈衛國在軍中已讀畢《資本論》,提出:馬克思尚未能解決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之間如何等價交換的問題,而這一問題極具現實意義,並且秘密寫出《論毛澤東思想》,此文達四萬言。 在書信往來中,大家還交換詩作,相互唱和。 首先是楊建國,回憶1971年由兵團返京入伍之即,與徐小歡、郭赤嬰三人共遊頤和園,談論林彪、張春橋的事,寫成長調寄徐小歡。詞中有“魚膾含劍,燕圖裹鍔”及“泥人紙馬,劍火輕揮,天公小試英雄”句。結尾以“何日聚,赤日登臨,皓月回舟?”作結。徐小歡复詩唱和,有“西風瘦馬,螳臂輕揮”句,以“它日聚,青梅煮酒,紅泥炭爐”作結。邢曉南寄詩則有“紅楓黃桐,喜得貝葉”句,以“倘末日,煉取畸石,一補東南”作結。 後來,圍繞九一三事件及廬山會議進行議論,也有詩作。徐小歡論及“江東八千子弟”與“聯合行動委員會”曾信筆“打油”: 少壯雄毅,早鑄不屈魂。 敢藐青雲華蓋,雜語驚倫。 等閒政治,尋常功名,難怪學習不認真。 造反有理,兵起關東,橫掃百萬秦軍。 叱吒嗚唷,直樸可愛,常被劉氏一類政治騙子謠言所困。 臨亡不懼,協同江東子弟,挺戟縱馬,赴蹈漢營。 “隨主公一戰”,以明天意。 風雨千秋,更有英雄下九州, 旌旗十萬,俊傑何止僅八千。 願緊跟統帥,縱騎五洲會東山。 (注,此詞下半闕音韻不協,疑有誤) 郭赤嬰也寫了一首詞寓言當時的政治環境。 水調歌頭 壯士誇慷慨,弱女送徵車。 帳外殘星映血,風鼓大王旗。 回首少年豪縱,愧負八千鄉誼,空有萬人敵。 日下三楚譽,晚江戰雲疲。 失霸上,棄垓下,英雄泣。 酒酹項王高塚,杳渺帝城基。 正笑逍遙榆坊,痛惜鵬冀突斷,戎馬慎須臾。 鑑古情須短,創新志無期。 1972年,郭赤嬰在寧夏一年間,遊歷了一番塞外風光,多有經歷,積累了一批詩作。如《邊塞抒願》、《鯤鵬禮讚》等古風長律和一組七律。這些詩也在圈子里傳抄。其中“雪盡天涯蔥嶺閃,風馳鐵馬暮云彤”,很受楊建國、邢曉南諸人讚賞。現選錄其中二首: 七律 塞外干戈輝月影,春風舊地盪歌聲。 尋來浩瀚平沙海,望斷崢嶸草木兵。 雪盡天涯蔥嶺閃,風馳鐵馬暮云彤。 山河壯麗應期盛,願獻胸中一點紅。 清平樂 塞外胡裘不暖,黃風古道迴旋。 泥沙萬里瀉中原,九轉功歌罪懺。 五千風雲華夏,幾番犁鏵長桿。 朝陽依舊大牆邊,禿筆續出長卷。 “文革”中,軍隊中自由空氣較地方更為稀薄。楊建國在南京軍區測繪大隊當兵,在連隊中很孤獨,很想及早脫身連隊這個環境。 1972年開始招收工農兵大學生,楊在信中曾向徐小歡談及此事,徐寄詩勸慰:“摩登花樣年年別,令人又羨上大學。莫道炊事無聊賴,高公也曾涮碗碟”當時,楊建國正在當炊事員,詩中高公指高爾基,高爾基曾在輪船上涮過盤子。 1975年初徐小歡曾寄詩楊建國,稱述自己現在已被改造成標準大兵。 “肩戈懸劍硝煙濃,舉步不輸操典令。依稀聽得有人讚,黃埔三期畢業生。”楊建國回寄打油詩諷道:“新歲又添兵味濃,纖毫舊病要辨清。五年戎馬休自詡,猶有三分像書生。” 在這個圈子裡邢曉南與楊建國關係最為密切。當時邢曉南在甘肅黃羊鎮,環境閉塞,缺少可以交談的朋友,與朋友的書信就成了唯一慰藉。 1974年5月21日邢曉南寄詩楊建國: 夢友 誰人夜半語窗櫺,幾縷鄉音幾縷情。 倒裳燭燈尋故友,清風一陣過前庭。 邢曉南為人淳厚,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天資聰穎,“文革”前,外交部為了培養未來的紅色外交官,曾從北京各幹部子弟集宿制小學考核選拔了一批小學生,邢曉南被從萬壽寺小學(幹部子弟學校)選送外語學院附小。 1969年冬,邢曉南到蘭州生產建設兵團當兵。當時他對兵團的生活充滿了憧憬,即使在農場終年艱苦的勞動,也沒有使他沮喪、氣餒。他曾寫了一首短詩,投到兵團的《人民軍墾》報,被發表出來。這首詩反映出他經過耕耘終於迎來收穫時的舒暢心情。 戈壁的海洋 眼前是一片浩淼的“海洋”, 在陽光下泛著萬點金光 一排排波浪隨風湧起, 消逝在無邊無際的遠方…… 幾隻紅色的船—— 沒有帆,也沒有槳, 徐徐地駛過海面, 傳來一陣陣馬達的轟響。 三年前,這裡還是茫茫戈壁, 哪裡來的這一片汪洋? 莫非是陽光耀眼, 還是海市蜃樓的幻象? 啊,這不是水的海洋, 這是萬頃稔熟的麥浪。 軍墾戰士——這戈壁灘的“漁民”。 正“駕駛”著鋼鐵的“漁船”, 在起伏的金波上乘風破浪! 在入伍後幾年,邢曉南被調到兵團機關作勤務和宣傳工作。在極左環境的氛圍下,他長期忍受孤獨,精神苦悶。心中話無人可說,也不敢說。他一方面利用條件,讀了大量普希金、傑克·倫敦、海涅,以及阮籍、莊子的書;另一方面又讀了大量馬列專著。 1974年前後,他主動請求下農場。在部隊農場,他闢荒築屋,從不惜力。後來參加電影放映,在祁連山脈爬山越嶺,長年辛苦。放映時,當地老鄉隨地便溺,收線時滿手屎尿,他也並不在乎。在長期內心矛盾的情況下,他仍然寫下像《雪山行》這樣高亢、向上的長詩。 雪山行(1974年) 金城望河西,百萬大山與天齊。 蒼茫五千里,劍閣俯首白雲低。 長峰崢嶸蔽星斗,羲和御車山腰走; 雄鷹空生舉天翼,不知山後春與秋。 亂峰參差穿空入,藍天疑是冰河染。 風吹落石天上來,疾似流星墮九淵。 更有三冬千里雪,千里盡註九州寒。 鵝毛夜沒盤陀路,徵人皮里復加棉。 月色昏朦風捲霰,斜陽黯淡霧吞山。 雪潰危岩驚猛獸,雲生深谷走冰川。 不知其是倒懸之天柱,抑或塵世之極端? 君不聞胡騎自是遨秦漢,武帝緣此置四關。 蛛絲鳥道車難走,西征兵馬無功還。 綸巾仰首徒興嘆,紫紱遙望徹身寒。 古來軍健皆不能渡,千古誰復勒名上燕然? 故人今何在,惟餘舊關山。 彈指二千年,殘山缺月換新顏。 昔日強徒今復起,幾片烏雲暗北天。 金錯寶刀夜自鳴,月下巡邏走冰山。 披風染白霜,槍挑五更寒。 波濤在廬帳,乘雪如乘船。 冰雪勝土多,篝火偏能炎。 暮以霞為被,朝以霜共餐。 昂首笑長風,信步逾絕巔。 直視冰河似江曲,倒把千仞比丘巒。 面迎風有刃,腳踏雪無邊。 慷慨赴死易,從容改造難。 圍火齊團結,歌詩雄奇兼。 直取雪光萬古芒,映砭胸心醜與妍。 冰甌霜箋雪蓮花,且住人間五百年。 襟寬短宇宙,意氣矮敵焰。 龍城飛將今猶在,今髯未必遜古髯。 一天快雪旗如畫,軍呼萬歲越祁連。 霾霰相搏天地塞,東風吹掃忽如藍。 閱得陰山萬窖雪,燃藜煮取一甌鹽。 願灑滿腔青春之熱血,融化雪山灌取塞上駿馬滿郊原。 1976年春,此時,周恩來已逝世,江青一夥在追悼會上的醜態,通過電視畢現無遺。又有《紅都女皇》一書的小道消息傳出,全國政治形勢日漸明朗。在南京部隊軍中,楊建國與營內知青談論形勢。風聞廣州軍區司令許世友(原任南京軍區司令)反對江青集團,私下議論,如果江青一夥上台,就去投奔許世友。在復員之即,楊建國行前寫詩送給營中戰友張龍明(上海知青)、李化民(南京知青)。 別離今夜驚形勢,大戰雲飛解甲時。 重聚來年烽火裡,中原逐鹿共奔馳。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逝世,舉世震驚。在此後不久,郭赤嬰便寫下了一首沁園春。時人多以見馬克思喻死,故藉敘毛澤東辭世後去會見馬克思、恩格斯及列寧、斯大林來論世言志。其中“紅酒白菜”典出毛澤東訪蘇,斯大林宴請毛澤東,並在宴會上讚許中國白菜。毛澤東即調一車皮大白菜送斯大林。 “月朗牛肥”句,典出毛澤東詞“不見前年秋月朗”,“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 沁園春 孤傘遊方,英倫濯腳,獨謁馬翁。 與君言何事,地維七轉。 將軍會獵,再對隆中。 四海情殊,火牛雲鶴,白羽未發狐兔驚。 問來者,可詩書一紙,倚馬騰龍。 阿誰板斧臨風,見北國樵夫半懸空。 賀虯髯夜宴,紅酒白菜。 短鬚長敘,寶馬雕弓。 客語樓蘭,三心塊壘,月朗牛肥誤桓靈。 深屬意,聚千燈一盞,照霧中鵬。 “文革”期間,這個寫舊體詩詞的圈子(包括下鄉知青和軍中知青)未能形成正規的詩社。主要原因是,他們把寫舊體詩僅僅當作交流思想感情,相互溝通信息和自我娛樂的工具,未能夠把創作舊體詩視為一項“藝術”來追求。寫出的詩大半不存底稿,遺失過半。這樣的率意態度,影響了詩作的修改、提高。應該說,這是限制了這兩個圈子詩作水平未能更上一層台階的重要原因。 “文革”中舊體詩詞水平的發展,與廣大青年舊詩詞愛好者們未能把這一愛好作為文學事業來加以認真追求,或許有相當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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