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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寫在火紅的戰旗上——紅衛兵詩選》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杨健 4962 2018-03-16
“紅衛兵詩歌”從“文化大革命”初見諸大字報、傳單、油印小報,長久徘徊於“打油詩”的階段,隨著1967年夏天之後紅衛兵報紙的普遍出現,紅衛兵詩歌便隨同紅衛兵政論文、散文一起,有了長足的進步。 1968年12月首都大專院校紅衛兵代表大會《紅衛兵文藝》編輯部,編輯出版了一本紅衛兵詩集:《寫在火紅的戰旗上——紅衛兵詩選》。內收從1966-1968年三年間全國范圍內產生的紅衛兵詩98首。 詩選的扉頁上寫有: 在詩選的《序》中,編輯者說明:“收集在這裡的詩章,幾乎都寫自年輕的中國紅衛兵戰士之手。”編輯者熱烈地歡呼:“燃起埋葬資本主義世界的熊熊烈火,迎著共產主義的勝利曙光,前進——解放全人類,希望寄託在我們身上。中國紅衛兵萬歲!”

詩集共分八編:紅太陽頌(11首)、紅衛兵歌謠(31首)、在那戰火紛飛的日子裡(27首)、奪權風暴(5首)、長城頌歌(5首)、獻給工人同志的詩(6首)、井岡山的道路(7首)、五洲風雷歌(6首)。 歌頌毛澤東的詩歌,在“文革”中可謂浩如煙海,但紅衛兵的頌詩,仍具特色。 我手撫天安門紅牆, 像孩子呀依偎著親娘—— 《紅太陽頌》 北京向日葵 天安門是一艘時代的巨輪 毛主席闊步走在巍巍的甲板上—— 《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紀念毛主席“十一”接見紅衛兵一周年》 東北鴻耶 莫斯科一飯館的女工,在街頭看見中國留學生紅衛兵胸前佩戴著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她跑步上前輕聲說…… 您胸前像章閃著紅太陽的光輝,

中國紅衛兵,請給我一枚! 災難深重的俄羅斯啊, 盼望第二次十月革命已望穿秋水—— 《您胸前閃著紅太陽的光輝》 佚名 北去的風兒慢慢地行, 你捎幾句話兒到北京城。 延安的山頭都插紅旗, 造反派最想念毛主席—— 《祝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 陝西佚名 “紅衛兵歌謠”在“文革”中大多見諸於“大批判專欄”以及小報、刊物的“報屁股”、空白夾縫。能夠反映出“文革”時代的語言特色。詩選中收入的歌謠,一部分曾在當時社會上、口頭、大字報上廣泛流傳,另一部分則是仿造歌謠手法充塞報章夾縫的“打油詩”。現選其有時代特色的歌謠,轉錄如下: 劉少奇算老幾/老子今天要揪你! /抽你的筋,/剝你的皮,/把你的腦殼當球踢! /誓死捍衛黨中央! /誓死捍衛毛主席! (湖北)

毒打、圍攻領教過,/最多不過砍腦殼。 /要想老子不革命,/石頭開花馬生角。 (四川) 麵包饅頭算老幾,/老子餓死不要你。 /雄文四卷快拿來,/革命小將要真理。 (湖北) 鐵氣節,英雄膽,/提著腦袋來造反;/方向一明不回頭,/敢闖火海上刀山。 (江蘇) 這些歌謠當然沒有什麼藝術性,卻能折射出“文革”時代的審美標準,典雅、溫文是醜,橫蠻、粗野是美。彷彿童稚氣未脫,而又霸氣十足。這類歌謠中最常用的詞彙是:老子、殺、砸、攻。奇異的是,當年的紅衛兵卻能從中獲取到“美感”。 《在戰火紛飛的日子裡》一編,收入了在當時頗負盛名的詩作《放開我,媽媽! 》: 放開我,媽媽! 別為孩子擔驚受怕。

到處都是我們的戰友, 暴徒的長矛算得了啥! 我絕不做繞樑呢喃的乳燕, 終日徘徊在屋簷下; 要作搏擊長空的雄鷹, 去迎接疾風暴雨的沖刷! 詩中提到“英雄的爸爸”:“二十年前,/他犧牲在反動派的屠刀下。”“而今天/在兩個階級生死決戰的關鍵時刻,/哥哥又高舉'造反有理'的大旗,/在殷紅的血泊中衝殺……/為了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他年輕的生命,迸發出萬丈光華!” 詩人說:“想一想吧,媽媽!/活著的人應該干些啥?”“造反派從來不會向階級敵人低頭/頂天立地的英雄從來不怕鎮壓和屠殺!” 詩人最後說:“再見了,媽媽!/我們的最高統帥毛主席/命令我立即出發!” “等著我們的勝利的捷報吧,媽媽!

“總有一天,我們會歡聚在紅旗下。 “不奪取'文化大革命'的徹底勝利, “兒誓作千秋雄鬼死不還家!” 《放開我,媽媽! 》的作者吳克強是武漢人。此詩作於1967年6月,武漢“七二〇事件”的前夕。 1967年1月林彪的揪“軍內一小撮”以及上海的“一月風暴”,這兩股風捲入湖北省,2月初軍內造反派強行佔領漢口紅旗大樓,接管設在大樓內的長江日報社。 2月8日換了主人的《長江日報》上發表了《關於武漢地區當前局勢的聲明》(即《二八聲明》),提出:“全武漢、全湖北要大亂、特亂、亂深、亂透……”武漢軍區又於2月28日發表《嚴正聲明》(即《二二八聲明》),派軍隊重新接管紅旗大樓。三四月份,“工人總部”與“百萬雄師”兩派組織的衝突白熱化,戰鬥流血事件頻頻發生,最後導致震動全國的反對“中央代表團”事件——“七二〇事件”。王力被定為保守派的“百萬雄師”群眾包圍,大批軍民湧上街頭,數千輛大卡車載著頭戴柳條帽、手持長矛的工人、農民,以及駐漢部隊指戰員,排成四路縱隊,舉行示威遊行,“打倒王力!”的口號響徹武漢三鎮上空。 7月27日中共中央、中央軍委、中央“文革”發出《給武漢市革命群眾和廣大指戰員的一封信》,支持造反派打倒陳再道。同日,撤銷武漢軍區司令陳再道、政委鍾漢華的職務。武漢軍區所轄獨立師被打成“叛軍”,徐向前元帥等人被誣為“黑後台”。

就在“七二〇事件”的兩天后,江青對河南省群眾組織講話時,提出“文攻武衛”口號。 7月23日“文攻武衛”口號登在《文匯報》上,從此全國武鬥急劇升級,進入全面內戰。 吳克強的詩作反映出了當時武漢、湖北省激烈、殘酷的武鬥流血衝突。此詩中所述“哥哥”在武鬥中死亡一事,是否是吳克強家中的真事,還不清楚。但在“文革”中,一般讀者都把這首詩當成生活的真實記錄來讀,這也是此詩傳播甚廣的一個重要因素。 《放開我,媽媽! 》高度概括、濃縮了武漢以至全國,在運動衝擊、武鬥流血氛圍中,眾多人民群眾、青年人的生活境況。無論是自我投入,還是被迫捲入,“文革”運動已經無情地衝擊了每一個家庭、個人的生活,把寧靜的和平生活擊得粉碎。 《放開我,媽媽! 》整首詩發出悲愴、激亢的聲音,同時也可以嗅出其間散發出的硝煙味和血腥氣。

反映同期武漢大規模流血衝突的詩歌,還有《請鬆一鬆手——獻給抗暴鬥爭中英勇犧牲的戰友》(武漢呂涼)、《我在武漢大街上行走》(武漢小戰)、《紅旗大樓頌》(武漢李長生)、《在那天快亮的時候》(武漢朝暉)等。這些詩在一個側面反映出了運動衝突的激烈程度。鬥爭雙方都聲稱為毛澤東而戰! 請鬆鬆手,鬆一鬆手啊! /親愛的戰友! /交給我吧,/你手中的這本《毛主席語錄》。 按著滴血的傷口,/朝著北方,你英勇地倒下了……/鮮豔的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的袖章,/已被滾燙的熱血浸透! 一把血淋淋的尖刀,插進了你的咽喉! /……白色的花圈和輓聯,/已經擺滿了你躺下的街頭。 /……你親愛的媽媽,一滴眼淚也沒有,/她咬著不屈的嘴唇,/和我們一起遊行示威,/迎著朝霞,走在最前頭……——

《請鬆一鬆手——獻給抗暴鬥爭中英勇犧牲的戰友》 ……讓革命的暴雨把我們淋個夠! /縱然是火燒雷劈,/也要殺出一條血路! /……胸中自有雄文四卷,/橫眉冷對大刀和匕首! —— 《挺起腰桿昂起頭——獻給我們的戰友》(武漢呂涼) 在“文革”的疾風暴雨中,在“文攻武衛”的槍林彈雨中,紅衛兵把全部熱情頌詞獻給了他們的戰旗。戰旗是“文革”鬥爭、青春理想和英雄主義精神的神聖像徵。 啊,戰旗!我們是如此深切地懷念你—— 懷著烈火般真摯的感情,藍天般崇高的敬意! …… 戰旗啊,有誰能比我們更熟悉你的容顏—— 血液般純潔,火焰般鮮豔,彩虹般明麗! —— 《火紅的戰旗》(河南紅爛漫)

大旗,你在我們心中飄揚了多久多久! 苦澀的汗把旗上每一根纖維浸透, 鮮紅的血染紅你每一寸紋路! …… 走資派的黑手曾撕毀這鮮豔的紅旗, 挑燈含淚,我們一針一針把你補就。 …… 忘不了那紅旗大樓前的日日夜夜, 大旗和革命小將的紅旗並肩戰鬥; …… 大旗,你是我們紅彤彤的革命宣言書…… 《大旗頌歌》 武漢丁晞 安息吧,親愛的戰友, 讓我們給你蓋上一面火紅的戰旗! …… 《請鬆一鬆手——獻給抗暴鬥爭中英勇犧牲的戰友》 武漢呂涼 在詩選中收入直接記錄“文革”運動鬥爭的紅衛兵詩歌有: 《造反者日誌》(210行,佚名)、《奪權風雷——一月革命之歌》(190行,山東紀宇)、《好——歡呼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王榮)、《贈紅色播音員》(東北佚名)、《高歌埋葬劉鄧王朝》(江蘇戰歌)、《鬥爭會》(江蘇佚名)、《陶鑄臉譜》(詩配畫,河南)、《印傳單》(外三首,湖北)等。

好! /這罪名,/再列一千條,/我們——擔! /你聽著,莫打顫:/誰笑到最後,/誰才最好看! —— 《造反者日誌》之五《答黑黨委審訊》 拿起滾子,用足力氣,/壓過去!壓過去!壓過去! /……啊,革命的壓路機,/你開闢!開闢!開闢! —— 《印傳單》(一)印傳單 撒!撒!撒! /撒下的火種要開花。 /撒!撒!撒! /撒下的仇恨要爆炸! /撒下的利刀光閃閃,/刀刀向著劉鄧殺! —— 《印傳單》(二)撒傳單 播!播!播! /……捲起的筒子是砲口,/炮炮打中敵心窩! —— 《印傳單》(三)土喇叭 刷!刷!刷! /刷滿大街刷上瓦。 ……—— 《印傳單》(四)刷標語 有些詩歌則記錄了紅衛兵活動中富於“情調”的另一些歷史畫面,這是生活的另一種真實: 你自江南來,/井岡山的星火,/在斗笠上閃耀。 /我回陝北去,/蓬亂的頭髮間,/粘著延河畔的草屑。 /……“見到了麼?”/你笑著問我。 /“嗯。你呢?”/“八月十八號!”—— 《相遇在天安門》陝西延繼烈 我坐在南去列車的窗口,/窗外已是江南金黃的深秋,/長征隊旗掠過金色的田野。 /紅衛兵編織草帽用溪邊的垂柳…… 《坐在南去列車的窗口》浙江風宇 從廣播時暴風雨般的歡呼聲中, 媽媽,你可聽出哪一個是你兒子的聲音? —— 《在北京》陝西高梁 《寫在火紅的戰旗上——紅衛兵詩選》從1968年7月開始編選,歷時5個月於1968年底編選完畢付印出版。在後記中,《紅衛兵文藝》編輯部特別指出,此詩選得到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中央財政金融學院等首都大專院校——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幫助,並提供“不少便利”。 從《詩選》的作品風格、思想傾向上來看,是典型“文革”運動的產物。創作手法比較單一,內容極左,而詞句卻比較“馴雅”,其中找不到當時的“礙語”。 1968年年底的首都大專院校紅代會本身已受中央“文革”小組操縱控制,這本詩選能受到各大學工宣隊、軍宣隊的“幫助”,也說明曾獲得“官方”支持。 在這本詩選中還收入了一篇散文詩——《獻給披荊斬棘的人》(佚名),全詩約2000字,是把江青吹捧得天花亂墜的一首散文詩。 “你是無產階級永遠出鞘的寶劍,你是二十世紀劃破雲空的閃電,你是啊,文化大革命紅色暴風雨中矯健的海燕……敬愛的江青同志,你是無產階級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女政治家、女英雄,一個普遍的共產黨員!”——《獻給披荊斬棘的人》 評價這本詩選必須考慮到它編輯時的政治背景。在1968年7月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已經奉毛澤東指示進駐全國大、中、小學。在7月26日姚文元的《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一文在《人民日報》發表,傳達了毛澤東指示:“工人宣傳隊要在學校中長期留下去,參加學校中全部鬥、批、改任務,並且永遠領導學校。” 當時風雲人物——北京大專院校的五大學生領袖:北京大學聶元梓、北京航空學院韓愛晶、北師範大學譚厚蘭、地質學院王大賓、清華大學蒯大富,在7月28日凌晨被毛澤東召入中南海,毛澤東批評了蒯大富,蒯當場放聲大哭。召見後,五大領袖返校,各自動員下屬放下武器,拆除工事。不久傳達了毛澤東最新指示:“從舊學校培養的學生,多數或大多數是能夠同工農結合的……由工農兵給他們以再教育,徹底改造舊思想。” 由此,紅衛兵運動在1968年7月突然中斷,造反的學生由“紅衛兵小將”變身為“再教育”對象。在8-12月66、67、68屆大中學畢業生即踏上了接受工農兵再教育的征途,被分配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接受考驗。 考慮到這本“紅衛兵詩選”結集時的歷史背景,詩選自然具有“奉迎”色彩,但是它畢竟保留了一批歷史材料。其中蒐集的一些詩作,雖然通過篩選,剔除、打磨,但畢竟存留下不少有個性的作品和詩作的“原始”風貌。基本上可以說是對紅衛兵運動1966-1968詩歌創作的一次總結集。 1969年4月黨的九大召開之後,各地群眾組織部被解散,社會秩序逐漸得到全面恢復,“文革”便進入了新階段。九大之前的“文革”歷史被有意“遺忘”和重新改寫、解釋。 《寫在火紅的戰旗上》這本曾被默許的紅衛兵詩選,也被忌諱提起,受到封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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