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國史大綱

第40章 第三十七章傳統政治復興下之君主獨裁(下)

國史大綱 钱穆 7656 2018-03-16
但明初政治,亦有幾點特長處。 明主一面廢宰相,用重刑,一面卻極看重學校。明主蓋知政治不得不用讀書人,故一面加意培植養成,一面卻設法削其權任,殺其氣焰。 洪武八年,頒行學校貢舉事宜。 生員分二等。 一、府州縣學舍之生員。 二、鄉里學舍之生員。 府、州、縣學舍生員之資格,以官員子弟,及民俊秀、年十五以上、讀過四書者充之。 其學科有經、史、禮、律、樂、射、算等項。 其考試分按月考驗,及三年大比。 貢至行省,拔尤送京師,並妻、子資送。 貢士天子臨軒召見,分科擢用。 其任用有為御史、知州、知縣、教官、經歷、縣丞、部院書吏奏差、五府掾(yuan)史不等。 其鄉里學舍之師資,由守令擇有學行者教之。

考試亦三年一大比,師生皆有升進。 學校之盛,為唐宋以來所不及。 明府、州、縣、衛所皆建儒學,教官四千一百餘員,弟子無算。又凡生員入學始得應舉,則學校與考試兩制度已融合為一,此實唐宋諸儒所有志而未逮者。至其末流,漸廢漸壞,有名無實,則又當別論。 至國子監有“歷事監生”之製。 國子學改稱“國子監”,監生分赴諸司先習吏事,謂之“歷事監生”。亦有譴外任整理田賦、清查黃冊、興修水利等事,學十餘年,始撥歷出身。 出身優異。 洪武二十六年,盡擢國子生六十四人為布政、按察兩使,及參議、副使、僉事等官,為四方大吏者尤多。臺諫之選,亦出於是。常調亦得為府、州、縣六品以上官。 布列中外,一時以大學生為盛。

明代國學,即至後來,亦比唐宋較見精神。 學生既得歷事,又有優養,而尤重司成之選,特簡大學士、尚書、侍郎為之。及至中葉,名儒輩出。如李時勉、陳敬業、章懋、羅欽順、蔡清、崔銑、呂枬(zhan)分教南北。畫則會饌同堂,夜則燈火徹旦,如家塾之教其子弟。故成材之士,多出其門。 明製中尤堪稱述者,在其翰林院。 翰林院之設始於唐,其先本內廷供奉藝能技術雜居之所。 此猶秦漢初年之博士及郎官。舊唐書職官志言:“翰林院有合練、僧道、卜祝、術藝、書弈,各別院以廩之。”亦有名儒學士,時時任以草製。乾封以後,始號“北門學士”。玄宗初,置“翰林待詔”,掌中外表疏批答、應和文章。此則猶漢武帝侍中內朝多任文學之士也。嗣乃選文學士號“翰林供奉”,分掌制誥、書勅。此則以內廷漸分外朝之權,正與漢武以侍中諸文士參預國政奪宰相權相似。

玄宗時,別置學士院,自此學士與待詔有別。 趙璘因話錄:“文宗賜翰林學士章服,續有待詔欲先賜,本司以名上,上曰:'賜君子小人不同日,且待別日。'”又文紀寶歷二年,省“教坊樂官、翰林待詔、技術官”云云,此種分別,猶如漢博士專尊五經儒士,而百家盡黜也。 專掌內命。 其後選用益重,禮遇益親,至號為“內相”。 此則相權內移,正如漢代尚書代三公之實權矣。 宋代則翰林學士,亦掌制誥、侍從備顧問,並有侍讀、侍講、說書等經筵官,亦與翰苑同為政府中清美的缺分。 而館閣之選,更為士人榮任。 凡直昭文館、直史館、直集賢院、直秘閣,與集賢殿修撰、史館修撰、直龍圖閣,皆為館閣高等。其次曰集賢校理,曰秘閣校理。官卑者曰館閣校勘,曰史館檢討。均謂之“館職”。記註官缺,必於館職取之。非經修注,不除知制誥。元豐以前,館職非名流不可得。凡狀元製科一任還,及大臣論薦,乃得召試,入格乃授,謂之“入館”。時人語曰:“寧登瀛,不為卿。寧抱槧(qian),不為監。”其貴如此。

實為當時政府一種儲才養望之清職。 劉安世謂:“祖宗之待館職,儲之英傑之地,以飭其名節。觀以古今之書,而開益其聰明。稍優其廩,不責以吏事。所以滋長德器,養成名卿賢相也。” 至於明代,翰林院規模,益臻崇宏,經筵宮、史官均歸入翰苑,翰林院更明顯的變成一個中央政府裡面惟一最高貴的學術集團。這一個集團,與王室在在保有很緊密的關係。內閣學士,即從翰林院分出。 英宗正統七年,翰林院落成,學士錢習禮不設楊士奇、楊榮座,曰:“此非三公府也。”二楊以聞,乃命工部具椅案,禮部定位次,以內閣固翰林職也。嘉、隆以前,文移關白,猶稱“翰林院”,以後始徑稱“內閣”。 至詹事府官職,亦為翰院旁支,與侍講、侍讀等同為王室導師。

而明代翰林院一個更有意義的創制,則為庶吉士之增設。 翰林院有庶吉士,正如國子監有歷事生,以諸進士未更事,俾先觀政,候熟練然後任用。 大率進士第一甲得入翰林,而二甲、三甲則得選為庶吉士。 進士徑入翰林,始洪武十八年。永樂以後,惟第一甲例得入翰林,二甲、三甲必改庶吉士,乃得銓注。 自有庶吉士而翰林院遂兼帶有教育後進之性質。 其先庶吉士命進學於內閣。 永樂三年,命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解縉等,新進士中選材質敏美者,俾就文淵閣進學。其先洪武六年,已有鄉貢舉人免會試,擇年少俊異者肄業文華堂之製。後景帝時,又有東閣進學之事。 並時經帝王禦試。 永樂中,召試庶吉士多在文華殿。宣宗時,又有齋宮考藝。正德後,庶吉士止隸翰林,遂罕禦試。

其間有經長時期之教習。 遠則八、九年,近則四、五年,而後除授。有不堪者,乃改授他職。永樂四年,庶吉士陳孟潔、曾春齡輩卒於京師,或以教習已近十年為言,上怒,於是張叔穎等皆除通判。 學成每得美擢。 大抵以授翰林院編修、檢討諸職為常。宣德以前兼授部屬、中書等官,正統間始有授科、道者。 翰林院本為儲才養望之地,明初尤能不斷注意到社會上的名儒耆俊,網羅擢用。 皇帝以及儲君,時時與翰林學士接近,既可受到一種學術上之熏陶,又可從他們方面得到很多政治上有價直的獻議或忠告。 翰林學士除為講官、史官、修書、視草等規定的職務外,如議禮、審樂,定制度、律令,備顧問,諍得失,論薦人才,指斥奸佞,以常獲從幸,尤見親密,實多有匡救將順之益也。

而一輩翰林學士,又因並不負有行政上實際的責任,而望榮地密,從容中秘,得對古今典章沿革,制度得失,恣意探討,以備一旦之大用。而庶吉士以英俊後起,亦得侍從臺閣,受一種最名貴而親切的教育。實在是國家培植候補領袖人才之一種好辦法。 在貴族門第的教育消失以後,在國家學校教育未能切實有效以前,此種翰林院教習庶吉士的製度,實在對於政治人才之培養,極為重要。 元代許衡罷中書,為國子師,所教習蒙古族人侍御貴近子弟,其後皆為重臣。明製實模仿於此。 洪武六年開文華堂肄業,太祖謂宋濂等曰:“昔許魯齋諸生多為宰相,卿其勉之。”可證。翰林院制度後為清代所沿襲。清代政治上人物以及學術上之貢獻,由此制度助成者,尚不少也。

明初又厲行察舉之製, 中外大小臣工,皆得推舉。下至倉、庫、司、局諸雜流,亦令舉文學才乾之士。其被薦而至者,又令轉薦,以故山林巖穴、草茅窮居,無不獲自達於上。 拔用人才,不拘資格。 由布衣登大僚者不可勝數。有徑拜為大學士者,有起家為尚書、侍郎者。永樂間,薦舉起家,猶有內授翰林、外授藩司者。 又俾富戶、耆民皆得進見,奏對稱旨,輒(zhe)予美官。 又獎勵人民上書言事。 凡百官、布衣、百工、技藝之人,皆得上書。並許直至御前奏聞。 有六科給事中掌封駁,謂之“科參”。 給事中原屬門下省,明代罷去門下省長官,而獨存六科給事中。旨必下科,其有不便,給事中得駁正到部,謂之“科參”。六部之官,無敢抗科參而自行者。又廷議大事、廷推大臣、廷鞠大獄,給事中皆預。

位雖低而權重。 如此,只要上面有精明強幹的皇帝,下面學校貢舉制度能繼續不懈,社會優秀分子逐漸教養成才,逐漸加入政府。又有翰苑制度,為政府特建一個極富學術意宋的衙門,做政府的領袖人才的迴翔地。既以通上下之志,又以究古今之變,使常為全部政治的一個指導機關。又使下級官僚乃至地方民眾,常得風厲奮發,在政府中有不時參加及相當發言的地位。此種政治,宜可維持一個相當時期,不致遽(ju)壞。 故洪武以來,吏治澄清者百餘年。 其時地方官每因部民乞留而留任,且有加擢者。守牧稱職,增秩或至二品,監司入為卿貳者比比。又常特簡廷臣出守,有尚書出為布政使,而侍郎為參政者。又常由大臣薦舉,又時遣大臣考察黜陟(chu zhi)。又重懲貪吏。故明之吏治,且駕唐、宋而上之,幾有兩漢之風。英、武之際,雖內外多故,而民心無土崩之虞,由吏鮮貪殘故也。

其他又如明初衛所製度,頗得唐府兵遣意。 自京師達於郡、縣,皆立衛所。外統於都司,內統於五軍都督府。征伐則命將充總兵官,調衛所軍領之,既旋,則將上所佩印,官軍各回衛所。每軍給田五十畝為一分。最盛時,中外衛所軍百餘萬。歲得糧五百餘萬石,官俸兵糧皆於是出。太祖曰:“吾養兵百萬,要不費百姓一粒米。”稅額:官給牛者十稅五,自備者稅四或三。亦較魏、晉為優。 黃冊、魚鱗冊整頓賦役,清代因之不能革。 魚鱗冊始行於洪武二十年。時兩浙富民畏避徭役,以田產寄他戶,謂之“貼腳詭寄”。是年命國子生武淳等分行州、縣,隨糧定區,區設糧長。量度田畝方圓,次以字號、悉書主名,及田之丈尺,編類為冊,狀如魚鱗,號曰“魚鱗圖冊”。先是,詔天下編黃冊,以戶為主,詳具舊管、新收、開除、實在之數為四柱式。而魚鱗圖冊以土田為主,諸原坂、墳衍、下濕、沃瘠、沙鹵之別畢具。魚鱗冊為經,土田之訟質焉。黃冊為緯,賦役之法定焉。 明初武功亦足方駕漢、唐。 安南自唐後淪於蠻服者四百餘年,永樂時復隸版圖,設布政司。朝鮮在明,雖稱屬國,而無異域內。朝貢絡繹,錫賚便蕃。迄於明亡,猶私心向明不已。成祖親征漠北,遠使南洋,季年朝貢者,殆三十國。 故明代的政治設施,雖論其用心,未得為當,而亦與兩漢、唐、宋諸朝並為中國史上之一段光昌時期。 惟承平日久,科舉進士日益重,而學校貢舉日益輕。 顧亭林謂:“明科舉尤重進士,神宗以來遂有定例。州、縣印官以上中為進士缺,中下為舉人缺,最下乃為貢生缺。舉貢歷官雖至方面,非廣西、雲、貴不以處之。以此為詮曹一定之格。間有一、二舉貢受知於上,拔為卿貳大僚,則必盡力攻之,使至於得罪譴逐,且殺之而後已。於是不由進士出身之人,遂不得不投門戶以自庇。資格與朋黨二者,牢不可破,而國事大壞。至於翰林之官,又以清華自處,而鄙夷外曹,科第不與資格期而資格之局成,資格不與朋黨期而朋黨之形立。” 英宗天順以後,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翰林人才亦為科目所限。 時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進,已群目為儲相。明一代宰輔一百七十餘人,由翰林者十九。科舉已視前代為盛,而翰林之盛,則又前代所絕無。 而教習庶吉士漸漸變成有名無實。 庶吉士在外公署教習,始自正統初年,浸與文華堂、文淵閣時舊規不同。內閣仍有按月考試,僅詩文各一篇,第高下,揭帖開列名氏,發院立案。有志者甚或謝病去。天順八年庶吉士,於次年相率入內閣求解館。大學士李賢謂曰:“賢輩教養未久,奈何遽(ju)欲入仕?”計禮應聲對曰:“今日比永樂時教養何等?且老先生從何處教養來?”賢大怒,請旨,各授職,罰禮觀政刑部。弘治六年,學土李東陽、程敏政教庶吉士,至院閱會簿,悉注病假。其流弊至此。 庶吉士散館,則資格已成,便可坐望要職。 明代甚拘資格,一與詞林之選,便可坐躋華膴(wu),往往優游養望。進士散館後,率請假回籍。吏部輒案原資起用。有家居敷十年,遷至尚書、侍郎,始入朝供職者。偶有一、二調外及改部郎,輿論喧嘩,互相袒徇。謝肇淛謂:“唐宋之代,出為郡守,入為兩制,未嘗有此格。” 翰林為貯才之地,吏部為掄才之所,此兩官特為明世所重。 明製,六部吏、兵為貴,以主文、武之銓選也。而吏部執掌尤重。吏部凡四司,文選掌銓選,考功掌考察,其職尤要。明史選舉志言:“選舉之法,大略有四:曰學校,曰科目,曰薦舉,曰銓選。學校以教育之,科目以登進之,薦舉以旁招之,銓選以布列之。天下人才,盡於是矣。”可見明吏部之權重。霍韜疏:“邇年流弊,官翰林院者不遷外任,官吏部者不改別曹,升京官者必由吏部。人輒以二官為清要,中外臣工不畏陛下而畏吏部,百官以吏部以內閣為腹心。” 及翰林院既不能培養人才,而吏部選舉,又漸漸有拈鬮(nian jiu)、掣(che)簽之法,而選舉遂不可問。 明史選舉志:“在外府、州、縣正佐,在內大、小九卿之屬員,皆常選官,選授遷除,一切由吏部。其初用'拈鬮法',萬曆間文選員外郎倪斯蕙條上銓政十八事,其一曰'議掣籤'。尚書李戴擬行,報可。孫丕揚踵而行之。”陳鼎東林列傳孫丕揚傳:“先是大選外官,競為請託,丕揚創為'掣籤法'。分簽為四隅:曰東北,東南,西北,西南。”於慎行筆塵謂:“一時宮中相傳以為至公,下逮閭巷,翕然稱頌。” 至於科舉方面,經義漸漸變成為八股。 元皇慶二年考試程式,始以四書義取士。明製考三場。初場四書義三道,經義四道。二場論一道,判五道,詔、誥、表內科一道。三場經、史、時務策五道。惟主司閱卷多就初場所中卷,而不深求其二、三場,因此學者精力全集中於四書義、經義。八股文者,乃一種有格律的經義,有一定之體裁與格式,猶之唐之有律詩、律賦。其體蓋起於成化以後。 昔人謂:“八股之害等於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於咸陽之坑。” 科舉推行既久,學者只就四書一經中,擬題一、二百道,竊取他人文記之,入場抄謄一過,便可僥倖中式。本經全文有不讀者。 丘濬謂:“士子登名朝列,有不知史冊名目、朝代先後、字體偏旁者。”王鏊謂:“人才不如古,原於科舉。”楊慎謂:“士子專讀時義,一題之文必有坊刻。稍換首尾,強半雷同。使天下盡出於空疏不學,不知經史為何物,是科舉為敗破人才之具也。” 顧炎武謂:“舉天下惟十八房之讀,讀之三年、五年,而一幸登第,則無知之童子,儼然與公卿相揖讓,而文、武之道,棄如弁髦(bian mao)。故八股盛而六經微,十八房興而廿一史廢。此法不變,則人才日至於消耗,學術日至於荒陋,而五帝、三王以來之天下,將不知其所終。”又曰:“時文敗壞天下之人才,而至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將不成將,夫然後寇賊姦宄得而乘之,敵國外患得而勝之。” 學問空疏,遂為明代士人與官僚之通病。 掌握獨裁權的皇帝,往往深居淵默,對朝廷事不聞不問,舉朝形成群龍無首之象,而明代風習又獎勵廷臣風發言事。於是以空疏之人,長叫囂之氣,而致於以議論誤國。 明自正德、嘉靖以後,群臣言事漸尚意氣。至萬曆末,怠於政事,章奏一概不省,廷臣益務為危言激論自標異。 明末以廷議誤國,事不勝舉。要之不度時勢,徒逞臆見,是非紛呶,貽誤事機。舉其要者,流寇既起,內外相乘,若暫和關外,猶可一意治內;而思宗迫於言路,不敢言和,廷臣亦無敢主和事者。陳新甲主兵部,力持議款,帝亦向之,事泄於外,群臣大嘩,為殺新甲。孫傳庭守關中,議者責其逗撓,朝廷屢旨促戰;傳庭曰:“往不返矣,然大丈夫豈能再對獄吏!”遂敗死。賊既渡河,有請撤吳三桂兵迎擊者,議者責其自蹙地,遂不果。及賊勢燎原,或請南幸,或請以皇儲監國南京,議者又斥其邪妄。明事終至於一無可為而止。 諂媚與趨附,奮發與矯激,互為摩盪,黨禍日烈。 至於地方生員,則有養無教,日益滋增,徒蠹公帑。 宣德中,生員定增廣之額,初食廩者謂之“廩膳生員”,增廣者謂之“增廣生員”。嗣後又於額外增取,附於諸生之末,謂之“附學生”。人愈多,習愈惡。遐陬下邑,亦有生員百人。俊士之效賒,遊手之患切。 又在地方仗勢為惡,把持吞噬,實做土豪劣紳。 崇禎之末,開門迎賊,縛官投偽,皆出生員。 當時比之“魏博之牙軍,成都之突將”。 士習官方,至於萬曆之末而極壞。 顧亭林日知錄痛論之,謂:“萬曆以上,法令繁而輔之以教化,故其治猶為小康。萬曆以後,法令存而教化亡,於是機變日增而材能日減。”又曰:“孔子對哀公,以老者不教,幼者不學,為俗之不祥。自餘所逮見五、六十年國俗民情舉如此。不教、不學之徒,滿於天下,而一、二稍有才知者,皆少正卯、鄧析之流。” 又曰:“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盪覆,宗社丘墟。” 又曰:“舉業至於鈔佛書,講學至於會男女,考試至於鬻生員,此皆一代之大變,不在王莽、安祿山、劉豫之下。”又曰:“萬曆間人看書不看首尾,只看中間兩三行。”又曰:“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無雋才,不能通作者之意,其所著書、無非盜竊。”又曰:“科名所得,十人之中八、九皆白徒。一舉於鄉,即以營求關說為治生之計。在州里則無人非勢豪,適四方則無地非遊客。欲求天下安寧,斯民淳厚,如卻行而求及前人。” 又曰:“自神宗以來,黷貨之風,日甚一日。天下水利碾磑,場渡市集,無不屬之豪紳,相沿以為常事。”又曰:“萬曆以後士大夫交際,多用白金,乃猶封諸書冊之間,進自閽人之手。今則親呈坐上,徑出懷中。交收不假他人,茶話無非此物。” 又曰:“世尚通方,人安媟(瀉)慢。搖頭而舞八風,連臂而歌萬歲。去人倫,無君子,而國命隨之。”又曰:“今世士大夫才任一官,即以教戲唱曲為事。官方民隱,置之不講。”又曰:“自萬曆季年,搢紳之士,不知以禮飭躬,而聲氣及於宵人,詩字頒於輿皂。至於公卿上壽,宰執稱兒,而神州陸沉,中原塗炭矣。”又曰:“嚴分宜之僕永年,號曰鶴坡。張江陵之僕遊守禮,號曰楚賓。不但招權納賄,而朝中多贈之詩文,儼然與搢紳為賓主。名號之輕,文章之辱,異日媚閹建祠,此為之嚆矢(hao shi)。” 而承平既久,武備亦弛。 “本兵”高踞在上,武臣氣折。 明自英、憲以還,軍伍廢弛,而兵政盡歸於兵部,疆場有警,調兵撥餉及戰守事宜皆主之。武臣自專閫(zhuan kun)以下皆受節制,黜陟進退胥由之。總兵官領勅,至長跪部堂,而弁帥奔走盡如鈴卒。兵部權重,時號“本兵”。其後衛所漸空,至於無軍可交,而有募兵。 明室政治之支撐點,上面靠有英明能獨裁的君主,下面靠有比較清廉肯負責的官僚。逮至君主不能獨裁,則變成宦官擅權。官僚不能負責,則變成官僚膨脹。於是政治教育破產之後,兵制、田賦等相繼崩潰,而緊接著的便是—個經濟破產。 明室財政,自英宗後即告絀。其弊端之大者,一曰內府。 明自孝宗以後,內府供奉漸廣。 王室之驕奢,與內官之跋扈相為因果,牽引至於無極。乃至如傳奉冗官之薪俸, 內府工匠之餼廩, 皆歲增月積,有加無減。 二曰宗藩。 唐宋宗親,或通名仕版,或散處民間。明則分封列爵,不農不仕。 正德間,已有親王三十,郡王二百十五,將軍、中尉二千七百。嘉靖四十一年,御史林潤言:“天下歲供京師糧四百萬石,而各藩祿米歲至八百五十三萬石。全輸不足供諸府祿米之半。” 隆、萬之際,郡王二百五十一,將軍七千一百,中尉八千九百五十一。郡主、縣主、郡君、縣君七千七十三。此林潤所謂“年復一年,愈加繁衍,勢窮弊極,將何以支”也。 三曰冗官,而尤冗者則在武職。 景泰中張寧言:“京衛帶俸武職,一衛至二千餘人,通計三萬餘員。歲需銀四十八萬,米三十六萬,他折俸物動經百萬。耗損國儲,莫甚於此。而其間多老弱不嫻騎射之人。”嘉靖中劉體乾疏:“歷代官數,漢七千八百員,唐萬八千員,宋極冗,至三萬四千員。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職已踰八萬,合文職蓋十萬餘。至正德世,文官二萬四百,武官十萬,衛所七百七十二,旗軍八十九萬六千,廩膳生員三萬五千八百,吏五萬五千。天下夏、秋稅糧大約二千六百六十八萬四千石,出多入少。” 王府久缺祿米,衛所缺月糧,各邊缺軍餉,各省缺俸廩。此後文、武官益冗,兵益竄名投佔,募召名數日增,實用日減。積此數蠹,民窮財盡。於是明代便非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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