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國史大綱

第34章 第三十一章貧弱的新中央 北宋初期

國史大綱 钱穆 9299 2018-03-16
在不堪言狀的分裂與墮落之後,中國又重新建立起一個統一的中央政府來。這一個中央,卻以他特殊的姿態出現於歷史。與秦、漢、隋、唐的統一相隨並來的,是中國之富強,而這一個統一卻始終擺脫不掉貧弱的命運。這是宋代統一特殊的新姿態。
北宋凡九主,一百六十七年而亡。 自唐代鎮兵擁立留後,積習相沿,直至五代,造成國擅於將、將擅於兵的局面。宋太祖由陳橋驛兵變,黃袍加身,這是五代兵士擁立皇帝的第四次。 由不斷的兵變產生出來的王室,終於覺悟軍人操政之危險,遂有所謂“杯酒釋兵權”的故事。 自此節度使把持地方政權之弊遂革。 太祖召諸鎮節度,會於京師,賜第留之,而分命朝廷文臣出守列郡,號“知州軍事”。 而地方長官遂得重用文臣。

五代時不僅諸鎮節度使皆用勳臣武將,即不隸藩鎮之州郡刺史,亦多以軍功為之。至是始革。 繼之置諸州通判。 凡地方軍民政務,均須通判簽議連書,方許行下。通判事得專達,與長吏鈞禮。 縣令亦分由朝官兼攝,稱為知縣。 知州、知縣,論名義皆屬臨時差遣,非本職。故宋代州縣守令,皆帶中朝職事官銜。 從此地方官吏,又得均由中央任命。 五代凡曹掾簿尉之齷齪無能,以至昏老不任驅策者,始注縣令。故其時地方政治,惟有刻剝誅求,猥跡萬狀。優諢至多以令長為笑資。宋祖以朝官出知縣事,猶北齊武成時以世冑子弟為縣令,亦一時救弊,非必全出於私天下之心。 各州又置轉運使,處理各地方財政,除諸州度支經費外,悉輸京,毋佔留。從此地方財富亦歸中央。

又命諸州縣各選所部兵士,才力武藝殊絕者送都下,補禁旅之闕。其老弱者始留州。 從此地方兵力亦移歸中央。 吏治、兵權、財賦三項,脫離了地方軍權之分割,而統一到中央來,中國始漸漸有一個像樣的、上軌道的中央政府。 宋太祖憑藉那一個比較像樣的、上軌道的中央政治機構,便可先來平復南方。 太祖雖以杯酒釋侍衛諸將兵柄,然其時在外郡以節度掌兵者猶近三十州。乾德中,或因其卒,或因遷徒,或因致仕,漸以文臣代之。然守將之控制西北者類多久任。郭進守西山凡二十年,李漢超守關南凡十七年,董遵誨守通遠凡十四年。其餘十許年、八九年不可悉數。所部筦(guan)榷(que)之利悉與之,軍中事許從便宜。邊臣皆富於財,得養募死士。蕃寇每入,多致克捷。以此無西北之虞,得以盡力東南。仁宗至和二年范鎮疏:“恩州自皇祐五年秋至至和元年冬,知州者凡七換,河北諸州大率如是。慾望兵馬練習,安可得也?”

南方諸國在經濟上雖比中原為優,而政治情形並不長進。 東晉、南朝,有大批北方士族南渡,故衣冠文物為北方所宗。五代時,南方諸國,僅得唐末進士詩賦遺風,政治上並無傳統可言。 故宋室政治,稍有頭緒,便能將南方諸國逐次收拾。 至太宗時,江南統一,再平北漢,而終於不能打倒契丹,這是宋室惟一主要的弱徵。 太宗兩次親征,均敗歸,其死傳系箭瘡發。石晉開運陽城之戰,耶律德光幾不免,周世宗一舉而下三關,契丹非不可勝。但太宗才弱,又無賢輔耳。周世宗用兵欲先取幽州,則吳蜀不足平。宋則以趙普謀,先南後北為持重。兵力已疲,而貽艱鉅於後人,則太祖之失也。
宋代建國本與漢唐不同。宋由兵士擁戴,而其建國後第一要務,即須裁抑兵權。而所以藉以代替武人政治的文治基礎,宋人亦一些沒有。

宋初文臣,出五代南唐之遺,皆猥瑣浮薄,無堪建樹。古者三公坐而論道,唐五代宰相見天子議大政事,亦必命坐賜茶。宋初,周世宗舊臣范質等為相,憚帝英睿,請每事具箚(zha)子進呈。由是奏禦浸多,始廢坐論之禮,而宰臣見天子亦立談矣。太祖謂宰輔中能循規矩,慎名器,持廉節,無出質右,但欠為世宗一死。質與王溥為世宗顧命大臣,王溥時以擬馮道,蓋皆不為宋祖重視。宋所信賴者惟趙普。然普為相後,宋祖常勸其讀書,乃時時披覽論語。以宋初大臣與唐代相較,所遜遠矣。此宋治之所以不逮於唐也。 北方的強敵,一時既無法驅除,而建都開封,尤使宋室處一極不利的形勢下。藩籬盡撤,本根無庇。這一層,宋人未嘗不知。然而客觀的條件,使他們無法改計。

張方平曾論其事,謂:“今之京師,古所謂陳留,天下四沖八達之地,非如函秦洛宅,形勝足恃。自唐末朱溫受封於梁國而建都,至於石晉割幽薊之地以入契丹,遂與強敵共平原之利。故五代爭奪,其患由乎畿甸無藩籬之限,本根無所庇也。祖宗受命,規模必講,不還周漢之舊而梁氏是因,豈樂而處之,勢有所不獲已者。大體利漕運而贍師旅,依重師而為國也。則是今日之勢,國依兵而立,兵以食為命,食以漕運為本,漕運以河渠為主。” 張洎(ji)亦論汴漕。謂:“漢兵甲在外,惟有南北軍、期門、羽林孤兒,以備天子扈從藩衛之用。唐承隋制,置十二衛府兵,皆農夫也。及罷府兵,始置神武、神策為禁軍,不過三數万人,亦以備扈從藩衛而已。今天下甲卒數十萬眾,戰馬數十萬匹,並萃京師,比漢唐京邑民庶十倍。”

太祖末年欲卜都洛陽,曰:“終當居長安,據山河之勝又去冗兵,循周漢故事以安天下。”而晉王力請還汴。太祖終不以為然,曰:“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范仲淹又力主於洛陽廣儲蓄,繕宮室,為遷都計,而呂夷簡目為迂闊。其先則畏難因循,其後又偷安苟且,一誤再誤,而宋事終不可為矣。 大河北岸的敵騎,長驅南下,更沒有天然的屏障,三四天即到黃河邊上,而開封則是豁露在黃河南岸的一個平坦而低窪的所在,所以一到真宗時,邊事偶一緊張,便發生根本動搖。幸而寇準親征,始得有澶淵之盟。然而到底是一個孤注一擲的險計。 此後宋遼遂為兄弟國,宋歲輸遼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自是兩國不交兵一百二十年。 宋都開封,不僅對東北是顯豁呈露,易受威脅。其對西北,亦復鞭長莫及,難於駕馭。於是遼人以外復有西夏。

唐僖宗時,夏州裨(pi)將拓拔思敬,預破黃巢功,賜姓李氏,拜夏州節度使。三傳軍亂,擁立李仁福,不知於思敬親疏;其後即西夏。然則西夏仍是唐胡籍藩鎮之最後遺孽也。 真宗時,西夏已陷靈州。至仁宗,西夏驟強,邊患遂盛。范仲淹、韓綺以中朝名臣到陝西主持兵事,結果還是以和議了事。宋歲賜西夏銀、綺、絹、茶共二十五萬五千。 從對夏的示弱,又引起遼人的欺凌。富弼使遼,重固和議,歲增銀、絹各十萬。 宋代對外既如此不振,而內部又終年鬧窮。而且愈鬧愈兇,幾於窮得不可支持。 以中國已往歷史而論,只要國家走上統一的路,以廣土眾民供養一個中央政府,除非窮奢級欲,絕不至於患貧。宋室之患貧,則因有幾個特殊原因: 第一還是由於養兵。

無論秦、漢、晉、隋、唐,每一度新政府創建,在天下平一之後,必隨著有一個兵隊的複員。只有宋代因事態特殊,唐末藩鎮的積重難返,外寇的逼處堂奧,兵隊不僅不能複員,而且更逐次增加。 太祖開國時二十萬(200,000) 太祖開寶時三十七萬八千(378,000) 太宗至道時六十六萬六千(666,000) 真宗天禧時九十一萬二千(912,000) 仁宗慶曆時一百二十五萬九千(1,259,000) 英宗治平時一百十六萬二千(1,162,000) 以上只是一個約略的計數。
陳襄雲:“藝祖時有兵十二萬。真宗時,三十餘萬。乾興中始及八十餘萬。慶曆時,一百餘萬。” 要之可以見宋代兵額之遞增。直到仁宗時,先後百年,而全國兵額增至七、八倍以上。

軍隊大半來自招募。應募者非遊手無籍,即負罪亡命。 又往往因歲兇募饑民,遂使長大壯健者遊惰,而留耕者胥老弱。如是久之,農村生產力日漸減削。 且募兵終身在營伍,自二十以上至衰老,其間四十餘年,實際可用者至多不過二十年。廩之終身,實際即是一卒有二十年向公家無用而仰食。 如此的軍隊,最易流於驕惰。宋兵制以廂軍伉健者升禁衛,然衛士入宿,即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給糧不自荷而扉人荷之。 太祖因怕兵卒驕惰,故定禁兵分番戍宋郡縣。然三歲一遷,即無異一出征。故雖在平時,而軍費時時等於征討。 那時的軍隊,沿著五代積習,月廩歲給外,還有各項額外的賞賜。尤著者為三年一次的郊賚(lai)。 郊祀竭府庫犒賞軍卒,其事起於唐。肅、代以後,國用不給,乃不得不廢祀。舊五代史梁太祖開平三年,唐莊宗同光二年,周太祖顯德元年,皆有祀天大赦頒賞之記載。宋承積弊,不能蕩滌,遂以三年一次為定例。

宋室的郊費,亦逐步增漲。 太宗至道時五百餘萬緡。 真宗景德時七百餘萬緡。 仁宗皇祐時一千二百萬緡。 英宗治平時一千三百萬緡。 其他復雜易稠疊。 每歲寒食、端午、冬至,有特支。戍邊,每季加給銀、鞋。環慶緣邊艱於爨(cuan)給者,有薪水錢。苦寒,或賜絮襦袴。戍領南者,增月奉。自川廣戍還者,別予裝錢。川廣遞鋪卒,或給時服、錢、履。 據英宗時統計,禁兵數約七十萬,一夫錢糧賜予歲不下五十千,則七十萬人有三千五百萬緡之費。廂軍數約五十萬,一夫錢糧賜予歲不下三十千,則五十萬人有一千五百萬緡之費。廂禁軍共費五千萬,而此時天下所入財用,大約只有緡錢六千餘萬。養兵費佔了全部歲入之六分五。 尹洙息戍雲:“西北涇原、邠寧、秦鳳、鄜(fu)延四帥戍卒十餘萬,一卒歲給無慮二萬。平騎卒與冗卒,較其中總廩給之數,恩賞不在焉;以十萬較之,歲用二十億。自靈武罷兵,計費六百餘億。” 所以王安石要大聲疾呼的說,倘不能理兵稍復古制,則中國無富強之理也。 神宗君臣雖力主省兵,然熙寧禁軍籍尚五十六萬八千六百八十八人(568,688),元豐又至六十一萬二千二百四十三人(612,243)。蔡京用事,兵弊益滋。軍士逃竄死亡,闕而不補,悉取闕額封椿(chun)為上供之需。又闕額不以實,上下共為姦利。靖康之難,種師道將兵入援,止得萬五千人。京師衛士,亦僅三萬。宋竭國力養兵,而結果未得一兵之用。 為宋代財用之蠹者,第一是冗兵,第二則是冗吏。 收復北方失地,此乃宋王室歷世相傳的一個家訓。 太祖始平僭(jian)亂,收其府庫,別藏之封椿庫,國用之餘悉入焉。嘗曰:“俟滿五百餘萬緡,當向契丹贖燕薊。”又曰:“北人若敢犯邊,我以二十匹絹購其一人首,料其精兵不過十萬,我用絹二百萬匹,其人盡矣。”太宗兩次親征,均失敗歸來。真宗以下用歲幣買和,與太祖設封椿庫意義相差過遠,自為宋王室所不能忍。 但是不能再讓軍人操握政權,亦是宋王室歷世相傳更不放棄的另一個家訓。 宋室既不能蕩平北寇,自然不能作消兵之想,而同時又不讓軍人操握政權,故宋王室的第三個歷世相傳的家訓,厥為優待士大夫,永遠讓文壓在武人的頭上。 宋祖謂趙普曰:“五代方鎮殘虐,民受其禍。朕今用儒臣,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十之一也。”又太祖有誓約,藏之太廟,雲“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徽宗被虜於金,尚以此事命使臣反告高宗。 宋代進士一登第即釋褐,待遇遠較唐代為優。 唐進士及第,未得即登仕牒,尚須再試於吏部。有屢試屢黜者。其中格人,僅補畿赤丞尉。不中格者,或例赴選曹之集,或應地方官闢署。俟外效有著,再正式轉入仕途。宋則一登第即釋褐。 而登科名額,亦遠較唐代為多。 隋唐初設進士,歲取不過三十人。咸亨、上元中增至七、八十,尋復故。開成中連歲取四十人。又復舊制。進士以外,明經中科者亦不過百人。在宋太祖開國時,進士登科寥寥,歲無十數。其時進士甲科亦不過授司寇,或幕職官,至太宗時,親禦便殿臨試貢士,博於採拔,待以不次。太平興國二年時以郡縣缺官。賜進士諸科五百人遽令釋褐。或授京朝官,或倅(cui)大郡,或即授直館。進士中第多至七百人,後遂為例。 應進士試者,太平興國八年多至萬二百六十(10260)人,淳化二年至萬七千三百(17300)人。 進士應試已遍及全國,遂定三年一試之製。 唐雖以進士、明經二科取士,然其時貴族門第勢力尚未全消,又地方長官亦得自闢署,仕進路廣,不專以科第。又閩嶺黔峽,士人殊鮮。兩河之外,復為寇境。故禮闈可以歲開。宋則貴族門第已滅,地方官亦不能自闢署,用人之權集於中央。社會文教之風更普遍,踰劍度嶺者,往返需時,故禮部試不能歲開。 以後進士禦試,又例不黜落。 以前殿試皆有黜落,有累經省試取中,而擯斥於殿試者。相傳張元以落第積忿降元昊,為中國患。宋室始囚張之家屬,未幾复縱之。於是群臣建議歸咎於殿試。仁宗嘉祐二年,遂詔進士與殿試者皆不黜落。 狀元及第,更為士人無上光榮。 太宗臨軒放榜,三五名以前,皆出貳郡符,遷擢榮速。陳堯叟、王曾初中第,即登朝領太史職。此後狀元及第者,不十餘年皆望柄用。每殿廷臚(lu)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雖皇帝亦為註視。自崇政殿出東華門,傳呼甚寵,觀者擁塞通衢。 竟至有人說:“狀元及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出彊(qiang)寇,凱歌勞旋,獻捷太廟,其榮無以加。”仁宗朝進士前三名,凡三十九人,不至公輔者僅五人。 宋代如此優獎進士,無非想轉移社會風氣,把當時積習相沿驕兵悍卒世界,漸漸再換成一個文治的局面。 宋代既立意要造成一個文治的局面,故一面放寬了進士的出路,一面又提高文官的待遇。處處要禮貌文官,使他不致對武職相形見絀。 五代以來,藩鎮節度使諸武臣,非重祿厚賜不足饜其欲。宋既積重難返,又深懲武人跋扈之病,意望提獎文吏,退抑武臣。既以高官厚祿奪武臣之權,自不得不以高官厚祿慰文吏之心。 宋室優待官員的第一見端,即是官俸之逐步增添。 真宗咸平四年楊億上疏,極論當時吏俸之薄。謂:“左右僕射乃百僚之師長,月俸所入,不及軍中千夫之帥,豈稽古之意?”其後乃逐有增益。茲舉宰相、樞密使言之,有正俸,有祿粟,有職錢,有從人衣糧,又有冬春服,各綾二十疋、絹三十疋、冬棉一百斤。 此外復有茶酒廚料、薪蒿(hao)炭監、飼馬芻粟、米麵羊口各項。至外官有公用錢,有職田,有茶湯錢,又有添給。 當時稱“恩逮於百官,惟恐不足;財取於萬民,不留其餘”。可以想見宋朝優待官吏之情態。 官吏俸祿既厚,而又有祠祿,為退職之恩禮。 真宗置玉清昭應宮使,以王旦為之。後旦以病致仕,命以太尉領玉清昭應宮使,給宰相半俸。祠祿自此始。其後日漸增多。宋朝優禮士大夫,極少貶斥,誅戮更屬絕無。王安石乃以祠祿處異己,著令宮觀無限員數,又聽從便居住。要之為吃閒俸而已。 又時有額外恩賞。 此蓋亦始於武臣。如雷有終平蜀,特給廉鎮公用錢歲二千貫。既歿,宿負千萬,官為償之。戴興為定國軍節度使,賜銀萬兩,歲加給錢千萬。王漢忠出知襄州,常俸外增歲給錢二百萬。自此波及文臣,若李符、為三司使,賜銀三千兩。李沆(hang)、宋湜(shi)、王化基、楊徽之、魏廷武、宋摶等,而宰執大臣更不得不優渥。故李沆病,賜銀五千兩,王旦、馮拯、王欽若之卒,皆賜銀五千兩。仁宗崩,遺賜大臣各直百餘萬。司馬光率同列上言辭賞,不許。 復有恩蔭。兵卒武人既三年得一次郊賚,自然文臣不應向隅,於是每逢郊天,即推恩封蔭。 曹彬卒,官其親族、門客、親校十餘人。李繼隆卒,官其子,又錄其門下二十餘人。雷有終卒,官其子八人。則加蔭亦從武臣始。 蔭子蔭孫,乃至於蔭期親,蔭大功親,甚至蔭及異性親,乃至門客。總之是朝廷恩意,沒有子孫近親,便只有鬻賣朝恩,把異姓門客來充數。 甚至甫蒞位即得蔭。甫蔭即給俸,甫蔭即服章。甚至未應娶妻,已得任子。 一歲郊天,任子可得四千人。十年之後,即須萬二千員。 任學士以上官經二十年,即一家兄弟子孫可出京官二十人,仍接次升朝。 此種優待條件,亦是逐步成立。 誕節之恩,起於至道。郊禋之恩,起於祥符。致仕之恩,濫於明道。遺表之恩,繁於真宗。又嘉祐推恩數十人,治平二百人,熙寧六年乃至四、五百人。 在此情形下,不免官吏日多,俸給日繁。 真宗景德時――官一萬餘員。 仁宗皇祐時――官二萬餘員。 英宗治平時――總二萬四千員。 以吏員冗祿言: 真宗時……九千七百八十五萬(97,850,000)。 仁宗時……一萬二千萬(120,000,000)。 英宗時……視皇祐增十之三。 文武兩班,均如此受朝廷優待,皇帝的宗室,照例亦不應向隅。故宗室吏員受祿者: 真宗天禧時……九千七百八十五員(9,785)。 仁宗寶元時……一萬五千四百四十三員(15,443)。 所以當時是冗官冗兵的世界。冗官耗於上,冗兵耗於下,財政竭蹶,理無倖免。雖國家竭力廟法增進歲入,到底追不上歲出的飛快激增。 將仁、英兩朝與太宗時相比,歲入加了六倍。太宗時猶餘大半,而仁、英時反鬧不夠。財政趨勢如此,再不加以挽回,如何得了。 按:此據宋史。朝野雜記所記有異,謂:“國朝混一之初,天下歲入緡錢千六百餘萬,太宗皇帝以為極盛,兩倍唐室矣。天禧之末,所入增至二千六百五十餘萬緡。嘉祐間,又增至三千六百八十餘萬緡。其後月增歲廣,至熙、豐間,合苗、役、稅、易等錢,所入乃至六千餘萬。元祐之初,除其苛急,歲入尚四千八百餘萬。”晁(chao)說之元符三年應詔上疏,謂:“宋賦、役幾十倍於漢。”林勳政本書則謂:“宋二稅之數視唐增七倍。”宋之疆土民庶遠不如漢唐,而國家稅入遠過之,此其所以愈貧而愈弱矣。 茲再舉景德與慶曆兩朝幾種商稅之比數以見一斑。 茲再將景德、慶曆全部稅收作1個簡比如下表。 包拯雲:“天下稅籍有常,今則歲入倍多者,祖宗世輸稅只納本色,自後每從折變之故。” 宋朝之所以積貧難療,大體如上述。 宋朝竭力想抑制武人,然而卻根本不能去兵。宋朝又竭力想提高文治,然而亦根本不能對文吏有一種教育與培養。結果雖有兵隊而不能用。兵隊愈不能用,則愈感兵隊之少而兵隊反日增。文臣雖極端優待,而亦得不到文臣之效力。結果文臣氣勢日高,太阿倒持,文臣一樣像驕兵悍卒般,只來朘(juan)吸國家的精血。 這是宋室在仁宗以前的內部情形。加上北方的遼,西方的夏,兩面逼桚,內外交攻,一個太太平平的統一政府,正如犯上了肺癆,雖無大病,卻日就死路,這是宋朝的一個絕症。 宋代政制,大體上沿襲唐規,而亦另自有他的弱點。 第一是中央集權過甚,地方事業無可建設。 宋之地方行政分三級,曰“路”,曰“府、州、軍、監”,曰“縣”。 至道三年,分天下為十五路。仁宗初,為十八路。下府、州、軍、監三百二十二,縣一千二百六十二。熙寧二年,又析為二十三路。京府四,次府十,州二百四十二,軍二十七,監四,縣一千二百三十五。 外官分“親民”與“釐務”兩種。親民官皆由京朝官差遣,不設正官。而釐務官則專治一事,直屬中央。如此則全部官吏幾乎在性質或名義上,盡是為中央服務,而沒有正式特設的地方官。諸路分設帥、漕、憲、倉四司,謂之“監司官”。 帥——安撫使……掌一路之兵民,領軍旅禁令賞罰肅清。 漕——轉運使……掌一路之財賦,領登耗上供經費儲積。 憲——提弄按察使……掌一路之司法,領獄訟曲直囚徒詳覆。 倉——提舉常平使……掌一路之救卹,領常平義倉水利斂散。 此謂之“部使”。唐之州、縣,其上臨之者不過一使;宋有四監司,則州縣更難奉承展佈。而四司中尤要者為轉運使,務令地方金榖財貨全集中央,而地方政事的性質,似乎只在為中央聚斂。 漢刺史以六條察郡國,不主金榖財貨事。唐中葉亂後,亟於兵食,計臣始兼轉運諸筦榷之名,而諸路置巡院官,掌賦調之式,委輸之藏,然並不揔州郡吏民之政事。其揔者則有按察、採訪、黜陟之使。宋則外權之重惟轉運,一道百城,號令千里。官吏之黜陟、財賦之弛斂、恩澤之流壅、民政之慘舒,郡縣觀聽其風棱,國朝倚辦乎外務。提眾職之綱轄,實方面之師表。顧名思義,以轉運司為一路長官,豈非專於為中央務聚斂乎? 宋代的政制,既已盡取之於民,不使社會有藏富;又監輸之於中央,不使地方有留財;而中央尚以厚積鬧窮。宜乎靖康蒙難,心臟受病,而四肢便如癱瘓不可複起。 此層可與唐安史亂時相比較,便知宋政之失。又王安石新政,尚注意於挹地方注中央,可知荊公不知先務也。 第二是宋代的諫官制度,又使大權揔集的中央,其自身亦有掉轉不靈之苦。 諫官始秦漢。 秦諫議大夫無定員,多至數十人,屬郎中令。兩漢屬光祿勳。 隋唐屬門下省、中書省,為宰相僚屬。諫官所以糾繩天子,非糾繩宰相。故宰相用舍聽於天子,諫官予奪聽之宰相,天子得失聽之諫官。
諫官與御史,雖俱為言責之臣,然其職各異。諫官掌獻替以正人主,御史掌糾察以繩百寮。 唐重諫官而薄御史。中丞溫造道遇左補闕李虞,恚(hui)不避,捕從者笞辱。左拾遺舒元褒等建言:“故事供奉官惟宰相外無屈避。遺補雖卑,侍臣也。中丞雖高,法吏也。”乃詔台官、供奉官共道路聽先後,行相值則揖。 至宋代三省制廢,宋中書置禁中,稱政事堂,與樞密為兩府。尚書、門下在外,不復與朝廷議論。 諫議、司諫等官在門下、中書者亦廢,遂有諫院。乃脫離宰相而獨立。 當時稱“臺諫”,幾於並為一職。權勢氣力,乃與宰相等。 時稱任用諫官、御史,必取天下第一流。非學術才行俱備,為一世所高者,莫在此位。而當者曾不十年,徑登台輔。又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 世譏仁宗世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 諫官既以言為職,不能無言,時又以言為尚,則日求所以言者,但可言即言之。而言諫之對象,則已轉為宰相而非天子。 宰相欲有作為,勢必招諫官之指摘與攻擊。 於是諫垣與政府不相下,宰執與臺諫為敵壘,廷臣水火,迄於徽、欽。 又文臣好議論,朝暮更張,常為政事之大害。即以財政一端論之,後世史臣固已力言其弊矣。 宋史食貨志謂:“大國製用,如巨商理財,不求近效而貴遠利。宋臣於一事之行,初議不審,行未幾,即區區然較得失,尋議廢格。後之所議未有瘉於前,其後又復訾之如前。上之為君莫之適從,下之為民無自信守。因革紛紜,是非貿亂,而事弊日益以甚。”此論宋代好議論之病極切,要亦與諫官制度有關係。 其三尤要者,為宋代相權之低落。宋代政制,雖存唐人三省體制,而實際絕不同。 宋初宰相,與樞密對稱“兩府”,而宰相遂不獲預聞兵事。 樞密一職,起唐代宗後,僅如漢之中書謁者令。雖時稱其權任侔宰相,然特以宦者任之,非朝廷正職。五代更用士人,權位真埒宰相。宋因之,分文事任宰相,武事任樞密。故太宗命曹彬取幽州,而宰相李昉等不知。其伐遼,一日六召樞密院計議,而中書不預聞。宰相之失職可知。 又財務歸之三司,亦非宰相所得預。 三司者,為戶部司、鹽鐵司、度支使司。亦由唐代、德以來,兵寇頻仍,經費竭蹶,故每以宰相兼判度支、鹽、鐵。宋初猶襲其遺制,其後則三司駸駸脫離相權而獨立。宋史職官志謂:“天下財賦,內廷諸司,中外筦庫,悉隸三司”是也。其後王荊公為相,創立制置三司條例司,以整頓全國之財政,司馬溫公議其非,謂:“三司使掌天下財,不才可黜,不得使兩府侵其事。” 宰相之權,兵財以外,莫大於官人進賢,而宋相於此權亦絀。 宋史蘇紳奏:“太宗皇帝始用趙普,議置考課院以分中書之權,今審官是也。”涑水紀聞亦云:“太宗患中書權太重,置審官院、審刑院。至淳化三年置三班院,考殿最,自後多命近臣主之。” 又宰相坐論之禮,亦自宋而廢。 舊制,宰相早朝上殿命坐,有大事則議,常從容賜茶而退。自餘號令除拜、刑賞廢置,事無鉅細,並熟狀,擬定進入,由禁中印畫,降出奉行。自唐歷五代不改。宋初,范質、王溥、魏仁溥在相位,引嫌具劄子麵取進止,啜茶之禮尋廢,執政皆立而奏事。相體失其尊嚴,異乎古制矣。 故宋代雖稱中央集權,而其權實不在宰相。人主雖猜忌相臣加以裁抑,亦不能如明代之直廢相臣,集大權於一身。則宋制乃適成其為一種弱徵,雖遇大有為之君臣如神宗、王安石者,乃亦束手而莫如何矣。 故就王室而論,雖若唐不如宋。然唐承北朝方興之氣,宋踵五代已壞之局。唐初天下文教已盛,規模早立。故漸弛漸圮,乃以奢縱敗度。宋建天下,垢污方濃,蕩滌難淨。雖漸展漸朗,而終止於以牽補度日。 待到治平無事百年之久,而慶曆、熙寧之間,乃有人起來要想從新改造,這自然是更難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