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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二十九章大時代之沒落(續)

國史大綱 钱穆 5086 2018-03-16
唐室在統一盛運之下,一方面窮兵黷武,既招徠四夷,又以寬大為誇張,盪除中外之防,遂召武人胡人之禍,已如上述。而唐室在統一盛運下,又有一不良習氣,則為王室生活之驕奢。因此連帶引起宦官之跋扈。 歷史上宦官擅權,與王室驕奢成正比。東漢、唐、明三代皆是。西漢與宋代之王室,皆能製節謹度。東晉、南朝王室不像樣,故均無宦寺擅權。 唐宦官之盛,兆自武后,而極於玄宗。 太宗時,內侍不立三品官,不任以事,又定制無得踰百員。武后時,稍增其人。至中宗,黃衣乃二千員,七品以上員外置千員;惟衣朱紫者尚少。玄宗時,則宮嬪至四萬。宦官黃衣以上三千,衣朱紫者千餘。 甲舍名園,上腴之田,中人所名半京畿。時諸王、公主群呼高力士為“翁”,戚里諸家尊曰“箸”;肅宗在東宮,亦呼之“二兄”。建佛寺、道觀各一所,鐘成,宴公卿,一扣納禮錢十萬。有至二十扣者,少亦十扣。

肅、代以後,宦官寖橫用事。 李輔國在肅宗時稱“尚父”、矯詔遷上皇。於西內,以憂鬱崩。肅宗崩,殺王后,進爵為王。代宗時,程元振、魚朝恩用事,譖罷郭子儀兵柄,又譖來瑱賜死。 及德宗時,宦官遂握兵柄。 德宗以涇師之變,倉卒不及徵集,還京後,以神策、天威等軍置護軍中尉、中護軍等官,於是禁軍遂歸宦寺。 其後又有樞密之職,承受詔旨,出納王命。 宦寺既握兵權,又外結藩鎮,帝王生死,遂操其手。 憲宗被弒後,穆、敬、文、武、宣、懿、僖、昭八世,宦官立者七君。文宗用李訓、鄭注謀誅宦官,不成,自嘆:“週赧、漢獻尚受制強臣,今受製家奴,更為不如。” 唐室諸帝在其盛運中所表現者,則為女禍。 太宗納元吉妃楊氏。長孫皇后薨,太宗欲立楊氏為後,以魏徵諫而止。高袓從父兄子廬江王瑗反誅,其姬亦入侍太宗。武后為太宗才人,而高宗納之。韋後私通武三思。玄宗年六十而納其子壽王妃楊氏。當時朝臣亦不甚論列,蓋倫理觀念似非唐人所重。

衰象漸臨,唐之諸帝乃醉心於服丹藥,求長生。其在其驕縱的生活下,宦寺自應佔重要的地位。 武宗時,仇士良以左衛上將軍、內侍監致仕,其黨送歸私第,士良教以固權寵之術。曰:“天子不可令閒,常宜以奢靡娛其耳目,使日新月盛,無暇更及他事,然後吾輩可以得志。慎勿使之讀書,親近儒生。彼見前代興亡,心知憂懼,則吾輩疎斥矣。”其黨拜謝而去。今按:唐代王室奢盪,直至晚運匆替。懿宗時,好音樂,殿前供奉樂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設不減十餘,水陸皆備。每行幸,內外諸司扈從者至十餘萬人。 唐代士人,一面在北朝吏治與南朝文學的兩種風氣轉換之下徘徊,一面則在貴族門第與白衣庶族的兩種勢力消長之下鼓盪。 南北朝門第勢力,在唐初依然有其相當的力量。只在他們歷次編撰氏族譜志的一事上可以看出。

太宗至以朝廷官爵與社會門第爭崇卑。 貞觀中,太宗命高士廉等修氏族志,進上。太宗曰:“我與山東崔、盧、李、鄭,舊既無嫌,為其世代衰微,全無冠蓋,猶自云士大夫,我不解人間何為重之?至今猶以崔、盧、王、謝為重。我平定四海,天下一家,凡在朝士,皆功效顯著,或忠孝可稱,或學藝通博,所以擢用。見居三品以上,欲共衰代舊門為親,縱多輸錢帛,猶被偃仰。我今特定族姓者,欲崇重今朝冠冕,何因崔幹猶為第一等?卿等不貴我官爵耶?不須論數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級。”遂以崔乾為第三等。書成一百卷,詔頒於天下。然當時朝中名臣如房玄齡、瑰徵等,皆自與山東望族攀姻。舊門第之名望,終不為減。 其後又屢經修動。 高士廉氏族志頒下,時稱允當。李義府恥其家世無名,乃奏改此書。許敬宗等以其書不敘武后本望,贊成之。立格雲,“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於是兵卒以軍功致五品者,盡入書限:更名為姓氏錄。縉紳士大夫恥被甄敘,號其書為“勳格”。先天二年,蕭至忠為中書令,又與柳況等撰姓氏系錄二百卷。此後韋述又別撰開元譜二十卷。其後有元和姓纂。

當時門第仕進,亦較進士等科第為易。 高宗時魏么同琉:“今貴戚子弟,例早求官。髫齔之年,已腰銀艾:或童卯之歲,已襲朱紫。弘文、崇賢之生,千牛、輦腳之類,課試既淺,藝能亦薄。而門閥有素,資望自高。”書奏不納。 玄宗時,源乾曜上疏:“形要之家,並求京職;俊艾之士,多仕外官。王道乎分,不克如是。” 建官要職,仍多用世家。大臣恩蔭,得至將相。故塘代宰相,尚可以世系列表。 山堂肆考雲:“唐宰相三百六十九人,九十八族。其間裴氏五房,崔氏十房,張氏、趙郡李氏皆得宰相十七人。韋氏九房十四人。王氏三房十三人。劉氏七房十二人。隴西李氏四房,唐宗室三十七房,以及楊氏、杜氏皆得十一人。蕭氏二房得十人。鄭氏二房九人。盧氏八人。竇氏二房及魏氏、陸氏皆六人。武氏、蘇氏五人。高、韓、趙、郭皆四人。三人而下者不與。”

可見唐代政權,尚與門閥有至深之關係。 按:唐初如英、衛之類,其子尚襲封。中葉以後,此制盡廢。門閥世襲,在政洽上之客觀地位已取消。 惟歷史變化以漸不以驟,故門閥勢力尚而延蟬。玄宗屢欲相崔琳、盧從願,以其族大,恐附離者眾,卒不用。門族上為帝王所忌,下亦不為寒士所護,則其漸趨衰微,亦必然之勢也。 此等門第,以累世仕宦,又逢盛世,其生活豪華,亦可想見。 韋氏世為關中諸姓,人物衣冠,奕世榮盛。韋安石子陟,始十歲,拜溫王府東閣祭酒,加朝散大夫。陟門第豪華,早踐清列,侍兒閹閽,列侍左右昔十數。衣書藥食,咸有典掌。輿馬僮奴,勢侔於王家主第。每食,視庖中所棄,其直猶不減萬錢。然家法修整,勅子允就學,夜分視之。其子勤,旦日問安,色必怡;稍怠,則立堂下不與語。雖家僮數十,然應門賓客,必允主之。此乃門第與王室、宦寺、武人不同之處也;甚可注意。

至於進士們的身分,本不甚高。考試的儀式,已與他們以許多近於侮辱的喑示。 舒元輿憲宗元和中上論貢士書,謂:“臣得備下土貢士之數,到闕下月餘,侍命有司,始見貢院懸版樣,立束縛檢約之目,勘磨狀書,劇責與吏胥等倫。臣幸狀書備,不被駁放,得引到尚書試。試之日,見八百人,盡手攜脂燭水炭洎朝晡餐器,或荷於肩,或提於席。為吏胥縱慢聲大呼其名氏,試者突入,棘圍重重。乃分坐廡下,寒余雪飛,單席在地。唐、虞闢門,三代貢士,未有此慢易。” 而且唐代科舉,本備仕途之一格,故一切規程並不甚嚴。其時有所謂“公卷”與“通榜”之製。 “公卷”者,進士得先投所為文於京師達者,採名譽,觀素學。及臨試,可以不問試藝高下,專取知名士,謂之“通榜”。其榜帖可託人為之。如鄭灝都尉第一榜,托崔雍員外為榜帖。又杜黃門主文第三場,由舉子袁樞為榜帖,樞自列為狀元。榜帖猶言名錄。

故進士乃稱“覓舉”,薛登天授中上疏:“方今舉士,明詔方下,固已馳驅府寺之廷,出入王公之第。陳篇希恩,奏記誓報。故俗號舉人,皆稱'覓舉'。” 所以求延譽。 陸贄知貢舉,梁肅、崔元翰所薦皆取。韓愈負文名,延譽舉子,往往得售。 而其卑躬屈節之態,亦已可憐。 文獻通考引宋江陵項氏安世曰:“風俗之弊,至唐極矣。王公大人,巍然於上,以先達自居。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騎蹇驢,未到門百步,輒下馬,奉幣刺,再拜以謁於典客者,投其所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如是而不問,則再如前所為,名之曰'溫卷'。如是而又不問,則有執贄於馬前,自讚曰'某人上謁'者。”按:韓愈一代名臣,其三上宰相書、拜北平王於馬前之類,皆是當時風氣也。

甚至有走門路,通關節,求必得,而既得則肆意輕薄者。 高鍇為禮部侍郎,知貢舉閱三歲。第一榜裴思謙以仇士良關節,取狀頭,鍇庭譴之。思謙回顧厲聲曰:“明年打脊取狀頭。”第二年,鍇誠門下不得受書題。思謙自攜士良一緘入貢院,易紫服,趨至階下,白曰:“軍容有狀薦裴思謙秀才。”鍇接書,曰:“狀元已有人,此外可副軍容意。”思謙曰:“卑吏奉軍容處分,裴秀才非狀元,請侍郎不放。”鍇俯首良久,曰:“然則略要見裴學士。”思謙曰:“卑吏即是。”鍇不得已從之。思謙及第後,宿平康里,賦詩曰:“銀釭斜背解明璫,小語低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掛枝香。” 惟進士因公開考試得官,被視為正路,到底在政治上占到他應有的地位。中唐以後,進七科遂最為榮重。於是進士科舉與門第任子之兩途,在政治上自然發生衝突。此即形成穆宗以後的一段朋黨之爭。

朋黨啟端,即由於考試舞弊。 長慶初,錢徽典貢舉,李宗閔託所親於徽。時李德裕、李紳、元稹在翰林,共白徽取士不實,宗閔亦坐貶。由是結嫌怨,植黨相磨軋凡四十年。 門生、座主,遂為朋黨標目。 唐貢舉之士,以有司為“座主”,而自稱“門生”。會昌三年中書覆奏:“國家設文學之科,求真正之士,豈可懷賞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謂門生,遂為朋比。樹黨背公,靡不由此。”按:明代亦有“座師、門生”之稱,其黨禍亦不減於唐時。 李德裕惡進士,他的言論,卻代表了門第勢力最後的呼聲。 德裕嘗論公卿子弟艱於科舉。武宗曰:“向聞楊虞卿兄弟朋比貴勢,妨平進之路。昨黜楊知至、鄭樸等,抑其太甚耳。有司不識朕意,不放子弟,即過矣。”德裕曰:“鄭肅、封敖子弟皆有材,不敢應舉。臣無名第,不當非進士。然臣袓天寶末以仕進無他伎,勉強隨計,一舉登第。自後家不置文選,蓋惡其不根藝實。朝廷顯官,須公卿子弟為之。何者?少習其業,自熟朝廷事,臺閣之儀,不教而自成;寒士縱有出人之才,固不能閒習也。”

他以文選不足為取士標準,固有理由。然當從此推進一層,為國家建立教育人才之至計。又次當謀考試制度之整頓與改進。不應倒退轉來只想任用公卿子弟,為門第苟延殘喘。 鄭覃以經術位宰相,亦深嫉進士浮薄,屢請罷之。文宗曰:“敦厚、浮薄,色色有之。進士科取人二百年矣,不可遽廢,”今按:鄭覃、李德裕皆不喜進士,為李宗閔、牛僧孺所排抑。 當時政治上最患者是有資格做官的人太多,因此而朝廷不尊,宰相權不重,政事不易推行。故主張排抑進士者,同時常是主張裁減官吏,而亦帶有主張貴族政治的意味,李德裕即其代表。 德裕大意欲尊朝廷,肅臣下,而使政出宰相。深嫉明黨,嘗謂:“省事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吏。”乃請罷郡、縣吏二千餘員,衣冠去者皆怨。德裕父李吉甫,亦疾吏員廣,謂:“置吏不精,流品厖(mang)雜。存無事之官,食至重之稅。職局重出,名異事離者甚眾。財日寡而受祿多,官有限而調無數。”奏省冗官八百員,吏千四百員。德裕政見,正承其家教而來。所惜者不能從一更高的理論上出發,則不免為一種代表門第勢力之政論也。 李德裕的見解,雖不免褊狹。 文獻通考引李德裕論“朝廷顯官,須公卿子弟為之”一節,評雲:“德裕之論偏異如此。”今按:德裕時代與馬端臨時代絕不同,故德裕議論,在端臨視之,覺可詫異。此是歷史進展。若自東晉、南北朝人看德裕議論,便全不感其可異矣。 然當時進士浮薄,則實為不可否認之事實。 晚唐以“輕薄”、“浮薄”為詬厲朝臣之口頭禪,故朱全忠斥御史大夫趙崇,謂為“輕薄之魁”;李振勸朱全忠殺朝士,亦以“浮薄”為罪名。馬端臨謂:“進士科當唐之晚節,尤為浮薄,世所共患。” 鄭綮以“歇後”為相,可以整個看出唐末的政局。 鄭綮為相,省史走其家上謁,綮笑曰:“諸君誤矣,人皆不識字,宰相亦不及我。”史言不妄,俄聞制詔下,觀曰:“寓一然,笑殺天下人!”既視事,宗戚詣慶,搔首曰:“歇後鄭五作宰相,事可知矣。”按:綮每以詩謠托諷時政,本善詩,其語多俳諧,故使落調,世共號“鄭五歇後體”。中人有誦之昭宗前者,昭宗意其有所蘊未盡,故超用之。史稱綮“立朝侃然,無復故態,而不為人所瞻望,才三月,以疾乞骸”。或問鄭綮:“相國近有詩否?”答曰:“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那得之?”太原兵至渭北,朝廷震恐,急於攘卻之謀,綮請於文宣王字號中加一“哲”字。其為盧州刺史,黃巢掠淮南,綮移檄請無犯州境,巢笑為斂兵。唐末文人輕薄,綮已為其中之卓者。要之亦不足擔當國家重任。黃巢兵逼潼關,士子方流連曲中待試,為詩云:“與君同訪洞中仙,新月如眉拂戶前。領取嫦娥攀桂子,任他陵谷一時遷。”黃宗羲行朝錄序謂:“其時中土文人無心肝如此!”尤可為輕薄作例。較之鄭綮,抑天壤矣。 至於黃巢、李振等,皆是屢舉進士不第的人物,結果進士清流,遂受極禍。 巢粗涉書傳,屢舉進士不第,遂為盜。李振亦屢舉進士不中第。朱全忠入汴,振勸盡誅縉紳,曰:“朝廷所以不理,良由衣冠浮薄之徒,紊亂網紀。”全忠然之,於是門冑高華,或科第自進,居三省臺閣,以名檢自處,聲跡稍著者,皆指為浮薄,貶辱無虛日。縉紳為之一空。又曰:“此輩自謂清流,宜投之黃河,使為濁流。”全忠笑而從之,聚裴樞、獨狐損等朝士貶官者三十餘人,一夕盡殺之,投屍於河。 但晚唐進士的輕薄,只是一時事象,推不翻以公開考選來代替門蔭世襲的理論。宋以後,進士考試遂獨占了政治上的崇高地位。 嚴華、夷之防,重文、武之別,裁抑王室貴族之奢淫,讓受敎育、講道理的讀書人為社會之中堅,這是宋以下力反唐人弊病的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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