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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六章章盛運中之衰象(下)唐代政府官吏與士人之腐化

國史大綱 钱穆 4940 2018-03-16
唐代的租庸調製和府兵制,結束了古代的社會。其政府組織和科舉制,則開創了後代的政府。但後兩者亦各有其流弊與缺點。 科舉制讓人自由應考,即是廣泛的開放政權。此制度容易引起士人充斥、官員多之患。而且唐初入仕之途極廣,科舉選不過是其間的一項。 高宗時劉祥道疏:“歲入流千五百,經學、時務比雜色人,三分不及一。”玄宗時楊瑒言:“唐興,二監舉者千百數,當選者十之二,考功覆校以第。謂經明行修,故無多少之限。今考功限天下明經、進士歲百人,二監之得無幾。且以流外及諸色仕者歲二千,通明經、進士十倍。”按:貞元十八年又赦:“自今以後,每年考試所取明經不得過百人,進士不得過二十人。” 於是“官員有數,入流無限,以有數供無限,人隨歲積”。

劉祥道奏謂:“今內外文武宮,一品以下、九品以上,一萬三千四百六十五員。年取五百人,三十年得一萬五千人,已有剩無少。”而當時每年入流數過千四百人。武后時納言魏玄同上疏:“諸色入流,歲以千計。羣司列位,無復新加,官有常員,人無定限。選集之始,霧積雲屯,擢敘於終,十不收一。” 其勢循至於為人擇官,而非為官擇人。其時則“官倍於古,士十於官,求官者又十於士。於是士無官,官乏祿,而吏擾人。” 通典雲:“按格令,內外官萬八千八百五員;而合入官者,自諸館學生已降,凡十二萬餘員。其外文武貢士,及應制、軍功、使勞、徵辟、奏薦,諸以親蔭等,大率約八、九人爭官一員。” 在此情勢下,政府的用人,遂至於徒循資格,推排祿位。

開元時選人漸多,有出身二十年不獲祿者。裴光庭為吏部尚書,乃定循資格之製。自下升上,限年躡級。其有異才高行,聽擢不次。然有其製,無其事。有司但守文奉式,循資例而已。庸愚沉滯者皆喜,謂之“聖書”。按:此制崔亮已行之於後魏,裴光庭以後,遂莫能革。 然而祿位仍有限,資格仍無窮。在政海角逐中,漸漸分成朋黨,而使在上者亦束縛困制,無可展佈。 唐宰相猶得不次用人。代宗時,崔佑甫為相,日除十數人,未逾年,除吏八百員。或謗其所除多涉親故,佑甫曰:“進擬庶官,必量能補任,若素不知聞,何由察其言行?”識者是之。憲宗時,李吉甫為相,謂學士裴垍曰:“吉甫自尚書郎流落遠地十餘年,後進人物,罕所接識。君多精鑑,幸聞今之才傑。”垍取筆疏其名氏,得三十餘人,數月之內、選用略盡。當時翕然有“得人”稱。自文宗以下,朋黨議興,由是進用一官,遷除一吏,各相顧瞻,恐涉譏議。

以前的弊害,在於社會有特殊階級之存在,政權不公開,政治事業只操於少數人之手。現在的弊害,則因特權階級逐步衰落,社會各方面人平流競進,皆得有參政之機會,而政權一解放,政治事業時有不易督責推動之苦。 德宗時沈既濟言近代之失“四太”,“入仕之門太多,世冑之家太優,祿利之資太厚,督責之令太薄。”此即申說當時政局之此種病像也。 以上所說,其先並不即是科舉制之弊病,只是科舉制亦在此種政權公開之趨勢下存在。此後科舉制逐步推進,入仕之途,逐步集中到科舉一門之下,則上述種種病痛,亦全由科舉制來保留。 照理論,國家一面公開政權,一面便應實施教育,好使兩者分途並進,此在貞觀初年頗有其意。 貞觀五年以後,太宗屢幸國學,增創學捨一千二百間。國學、太學、四門學,均增生員額。書、算各置博士。凡三千二百六十員。屯營飛騎,亦給博士,授以經業。髙麗、百濟、新羅、高昌、吐蕃諸國,亦遣子弟請入國學。國學之內,八千餘人,其盛為近古所未有。

但一到高宗、武后時,此風凌替。 舊唐書儒學傳:“高宗嗣位,政教漸衰,薄於儒術,尤重文吏。醇醲日去,華競日張。則天稱制,以權道臨下。不吝官爵,取悅當時。生徒不復以經學為意,二十年間,學校頓時隳廢。”新書儒學傳謂其時“諸王、駙馬皆得領祭酒”,其腐敗可想。故劉祥道上疏,謂:“永徽以來,庠序諸生,未聞甄異,獎勵之道未週。” 而中宗時,韋嗣立上疏,謂:“國家自永淳以來,二十餘載,國學廢散,冑子衰缺。時輕儒學之官,莫存章句之選。貴門後進,競以僥倖升班。寒族常流,復因凌替弛業。”蓋武后“重用刑,輕用官”。 韋氏當國,亦“擅擢士大夫”。至太平公主亦常推薦天下士,謂儒者多窶狹,厚持金帛謝之,以動大議,遠近翕然歸向。經此數番搗亂,士風激變,儒業驟衰,而學校之政終於不振。唐太宗嘗問王珪:“近世為國者益不及前古,何也?”對曰:“漢世尚儒術,宰相多用經術士,故風俗淳厚。近世重文輕儒,參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唐高宗、武后以後之弊象,王珪已逆知之矣。

國家既無教育,而空懸一格以為考試。而考試標準又漸漸趨重於進士科之詩賦。 隋大業置進士科,試策問。唐初亦因之。髙宗永隆二年,考功員外郎劉思立言:“進士惟誦舊策,無實才。”遂詔進士先試雜文兩篇,通文律然後試策。所謂雜文,即詩賦之類。玄宗天寶十一載,詔:“進土帖經既通,乃試文、試賦各一篇,文通乃試策。”可見進士科在永隆以前止有對策;天寶以前有策、有詩賦;天寶以後有帖經、有策、有詩賦。說者謂隋以詩賦取士,未是。惟對策多可抄襲,帖經惟資記誦,別高下、定優劣,以詩賦文律為最宜。故聰明才思,亦奔湊於此也。 開元以後,成為風氣。 開元以前,未嘗專尚進士枓,故天下名士雜出他途。開元以後始尊崇之,故當時名士中此科者十常七、八。其後則公卿非進土出身不為美。開元二十五年敕:“進士以聲韻為學,多昧古今;明經以帖誦為功,罕窮旨趣”,是當時未嘗不知其流弊,而無以為變。

全國上下尚文之風日盛,尚實之意日衰。 此亦武后時開之。武后詔張昌宗撰三教珠英,文學士李嶠、閻朝隱、徐彥伯、張說、宋之問、崔湜、富嘉謀等二十六人助成之。閻朝隱為武后禱疾少室山,沐浴伏身俎盤,為犧請代。宋之問等至為易之奉溺器。二張誅,朝官房融、崔神慶、崔融、李嶠、宋之問、杜審言、沈佺期、閻朝隱等皆坐竄逐。後之問又諂事太平公主見用。安樂公主權盛,復往諧結。此可見當時朝士風習矣。 詩賦日工,吏治日壞。 杜佑通典論此,曰:“國家貞觀中,有戶三百萬。至天寶末,百三十餘年,才如隋氏之數。聖唐之盛,邁於西漢,天下編戶合踰元始之間,而名籍所少三百餘萬。直以選賢授任,多在藝文。才與職乖,法因事弊。隳循名責實之義,闕考言詢事之道。習程典,親簿領,謂之淺俗;務根本,去枝葉,目以迂闊。職事委於羣胥,貨賄行於公府,而至此也。”

唐代政治界的風習,大有從北朝經術轉向南朝文學的意味。這亦是唐代盛運中衰徵之一。 政權無限制解放,同時政府組織亦無限制擴大。唐代的政府組織,其第一可見的缺點,即為重規疊矩,有許多駢拇無用的機關。 範祖禹謂:“既有太尉、司徒、司空,而又有尚書省,是政出於二。既有尚書省,又有九寺,是政出於三。本朝裕陵好觀六禮,元豐官制盡用之。中書造命,門下審覆,尚書奉行,機事往往留滯,上意亦頗以為悔。” 六部與九寺,職權即多重疊。 太常、宗正、鴻臚可入禮部,光祿、衛尉、太僕可入兵部,大理入刑部,司農入戶部,少府入工部。大體均可消並。 北周書:“太祖以漢、魏官繁,思革前弊。大統中,命蘇綽、盧辯依週制改創其事。”通典謂:“後周依周禮置六官,而年代短促,人情相習已久,不能革其視聽,故隋氏复廢六官,多依北齊之製。官職重設,庶務煩滯。加六尚書似周官之六卿,又更別立寺監,則戶部與太府分地官司徒職事,禮部與太常分春官宗伯職事,刑部與大理分秋官司寇職事,工部與將作分冬官司空職事。自餘百司之任,多類於斯,欲求理要,實在簡省。”今按:九寺乃古代封建政治之遺骸,為王室之僕傭。南北朝中央勢微,王室衰替,則九寺職權日失其緒。西魏王室最為單孤,故北周君臣獨有意於模古更新。惜乎隋代不能完此美意,隋文存心蔑其前代,改襲北齊,而六尚之製,實則仍蹈北周六卿之體貌,則無怪與九寺為複沓,有如杜氏之譏矣。

唐興諸儒,亦未能窮究治要,遂使九寺駢拇,依然存在。玄宗時制唐六典,雖亦意準周禮,不知九寺固非周禮所有,仍不能蕩滌更新,是則北周君臣一番創作之精神,實未為隋、唐所接納也。故隋、唐而後,中國史上雖不復有古昔封建時代之貴族,而仍存古昔封建遺蛻之王室。下益卑,上益崇,君尊臣屈,一成不革,又豈獨官職之重疊而已!是亦讀史者所宜大與惋惜之事也。 新機關產生,舊機關不取消,造成冗官坐食,不僅有損國帑,同時還妨礙整個政治效能之推進。 唐官有流內、視流內、流外之別。 又有職事官與散官、 勳官之別。 又有正官、試官、 員外郎之別。 貴族門第特權階級逐步取消,政權官爵逐步公開解放,引起了官僚膨脹的臃腫病。

太宗省內、外官,定制七百三十員。而杜佑通典計唐文武官及諸色胥吏總三十六萬八千六百六十八人。 歷代官數: 與官員日增相因並起的現象,便是官俸日高。 唐初依品製俸,官一品月俸錢三十緡,職田祿米不過千斛。開元時一品月俸至二十六千。天寶數倍於開元,大歷又數倍於天寶,而建中又倍於大歷。大歷中,權臣月俸至九千緡。元載為相,厚增外官外官俸,刺史月給或至千緡。至常袞相,乃加京官俸,歲約十五萬六千緡,又加諸道觀察使、都團練使、副使一下料錢,使上下有敘。李泌為相,又增百官及畿內官月俸。至會昌,三師至二百萬,三公百六十萬,侍中百五十萬,中書令、兩省侍郎、兩僕射百四十萬,尚書、御史大夫百萬,節度使三十萬,上州刺史至八萬。

這一個趨勢,愈走愈失其本意,遂致做官只是發財分贓,而不是辦事服務。 一方面又因用人進退之權,完全集中於中央,欲求精密而反不精密。 漢有辟除,故選部不勞。自隋一命之官皆授之朝廷,州郡之官悉歸於吏部,唐承而不革。其法始於孟冬,終於季春,天下之士奔走往來,秋往而春歸。歸裝未卸,選期又至。是以遠者、貧者、老者多不能至。至者千百,而授者不能什一。有出身二十年不得祿者。羣天下之士,決於一、二有司之目,察其貌言,考其書判,任公力所不逮,容私何所不至。請託縱橫。姦偽百出。然唐之考課,尚為後世稱美。其法有四善、二十七最,相為乘除而分九等。上者加階,次進祿,下奪祿,又下解任。置知考使,常以宰相董其任。每能以物望取人而不疑於有司,故唐賢每言選舉之弊,而於考課無異議。 而授官任賢之事,漸變為挨資得官。 劉秩雲:“古者封建諸侯,自卿以降,各自舉任。漢室佐史,皆牧守選闢。近則一命拜免,必歸吏部,按名授職,猶不能遣,何暇採訪賢良,搜核行能?” 中央政府規模擴大,政權集中,官僚充塞,階資增多;地方官權位日落,希求上進的自然羣趨中央,遂連帶引起重內輕外之習。 此弊貞觀時即甚顯。馬周上疏:“古者郡守、縣令,皆選賢德,或由二千石高第入為宰相,今獨重內官,刺史多武夫勳人,或京官不稱職始補外。”張九齡玄宗時疏云:“京輔近處州刺史,猶擇人,縣令或備員。其餘但於京官中為閒散者,或身有累,在職無聲,用於牧守,以為斥逐。” 中央政府固易趨腐化,而地方政權更難整頓。唐代的地方吏治,因此不易與西漢相比。 西漢選用分於地方;唐則專於吏部,因此選擇不精,並不負責。西漢官少,階位疏闊,故能久於任職而專責成;唐則官多階位密,故速於遷調,而又多掣肘。 在這一種繁委業勝的政治情況之下,很容易叫人放棄了宏綱闊節,而注意到簿書案牘上去。 牛弘問劉炫:“令史百倍於前,判官減則不濟,何也?”炫曰:“古人委任責成,歲終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簿,恆慮覆治。鍛煉若其不密,萬里追證百年舊案。故諺云:'老吏抱案死。'事繁政弊,職此之由。”則此種景象,自隋巳有之也。張九齡雲:“始造簿書,備人遺忘,今反求精案牘,不急人才,何異遺劍中流,而刻舟以求?” 一面在分別流品,看不起吏胥;一面卻把實際的政務,都推放在吏胥手裡,這一個情形,自唐以下遂莫能革。 政府的擴大現像中,更可詫駭的,是王室生活之奢靡。太常所屬樂人有數万員。 唐書禮樂志:“唐之盛時,凡樂人、音聲人、太常雜戶子弟隸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總號'音聲人',至數万人。”按:李嶠疏:“太常樂戶已多,复求訪散樂,獨特鞀(tao)鼓者已二萬餘員。”此在中宗時。至宣宗大中初,尚有太常樂工五千餘人,俗樂一千五百餘人。 供膳至二千四百人。 齒簿用二萬二千二二百二十一人。 宦官、宮女之盛,遂為唐政腐敗一要端。 種種病痛,自貞觀以後,經過高宗之懈弛,武后之放恣,歷中宗韋後之亂,到玄宗時陸續呈露。然苟有大有為的政府,盡可革新,並非死症。不幸玄宗在盛大光昌的氣運之下,始則肆意開邊,繼則溺於晏安,上述各病痛,反而加甚益厲,遂致終於激起安、史的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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