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項製度之創建,必先有創建該項製度之意識與精神。一項製度之推行,亦同樣需要推行該項製度之意識與精神。
此種意識與精神逐漸晦昧懈弛,其製度亦即趨於腐化消失。
盛唐的命運,由於當時各項新制度之創建。及此各項新制度日趨崩潰,而盛唐之盛亦遂不可久保。
租庸調製的精神,不僅在於輕徭薄稅,而尤重於為民制產。
推行此項製度,必先整頓籍帳。
戶籍分九等,共三本。一留縣,一送州,一送戶部。
計帳預定翌年之課役數。
武德六年制,“每歲一造帳,三年一造籍”。
凡戶口之新附、除籍、絕逃、籍沒,田畝之應退、應授,均須逐年認真辦理。
杜佑通典以隋國計之富足,歸功於高熲建輸籍之法。按:熲在煬帝時奏:“人間課稅,雖有定分,年常徵納,除注恆過多。長吏肆情,文帳出沒,既無定簿,難以推校。乃為輸籍之樣,請遍下諸州。每年正月五日,縣令巡人,各隨近五黨、三黨共為一團,依樣定戶上下。”帝從之,自是奸無所容。則熲之輸籍法,正有賴於詳密周勤之吏治。
唐自武后亂國以來,民避徭役,逃亡漸多。田移豪戶,官不收授。
到玄宗開元八年,乃重頒庸調法於天下。
是時天下戶未嘗升降。監察御史宇文融獻策,括籍外羨田、逃戶。
自佔者給复五年,每丁稅錢千五百。諸道括得客戶八十餘萬,田亦稱是。州、縣希旨,張虛數,以正田為羨,編戶為客,歲終,籍錢數百萬緡。
然版籍之不整理如故。
丁口轉死非舊名,田畝移換非舊額,貧富升降非舊第,戶部徒以空文總其故書。
朝廷再不注意到民生疾苦,而徒務於追徵誅求。
舊制:人丁戍邊者蠲其租、庸,六歲免歸。玄宗方事夷狄,戍者多死不返。邊將怙(hu)寵,不以死申,其貫籍之名不除。天寶中,王鉷(hong)為戶口使,遂案舊籍,除六年外,積徵其家三十年租、庸。肅宗末,租庸使元載又按江、淮籍,舉八年租、調之違負及逋逃者,擇豪吏為縣令督之。民蓄榖十斛則重足待命,或聚山林為盜。
創建租庸調製度的意識與精神全不存在,而強欲以法令快上意,終不能有效。
其時政府則誅求苛刻,而社會則兼併熾行。
據天寶十四年統計,戶數共八九十萬有奇,而課者五百三十四萬有奇,不課者三百五十六萬有奇。口數共五千二百九十萬有奇,課者八百二十萬有奇,不課者四千四百七十萬有奇。不課者戶佔三之二,口占六之五。故杜佑謂:“開元、天寶以來,法令廢弛,並兼之弊,有踰漢成、哀之間也。”
及安、史亂後,戶籍頓減,更難整理。
肅宗乾元三年,戶一百九十萬有奇,口一千六百九十萬有奇。較之天寶十四年之數,戶激減七百萬,口激減三千六百萬,戰亂耗折,亦不至如此之鉅。此亦以吏治廢弛,兼併熾行,為其一重要原因也。
於是租庸調製乃不得不廢棄而以“兩稅”制代之。
“兩稅”制始於德宗建中元年,為宰相楊炎所創。
史稱:“肅宗至德後,天下兵起,人戶凋耗,版圖空虛。賦斂之司,莫相統攝,綱目大壞。王賦所入無幾,科斂凡數百名。廢者不削,重者不去。吏因其苛,蠶食於人。富人多丁者,以宦學、釋老得免;貧人無所託,則丁存。故課免於上,而賦增於下。是以天下殘瘁,盪為浮人。鄉居土著者,百不四五。炎疾其弊,乃請為兩稅法。”
其製:凡百役之費,一錢之斂,先度其數而賦於人,量出以製人。
戶無主、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稅夏、秋兩徵。租、庸、雜徭悉省。
其製簡捷明白,可以止吏姦;而未必能惠民生。
史稱兩稅制行,“人不土斷而地著,不加斂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虛實,貪吏不誡而姦無所取,輕重之權始歸朝廷。”然當時識者如陸贄等極非之。惟以救時弊,竟不能革也。馬端臨謂:“因授田之名而重其戶賦,田之授否不常,而賦之重者已不可複輕,遂至重為民病,此自魏至唐之中葉是也。自兩稅之法行而此弊革。”可見兩稅制在當時亦自有其所以為補救之意。蓋既已不能為民制產,則視民財力而課稅,亦不失為公平之道也。
以此制與租庸調製比,租庸調製稅目分明,此則並歸一項。授田徵租之製,遂變為僅徵租不授田。 “為民制產”之精意全失,而社會貧富兼併,更因此而不可遏。
唐、宋莊園之成立即由此。陸贄奏議謂:“疆理隳壞,恣人相吞,無復畔限。富者兼地數万畝,貧者無容足之居。依託豪強,以為私屬。貸其種食,賃其田盧。有田之家,坐食租稅。今京畿之內,每田一畝,官稅五升;而私家收租,殆有畝至一石者,是二十倍於官稅也。降及中等,租猶半之,是十倍於官稅也。”按:當時私租額比租庸調舊制已增到二十倍,即官稅亦比租庸調製增高。
兩種稅制下之社會經濟及其一般景況,自必激變,可想而知。又按:兩稅制戶不問主、客,惟以見居為簿,此後所謂主戶、客戶者,乃全為農田兼併下之一種新名詞。
南宋胡宏論主、客戶之關係,雲:“蜂屯蟻聚,亦有君臣之義。自都甸至於州,而縣,而都保,而主戶,自主戶至於客戶,遞相聽從,以供王事,不可一日廢。夫客戶依主戶以生,當供其役使,從其約束。客戶或禀性狼悖;或習學末作;或肆飲博;或無妻之戶,誘人妻女而逃;或丁口蕃多,衣食有餘,稍能買田宅三、五畝,出立戶名,便欲脫離主戶而去。”
此可見兩稅制行後農田兼併下之一種情態,若與口分、永業之製相比,自可想見世運隆污之殊也。
又此制因出製入,與農業經濟之情況亦不合。
農產有常額,故三年耕,有一年之蓄,以備非常;水旱荒歉,則減免田租。今量出為入,則有不顧田收,隨意加徵之弊。此後租稅日重,頹勢不可複返矣。
以貨幣納稅,亦為妨農利商。
此制行,納稅人以所供非所業,必將增價以市所無,減價以貨所有。而豪家大商,積錢以逐輕重,農人將日困。楊炎此制,本以便政府,不為農民計也。
以後的稅制,只能沿著楊炎的兩稅制稍事修改,竟不能再回到租庸調製的路上去。正因為一個制度的推行,必有與其相副的一種精神與意識,否則此制度即毀滅不能存在。從北魏到唐初,在中國士大夫心中湧出的一段吏治精神,唐中葉以後已不復有,則相隋而起的種種制度,自必同歸於盡。
府兵制度亦在同樣命運下消滅。舊制,諸衛將軍皆選勳德信臣。武后之世則多以外戚無能及降虜處之。
貞觀時,府兵宿衛,太宗常引與共同習射。
上日引諸衛將卒數百人,習射於顯德殿。諭之曰:“戎狄侵盜,自古有之。患在邊境小安,則人主逸遊忘戰。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築苑,專習弓矢。居閒無事為汝師,突厥入寇為汝將。庶中國之民,可以少安。”由是人思自勵。數年間,悉為精銳。
其後本衛多以假姻戚家,役使如奴隸。
武后以來,承平日久,府兵為人所賤。百姓恥之,至蒸熨手足以避其役。番上者皆貧羸受僱而來。
舊制,折衝、果毅出身優越。後則歷年不遷,為士大夫所恥為。
舊制,府兵徵役得授勳級;死事,勅使弔祭,追贈官職。後則勳官、督役與白丁無別,死事更不借問。賞既不行,並多偽勳舞弊。
舊制,府兵皆富室強丁,始得為之。其後則漸成貧弱,無力上番宿衛,遂至逃亡。
唐關內府兵已遠及朔方邊陲,武后時,番上者即已因貧不能自致。
舊制,四方有事則命將以出,事解輒罷,兵散於府,不失田業。其後則徵鎮不息。
舊制,府兵戍邊三歲而代。其後則增至六年。天寶以後,戍兵還歸者無一、二。
杜甫詩:“一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裡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時戍者,多齎(ji)繒帛自隨,邊將誘之寄府庫。既擁兵自重,又雜使宮私。晝則苦役,夜縶(zhi)地牢,利其死而沒其財。李泌謂:“山東之人,懲天寶之苦,故甘心為賊用。”
舊制,府士缺額,須隨時補足。以後則無人注意及此。
府兵制的創建與推行,一面是由於對國家武裝之深謀遠慮,一面是由於對農民生活之忠誠惻怛(da)。在此兩種精神下,始可有府兵制之創建與推行。
社會和平既久,文治日隆,驕縱日恣,對國家武裝,不再有憂勤惕厲之感。非漫不關心,即窮兵黷武,濫用民力。對府兵本身,更沒有一種合理的人道觀念。從精神的轉變,影響到製度,使其不能存在。於是遂有所謂“彍(guo)騎”制。
“彍騎”制始於玄宗時張說之建策。
以當番衛士因貧弱逃亡略盡,請一切召募強壯,不簡色役,優為條例。逋逃者爭來應募,旬日得精兵十三萬,分系諸衛,更番上下,以實京師。此即以後所謂彍騎。
其實彍騎與府兵還是大同小異。一樣的於農家中挑募富強。一面授田耕種,一面輪番宿衛,惟與府兵制不同者,府兵遍及全國,彍騎則只在京師。府兵兼負徵戍,彍騎則專於宿衛。
彍騎只是府兵制之縮小範圍,正因其精神不夠推行之故。
因為彍騎還只是府兵制之縮小範圍,故至天寶以後,連彍騎亦不能存在。
自此唐代只有所謂“方鎮”的邊兵,與中央的禁兵。
邊兵統於番將,禁兵統於宦官。他們既坐食優俸,吮吸人民的膏血,卻並不能對國家社會有絲毫貢獻,只促進唐室之亂亡,使中國史再鑽入黑暗的地獄中去。
劉賁(ben)對策謂:“首一戴武弁(bian),疾文吏如仇讐(chou);足一蹈軍門,視農民如草芥。”唐末軍人意態如此。
唐代的租庸調製與府兵制,是兩個古代社會蛻變未盡的製度,大體精神頗與漢制為近。自唐以下,租稅與兵役都走入新方向,和漢、唐絕然不同。
租稅不整頓,農民生活無法繁榮;兵役不整頓,國家武裝無法健全。後世中國遂想望漢、唐之富強而不可幾及,這是重大的一種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