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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七章北方政權之新生命 北朝

國史大綱 钱穆 4830 2018-03-16
北方中經歷範湖長期紛擾之後,漸漸找到復興的新機運,是為北朝。
元魏自道武帝至孝武帝入關,凡十一主,一百四十九年,分為東、西。 東魏一主,十七年,先亡。
西魏三主,二十三年。
齊自高洋篡位,五主,二十八年。
周自宇文覺篡位,五主,二十五年。 五胡雜居內地,已受相當漢化。但彼輩所接觸者,乃中國較舊之經學傳統,而非代表當時朝士名流之清談玄理。南渡以還,士大夫淪陷北方者,不得不隱忍與諸胡合作,而彼輩學術塗轍,亦多守舊,絕無南渡衣冠清玄之習。 劉淵父子皆粗知學問,淵師事上黨崔遊,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皆是東漢的舊傳統。 石勒徙士族三百戶於襄國,置公族大夫領之。郡置博士祭酒二人,弟子百五十人,又定秀、孝試經之製。

慕容廆益大興文教,以劉讚為東庠祭酒,世子皝率國冑束脩受業。廆覽政之暇,親臨講肄。慕容氏於五胡中受漢化最深。 苻秦文教尤盛,諸經皆置博士,惟闕周禮,乃就太常韋逞母宋氏傳其音讀,即其家立講堂,置生員百二十人,隔絳紗幔受業。 王猛死,特詔崇儒,禁老、莊、圖讖之學。 姚興時,耆儒姜龕、淳于岐等教學長安,諸生自遠而至。興每與龕等講論道藝。胡辯講授洛陽,關中諸生赴者,興敕關尉勿稽其出入。 姚泓親拜淳于岐於床下,自是公侯見師傅皆拜。 是五胡雖云擾,而北方儒統未絕。 時河、洛一帶久已荒殘,山西亦為東西交兵之衝,石虎之亂,屠割尤慘,故東方惟慕容,西方惟苻、姚,為北方文化殘喘所託命。 元魏先受慕容氏影響,自拓拔珪時已立太學,置五經博士,初有生員千餘人,後增至三千。

拓拔嗣信用崔浩,至拓拔燾又徵盧元、高允,文化漸盛。 時范陽盧元、博陵崔綽、趙郡李靈、河間邢穎、渤海高允、廣平遊雅、太原張偉等皆集代郡。高允徵土頌謂:“名徵者四十二人,就命者三十五人。”盧醜當太武監國時入授經,以師傅恩賜公爵。張偉以通經官中書侍郎,受業者常數百。張吾貴門徒千數。高允居家教授,受業者千餘人;郡國建學校,立博士,皆出允議。 別有河西儒學,以諸涼兵禍較淺,諸儒傳業不輟,又為苻、姚喪亂後諸士族避難之所。至拓拔燾並北涼,群士始東遷,遂與東方慕容燕以來儒業相匯合,而造成元魏之盛況。 劉延明就博士郭瑀學,瑀弟子五百人,通經業者八十餘人。涼武昭王以延明為儒林祭酒,蒙遜拜為祕書郎,牧犍尊為國師,學徒數百。常爽門徒七百人,索敞為之助教。敞入魏以儒學為中書博士,貴遊子弟成就顯達者數十人。蒙遜時又有宋繇、闞駰均見禮待。可見河西儒學之盛。又遊明根、高閭皆以流寓入魏,特被孝文禮遇。遊子肇,亦名儒。閭與高允稱“二高”。

在此漢化深濃、儒業奮興之空氣下,乃醞釀而有魏孝文之遷都。 太袓元興元年至鄴,即有定都意,乃置行台。太宗神瑞二年又議遷都,以崔浩等諫而止。漢化愈進,即遷都動機愈成熟,兩事連帶而來。 魏孝文遷都,自有其必然的動因。 一則元魏政制,久已漢化,塞北荒寒,不配做新政治中心。 孝文太和十五年始親政,是年即建明堂,改營太廟。明年壞太華殿,改建太極殿。十七年改作后宮。北魏的國力,到此已盛,與其在平城因陋就簡的改造,不如徑遷洛陽,可以徹底興築,以弘規制。 二則北方統一以後,若圖吞併江南,則必先將首都南移。 太和十五年始親政;十七年南伐,是年即議遷都,並起宮殿於鄴。是後連年南伐,直到孝文之卒。可知孝文遷都,實抱有侵略江南之野心也。

三則當時北魏政府,雖則逐步漢化。而一般鮮卑人,則以建國已踰百年,而不免暮氣漸重,魏文帝實在想用遷都的政策來與他的種人以一種新刺激。 史稱:“魏主將遷都,恐群臣不從,乃議大舉伐齊以脅之。至洛陽,霖雨不止,群臣泣諫。魏主曰:'今者興發不小,苟不南伐,當遷都於此。'時舊人雖不願內徙,而憚於南伐,無敢言者。遷都之計遂定。”其時一般鮮卑人之暮氣沉沉,固不待南遷而衰像已見矣。孝文太子恂,既南來,深苦河、洛暑熱,每追樂北方。帝賜之衣冠,常私著胡服,杖數百,囚之。又謀輕騎奔代,廢為庶人,賜死。時孝文南遷,所親任多中州儒士,宗室及代人,往往不樂。孝文嘗謂陸叡曰:“北人每言北俗質魯,何由知書?朕聞之,深用憮然。今知書者甚眾,豈皆聖人?顧學與不學耳。朕為天子,何必居中原?欲卿等子孫,漸染美俗,聞見廣博。若永居恆北,复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牆耳。”孝文之開譬深切如此,然陸叡、穆泰終以反對南遷,謀亂伏誅,則知當時鮮卑人一般之意態,實距孝文理想甚遠也。

孝文遷都後的政令,第一是禁胡服,屏北語。 帝謂:“三十以上,習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以下,語言不聽仍舊。”又曰:“如此漸習,風化可新。若仍故俗,恐數世之後,伊、洛之下,復成披髮之人。”又曰:“朕嘗與李沖論此,衝曰:'四方之語,竟知誰是?帝者言之,即為正矣。'沖之此言,其罪當死。” 其次則禁歸葬,變姓氏。 自是代人遷洛者,悉為河南洛陽人。拓拔改氏元,其它如長孫、奚、叔孫、穆、陸、賀、劉、樓等,皆胡姓改。凡一百十八姓。 又次則獎通婚。 孝文明知鮮卑游牧故習,萬不足統治中華,又兼自身深受漢化熏染,實對漢文化衷心欣慕,乃努力要將一個塞北游牧的民族,一氣呵熟,使其整體的漢化。

而一時朝士,文采、經術尤盛。 如高允、李世安、李沖、李彪、王肅,尤其著者。所謂:“劉芳、李彪諸人以經書進,崔光、邢巒之徒以文史達,其餘涉獵典章,關集詞翰,斯文鬱然,比隆週、漢也。” 惜乎孝文南遷五年即死。 他的抱負未能舒展,鮮卑人追不上他的理想,而變亂由此起。 初,元魏在馬邑、雲中界設“六鎮”以防柔然。 六鎮: 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又有禦夷,後置,在“六鎮”外。 鮮卑高門子弟,皆在行間,貴族即是軍人,當兵即是出身,雜卑自己規模本如此。 北史廣陽王建傳:“昔皇始以移防為重,盛簡親賢,擁麾作鎮,配以高門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廢仕宦,乃至偏得複除。當時人物,忻慕置之。”

及遷洛陽,政治情勢大變,文治基礎尚未穩固,而武臣出路卻已斷塞。 廣陽王傳謂:“及太和在歷,豐、沛舊門,仍防邊戍。自非得罪當世,莫肯與之為伍。一生推遷,不過軍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鎮者,便為清途所隔。”北齊書魏蘭根傳亦謂:“中年以來,有司號為府戶,役同廝養,官婚班齒,致失清流。而本宗舊族,各各榮顯,顧贍彼此,理當憤怨。” 一輩南遷的鮮卑貴族,盡是錦衣玉食,沉醉在漢化的綺夢中。 洛陽伽藍記謂:“當時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爭修園宅,互相誇競。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台方榭,家家而築;花林曲池,園園而有。而河間王琛最為豪首,常與高陽王雍爭衡。”高陽正光中為丞相,僮僕六千,妓女五百,漢、晉以來,諸王豪侈未之有。河間亦妓女三百,常語人云:“晉室石崇,乃是庶姓;況我大魏天潢,不為華侈。”

而留戍北邊的,卻下同奴隸。貴賤遽分,清濁斯判。朝政漸次腐敗,遂激起邊鎮之變亂。 胡太后時,羽林、虎賁作亂,殺尚書郎張仲瑀及其父張彝,而朝廷不能問,其事已為凊流文治派與武人勢力之顯著衝突。在中央政府下之羽林侍衛尚無出路,何論邊鄙鎮兵?六鎮叛變,正為此種形勢之繼續擴大。南中文治派與北邊武人之衝突,其後面不啻即是漢化與鮮卑故俗之衝突也。 爾朱榮入洛陽,沉王公以下二千餘人於河。洛陽政府的漢化暫見頓挫。 爾朱榮世為領民酋長,部落八千餘家,有馬數万匹,此乃代表鮮卑遺留在北方之舊傳統、舊勢力,與洛陽漢化後之新朝貴絕不相同。一個國家,同時擺著兩個絕不相同的社會,勢必釀亂。 而鮮卑命運,亦竟此告終。

凡歷史上有一番改進,往往有一度反動,不能因反動而歸咎改進之本身;然亦須在改進中能善處反動方妙。魏孝文卒後,鮮卑並不能繼續改進,並急速腐化,豈得以將來之反動,追難孝文! 然北魏洛陽政府之覆滅,只是拓拔氏一家統治權之解體,對於當時北方文治勢力之進展,依然無可阻礙。 史稱:“世宗時,天不承平,學業大熾。燕、齊、趙、魏之間,橫經著錄,不可勝數,多者千餘人,少者亦數百,州舉茂異,郡貢孝廉,每年逾眾。”此魏孝文遷都後北方學術界氣象也。 北齊在地理和人物上,都承襲著洛陽政府之遺傅。 爾朱榮居晉陽,為孝莊帝所殺。榮從子兆弒莊帝,高歡殺兆,孝武帝奔關中。高歡以洛陽西逼西魏,南近梁境,乃議遷鄴。洛陽四十萬戶,令下三日,狼狽即行。

高歡一家,雖是一個漢、鮮混雜的家庭,史稱高歡渤海蓨人,其六世祖隱,為晉玄菟太守,則高歡應為漢人。惟自五世祖慶,已三世事慕容氏,史稱歡遂“習其俗”,至其後婁氏則鮮卑豪族也。高澄婁出,故侯景呼以“鮮卑小兒”。高洋問杜弼:“治國當用何人?”弼對:“鮮卑車馬客,會須用中國人。”洋以為“此言譏我”。又斬高德政,謂:“德政常言宜用漢人除鮮卑,此即合死。”洋後李氏出趙郡,其子廢帝殷,洋謂其:“得漢家性質,不似我。” 然而漢人的勢力,很快在北齊的政府下抬頭。 史稱:“高歡時,鮮卑共輕中華朝士,惟憚高昂。歡每申令三軍,常為鮮卑言;昂若在列時,則為華言。”然同洋即位,群臣皆漢、魏衣冠。直至末年,洋乃數為胡服,微行市裡。則知文宣時齊朝早已漢化。又齊文宣誅諸元二十五家,殺三千人,餘十九家並禁錮,嗣又大殺元氏,魏後竟無遺種,亦為漢人得勢一因。 楊愔尤稱當時經學名懦,事高洋,時稱“主昏於上,政清於下。” 李鉉、邢峙、馮敬德、馮元熙,皆以經學為帝室師。後魏崔亮年勞之製,至是見革。 後魏自張彝見殺,武官皆得依資人選,官員少而應調者多。崔亮為吏部尚書,乃奏為格製,官不問賢愚,以停解日月為斷,年月久則先擢用,世謂之“停年格”。魏之失人自此始。高齊自高澄、袁韋修、楊遵彥、辛術相繼掌大選,頗革魏弊,而辛術管庫必擢,門閥不遺,衡鑑之美,尤為見稱。 士人為縣,尤見齊政漸上軌道。 北齊制縣為上、中、下三等,每等又有上、中、下,凡九等。然猶因循後魏,用人濫雜,至於士流恥居。元文遙遂奏於武成帝,密搜世冑子弟,恐其辭訴,總召集神武門,宣旨慰諭而遣。自是縣令始以士人為之。 齊律尤為隋、唐所本。 南北朝諸律,北優於南。北朝尤以齊律為最。由唐及清,皆本隋律,隋律則本於齊。則齊政雖稱昏亂,其士大夫之貢獻亦甚大。 西魏則宇文泰雖係鮮卑,然因傳統勢力入關者少,更得急速漢化。蘇綽、盧辯諸人,卒為北周創建了一個新的政治規模,為後來隋、唐所取法。將來中國全盛時期之再臨,即奠基於此。 綽依周禮定官制,未成而卒,辯續成之。 蘇綽的六條詔書: 一、先治心,二、敦教化,三、盡地利,四、擢賢良,五、卹獄訟,六、均賦役。 懸為當時行政官吏的新經典。 文長數千言,週主常置座右。又令百司誦習。綽又製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計賬戶籍之法。牧守、令長,非通六條及計帳者,不得居官。 官吏在政治上的責任,現在又明白的重新提出。 而當時官吏的任用,尤能打破歷來氏族門第的拘絯。 六條之四曰“擢賢良”,其言曰“自昔州郡大吏,但取門資,不擇賢良。夫門資乃先世之爵祿,無妨子孫之愚。今之選舉,不限資蔭,惟在得人。” 於是以前的官吏,為門資所應得;而此後的官吏,則將為民眾負責任。此種意識,不可不說是當時一個極大的轉變。 北史盧愷傳:“自周氏以降,選無清濁。愷攝吏部,與薛道衡、陸彥師等甄別氏流。”又北史陸彥師傳:“轉吏部侍郎。隋承週制,官無清濁,彥師在職,凡所任人,頗甄別於士庶。”蓋北周僻在關西,洛陽鮮卑貴族,去者無幾,故蘇綽得教宇文泰打破門第,拔才任用。如此,則鮮卑族自見湮沉,漢人自見騰驤,實為北周漢化一更要關鍵。至隋時,政治轉換,已上軌道,故盧愷、薛道衡等重提士庶之別,此並非反對北周之製,實為依照蘇綽用意,作更進一步之甄別也。 周禮是他們政治理論的根據,一時君臣皆悉心討究。 此書在魏孝文時已見重。西魏因推行周禮,故公卿多習其業。北齊熊安生精治此經,名聞於週。周武帝滅齊,安生遽令掃門,曰:“週帝必來見我”,已而果至。 僚吏俊彥,旦理公務,晚就講習。 北周文帝於行台省置學,取丞郎及府佐德行明敏者充生。悉令旦理公務,晚就講習,先六經而後子、史。又於諸生中簡德行淳懿者侍讀書,河東薛慎等十二人應其選。 從學術影響到政治,回頭再走上一條合理的路,努力造出一個合理的政府來。 從此漫漫長夜,開始有一線曙光在北方透露。到隋、唐更見朝旭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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