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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六章南方王朝之消沉 南朝宋齊梁陳

國史大綱 钱穆 2802 2018-03-16
宋八帝,六十年。
齊七帝,二十四年。
梁四帝,五十六年。
陳五帝,三十三年。 前後凡一百七十年,為南朝。 在此時期中,北方中國亦臻統一,為北朝。 以五胡與東晉相比,五胡不如東晉。以南朝與北朝相比,北朝勝於南朝。 晉室東遷,衣冠盛族相率渡江,其留北者力量薄弱,不足以轉世運,而諸胡受漢化之熏陶尚淺,故其時南勝於北。南渡人物,皆魏、晉清流,自身本多缺點,歷久彌彰,逐次消沉,故南朝世運不如東晉。 漢族留北者,在當時皆以門第稍次,不足當“清流雅望”之目。然正惟如此,猶能保守幾許漢族較有價值之真文化,經動亂艱苦之磨勵,而精神轉新轉健。諸胡亦受漢化較久較熟,能與北方士大夫合作,政治教化皆漸上軌道,故北朝世運勝於五胡。

南北相較,北進而南退,南朝終並於北。 門第精神,維持了兩晉二百餘年的天下,他們雖不戮力世務,亦能善保家門。名士清談,外面若務為放情肆志,內部卻自有他們的家教門風。推溯他們家教門風的來源,仍然逃不出東漢名教禮法之傳統。 劉、蕭諸家,族姓寒微,與司馬氏不同。 劉裕少時伐荻新洲,又嘗負刁逵社錢被執。蕭道成自稱“素族”,蕭衍與道成同族。陳霸先初館於義興許氏,始仕為裡司,再仕為油庫吏。 他們頗思力反晉習,裁抑名門,崇上抑下,故他們多以寒人掌機要。 時寒族登要路,率目為“恩幸”。齊武帝則謂:“學士輩但讓書耳,不堪經國,經國一劉系宗足矣。”此可見當時雙方之心理。梁武帝父子最好文學、玄談,然舉世怨梁武帝父子愛小人而疏士大夫,顏之推譏為“眼不能自見其睫”也。

但門第精神,本是江南立國主柱。蔑棄了門第,沒有一個代替,便成落空。落空的結果,更轉惡化。 南朝諸帝,因懲於東晉王室孤微,門第勢盛,故內朝常任用寒人,而外藩則託付宗室。然寒人既不足以服士大夫之心,而宗室強藩,亦不能忠心翊戴,轉促骨肉屠裂之禍。 宋、齊之製,諸王出為刺史,立長史佐之,既復立典籤制之。諸王既多以童稚之年,膺方面之寄,而主其事者則皆長史、典籤也。一、再傳而後,二明帝皆以旁支入繼大統,忮忍特甚。前帝子孫雖在童孺,皆以逼見仇。其據雄藩、處要地者,適足以損其身命於典籤之手。當時任典籤者,率皆輕躁傾險之人,或假其上以稱亂,或賣之以為功,威行州部,權重藩君。梁諸王皆以盛年雄材出當方面,非宋、齊帝子之比。然京師有變,亦俱無同獎王室之忠。侯景圍台城,如綸、如繹、如紀、如察之徒,皆擁兵不救,忍委其祖、父以餵寇賊之口。蓋南朝除門第名士外,人才意氣率更不成。

宋諸帝自屠骨肉,誅夷惟恐不盡。宋武九子、四十餘孫、六十七曾孫,死於非命者十之七、八,無一有後於世。 其宮闈之亂,無復倫理,尤為前史所無。 而宋、齊兩代諸帝之荒盪不經,其事幾乎令人難信。 宋代則如元兇劭,弒父。 前廢帝, 為姊山陰公主置面首三十人。縱糞父陵。稱叔父湘東王為“豬王”。欲擔(dan)付太官屠豬。又令左右逼淫建安王休仁母楊貴妃。 後廢帝。 五、六歲能緣漆杖竿而上。欲煮藥酖太后。畫蕭道成腹作箭垛。夜至新安寺偷狗烹食。 齊則如鬱林王, 亦為其母王太后置男左右三十人。父病及死,為其妻報喜。妻何氏縱淫恣。見錢,曰:“吾昔思汝一個不得,今日得用汝未?” 東昏侯, 嘗夜捕鼠達旦。父喪不哭,諉雲喉痛。遂以誅戮宰臣為務臺閣聞奏,宦者裹魚肉還家。一月出遊二十餘次。縛菰(gu)為父形,斬首,懸之苑門。

此等皆荒誕,疑非人情。然賦與一種可以窮情極意的環境,又習聞到一些一切不在乎的理論,而不加以一種相當的教育,其趨勢自可至此。 古代貴族階級,本有其傳統甚深微的教育。西漢以平民為天子,諸侯王不皆有教育,不數傳盡縱恣不法,多為禽獸行。故賈誼力言治道首重教育太子。而兩漢宮廷教育亦皆有法度。 南朝的王室,在富貴家庭里長養起來,他們只稍微熏陶到一些名士派放情肆志的風尚,而沒有浸沉到名士們的家教與門風,又沒有領略得名士們所研討的玄言與遠致。在他們前面的路子,只有放情胡鬧。 由名士為之則為雪夜訪友,無知識,無修養,則變為達旦捕鼠。 由名士為之則為排門看竹,無知識,無修養,則變為往寺廟偷狗吃。 莊、老放言,破棄“名教”,愎歸“自然”,本來不教人在家庭團體、政治組織裡行使。魏、晉名士,一面談自然,一面還遵名教,故曰名教與自然“將毋同”。南朝的王室,既乏禮教之熏習,又不能投入自然之樸素。蔑棄世務的,則縱盪不返;注意實際的,則殘酷無情,循環篡殺,勢無底止。

獨有一蕭衍老翁,儉過漢文,勤如王莽,可謂南朝一令主。然而他的思想意境,到底超不出並世名土的範圍。自身既皈依佛乘,一面又優假士大夫,結果上下在清談玄想中誤了國事。 史稱梁武敦尚文雅,疏簡刑法,優假士人太過,牧守多侵漁百姓。又謂其好親任小人。王偉為侯景草檄,謂:“樑自近歲以來,權幸用事,割剝齊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試觀今日國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僕從數千,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此可見當時之政俗矣。 當時帝王可能的出路止此。中央政府的尊嚴,既久不存在。秦、漢以來的政治理論,亦久已廢棄。魏、晉以下世運的支撐點,只在門第世族身上。當時的道德觀念與人生理想,早已狹窄在家庭的小範圍裡。南朝諸帝王崛起寒微,要想推翻門第世統之舊局面,卻拿不出一個新精神來,結果只有更惡化。

門第雖為當時世運之支撐點,然門第自身,實無力量,經不起風浪。故胡人蜂起,則引身而避;權臣篡竊,則改面而事。既不能戮力恢復中原,又不能維持小朝廷偏安的綱紀。在不斷的政局變動中,犧牲屠戮的不算,其倖免者,亦保不住他們在清平時代的尊嚴。 南朝世族無功臣,亦無殉節者。侯景敗,王克迎王僧辯,僧辯勞克曰:“甚苦,事夷狄之君。”克不能對。又問:“璽紱(xi fu)何在?”克良久曰,“趙平原持去。”僧辯曰:“王氏百世卿族,一朝而墜。” 積久優越舒服的生活,只消磨糜爛了他們自爭生存的機能。 顏氏家訓:“江南朝士,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假令有者,皆信僮僕為之。未嘗目睹一撥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餘務乎?”又曰:“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坐棊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

自經侯景之亂,而貴族門第澌滅殆盡。 顏氏家訓:“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歩;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又曰:“建康令王復,性既懦雅,未嘗乘騎,見馬嘶噴陸梁,無不震懾。乃謂人曰:'正是虎,何故名為馬乎?'其風俗至此。”又曰:“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複曩昔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諸見俘虞,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 陳霸先以微人躍起稱帝,一時從龍之士,皆出南土,於是北方貴族之地位更促。 蕭詧亡而江陵貴族盡。 南渡之衣冠全滅,江東之氣運亦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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