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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四章長江流域之新園地 東晉南渡

國史大綱 钱穆 2402 2018-03-16
中國史的主要部分,兩漢以前偏在黃河流域。東漢一代,西北進展衰息,東南開發轉盛。曹操依次蕩平北方群雄,獨留下長江流域的吳、蜀,這證明北中國之疲弊與南中國新興勢力之不可侮。 東晉南渡,長江流域遂正式代表著傳統的中國。
東晉凡十一帝,一百零四年。 在此一百零四年中,北方五胡云擾,始終未寧定,東晉常有恢復中原之機會。然東晉並無北取中原的統一意志。東晉曾四次北取洛陽。 一、穆帝永和七年,石氏亂,晉得洛陽,殷浩北伐無功。 二、穆帝永和十二年,桓溫北伐姚襄,敗之,復有洛陽。 三、孝武太元九年,苻氏亂,晉再有洛陽。 四、安帝義熙十二年,劉裕北伐,復取之。 大抵豪族清流,非主苟安,即謀抗命。寒士疏門,或王室近戚,始務功勤,有志遠略。晉主雖有南面之尊,無統馭之實,遂使“北伐”與“內變”兩種事態,更互迭起。

西晉立國,本靠門閥的勢力。 時人語曰:“賈、裴、王,亂紀綱;裴、王、賈,濟天下。”指賈充、王沈、裴秀言之;皆世族也。司馬氏亦故家,故能與當時舊勢力相沆瀣。曹爽、何晏、夏侯玄輩思有所革新者皆失敗;而司馬氏篡志遂成。 東晉南渡,最依仗的是王敦、王導兄弟,所以說:“王與馬,共天下。” 王敦統兵在外,王導執政在內,尊號為“仲父”。元帝登尊號,百官陪位,詔王導升御座,固辭而止。成帝幼衝,見導每拜,又嘗與導書手詔,則云“惶恐”。 北方的故家大族,一批批的南渡,藉著晉室名義,各自佔地名田,封山錮澤,做南方的新主翁。 元帝過江,謂顧榮曰:“寄人國土,心常懷慚。”直至南齊丘靈鞠尚云:“我應還東掘顧榮塚。江南地方數千里,顧榮忽引諸傖輩度,死有餘罪。”

當時諸族擁戴晉室,正如曹操迎漢獻帝,挾天子以臨諸侯,把南方的財富,來支撐北方的門第。 諸名士初到江南,形勢未定,不免為新亭之對泣。及家計粗安,則“此間樂,不思蜀”,無復恢復之意。王導領袖群倫,時人稱為“江左夷吾”,正謂其能安定新邦,並不許其能恢復故土。 晉室若要團聚國力,經營北伐,首先不免與門第的要求與希望相衝突。 諸門第只為保全家門而擁戴中央,並不肯為服從中央而犧牲門第。 元帝正位後,親用劉隗、習協,崇上抑下。王敦即舉兵內向,王導有默成之嫌,陶侃、庾亮皆曾欲起兵廢導而未果。蔡謨、孫綽、王羲之皆當代名流,蔡謨駁庾亮北略,絀亮以伸王導。綽、羲之亦皆以清議反恢復。 門第自有其憑藉與地位,並不需建樹功業,故世家子弟,相率務為清談。

清談精神之主要點,厥為縱情肆志,不受外物屈抑。 王坦之著沙門不得為高士論,謂:“髙士必在於縱心調暢。沙門雖云俗外,反更束於教,非情性自得之謂也。” 對於事物世務,漠不關心,便成高致。 王徽之作桓沖騎兵參軍,桓問:“卿何署?”答:“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桓又問:“官有幾馬?”曰:“不問馬,何由知其數?”又問:“馬匹死多少?”答:“未知生,焉知死?”桓謂:“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雲:“西山朝來,致有爽氣。”(《世說新語·簡傲》南朝宋劉義慶) 有志遠略者,非晉室近戚,即寒族疏士,常招清談派之反對。 諸庾為政,頗欲任法裁物,而才具微不足,皆不能自安其位。庾翼報兄冰書謂:“江東政以傴舞豪強,以為民蠹,時有行法,輒施之寒劣,事去實此之由。”其意態可想。

不僅利害衝突,即意趣亦相背馳。 桓溫乘雪欲獵,劉惔問“老賊裝束單急,欲何作?”桓曰:“我若不為此,卿輩亦那得坐談?” 故桓溫欲立功業,而朝廷引殷浩相抗。 庾翼已謂殷浩輩只可束高閣,而許桓溫以寧濟之業。朝士以氣味柑投,故引殷浩。浩父殷洪喬,人托寄書,盡投江水;為政貪殘。其叔父融與浩同好老、易,一門玄虛。溫平生喜自擬劉琨,而憎言貌似王敦,其素所蓄積可知。 桓溫主徙都洛陽,正為清流故發快論。 桓疏:“請自永嘉之亂,播流江表者,一切北徙,以實河南。”如此則江南門第盡矣。孫綽上表反對。綽與王羲之輩皆卜居會稽,盡情山水。桓溫令人致意,謂:“何不尋君遂初賦,而疆知人家國事?”時議以溫弟雲為豫州刺史,王彪之謂:“云非不才,然溫居上流,弟复處西藩,兵權萃一門,非宜。”乃改用謝萬。萬傲誕未嘗撫眾,卒失許、潁、譙、沛,洛陽遂孤。

而出師敗衂,談士快心。 孫盛與殷浩談,奮麈尾,盡落飯中;亦名士有聲者。作晉陽秋,桓溫謂其子曰:“枋頭誠為失利,何至如尊公所說?”其子懼禍,私改之。盛乃以一本寄慕容俊。先是溫伐燕,燕臣申允料之曰:“晉之廷臣,必將乖阻,以敗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實。惟觀孫盛陽秋,則溫敗為晉臣所深喜而樂道也。盛為長沙太守,贓私狼籍。太抵名士多自顧家室,能以談辯擅名,即不須再經綸世業。 對外之功業,既不得逞,乃轉而向內。 溫既敗於枋頭,其謀主郗超勸之廢立。曰:“外無武、宣之勳,內無伊、霍之舉,何以易視聽、鎮異同?” 且晉室有天下,其歷史本不光明,故使世族與功名之士皆不能忠心翊戴。 王導嘗具敘晉宣王創業及文王末高貴鄉公事於明帝前,帝聞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長?”

惟世族但求自保家門。 孫盛高庾亮:“王導有世外之懷,豈肯為凡人事?”此可代表門第中人意態也。 英雄功名之士,意氣鬱激,則竟為篡弒。 桓溫常臥語:“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此魏、晉以來人見解。可取而不取,真成大呆子。環衛自身亦帶書生名士氣,故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复遺臭萬載耶?”然其心尚存有君臣名教,故篡逆終不成。一傳為桓玄,再進為劉裕,則晉祚不保矣。 直到桓玄、劉裕,一面篡位,一面還是痛抑權門。 南史宋武本紀謂:“自晉中興,朝綱弛紊,權門兼併,百姓不得保其產業。桓玄頗欲釐改,竟不能行。帝既作輔,大示軌則,豪強肅然。”又按:“晉羲熙九年,劉裕上表請依桓溫庚戌土斷。可見桓溫、桓玄、劉裕實是走的同一路線也。胡藩言:一談一詠,搢紳之士,輻湊歸之,不如劉毅。”蓋裕粗人,不為名士所歸。裕之北伐,在廷之臣,無有為裕腹心者。裕所以不能從容據長安以經營北方者亦在是。

要之江南半壁,依然在離心的傾向上進行。諸名族雖飽嚐中原流離之苦,還未到反悔覺悟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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