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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一章統一政府之對外 秦漢國力與對外形勢

國史大綱 钱穆 4830 2018-03-16
中國自秦漢統一,大體上版圖確定,民族摶成,中國史遂開始有其對外問題。 中國以民族之優秀,疆土之超越,使中國國力常卓然高出於四圍外族之上。因此中國史上對外之勝負、強弱,幾乎完全視國內政治為轉移。 講述中國史上歷來之外患,毋寧應該多注意於國內之自身。 兩漢是中國史上第一次因統一而臻國力全盛之時期,但因種種關係,東漢國力已不如西漢。 先就建都而論。 中國古史活動場面,大體上主要的在黃河流域。其西部上游武力較優,東部下游則文化、經濟較勝。此種形勢,自虞、夏、殷、週直到秦並六國皆然。 西漢承秦而都關中,長安為全國之頭目,東方的文化、經濟不斷向西輸送,使與西方武力相凝合,而接著再從長安向西北伸展。西漢的立國姿態,常是協調的、動的、進取的。

光武中興,關中殘破,改都洛陽,從此東方的經濟、文化不免停滯,不再向西移動。而西方無力失其營衛,亦不免於轉弱。東、西兩方人口密度不調節,社會經濟易生動搖,正如在一端極熱、一端極冷的不調和空氣下激起了大旋風,東漢國運遂於東方的飢荒與西方的變畔兩種勢力衝盪下斷送。東漢的立國姿態,可以說常是偏枯的、靜的、退守的。 此乃兩漢國力盛衰一總關鍵。 自秦以及西漢,都有大規模的向西移民。 秦徙東方大族十二萬戶於咸陽。漢高祖又徙楚昭、屈、景,齊田舊及燕、趙、韓、魏諸強族於關中。文帝聽晁錯謀移民實邊。武帝徙關東貧民於隴西、北地、西河、上郡,一次凡七十餘萬。 漢諸帝並有陵寢徙民的製度。 景帝五年作陽陵,募民徙陵,戶賜錢二十萬。武帝初置茂陵,賜徙者戶錢二十萬,田二頃。昭帝為母起雲陵,募徙者賜錢、田、宅。此僅徙民,不皆富人也。帝又徙三輔富人平陵,始專徙富人矣。宣帝募吏民貲百萬以上徙於昭帝平陵,以水衡錢為起第宅;宣帝自作杜陵,徙丞相下將軍、列侯、吏二千石貲百萬以上者,則為高官矣。元帝築壽陵,乃勿徙,曰:“今所為陵,勿置縣邑。”成帝為昌陵,又徙郡國豪傑貲五百萬以上者。哀帝作義陵,又詔勿徙。帝王厚葬固非美事,然漢都長安,屢移東方戶口實之,主父揠謂:“茂陵初立,天下豪傑兼併之家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消奸猾”,此與秦徙東方大族用意正同。惟長安充實而後西北武功得繼纊發展,不如東漢一存邊警,即議棄並、涼,棄三輔。故前漢奪朔方,開西河,而匈奴、西域皆服;東漢視關陝如塞外,而羌禍遂日蔓延,東方食少而有黃巾,西邊多事而有董卓。此誠兩漢興亡一大關鍵也。

至東漢便不然。 東漢諸儒,對邊防空虛,亦屢有論奏。虞翊請三郡疏謂:“禹貢雍州之域,厥田上下,沃野千里,谷稼殷積。又有龜茲鹽池以為民利,水草豐美,土宜產牧。牛馬銜尾,羣羊塞道。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軍糧饒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築朔方,開西河,置上郡,皆為此。眾羌內潰,郡縣兵荒二十餘年,三郡未復,園陵單外,公卿選懦,容頭過身,張解設難,但計所費,不圖其安。” 時在順帝永建四年。前因羌寇徙隴西、安定、北地、上郡四郡,此言“後三郡”,當以隴西尚遠,故未及之。書奏,漢廷始復三郡。 又崔寔政論謂:“古有移人通財,今青、徐、兗、冀人稠土狹,不足相供,而三輔左右及涼、幽州內附近郡,皆土曠人稀,厥田宜稼,皆不墾發。人情安土重遷,寧就飢餒,猶群羊聚畜,須主者牧養處置。置之茂草,則肥澤繁息;置之磽鹵,則零丁耗減。”

又仲長統昌言損益篇:“諸夏有十畝共桑之迫,遠州有曠野不發之田。世俗安土,有死無去,君長不使,誰能自往?”蔡邕上封事陳政要謂:“幽州突騎,冀州強弩,為天下精兵,四方有事,未嘗不取辦於二州。頃連年荒饉,榖價一斛至六、七百,故護烏桓校尉夏育出征鮮卑,無功而還,士馬死傷,弓兵散亡殆盡。”據蔡文,東漢末葉幽、冀二州均見荒殘;崔氏政論則幽已荒曠,而冀尚稠實。東漢邊區凋荒,蓋自西北逐步侵向東北矣。 茲略舉兩漢西北邊區戶口變動顯著的數字如下: 蔡邕京兆尹樊陵頌碑:“長陵前漢戶五萬,口十七萬,王莽後十不存一,至光和領戶不盈四千。 右表惟漁陽略增,餘均銳減。敦煌一郡六城,僅有七百餘戶,尤覺荒涼。 東漢邊郡荒殘至此,此又東漢國力不如西漢一大原因。

再就人才言之。 西漢適當古代貴族階級破壞之後,各色人物平流競進,並無階資,亦無流品。大抵是一個雜色的局面。東漢則漸漸從雜色的轉變成清一色,人才走歸一路,為東漢國力向衰之又一原因。 西漢用人不分流品, 然其入仕之始,亦自有品節。其以明經文學進者,多除博士或大夫、侍中,如嚴助、朱買臣、疏廣、平當之徒是也。其以材武勇猛進者,率除太僕或中郎將、驂乘,如夏侯嬰、公孫賀、衛綰之徒是也。張湯以法律進,則始為內史,後為廷尉,皆法官也。黃霸以入粟補官,則始為卒史,後為均輸長,皆掌財也。然其始雖有分別,而積功累勳則無不可任。此種風氣,東漢後漸不可見。 中國史上的外患,因地勢及氣候關係,其主要者常在北方。

北方乃一大草原,其居民游牧為主,易於團結。又其地高寒苦瘠,居民強悍,常思南侵。西南山嶺崎嶇,其居民散隔,不易團結;又地氣溫暖,生活較易自給,亦減其侵略之野心。 秦、漢大敵便是北方匈奴。 史記匈奴傳:“匈奴,夏后氏之苗裔”,其說信否不可詳論。又謂:“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於北蠻,隨畜牧而轉移。”此族蓋自古即與漢族雜居於大河流域者。迭經驅攘,至戰國晚季,遂有圍繞於秦、趙、燕三國外之諸戎。史記匈奴傳謂:“自隴以西有歸諸、緄戎、翟、豲(huan)之戎。岐、梁山、涇、漆以北有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而晉北有林胡、樓煩之成。燕北有東胡、山戎。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百有餘戎,莫能相一。”是也。

逮中國秦代統一,而北方諸族亦逐次統一於匈奴。 秦始皇對付匈奴,採用一種驅逐政策。 秦始皇三十二年,使將軍蒙恬北擊胡,斥逐匈奴,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築四十四縣城臨河,徙謫戍充之。又通直道自九原。至雲陽,又渡河據陽山北假中。 漢高祖以一時輕敵致敗,遂聽婁敬策以和親緩敵。 匈奴之對中國,一時尚無政冶上統治之野心,其舉眾入塞,所重在經濟財物之掠奪。和親政策之後面,即為賄賂與通商。藉胡、漢通婚之名義,匈奴上層貴族,每年既得漢廷之贈遺,其下層民眾,亦得定期叩塞貿易。其物質上之需要既滿足,亦可暫時解消其武力侵略之慾望。 但和親政策終於不可久。 文帝時,宦人中行說降匈奴,教之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一大郡,然所以強者,以衣食異,無仰於漢也。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於漢矣。其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袴皆裂弊,以視不如旃裘之堅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視不如湩酪之便美也。”然衣食美惡,人情所同,中行說欲強返芻豢於茹毛飲血,其事不可能。匈敗既知通商之失利,苟漢邊防稍疏,仍必出於掠奪。而漢國力充盈,自亦小甘出此屈辱而不徹底的和親政策也。

漢、匈奴一旦破裂,則漢之形勢實利攻而不利守。 漢與匈奴邊界遼闊,匈奴飄忽無定居,乘我秋冬農稼畢收,彼亦馬肥弓勁,入塞侵掠,中國疲於奔命。就匈奴全國壯丁言,不出三十萬。其社會組織並不如中國之強韌,則可以尋其主力一擊而破。此所謂一勞永逸,較之消極的防禦,為利多矣。大抵中國史上對外問題,莫不然也。 於是遂先有漢武帝之誘敵政策。 事在元光二年,用王恢策,使馬邑人聶翁一間闌出物與匈奴交易,陽為賣馬邑城誘單于,漢伏兵三十萬馬邑旁,單于覺而去,自是遂失和。史稱“馬邑之謀”。 誘敵政策失敗,於是不得不大張撻伐,開塞出擊。 漢、匈奴失和以來,彼大寇邊凡十六、七,此大出兵亦十五、六,大抵彼先發,此應之;則匈奴勢尚強,未可聚服也。

漢擊匈奴,採用兩種步驟: 一是遠出東西兩翼造成大包圍形勢,以絕其經濟上之供給與援助。 匈奴諸左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以東,接濊貉、朝鮮,右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單于庭直代、雲中。冒頓子老上單于擊破西域,置僮僕都尉,賦稅諸國,取富給焉。漢置蒼海郡,在元朔元年;張騫使西域元狩元年。 一是正面打擊其主力。 大者在元朔二年衛青之取河南地築朔方郡,遂復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後六年,匈奴西方渾邪王殺休屠王降漢,漢以其地為武威、酒泉郡。 開塞出擊之進一步則為絕漠遠征。 中國之對匈奴,非不知出擊之利於坐防,然而不能決然出擊者,則以騎兵之不足為一要因。史稱漢初“天子不能具鈞駟,將相或乘牛車,馬一匹則百金”。至漢武休養生息已七十年,其時則“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乘字牝者擯不得聚會”。漢武為伐胡,又盛養馬,厩馬至四十萬匹。馬畜既盛,騎兵之訓練自易。匈敗既失利,用漢降人趙信計,北絕漠,誘漢,漢乃發兵十萬騎,令衛青、霍去病分擊匈奴。衛青軍出定襄,遇單于,追北至寘顏山趙信城。去病出代二千里,封狼居胥,禪於姑衍,臨瀚海而還。

自是匈奴遠遁,而漠南無王庭。 漢渡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漢以騎兵任先鋒之掃蕩,繼以步卒屯田為後勁,步步為營而前進,匈奴乃不能複轉側。 到宣帝時,匈奴終於屈服,而漢廷一勞永逸之戰略卒以見效。
亦會其時漢多人才,大將最著者莫如霍去病。去病以皇后姊子,少貴,年十八為侍中。初從大將軍衛青出塞,為票姚校尉,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遂封侯,時為元狩六年,去病年二十三。其後屢以敢深入建奇功。匈奴渾邪王謀降漢,武帝命去病將兵往迎。去病渡河,與渾邪眾相望。渾邪見漢軍而多不欲降,頗遁去。去病乃馳入匈奴軍,得與渾邪王相見,斬其欲亡者八千人,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眾渡河,降者四萬。時為元狩二年,去病年二十五。史稱去病為人少言,有氣敢往。武帝嘗欲教之孫、吳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帝為治第,令視之,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其卒在元狩六年,時年二十九也。

中國以優勢的人力和財力,對付文化較低、政治組織較鬆的民族,採用主力擊破的攻勢,自比畏葸(xi)自守為勝。漢武帝撻伐匈奴並不誤,惟惜武帝內政方面有種種不需要的浪費,所以匈奴雖敗,而中國亦疲,故為後人所不滿。 昭、宣以下,武士練習,斥堠精審,胡勢巳衰,入則覆亡,居又畏逼,收跡遠徙,窮竄漠北;乃漢廷不能乘武帝遺烈,而轉師劉敬故智,啟寵納侮,傾竭府藏,歲給西北方無慮二億七十萬。賞賜之費、傳送之勞尚不計。則尤為失策矣。觀楊雄諫不許單于朝書,可見西漢晚年氣弱志荼之象。然亦由武帝浪費國力太過,有以致此。大抵中國對外,其病每不在決心討伐,而在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以及從此引起之種種浪費。此仍然是內政問題,昧者乃專以開邊生事為大戒。 自匈奴主力為武帝徹底擊破,直到東漢,實際上中國並無嚴重的外患。 然而東漢卻意外的遭受到西羌之侵擾。此乃東漢整個建國形勢之弱點的暴露,以及應付的失策,並不在於西羌之難敵。 羌人叛漢,起和帝時,其勢並不能與西漢初年之匈奴相提並論,而漢廷早議放棄涼州。羌叛凡十餘年,漢兵屯邊二十餘萬,曠日無功。 軍旅之費二百四十餘億,並、涼二州為之虛耗。 虞詡教任尚:“罷諸郡屯兵,各令出錢數千,二十人共市一馬,以萬騎逐數千之虜,追尾掩截,其道自窮”,任尚竟以立功。可見西羌並非強寇,只在漢廷應付之不得當。 第二次羌變在順帝永和後,羌寇遍及並、涼、幽、冀四州,用費八十餘億。 第三次羌變在桓、靈時,段潁前後一百八十戰,大破東羌,用費四十四億。羌禍雖歇,而漢力亦疲,接著便是不救的衰運之來臨。 當時士大夫見朝事無可為,惟有擁兵以戮力邊徼,尚足為功名之一徑,如張奐、皇甫規、段潁,皆於此奮起。北虜、西羌斬首或至百萬級,以其餘力驅芟黃巾,漢之末造,乃轉以兵強見。一時士大夫既樂習之,士民亦競尚之,此乃東漢晚季清談以外之另一風尚也。以此造成此下三國之局面。 黃河西部的武力與東部的經濟、文化相凝合,而造成秦、漢之全盛,東漢以來,東方人漸漸忘棄西方,西方得不到東方經濟、文化之潤澤而衰落。而東方的文化經濟,亦為西方武力所破毀。 鄭太說董卓:“山東承平日久,民不習戰;關西頃遭羌寇,婦女皆能挾弓而鬥。天下所畏,無若並、涼之人。”一個國家,內部自身存在兩種極相違異的社會情態,無有不致大亂者。 董卓領著涼州兵東到洛陽,中國歷史,便從此走上中衰的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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