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正面抗日戰場1·我的家在松花江上

第3章 第二章由賭始,由賭終

張作霖由賭起家,在離開北京前,他同樣賭了一把。與此同時,想要謀害他的關東軍也賭了一把。這是一場生命的賭博。 對於日本人來說,本來印像中應該很好使喚的張作霖已經漸行漸遠。原因嘛,不外乎還是那條——這個廚師不看菜譜看上兵法了! 決不能就這麼算了。 民國十六年(1927年)4月,退役的大將田中義一(陸大第8期)組閣,在親自兼任外相後,立即宣稱要採取“積極對華政策”。 怎麼個“積極”法呢,3個月後的東方會議給出了答案。 就在這次會議上,具體確定了下一步要採取的對華政策,那就是光搞點外交抗議等不痛不癢的小玩意不夠了,要開始動拳頭。 當時的背景是中國國內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轉折期,這就是第一次北伐戰爭的開始。

此次北伐由國共兩黨聯合發起,北伐軍一路高歌猛進,先統一兩廣,隨後一鳴驚人,竟然把北洋軍閥中號稱能戰的吳佩孚都給打垮了。 通過觀察,日方認為,北伐軍是一支由黃埔精英組成的新式軍隊,已具有“黨軍”雛形,與北洋軍隊相比實有“天壤之別”,僅僅軍紀一項,直奉兩軍就差得很遠。雖然張作霖前面還有一個孫傳芳,但只要北伐軍打過去,孫傳芳是擋不住的,那樣的話,奉軍也可能要輸,一輸沒別的招,準是又要退回關外。 奉軍重新回滿洲後,鑑於張作霖以往“沒義氣”的表現,他還是不會對我們日本讓步。怎麼辦? 與會的關東軍代表提出了一個驚人的建議:繳械! 在山海關那裡,就把奉軍的武器都繳掉,讓張作霖變成一隻沒有牙齒的老虎。牙齒都沒了,就算放他回滿洲,還不是我們想要他幹什麼就乾什麼,如此,涉及“滿洲權益”的問題就可以“一氣呵成地解決”。

於是,繳奉軍的械得到田中的認可,被寫進了東方會議的決議內容。 另外,對廣州政府發起的北伐,他們也非常忌憚,視之為“嚴重的問題”,提出至少要把北伐阻止在華北。 日本人還沒動手,革命陣營內部卻先出了問題。 緣於國民黨忽然翻臉不認人,搞了一個“四一二”政變,對曾經並肩作戰的共產黨動起了刀子。此舉無異於自傷羽翼,使北伐力量大為削弱。四個月後,北伐軍會攻徐州遭到失敗,至此,第一次北伐終於以光榮開始,以灰頭土臉收場。 失敗了就要有人承擔責任,所謂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負責軍事指揮的一共四個人,除了擔任北伐軍總司令的蔣介石外,還有白崇禧、何應欽、李宗仁。 讓誰出局呢?大家都望著老蔣,領頭的是素稱最能打仗的“小諸葛”白崇禧。

老蔣臉上掛不住了,他看看何應欽,因為李白都屬於桂系,只有何應欽算是能跟他穿一條褲子的。 悲哀的是何應欽卻把腦袋低了下去。 真是傷心。老蔣一跺腳,只好走人。 懷抱既然不能逗留,那就在離開以後好好享受一下吧。 老蔣跑到日本去了。這世上的好事,除了當官,還有娶老婆。 後面這件事幹得很漂亮,到宋家一提就成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眼看就可以抱得美人歸。老蔣志得意滿之餘,開始辦一件對他的未來更具特殊意義的大事。 他在東京遍訪政要,但最重要的還是與日本首相田中的會面。 雖然這時他的身份已是平民,但誰都看得出,此輩重新上台只是早晚的事。日本人對此也心中有數,要不然貴為國家總理,日理萬機還來不及呢,有什麼時間跟你一小小百姓嘮嗑。

當年孫中山創立國民黨,搞國民革命,日本是支持的,像犬養毅、頭山滿這些政壇大佬,都跟先行者是老朋友。老蔣理所當然地認為,日本會繼續支持他北伐。可是他失望了,因為田中兜頭澆來一盆冷水。 田中說,你們不是已經打到南京了嗎,知足吧,統一長江流域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再往北邊去呢(“何以急急北伐為”)? 老蔣的心立刻涼了。 不北伐,統一全國,國民黨如何坐得天下,這日本人甚麼意思啊? 隨後,老蔣就舉太平天國失敗的例子,說他們不是也進了南京城嗎,可沒過多長時間就被清朝給滅了,北洋政府也一樣啊,我不滅他,他就要滅我。 甚至在談話中老蔣還不惜觸及對方的利益:中國不統一就沒法安定,你們是靠得很近的鄰居,自然也安穩不了(“固為中國之大患,而亦非日本之福利也”)。

然而,老蔣注意到,不管他費多大勁,田中始終不改初衷,一聽到“統一”這兩個字,就像被蛇咬了一樣,臉色立刻就變了(“輒為之色變”)。 沒法談下去了。真是失敗。 其實雙方都已摸到對方的底牌,那就是“統一中國”。 概而言之,日本鼓勵中國分裂,不希望統一。在他眼裡,中國是塊大餅,只有拆分開來,才便於更好地下嘴。作為以強勢自命的日本首相,田中寧願和自己打交道的是兩個割據南北的諸侯,而不是一個統一了的中央政權。 不光是田中這樣想,當時的日本軍政兩界都有這樣的“危機感”,即無論誰統一中國,都會以一個新的主人面孔來對待日本,張作霖就是一個現成例子。較之北方政府,南方政府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按照這趨勢,它那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遲早有一天也要落到日本頭上,以後必然會牽涉到“滿洲問題”和“收復失地”。

這次失敗的談話,讓老蔣如鯁在喉,認識到田中“毫無誠意”,中日今後將沒有“合作之可能”。 日本人的眼光沒有錯。只是轉個身的工夫,老蔣就完成了華麗轉身。回來的時候,比走之前還風光。除繼續擔任三軍總司令外,同盟者中又多出了馮玉祥和閻錫山,北伐勢力更為強大。 民國十七年(1928年)4月,蔣、馮、閻、李四兄弟聯手組織二次北伐,他們以實現國內統一為號召,對奉軍發動進攻。 沒有任何意外,日本人也出手了,這就是“濟南慘案”。 “濟南慘案”的影響和後果讓中日雙方,包括南北政府都始料未及。 二次北伐,北為馮閻,南為蔣李,都想搶入京的第一功。老蔣更是急如星火,恨不得立馬就佔領北京,在國人面前好好地表一表功,過一過領袖癮。

最快的當然是坐火車。當時有兩條路線,一條是平漢線,一條是津浦線,從老蔣這個角度來說,沒有比從津浦北上更近的了,直接從南京這裡就可以上車,而從平漢走還要彎彎繞,到武漢去坐車呢。因此,他寧可讓李宗仁從平漢走,他則沿津浦一線,那樣的話,老李就是生出兩條腿來也跑不過他。 但是另一方面,技術問題很簡單,政治問題卻要多複雜就有多複雜。因為日本在山東的利益比較集中,駐的兵也多。他們把北伐軍經過山東特別是濟南視為侵犯其“帝國利益”的表現。 早在第一次北伐時,日本就曾出兵干涉。只不過那次北伐軍因為打了敗仗,沒能進入山東。現在是第二次北伐,會不會遭到干涉呢,對於這個問題,老蔣也考慮到了。 自從國共徹底決裂後,國民黨跟蘇聯的關係算是沒得救了,由於闖入了英國在長江流域的“利益圈”,和英吉利也紅了臉,至於美國,提也不要提,那時候就是美帝國主義,國民革命要打倒的主要目標,兩隻老虎中的一隻,豈能跟它做好朋友。

但是出門在外,江湖險惡,總得有一個朋友或者是靠山吧。 前面說過了,老蔣下野後就在日本為他復出打基礎了,其用意就是想把日本拉過來靠上一靠,但是田中的回答卻讓他大失所望。 不過他這時候仍然對日本有所期待,日本人說要反共,他也反共,在思想上沒有什麼不同啊。 在內心裡,老蔣雖然已不再指望日本能全心全意地幫國民黨,卻看不出這些人有什麼理由一定要拆他的台。 現在過濟南,他就提前打了聲招呼,探了探日本人的口風。日本駐南京公使館武官輔佐官佐佐木到一(陸大第29期),給他吃了顆定心丸:田中首相讓我給您帶話,日本政府不會阻止北伐軍的行動,請您放心。 首相都讓我放心,那我還怕什麼。 這次不僅要讓自己的部隊第一個進京,還要親自率隊。

為防萬一,老蔣順手把佐佐木哄了過來,帶在身邊,跟自己一道北上。讓他沒有料到的是,日軍竟然“先發製人”,把第6師團(熊本師團)都派了過來,雙方衝突大爆發時,什麼佐佐木之類全不頂用,連他自己都差點被日機扔下的炸彈給終結掉。 老蔣真是太急著上北京城吃糖葫蘆了,他可能已經忘記去年田中在東京對他說的話了:“何以急急北伐為”。 田中承諾的是,他不會阻止北伐軍在南方行動,可要是過山東到華北去,那他就斷不會感到高興了。 你得看看人家是靠什麼招徠生意的——積極,連自己的“軟弱前任”都曾派兵到濟南,他田中能站在一旁看風景嗎? 至於進濟南的日軍為什麼表現如此瘋狂,則是因為他們的“敬業精神”還遠遠超出了田中的要求,田中讓他們阻止北伐軍過濟南即可,他們卻想通過此舉好好地嚇一嚇中國人,甚至歐美人:讓你們不聽話,說不能過界就是不能過界。

老蔣受驚之餘,把那個佐佐木叫來,當著面狠狠地訓了一頓,說我們革命軍今後恐怕不能再跟你們日軍做朋友了(“不能提攜”)。 話雖狠,手卻不敢辣。老蔣吃了暗虧後,只好“忍辱負重”,命令在濟南的北伐軍後撤併退到徐州以南,其他後續部隊則繞濟南而行。 人皆道老蔣就吃了這麼一個虧,其實遠不止如此,由於大部隊不能北上,他只得放棄了統率親兵進北平的計劃,把華北的活交給了馮閻,如此,日後北伐即使成功,其對北方的實際影響力依然微乎其微。 咬碎牙還得和血吞,這個滋味太難受了。老蔣至此把最後一點打算沾日本光的幻想都丟掉了,什麼三民主義、五權憲法都暫時往後擺擺吧,置於首位的是“國恥”。內政如此,外交也全面轉變風向,開始與曾經最不屑的美國靠攏,至於以前頗不待見的“帝國主義老巢”國聯則成了投狀紙的首要選擇。由於變化太快,當時連老蔣的盟兄、外交部長黃郛都因此被拋出局外。 不是黃郛犯了什麼大錯,而是他在老蔣心目中已失去了“價值”。老蔣本來是靠他來辦對日外交的,既然國民黨有意跟美國套近乎,那就得換英美派的來,此人就是繼任的王正廷。 當時中日關係緊張,老蔣病急亂投醫,希望趕緊拿老美這張虎皮來嚇住日本人,造成彼方如果逼迫太急,美國要來撐腰的假像,所以根本顧不得什麼兄弟情份,親自給黃郛發去一份電報,讓他從外長的位置上下來,而且趕快下(“請兄暫行辭職,並望從速”)。 黃郛目瞪口呆,卸下官職,含著眼淚上了莫干山。 “濟南慘案”對老蔣剌激之深,可謂無以復加。很多年後,一直被鎖在檔案中的蔣介石日記終被解密。人們在裡面看到了一些老蔣先前“不能說出的秘密”。 他在當天的日記上寫下了三個字:“不抵抗”,但以後的每一天他都要加寫兩個字:“雪恥”,並且還要額外弄一個金點子出來,說明怎樣才能“雪恥”,也算煞費苦心。 “濟南慘案”發生後,由張作霖主政的北洋政府亦大受震動。當日軍在濟南與北伐軍大打出手時,奉軍並未乘勢而上,而是選擇了迅速撤出山東。 當時在北洋軍人中帶有一個傾向性的意見是,不能再打下去了,大家你鬥我,我鬥你,最後只會讓日本從中漁利(“國內政爭致外人乘隙,辱我孰甚”),應該採取的辦法是“速息內爭,一致對外”。 可是北方說喊停,要是南方仍不罷休怎麼辦呢? 不管它,我們未戰就先贏得了“公理”,到時候即使出關也有面子了。 這一意見首先得到了在河北前線負責軍事的楊宇霆、張學良的支持,不過他們提出,為免過度剌激日本人,最好不要公開提“對外”這兩個字(“萬勿倡言對外,致激日方之反噬”)。 老大張作霖深以為然,拍案定調:就這麼辦! 民國十七年(1928年)5月9日,張作霖主持的北京政府向全國發出通電,宣布“息兵”,同時命令前線奉軍後撤,以便讓南京政府能夠騰出空來對付日本人。 日子是老張特地選的,十三年前的這一天,袁世凱被迫接受了“二十一條”,從此它就成了中國的國恥日(即“五九國恥”)。老張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他要用此舉來為北洋軍人正名,洗刷過往之恥。 由於通電裡沒有“對外”這一條,當時日本政府只是認為張作霖在關內扛不住了,便又動起了趁火打劫的念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要老張答應“滿蒙新五路”。 提起這個事情,還說來話長。 在張作霖入關後,趁著他不在奉天,日本駐奉總領事吉田茂曾找到奉天省長,要求東北方面立即停止自築鐵路,實在要築也行,那得借他的款,受他的製約。 要是我不干呢? 那就對不起了,我的南滿鐵路就再不會幫你運一個兵。 老張從奉天省長那裡接到報告後,大怒:你不讓我自築,我偏要自築。 見總領事碰了壁,田中以為是規格還不夠,就又派日本公使芳澤謙吉上場。芳澤走的是正規渠道,他向張作霖提交了一份“滿蒙覺書”(也就是滿蒙備忘錄),要求老張對滿蒙“一切懸案”來個一攬子解決。 老張哼了一聲,我現在是全國大元帥,管的是全國的事,滿蒙屬於地方,你應該找地方辦理才對。 芳澤腦子死,他回來後,還傻乎乎地真準備去找奉天省交涉。沒想到這次人家省長都沒用露面,群眾就把芳澤給嚇跑了——奉天爆發了2萬人的反日示威大遊行。 用愛國運動來對日方施加壓力,那也是老袁在世時就用過的招數。 吉田和芳澤兩個人都鎩羽而歸,把一個人急得頓足大叫:你們一個太急躁,一個太笨蛋,還是看我的吧。 此人是滿鐵(南滿鐵路公司)總裁山本條太郎。 滿鐵有政治機關的性質,但外面打的招牌就是一個純經營機構。有了這個面具作掩護,山本便採取了“人性化”交流手法,派多年在張作霖身邊做顧問的兩個人去進行“秘室交談”。 兩個日本顧問帶去的就是“滿蒙新五路”方案,也就是由日本借款給中方,以便取得五條鐵路的修築和控制權。 為什麼叫“新五路”呢?因為原先袁世凱和日本政府簽過好幾個“滿蒙五路”或者“滿蒙四路”方案,但從老袁開始,北洋政府的頭頭腦腦們就蕭規曹隨,一個比一個賴皮,實際上半條路也沒築成。 輪到張作霖成了“東北王”,日本就跳過北京政府和老張談。老張很清楚,如果他不答應這些條件,就拿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於是就同意開工。可是讓日本人始料不及的是,老張仍然採取了和當年袁世凱別無二致的做法,這邊答應你築路,那邊他自己也築路,而且好幾條還與南滿鐵路成“平行線”,等於抵消了滿鐵的作用,同時使後者在經濟競爭中也失去了原有的壟斷地位。 日本政府為此氣得要死,所以才要威脅東北方面停止自築鐵路。 “滿蒙新五路”實際來源於參謀本部提出的方案,最初是準備今後與蘇聯在北滿會戰時進行軍事輸送用的,因此其範圍大大超出了“舊五路”,用張作霖的話說,等於是在東北放炸彈。 儘管你們笑著跟我說話,這字我還是不能簽。 其中的一個日本顧問,就用站在老張立場上講話的口氣威脅他:大帥,還是先答應一下吧,我們那邊的軍人一個個都凶狠跋扈得很,你不合作,他們會去幫助你的南方敵人的。 這句話很見份量。其實老張也知道這兩個“密友”是帶著日本政府的使命來的,他們說的話就意味著政府在下最後通牒。 當時北洋勢力已處於明顯的劣勢,第一次北伐雖未取得最後成功,卻把直系的吳佩孚幹倒了,皖系的孫傳芳也岌岌可危,南方政府已得半壁天下,而原先北洋的三架馬車,現在只剩下奉系一股。雖然第二次北伐還沒開始,但也已經是箭在弦上的事情。自己如果再跟日本人硬來,袁世凱就是前車之鑑。 山本這次沒有光派兩張嘴,還有一張500萬元的支票。只要答應簽字,那張支票就是張作霖的,而這筆錢對於內外交困的北京政府來說,自然也等於救命的錢。 迫於無奈,張作霖在文件上寫了一個字:閱。 當著兩個日本顧問的面,他解釋說,這就是同意的意思。我看過了,照準了。 然後一手遞文件,一手拿支票。 顧問把文件帶回來,山本大喜過望,趕緊捧寶貝似地拿去給田中看,順便表一表功。 田中初聽山本說張作霖同意了,也是喜上眉梢。他深知此舉意義所在。 滿蒙新五路若果真實現,等於日本花錢把東北買了過來。當年某些革命黨人排滿時曾有意“出賣東北”,如今人都變聰明了,沒人再肯這樣做,那我就“強買滿洲”,這可是能載入史冊(日本史冊)的一樁大功績啊。 但是等到他把文件翻過來翻過去,發現到處都只有一個“閱”字以後,就覺得不放心了。 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閱”,連名字都不肯寫,到底有沒有誠意啊?過去這傢伙就經常用各種藉口來推託,根本就不守合同,這次沒準又在耍花招吧(“證諸往例,事屬必然”)。 聽首相這麼一分析,山本的心也沉了下去,看來的確有必要讓張作霖再確認一下。 山本再回北京,希望老張能夠把“新五路”方案由密約變成公開正式協定,並在協定細目案(即具體條款)上再簽一個字。可是這次張作霖無論如何不肯就範了。其實上次簽了一個“閱”,老張已經後悔得要命了,他知道這不是光築幾條路那麼簡單,鐵路周圍還有附屬地,可以像南滿鐵路那樣駐紮日軍,一旦連成片,東北就不是中國人的東北,而是日本人的東北了。 雖然簽“閱”字時,老張就準備不認帳了,但他知道日本人很難纏,哪怕你就留根頭髮絲在地上,他們都會撿起來“順藤摸瓜”,以後有得煩了。 果然,山本不依不饒地上門討債來了。老張便乾脆說,我現在是一國元首,要是將這個公開,社會輿論太大,一定會出現“國論鼎沸”的情景,到時,奉係就“不能保持其現在的地位”了。 我完蛋了,你有什麼好處嗎,誰來落實這個方案呢? 山本想想也有道理,只好硬著頭皮表示,可以先把文字的事擱一邊,把文件精神真正落實下去才是王道。 老張一聽:這就對了嘛,這樣,我在中央沒法辦理,縣官不如現管,你去找地方政府吧,他們一定會給你辦好的。 飛起一腳,球踢到張作相那裡去了。 張作相跟老主子時間久了,自然心領神會,馬上也裝出一副老糊塗的樣子,推說自己這個不懂,那個不會,隨手就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更下面的人。更下面的人沒法再往下面推,於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還等什麼,咱們繼續踢皮球吧。 山本這回算吃足了“中國式辦公”的苦頭,窮忙半天,什麼也沒撈到。 滿鐵蔫了,只好再換政府直接出面。 這就是此前“滿蒙新五路”的交涉過程。 現在北伐軍已逼近北京,張作霖則正猶豫著究竟要不要撤往關外,日本人認為現在正是一錘定音的最佳時機。 芳澤咬咬牙:都這時候了,還就不信你馬王爺真能長出三隻眼。 他晚上來求見張作霖,而且一坐下就賴著不肯走。張作霖也一直在那裡坐著,陪他。 芳澤假惺惺地說,好像局勢不太對勁啊,大帥還是早點把部隊撤回奉天為好。 張作霖沒吭氣。 芳澤一時無語,眼看時間不早,也沒法再磨蹭。 好吧,話歸正題,今晚來拜訪閣下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把鐵路的事給確定下來。 說到關鍵點上,張作霖絕不含糊:不是說了嗎,那是地方上的事,已經交給張作相辦了。怎麼,他還沒給辦好嗎?哦哦,我再幫你催催。 芳澤急了,又“地方地方”的,還嫌忽悠我不夠啊,不由脫口而出:貴國不是有句古話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的話你可不能不算數啊。 老張一擺手,快別,我不是你說的那個“君子”,我過去是馬賊,是鬍子! 和老張坐一塊,“儒雅”的芳澤頗有點秀才遇上兵的味道,激將法既然不起作用,那就只好來直接的——沒有我們的支持,你在北京是呆不住的。 反過來就等於說,如果他們日本“支持”了,“呆在北京”就不成問題。 張作霖毫不客氣地擋了回去:如果我打不過北伐軍,到時再退回關外也不遲,我不是還有東北老家可呆嗎。 芳澤突然冒出一句:你怎麼知道就一定能回去呢? ! 這話聽著不是味兒啊,老張很不高興:我怎麼就回不去了?東北是我家,咱老張高興出來走走就走走,高興回去就回去,誰能攔得了我? 芳澤想著用什麼話才能把這老頭子給將住,隨即便想到了“濟案”(即“濟南慘案”)。在這一事件中,中方固然損失巨大,死了3千多人,但用日本人的眼光來看,他們也很慘:軍隊戰死200多人,日僑也掛了十幾個。自南方政府發起北伐以來,好幾個列強國家都已觸過霉頭,也有傷亡,可全加起來也沒超過上面這個數字。 當兵的戰死沙場應屬正常,讓芳澤耿耿於懷的是那十幾個日僑,他要求張作霖為此負責,因為據他說,“兇手”是曾駐守濟南的張宗昌。 不說這個,老張還能耐住性子。一提起“兇手”,他馬上壓不住火了。 什麼東西,殺了我們那麼多老百姓眼睛眨都不帶眨一下,死了幾個日僑就鬼哭狼嚎,到我這報喪來了。 好個老張,當即把手中的旱煙袋往地上狠狠一摔,只聽“啪嗒”一聲,翡翠嘴的煙袋成了兩半。 這種事一無報告,二無調查,讓誰負責,就憑你一張嘴皮子上下翻一翻? 我身上不就這麼一副臭皮囊嗎?不要了行不行,再怎樣也不能做讓後世子孫抬不起頭來的事! 說完張作霖就怒氣沖沖地扔下芳澤一個人走掉了。 芳澤哪見過這陣勢,沒嚇住老張,自己反被對方的氣勢給嚇住了,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民國十七年(1928年)5月18日,即兩人夜談的第二天,鑑於張作霖的“無動於衷”,“忍無可忍”的日本政府發出了一份覺書,一式兩份,中國南北政府各有一份。 這份覺書從內容上看就是一張最後通牒,告訴雙方:你們在平津打仗,只要碰到“滿洲”的一點皮毛,我就要採取軍事行動了(“採適宜而有效之措置”)。 這一手並沒能威嚇住張作霖,不過老張也意識到他再也不能呆在北京了,必須趕緊把部隊拉回東北,這樣才有牌和日本人繼續打下去。 5月25日,北京政府外交部對日本覺書作出答复:東三省和京津都是中國的領土,別拿我們的主權不當主權。你們上次在濟南已經犯了規,希望以後自覺點(“主權所在,不容漠視”)。 當天,張作霖還接見了日本記者團。自從入關以來,他一直保持低調,從未見過任何記者,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面對著日本記者,老張出語擲地有聲:我現在有“莫大之覺悟與決心”,對於東三省的治安,本人負“全責任”,這是不容質疑的,“餘敢為諸君再三斷言之”。 當然,老張的太極功,從來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把門完全堵死的事情他不干。 當芳澤再次密訪,逼問張作霖此舉的真實意圖時,老張看上去一副可憐樣:我發那個聲明,說那些話,都是沒辦法,輿論盯得很緊啊。 芳澤這回倒沒被他晃過去,馬上掏出一份新的文件,那上面都是奉外務省之命剛剛提出的幾項書面要求:光說不練假把使,看看這幾個條件吧,你有誠心就簽一下。 簽簽簽,這次我一定簽。 老張一臉真誠狀,鄭重其事地就把文件收下來了。 看到對方態度發生軟化,芳澤總算是鬆了口氣。 Yeah,一切搞定。 回去後,他就急不可耐地發電報給外務省和參謀本部,讓這兩個部門注意查收,千萬不要漏掉張作霖發來的文件。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他。 外交戰線,又是跟張作霖這樣讓人頭疼的角色打交道,要想幹出點成績,真的不容易啊。 可是一連幾天,無論哪個部門都沒有通知他。追過去問,對方也奇怪,哪有你說的那個東西。 什麼人啊,又玩我?芳澤平時看上去還頗有點“老實巴交”的樣兒,這回也被氣得七竅生煙,當下就咬著牙來找老張算帳了。 一見面,沒等八格牙魯罵出口,老張就連拍自個腦袋,你看我這記性,文件早就給你簽好了,就忘了叫你來拿,你自己也不過來,你看看,可怎麼好。 別廢話了,拿過來吧。 老張很乖地把文件恭恭敬敬地交到芳澤手裡。 晚就晚幾天吧,反正字也簽了,可以回去交帳了。芳澤肚子裡的氣也因此消了大半,扔下兩句諸如下次不能這麼調皮啊之類的話,就轉怒為喜,樂呵呵地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悲喜劇並沒結束。 回到公使館裡,打開一看,文件上竟然又是簽著一個“閱”,連傳說中的“某某手黑”都沒有。 天哪,你又不是我領導,要你光是“閱”什麼“閱”。 芳澤眼前一黑,往椅子上一倒。真是被打敗了! 等著瞧,明天再去找這個傢伙,不信你躲得過初一還能躲得了十五,這次我要親眼看著你把“張作霖”這三個字一筆一劃地給我寫上去。 不過芳澤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因為一覺醒來,他就得到消息,張作霖大帥已經離京了。 此事由當時在芳澤身邊的一個參事官親見,隔了很多年,他仍對張作霖的“非常狡猾”記憶猶新。 日人謂其“狡猾”,然而如果我們想到當年張氏所處險境,又實在不能不為他捏一把汗。 說到險,險馬上就到了。 在張作霖出關之前,軍部已下達命令,從朝鮮軍中抽出一個混成旅團,集中到奉天待命。下一步,就是要開到錦州和山海關,準備對奉軍有所動作。可是那裡屬於滿鐵線以外的範圍,沒有天皇敕令是不能輕動的。 田中是東方會議的主持人,又是內閣總理,照理對“會議精神”是要堅決貫徹的,同時對照張作霖最新的“忽悠表現”,按說絕對有理由立即去天皇那裡請敕令,但他在決策之前,不得不先看一下國際的動靜。 要說那個兼職的外相職務可真是害了他,弄出來的東西每每弄巧成拙。一個“濟南慘案”連歐美老外都看出,它把南北政府都推到了“息戰統一”的談判桌前。田中拿把扇子像是要滅火,結果越扇火越旺,除了什麼樣的形式尚需討論外,南北統一已是大勢所趨,無可避免。 發生“濟南慘案”後,老蔣雖然曾一個勁地向國際社會猛拋媚眼,但起初還是效果不彰。 本來想訴諸國聯,使中日沖突國際化。但以前和國聯打交道的主要是北方政府,南方政府以前還罵人家國聯是“帝國主義大本營”哩,雙方沒有什麼感情交流,加上日本又在旁邊極力反對,這個“早期的聯合國”也就不太情願來拉這個架了。 找英國,英國馬上擺手,說別別別,別跟我說這事,我中立,誰也不幫。 這個就叫平時不燒香,臨時拜菩薩,北伐軍開到長江的時候就把他給得罪了,現在甩一臭臉給你也不能說冤枉。 托關係不能到處都托,那就盯一個吧——美國。 可美國人卻擺起了架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想跟我好可以,但千萬別把你同日本人的恩怨攪進來,我可不要趟這種渾水。 如果田中這時候不再犯第二個錯誤,老蔣在外交上就要瀕於絕望了。 這個錯誤就是5月18日那天發出的宣稱要在東北動武的通牒。 此言一出,等於公開宣布東北是它日本一家的地盤,別人動也動不得,一下子就把英美都給激怒了。 什麼叫門戶開放,那就是有好處應該大家一齊分享,怎麼能獨吞呢? 美國的對華態度一下子轉變為“同情中國”,並開始表達對“滿洲局勢”的關注。 誰的臉色都可以不看,歐美人的臉色不能不看,田中在從駐美大使那裡得到相關報告後,開始猶豫起來。 當時的參謀本部第二部部長松井石根(陸大第18期)也認為,雖然張作霖很不夠意思,但在東北已根深葉茂,一腳踢開的話很難再找到第二個合適人選,遂派田代皖一郎(陸大第25期)到奉天,要求奉調的朝鮮混成旅團取消軍事行動,返回朝鮮。 軍部表明了態度,在田中身邊負責出謀劃策的佐藤安之助等人也主張謹慎從事。田中便改變主意,放棄了原先的出擊計劃,繼續維持張作霖原有的地位。 田中已經放棄了,在東方會議上提出“繳械”建議的關東軍卻不依不饒。剛剛上任的關東軍司令官村岡長太郎中將(陸大第16期軍刀組)提出:“中央”不干,我們幹。 立功心切的佐官們頓時磨刀霍霍,殺氣騰騰。 然而在政府和軍部都不支持的情況下,想獨自乾成這件事比較難。 此時吳俊升已經從黑龍江調來5万精兵守衛奉天。同時,奉軍也以每天一萬或五千不等的人數向關外撤退,到村岡想自己動手時,奉天城裡的奉軍已達到8萬之眾,而關東軍人不過萬,且並未做好與奉軍決戰的準備。萬一真打起來,關內外奉軍聯手,日軍根本佔不到什麼便宜。 村岡看清形勢,再不敢隨便把軍隊拉出來冒險了。 似乎一切都只好到此為止了。 忽然一個人跳出來叫道:且慢! 此人是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作大佐(陸大第26期)。河本說我有辦法。這個辦法叫做“斬首行動”。 我們用不著動用關東軍去打奉軍,因為奉軍“排日”,始作俑者都是以張作霖為首的奉系集團。你們別看奉系鬧哄哄的那麼多人,其實核心的“大頭目”就一個,那就是張作霖本人。 如果我們把張作霖幹掉,他那個靠磕頭拜把子組成的集團是沒什麼凝聚力的,非得立即四散不可。只要第二個張作霖不出現,他們就永無指望。 因此,結論就是暗殺張作霖,除此之外,別無它法(“除了殺死巨頭,此外斷無解決滿洲問題的辦法”)。 村岡頻頻點頭,並親自下達了“消滅張作霖”的秘令。 此時,張作霖尚在北京,關東軍的手夠不著,村岡有意讓華北駐屯軍去搞暗殺。 另一個叫竹下義晴的關東軍參謀按照村岡的吩咐,準備動身前往華北,找華北駐屯軍接洽。 但在出發之前,他被河本攔住了:“最好不要幹沒有用的事情!” 你相信華北駐屯軍嗎?反正我是不信。萬一把事情弄砸了,又不能使政府及軍部擺脫責任的話,就麻煩了。政府不是說列強現在對滿洲盯得很緊嗎?出了事,這些國家不知道會怎樣乘機對我們進行指責呢。 河本拍拍竹下的小肩膀:這樣吧,事情交給我,我來幹。 竹下問他,那自己還有無必要再去北京。 當然需要!你可以當探子嘛。給我盯緊一點,弄清楚張作霖哪一天坐火車出關,然後通知我。 此時的老張已在收拾回家的行李了。 他還記得一年前來到北京的情景,身為全國海陸軍大元帥,隻手組建北洋政府最後一屆內閣,那時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意氣風發。可只一年光景不到,等待他的卻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 淒雨冷風中,那昨日的一抹紅再也無法留住了。 他捨不得離開,卻又不能不離開,因為回家已成為他唯一能做的選擇。此時他還不知道,回家之路竟然是一條永不能回頭的死亡之路。 不過如果你因此認為老張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毫無防備,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他腦子裡的那根階級鬥爭弦從來就沒有鬆過。 忽悠了日本人這麼多次,你以為人家都是傻的,尤其是入關以來,為了保證“寸土不讓”,雙方針尖對麥芒地拍過好幾次桌子,要想不引起日本人的嫉恨和報復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不相信日本人真敢對自己下毒手。 畢竟他還是“東北王”,他手上還有東洋鬼子垂涎三尺的餌。 他沒想到的是日本軍人如此瘋狂,迫不及待地要換副牌打打了。 從北京往奉天,那不是一里兩裡的路程,不可能靠“11”路公交車走著回去。當時作為交通工具,張作霖有兩種選擇:汽車或是火車。 兩者各有優缺點。如果乘汽車的話,路線是從不太引人注意的長城古北口出關,取道熱河返回奉天。優點是輕車簡從,行動秘密,安全有保障。缺點是路況不好(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公路,你也知道是什麼樣的了),車子顛簸(興許還會暈車),十分辛苦。 而如果換乘火車的話,路線是沿著京奉鐵路走。優點是比較舒適(特別適合老張這樣的老同志)。缺點是動靜太大,可能引起不測。 對這兩種方式,親信部下、幕僚參謀都各有各的說法。在一時難以取捨的情況下,老張決定拿出他的老招數:賭上一把。 他拿出紙一撒兩半,分別寫上“汽”(代表汽車)和“火”(代表火車),揉成紙球後開始抓鬮。 最後拿出來一看,是“火”。他打定了主意。 老張不會想到,列車被炸後,同樣一片火海,也是一個“火”字。命運似乎跟這位大帥開了個玩笑:由賭始,由賭終。 死亡專列開始啟動了。 選定了火車後,張作霖還留了個心眼。他槍林彈雨見得多了,深知兵不厭詐的道理。 先是一再更改回奉日期,說好6月1日出京,專車都來了,他又臨時改變主意,宣布第二天才走。 第二天,專車出發了,但車上只有他的家人,老張還是沒有上車。 第三天,老張終於上車了。 上車前,他向部下詳細了解了安全保障情況。 從北京到奉天,沿途有十幾萬奉軍護路。北京至山海關一線由張作相負責,山海關至奉天這一段則由吳俊升把守,兩人都是老張的絕對親信,也都拍著胸脯打過包票,稱安全絕無問題。 張作霖放心了。就算行程洩密,他相信也沒人能動得了他。 坐上火車的那一刻,當憑窗再一次凝望北京城,東北大帥的內心裡一定充滿了傷感。 這是他人生奮鬥的最重要一站,是事業頂峰的見證地,如今卻只能揮手告別了。 窗外有多冷,閉上眼心就疼。 不去看也不去想了,算一算離東北的家還有多遠吧。 老張的專列共有二十多節,他自己所乘的車廂為第十節。這是一個很有派頭的車廂,當年慈禧老佛爺都用過,因外部呈藍色,被稱為藍鋼車。 作為曾經的保安隊長,老張的專列在保安方面也下足了功夫。不僅藍鋼車的前後車廂裡,配備著全副武裝的衛隊,而且在專列前還特地設置了一輛壓道車,以防路軌上有人做出不軌的舉動,果然一路上太平無事,到了山海關站,吳俊升上了車。他是從奉天趕來的,喘著氣就來迎接大帥了。患難最見真情,這讓老張非常感動。 吳大舌頭再次保證:從山海關到奉天,安全保衛已經做到嚴絲合縫,連只蒼蠅蚊子也休想隨便飛進來。 遺憾的是,他說的並不完全對。 有一個地方漏掉了。 並不是他辦事不認真或是存心欺瞞大帥,而是沒有辦法不漏。 這個漏點是一位關東軍的大佐找出來的。 此人就是河本。河本奔著襲擊火車而來,他曾經權衡過:究竟是直接進攻好,還是用炸藥炸好。 最後的結論是用炸藥。 直接進攻的話,痕跡太明顯了,而且還不一定滅得了對方。炸雖然也有失敗的風險,不過河本做了一個預案,那就是一旦失敗,就啟用“拔刀隊”。 對河本來說,要想幹掉張作霖,機會僅有一次,某種程度上,也是在賭。 然而河本很快就發現,他還不一定能夠賭得起來。因為經過偵察發現,整個京奉鐵路沿線佈滿了奉軍,而且警戒十分嚴密,真是像吳俊昇說的那樣,“連只蒼蠅蚊子也休想隨便飛進來”。 河本一度相當沮喪,要執行爆破計劃,又要不被這些奉軍發現,看起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 直到他發現了皇姑屯車站不遠處的三洞橋(日方資料中稱巨流河鐵橋)。 三洞橋是南滿鐵路和京奉鐵路的交叉點。南滿鐵路在上,京奉鐵路在下。 京奉鐵路奉軍可以守衛。但南滿鐵路卻是日軍控制並經營的,它得由日軍負責看守。 只是一個點,可是也只需要這麼一個點。 從棋局上說,即使大部分棋面都處於優勢,但只要有一個地方被鑽了空子——仍然可以致命。 在接到竹下義晴從北京發回的有關張作霖已經啟程出發的密電後,河本立即在三洞橋給張作霖挖好了一個死亡陷阱。 我看過一個資料,如果要把一座十幾層的樓房掀翻,大概要用上90公斤的炸藥。這位老兄為了讓別人徹底死翹,在一節十幾米的車廂上總共破費炸藥120公斤! 這些炸藥光光堆起來也好大一摞,又不可能弄輛重型卡車直接運過來,只能分裝在三十隻麻袋裡面,然後偷偷放在橋墩上。 顯然,要安置這麼多的麻袋,不僅是個苦力活,還是個技術活。為此,河本專門從朝鮮調來工兵,才終於把事情搞定。 從老張的專列離開北京,直至到達皇姑屯,沿途除了有奉軍護路外,河本大佐派出的間諜也沒少攙合。他們很敬業地向設伏人員報告著列車的啟停情況。 車廂裡,老張很輕鬆地和親信同僚們閒聊、玩麻將。過了皇姑屯,奉天近在咫尺,此刻,家人和文武官員肯定已在車站翹首以盼了。 他沒有想到大禍就在眼前。 進入三洞橋,列車開始減速。此時,守候多時的兩名日軍爆破人員先後按下了電線按鈕。 或許是由於緊張過度,第一個按鈕竟然沒響,第二個隨即按響。 只聽轟隆隆兩聲巨響,列車被炸得四分五裂,一股高達兩百多米的黑煙騰空而起。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南滿鐵路吊橋的鋼板下塌,將包括張作霖所乘車廂在內的多節車廂壓在了下面。 鐵路線上一片火光,亂成了一團。 河本後來回憶:“面對猛烈的黑煙和爆炸聲,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和害怕,藥力實在太大了。” 相隔不遠的奉天總站也感受到了這股地震般的顫栗,奉天紡紗廠機器上的棉線條一下子全被震斷了,比用鋒利刀片切割過還要整齊。 拿著望遠鏡遠遠觀望的河本大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就算老張是鐵甲人,現在大概也炸得連鐵皮都沒了,作為臨時預案的“拔刀隊”自然也用不著了。 河本過於樂觀了,因為張作霖還活著。 但也只剩下了一口氣。他的咽喉部位受到了致命傷,已經奄奄一息。專門來迎駕的吳俊升則當場被炸身亡。 人們趕緊進行緊急救援。隨行人員把滿身鮮血的老張扶上一輛敞篷小汽車,十萬火急地往帥府送。雖然醫護人員緊急搶救,甚至動用了英國大夫,但此時縱有再高的醫術也無力回天了。 民國十七年(1928年)6月4日上午10點,張作霖戀戀不捨地丟下他一手打下的江山,騎鶴西去。此時離皇姑屯事件爆發,專列被炸僅僅相隔四個半小時。 一代梟雄自此謝幕。 老張這一生,說他姦他也姦,說他滑也滑,壞事也著實做過不少。土匪、舊軍閥、王八蛋,你怎麼罵他都不為過。但有一點始終值得肯定,那就是在外寇入侵的艱難時刻,這個人從來沒有真正低過頭,服過軟。 蓋棺論定,他是一個硬骨頭的東北漢子。 在皇姑屯事件中,包括張作霖在內,共計死亡20人,受傷53人。 中外震驚。 爆炸發生後三個小時不到,日本人就賊喊捉賊地跑了出來,聲稱要與中方共同對事件進行調查。 因為他們事先早就在附近布了一個局。 在日方的帶領下,中方調查人員在大橋附近發現有兩具男屍。從屍體上搜出兩封信箋,上面寫著兩句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猶須努力。 我不得不認為,這兩句名言當時已替代了三字經的地位,就連日本人作假,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它。 鑑於說這番話的南方領袖早已作古,能夠把它認領回去的也只有後起之秀——蔣介石了。 日方據此認定,這是老張的仇敵從南方派來的便衣隊。 對這種閉著眼睛張口就來的胡扯,中方人員當然不信。 兩個便衣就能掀翻一座火車?你當是兩超人!那以後乾脆就不用派部隊打仗,讓便衣們投投手榴彈或發發掌心雷就夠了。 也只有日本人具備這種想像天賦。 他們不僅這樣想,還天真地準備把這種騙小孩子的把戲繼續下去。 日方向中方出具了一份調查報告,想在報告中明告世人:是南方便衣隊投擲炸彈,造成了皇姑屯事件。 一花獨放不是春。他們希望中方能用蓋章簽字的方式認同這一報告。 有一個人當即拍案而起。 他叫關庚澤,時任奉天交涉署日本科科長。 “爆炸如此猛烈,豈是人力所能投擲。” 關庚澤的話說得很清楚:如果要得到日方報告中的結論,就算你讓列車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挨炸彈,估計也得扔上一天。 見遇到了明白人,日方交涉人員立刻露出了流氓嘴臉: “如果你不答應蓋章,日本軍人將於你不利。” 面對赤裸裸的威脅和恐嚇,關庚澤不僅沒有退縮,相反勃然大怒,給日本人扔下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 “張大元帥偌大的人物都被炸傷(當時尚未披露張的死訊),我這樣一個小角色又算什麼呢,隨便吧!” 沒人配合,這個遊戲只好自己玩下去。 兩天后,日本政府正式發表一個聲明,再次重申他們的“南方便衣隊所為論”。 但是謊言終究是謊言,紙是永遠包不住火的。幾天后,有人來到奉天監獄,要求收容保護,並揭露了“南方便衣隊”真相。 原來在皇姑屯事件發生的前一天晚上,日軍便通過日本浪人,將三個中國人騙到吊橋附近殺死。其中一個人見勢不妙,拼命逃了出來。他見日本人宣傳“南方便衣隊投彈事件”,又從死者照片上認出了同伴,便知道自己的處境非常危險,趕緊跑來尋求保護。 至此,日方啞口無言。 皇姑屯事件很快在東京引起了巨大反響。 田中內閣雖然又發聲明又喊冤的,對外始終一口咬定事件是中國南方政府所為,與日本政府和關東軍都沒有關係,但其實對真相還是有點數的。 因為關東軍瞞別人可以,瞞不了頂頭上司陸軍參謀本部。當然不是村岡或者河本打報告上去說的(就是有書面報告也不會自己承認),而是另有原因。 這就要說到一個組織:二葉會。 這個二葉會可不是什麼浪人會館,而是青年軍官們自發搞的一個傳銷組織。傳銷產品只有一樣:軍主政從。 所謂軍主政從,顧名思義,就是要以軍隊為主,其它政治經濟文化什麼的統統靠邊站。 歷史上把二葉會這幫人弄出來的這個東西叫“巴登巴登密約”。 緣起於幾個初出茅廬的日本陸軍大學畢業生被派到德國考察一戰。這些人裡面有一個人大家應該非常熟悉:岡村寧次。其時都還是日本陸軍裡的小字輩。 去了德國一看,好傢伙,太對胃口了。殺人那叫一個過癮,見人就殺,不僅軍人,平民也跟著倒霉。在戰爭中,飛機大炮,毒氣坦克,能用的都用上了,光一個凡爾登絞肉機,死的人就數不盡數,別提多剌激了。 更讓他們驚嘆的是德國軍人的那股瘋狂勁,雖然仗打敗了,但沒人肯認輸,都瘸著腿、紅著眼睛在地圖上畫圈呢,想著法子要把失去的場子給找回來。 巴登巴登是德國著名的溫泉城,很合喜歡泡澡的日本人的胃口。這幫小子也去泡了,一邊泡,一邊感動得嘩嘩流淚,說這股瘋勁好,太好了,跟我們日本的武士道那是一樣一樣的。咱們得學,不僅自己學,還要帶動大家一塊學。 就這麼泡著聊著勵誌著,於是就有了一個學習德國好榜樣的“巴登巴登密約”。 回國後,幾個狂人為了將這玩意真正宣傳發動起來,就成立了二葉會。後來很出名的土肥原、板垣徵四郎都是裡面的鐵桿成員。 這麼催人奮進的組織,一貫以憤青形象示人的河本自然不會落下。特別是他對製造皇姑屯事件一直自鳴得意,不在二葉會裡吹吹簡直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吹來吹去,會友們都知道了。事情隨後又傳到了參謀本部耳朵裡:皇姑屯事件原來是關東軍弄出來的。 田中首相雖然不是二葉會成員,卻是陸軍裡出來的,還在參謀本部幹過,有的二葉會會員就是他曾經的戰友。他當然也沒有不知道的道理。 偏偏這時候,天皇召見了。 走在路上,田中遇到了元老西園寺公望。四顧無人,他就給西園寺咬了耳朵,說皇姑屯這件事十有八九是日本軍人幹的。 西園寺的臉馬上就扳了起來:要真是這樣,你可要嚴懲不貸啊,否則國家還有什麼綱紀可言。 等田中進了宮,裕仁果然沒放過皇姑屯事件,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政府出面讓人幹的。 田中趕緊矢口否認:政府哪能那麼弱智啊,新人還沒挑出來就把舊人給宰了。事情原來是這個樣子這個樣子的,便把他知道的情況都一五一十地捅給了天皇。 天皇聽完匯報也來火了,這不是典型的不把政府當乾部嗎,這麼大的一件事,不請示領導就給辦了,以後還怎麼得了。 這事一定得處理。 有西園寺支持,田中就當著天皇的面信誓旦旦地做出了保證:對此等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決不姑息,不把那個叫河本的混蛋送上軍事法庭,老夫這首相就算白乾了。 但等他到了國會一看,才發現事情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政府的反對黨不用說,當頭一炮,指責政府在“滿洲某重大事件”(大家當然心知肚明是什麼事件)中充當了謀殺犯的黑後台。 你們也太過分太愚蠢了,這種干法,以後還怎麼跟中國人打交道? 田中汗下來了,他意識到,這些人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打“黑”是假,倒閣是真。 軍部(在日本陸軍中,陸軍省和參謀本部統稱軍部)在聽說政府準備在軍隊中進行事件的調查時,更是大為不滿。他們認為,關東軍幹得沒錯,本來維護“滿洲權益”就是日本的國策,你們政府肚子裡不也在打這個主意嗎,哦,現在天皇發了話,就想把我們軍人踢出來當替罪羊,真是豈有此理。 可憐的田中一時騎虎難下。調查看來是進行不下去了,別說查別人,自己反而還要引火燒身哩。 這下完了。老闆那裡話也說過,牛也吹過,現在倒把自己逼上了獨木橋。 這老頭子也真夠犯賤,實在不行你就回家裝孫子算了。他不,他還跑回皇宮跟天皇糾正:前面我說的全部收回,這事跟我國軍人沒半點關係,還是中國人他們自己幹的。 裕仁當時就愣在那裡了:怎麼著,把我當猴耍哪,一會這個,一會那個。當著這個老糊塗的面,又不便發作,只好揮了揮手,讓他滾蛋了。 不管怎樣,日本軍政各界對皇姑屯事件之後的東北局面還是有所期待的。那就是隨著老張這個“大頭目”升天后,一定會出現大亂,然後由他們派兵干涉,從中混水摸魚,實現“大治”。 但事與願違,滿洲風平浪靜,奉軍嚴整以待,日方沒有任何空子可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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