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正面抗日戰場1·我的家在松花江上

第2章 第一章闖關東

他曾是一個差點被凍死在雪地裡的流浪兒,一個聲名狼藉的紅鬍子,但在過五關斬六將之後,卻成為東北大帥和北洋政府的最後一個掌權者。 “東北王”一路過來,少不得要藉助日本力量,但他又對日本保持著足夠戒心,他是如何在狹小的空間內施展自己的智慧和謀略的呢? 一切都得從那個被旗人稱為龍興之地的滿洲(東北)說起。 日俄戰後,日本從俄國手裡拿到了南滿鐵路和旅大(旅順、大連)的租借權。這就是所謂“滿洲權益”的由來。 剛開始,日本人腦子還算清醒。一手策劃甲午戰爭的伊藤博文就說過這樣的話:“滿洲不是日本領土,滿洲是清國領土,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 伊藤並沒好心到要做清國的發言人。只是當時稍有見識的東瀛政治家都知道,日本要想獨吞東北尚無把握。

但是日本已經取得的“滿洲權益”必須有人維護。換言之,他們需要在中國找一個自己的利益代理人。 於是,列出了海選名單。其中有一個候選人的名字叫做張作霖。 日本人對“滿洲權益”如此看重,是因為他們對“滿洲”這塊黑土地充滿“感情”,甚至他們認為,“滿洲”比他們自己的東瀛國土都強上好幾倍。 “滿洲”好到什麼程度。據說當年到山中打獵的人,只需在途中把隨身帶來的菜籽一撒,過段時間下山就可以去收菜了——那些青菜每棵都是大塊頭,沒個七、八斤重下不來。 更不用說那些數也數不過來的礦產,這麼說吧,日本缺什麼,那裡有什麼。 然而讓人啞然的是,中國的南方革命黨人卻曾有過一個看上去完全匪夷所思的想法:讓滿人滾回東北去,東北我們不要!

為什麼?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我們的精華是中原的“鐵血十八省”。十八個省就夠了,要東北這樣的“韃虜”所居之地有何用處。 宣統三年(公元1911年)10月11日,在武昌首義之後,中華湖北軍政府宣告成立。南方革命家們把自己的理念用舉旗的方式打了出來:十八星旗。紅彤彤的旗面上,一共十八顆星,上面沒有“滿”,當然也就沒有東北的存身之處。 到了次年,民國成立。五色旗被定為國旗(有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之意),但十八星旗仍然被作為陸軍旗保留了下來。 東北當時確實面臨著兩種可能:一種是在清王朝覆滅後,滿人重步元末明初蒙古人的後塵,退出關外,與民國政府對恃;另一種則是像某些南方革命家說的那樣,索性把東北踢出去,“賣”給列強,然後讓他們“支持革命”。

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著東北這個“雞頭”將從此脫離中國疆域,那麼我們如今看到的東方雄雞將極可能是一隻“無頭之雞”。 面對此情此景,最氣喘心跳的也許就數日本人了。如果是後者,那就太好了,你們不要我要,哪怕是“買”。退一步,就算是前者,滿族人建“滿洲國”,和後來溥儀搞的那套沒什麼兩樣,遲早還是要被我所製,“滿洲國”淪為和朝鮮一樣的傀儡國祇是遲早的事。 不行了,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真恨不得立馬跳過對岸,把朝思暮想的滿洲一把抱過來。 可是最後的結果卻是兩種可能性都未成為現實。因為滿清政府倒台後,東北仍由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漢人控制著。 這個東北人就是我們上面說過的海選候選人,張作霖。 我們的故事,就從他開始講起。

該介紹一下老張的簡歷。 老張是當土匪(東北叫鬍子)打家劫舍起家的,即使在民國那些大小軍閥中,這齣身也實在有些說不出口。比起他的老對手直系老大吳佩孚,那就更相形見拙了,人家那是秀才水平,《春秋》讀得如數家珍,抗戰後的詩詞更有點岳武穆的意韻,一句“嘆江山如故”就不是尋常丘八大老粗能吟得出來的。好在英雄不問出處。那年頭,混不出來的叫土匪,混得出來的叫老總。 張作霖的祖籍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是山東,一種說是河北,反正不管是哪裡,有一個事實很清楚:他的祖輩是闖關東過來的。 那幾代人的命運,在李幼斌版的中可以窺見一鱗半爪。 其實一開始,關東並不需要“闖”。它是主動招生的。 清朝入關後,東北地多人少,一片荒蕪。清政府為了吸引漢民去開荒,什麼優惠政策都用上了。

當時有明文規定,你只要到了東北,就可以把自己當成是在外地開會住賓館,什麼也不用帶,連毛巾牙刷都不要。政府會無償供給你糧食、土地和耕牛,條件是必須加入當地戶口,在東北落地生根。 要知道,這種政策就是到了現代也屬於優惠的沒邊了。 既不要文憑,也不要資歷,轉眼間,房子票子車子就都有了,這種好事,到哪裡去找? 可愣是沒什麼人去。 估計跟宣傳不夠有點關係,因為那會交通不發達,不太可能專門組一個考察團,開著車把大家先送到東北去看看,親眼見識一下當地的美麗富饒。加上中國農民的鄉土觀念根深蒂固,都不肯輕易拋鄉別土,離開祖輩生息之地,這就造成了政策很優惠,但群眾並不踴躍的奇怪局面。 為了完成招生指標,有關方面對勤奮工作於招生第一線的同志也出台了相應激勵政策,規定誰能招募到農民來東北的,連科舉都不用考就可以給個官做做(“招至百者,文授知縣,武授守備”)。

所謂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到了康熙年間,經過十多年的推廣,這條好政策逐漸為大家所熟知,往東北去的農民越來越多,尤以山東為最(“魯民移民東北者甚多”)。 這回輪到政府著急了,因為滿族人是從東北發家的,這裡是他們的龍脈。人少了固然種不成糧食,但太多了,擾了地方清靜,這“脈”還能不能延續得下去就成了問題。 於是清廷趕緊廢止招民開墾的政策(“遼東招民授官,永著停止”),並頒布禁關令,嚴禁漢人遷入關外,來了個前後兩重天。 著名的柳條邊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柳條邊者,有滿洲長城之謂也,其實說穿了就是一道籬笆牆,只不過這道籬笆牆的影子不知道咋就那麼長,延伸開去,竟然長達千餘公里,一下子就把關內關外給遮斷了。

但是對於關內百姓來說,山還是那座山,梁還是那道梁,苦依然是一樣的苦,到關外去討生活已經成了他們在黑暗中唯一的指望。尤其到了嘉慶初年,老天不給面子,這裡鬧旱災,那裡發大水,連白蓮教也跟著湊熱鬧,結果河北、山東等地弄得民不聊生。在這種情況下,大批難民不顧禁令,“蜂擁蟻聚”,“扶老攜幼”,哪怕刀架在脖子上都要到籬笆牆那邊去看一看。 闖關東,實在是吾國近代一個充滿血淚和不堪回首記憶的歷史名詞。 至咸豐十年(1860年),禁關令已名存實亡,加上當時俄國人老是不懷好意地在黑龍江邊上移來蹭去,清廷便採納黑龍江將軍“移民實邊”的建議,正式打開了柳條邊。一時間,關內“聞風踵至”,幾乎把東北變成了一個“移民社會”。

到我們的主角登台亮相的時候,作為已經得以立足的新移民,他已經不再需要拼著性命“越過那堵牆”了,但為了生活,他還必須繼續“闖”下去。 如果不是家庭遭遇變故,老張的人生完全可能是另一種樣子。 他的父親名叫張有財,可實際上家裡一貧如洗,並沒有什麼財。店面是有一家,只不過有財老爸並無半點經商的才能和熱情,他另有一個興趣愛好,叫做“設賭抽紅”,雖然偶爾也能賺點錢,卻終非致富之道,所以家裡就只好一直“無財”下去。 那個年月,讀書考取功名是大多數人的夢想。張作霖也是如此,他甚至曾對識文斷字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渴求。由於家裡實在無錢供他讀書,這小子就趴到私塾館窗戶上偷聽,一來二去,把個塾師都給感動了,答應可以不收學費,讓他免費跟讀。

翻翻史書,窮孩子靠著這種虔誠得以走上仕途的還真不老少,大約從古到今,吾國吾民都是這麼窮苦著熬過來的。這才有了范仲淹食粥劃塊,歐陽修蘆葦習字的典故,他們後來也都學而優則仕,成為一代賢相名臣。可惜身逢亂世,張作霖卻沒了諸如此類的好運氣。 光緒十五年(1889年)。老張應該對此刻骨銘心,因為老爸就在這一年被仇人給害死了。一夜之間,本來已經漏風透雨的家自此再也支撐不住,嘩地一聲全塌了下來。 那一年,光緒十九歲,將要親政,他已經在考慮怎樣治理天下,而張作霖十四歲,他面臨的最大問題,卻是怎樣把自己的肚子給填飽。 無論我們現在怎麼看,都不能否認這段經歷對張作霖的重大影響。其實,在民國人物中,並不是他一個人這麼倒霉。後來的蔣介石、黃郛,都是從小不是失去老爸就是失去老媽,這在無形中造就了他們性格中的一個獨特之處,那就是一方面夾縫之中求生存,在激烈無比的角斗場中能夠一拼到底,絕不回頭,另一方面,在受到挫折時也不免時時觸景生情,感傷身世,具有非常濃厚的悲劇情結。

不過那個時候,拜將入相與張作霖的距離實在太遠,對於彼時的他而言,就算做個普通讀書人也已經成為一種奢求。活著才是硬道理,當年闖關東的祖輩們留下的人生信條,再次交到了老張手裡。 靠老媽一個寡婦顯然是沒法養活自己的,十幾歲的張作霖便跟著一夥生意人到了高坎鎮討生活。 可是一個未成年人,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他能幹什麼呢? 答曰:像武大郎一樣地去賣燒餅。 這個活實在太乏味了。既然沒有書可讀,老張也像他老爸那樣學著開始耍錢玩。這下可好,大餅沒賣出幾張,老本卻全給賠個精光。 那就換一個行當吧,學木匠。 老張撿起大鋸,呲牙咧嘴地拉了幾下,然後—— 扔了。 這是人幹的活嗎,太累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沒有樂趣。人的一生,怎麼能在這樣無趣的生活中度過呢? 這大概就是老張之所以為老張的特別之處:我要吃飽,但我也要幸福,我的幸福人生在哪裡呀? 更現實的問題是,究竟哪一行適合於自己。 老張找啊找,終於找到了一樣,那就是去跟動物世界的小朋友打交道:學獸醫,具體來說就是相馬和醫馬。老張發現這才是他喜歡而且擅長的,據說,他曾經把一部牛馬經的要訣背到爛熟,一般病馬在他手上都能做到藥到病除。這之後,他就得到了一個在大車馬店當傭工的機會。 東北的車馬店就和沙家浜裡的春來茶館差不多,無非是“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只不過來客對茶沒興趣,他們只對馬有興趣,而這些客人中自然少不了旁門左道、三交九流。老張在這些人中間跑來跑去,識馬相馬的本事固然長了不少,識人相人,包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水平也在不斷見漲。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以小伙子的聰明能幹,假以時日,是頗有些做車馬場老闆的潛質的,那就是另外一個類似於胡雪巖的故事了——後者也是從錢莊小伙計開始乾起的。 然而人生的各種偶然性實在太多了,外面的大環境不許可,老張藏於骨髓深處的個人性格也不允許。 有一段時間,因生活所迫,張作霖曾給一財主家放馬,結果一不小心,馬跑了,他自己卻跑不了,被財主一頓死揍,打得有出氣沒進氣。完了一看,沒氣了正好,趁著晚上,扔出去。 外面天寒地凍,奄奄一息的老張要步老爸的後塵了。 幸好一個老頭路過,救了他的性命。此時的老張一無所有,他的報答方式只有一個:給你們家白乾活。 等到老張開始做獸醫的時候,他認識了一個叫“鑽天燕”的道上朋友。同樣是一個晚上,他帶著“鑽天燕”把財主家抄了個底朝天,然後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這時候的老張,就像《濟公》裡的主人公,似哭似笑地註視著那座燃燒著的豪宅:燒了燒了,一燒百了。 所不同的是,濟顛做了看得見摸不著的神仙,老張則從此成了現實世界中“替天行道”的忠實擁護者。 此後,看似“滑頭”的張作霖始終保持著他那“銅豌豆”似的狠勁:活著,除了要設法填飽自個肚皮外,還得活得像個人樣。 光緒二十年(1894年),成年的老張離開了高坎鎮。不過這時候的他已經成了一個可以靠手藝吃飯的人,也就是俗稱的“馬郎中”。 此時甲午戰爭打響,河北一支清軍奉調駐防遼西。 “馬郎中”也被招去給軍馬治病,這一去,老張就不走了。 以前只知道鬍子威風,沒想到官兵比鬍子還威風,有皇糧可吃,有陣仗可打,多過癮啊。 老張自此就成了當兵的人,而且在部隊裡積極要求進步,不久便升任哨長(相當於排長)。 可惜這段完美生活實在過於短促。到中日戰爭結束,出關的清軍重歸河北,張排長不願離鄉,只得就地退伍。 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遼西地區亂得不成樣子,連獸醫都乾不下去了,老張想想白道沒得混還是混黑道吧,於是又重新走上了和“鑽天燕”一樣的綠林道路。這回,他自己做頭,拉起了一桿人馬,並成為當時遼西多如牛毛的“紅鬍子隊”之一。 那幾年,中國的亂似乎一直沒停過。甲午之後,又有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的庚子大亂,俄國瞅准機會,一傢伙就躥入了東三省。 當時朝廷號召群眾自己解放自己,中原出了義和團,東北則出了忠義軍。 忠義軍以“禦俄寇、復國土”為旗號,對入侵的俄國鬼子進行襲擊,領頭的首領叫劉永和,原來也是鬍子出身。於是遼西地方就有人倡議,說人家是鬍子,咱們也是鬍子,為什麼不集合起來,擔當“保境禦俄”之責,做一個“愛國鬍子”呢。 這樣,“紅鬍子隊”就集合起來,以黑山為中心,組織了保險隊。老張的人雖少,但愛國人人有分,便也忝居其列。 說是要打老毛子,可還沒幾天,保險隊首領們自己卻先圍繞究竟誰坐第一把交椅這個永恆難題打了起來,反倒把地方上弄得更加一團糟。最後勝者為王敗者寇,出了兩個大王,一名王蘭亭,一名杜立山。 這裡面原本沒老張什麼事。他的那個“保險區”實在太不起眼,也就七八個小村子,屬於標準的小幫小派。不過“地盤”雖小,老張卻十分盡責,他沒幾杆槍,打不過別人,遇到其他地方的鬍子或遊兵散勇來打秋風時,總是提前打招呼,而且一副苦瓜臉:兄弟,先喝口茶吧。我這地兒窮得實在拿不出什麼,你要不嫌寒磣,看我身上還有看得上眼的,儘管拿去。 幹鬍子這行的,出來都是凶神惡煞,你爭我奪,沒見過這麼可憐巴巴的,還真讓人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喝口水,抹抹嘴,換個地兒去發財。 這樣一來,老百姓都覺得老張“仁義”,算得上是個厚道人,附近村莊還有主動要求他去“保險”的,這使得老張的“地盤”越擴越大,由七八個村莊一下子增加到了二十多個,從小幫派升級到了中幫派。 可是,江湖就這麼點地方,你“地盤”大了,就意味著別人的“地盤”小了。被搶了“地盤”的主便使開明槍暗箭,老張一個不小心就著了道,被打得落荒而逃。萬般無奈之下,老張決定去投奔遼南的保險隊。 到遼南去要通過一個叫做八里台的地方。這是一個大集鎮,光商號就有50多家,土圍子修得比那城牆還高大厚實,而且鎮上也有一個大團(保安隊)。老張一想,這地方很難過得去,那就用老辦法,提前打招呼,希望能藉條道過去。 此時張作霖“仁義”之名早已遠播,都說他仗義,所以鎮上商會不僅答應藉道,而且還允許他們稍作停留。 這一停,就留住了。 老張這個人,年紀大了看著不怎樣(有元帥照為證),年輕時倒還是個帥小伙。所謂北人南相,長得蠻秀氣的,在周圍一群滿臉橫肉的東北壯漢中很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加上他有“萬人喜”之稱,雖然文化不高,卻很會說話,一下子就把商會會長都給打動了,最後拍板,索性讓他加入八角台大團。 八角台原來的團練長叫張景惠,一看老張是個人物,竟然決定以後跟著他混:大哥,這個團練長讓給你做,我幹副的就行。 老張因禍得福,從中幫派一躍跳到了大幫派,與王蘭亭和杜立山可成鼎足之勢。 從小嘍羅到大頭目,能混到這個地步,照理應該知足了。 然而老張卻不這樣想,他已經為自己定出了一個新的人生目標,那就是進城,接受招安。 可是要想順順噹噹地被招安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年宋江為此挖空心思,甚至不惜讓燕青使出美男計,通過李師師的關係,走皇帝的後門,才得以被招下山。 老張倒算得上是個美男,可不知到哪裡去找李師師。 然而,“李師師”說來就自己來了。 這位“李師師”可不是青樓女子,她是盛京將軍(相當於軍區司令)增祺的夫人,正急著回東北去找老公。可是那時候奉天和北京不通火車,只能用騾車拉著走。就是坐在車裡面吧,也不安心,因為聽說路上到處都是鬍子,保不准什麼時候就會有人來打劫——亂世嘛,連將軍的招牌都不太頂用。 增祺夫人一路上都提心吊膽,可是怕什麼來什麼,有人求見,說他叫張作霖。 這女人臉都嚇白了。她知道張作霖曾是個“紅鬍子”,在她印像中,幹這行當的,一旦給碰上,不用問自己能死還是能活,單論要吃餛飩餡還是刀子麵。 好在傳說永遠是虛構的成份居多。老張很快就用微笑和謙恭改變了她的印象——人家是派兵來保護她的。 在鬍子這個圈子裡,張作霖比盛京將軍的名頭都好使。有了老張派的人作為保鏢,這一路上風平浪靜,穩穩噹噹地就到了將軍府。 將軍夫人一回去就猛吹枕邊風:這姓張的就算真是鬍子,也是一個好鬍子! 一枚棋子落下,已經預示著老張的後半盤棋局將注定一片光明。 除了老張,當時的鬍子中很少有人能想到這一步,既使想到了也不一定做得到。人與人的差距,就這樣涇渭分明。 沒過多久,時局漸趨穩定,這對保險隊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因為這就意味著要下崗了。 顯然,老張面臨著重找出路的問題。最好的選擇當然是招安。不過,作為一個好人緣鬍子,不用他說出口,已經有人在幫他想辦法了。 八角台的商會會長張紫雲覺得無論如何要拉張作霖一把,便約了另外一位當地名人——黑山秀才杜泮林,一道去拜見新民府的知府增韞,希望由增知府來收編八角台團練。言談之間,自然免不了要把張作霖的人品拿出來吹上一把。 增知府本來對鬍子還心存顧慮,但聽這二位紳士把老張抬舉得這麼高,自己的班子又剛剛搭起來,正好缺少槍桿子作支撐,就答應先見上一面再說。 老張多心明眼亮的一個人,等到他拜見知府時,聽張杜二人口稱增為老師,他自己也增老師增老師的叫得不亦樂乎,那小嘴甜的讓知府都刮目相看,印象頓時大變。 不過光知府有收編的想法還是不夠的,因為這事他說了不算,算數的是他的上司——增將軍。 增知府本來以為這事會很難辦,沒想到報告打上去,很快就批了下來。上級還稱讚增知府有頭腦,會辦事,說這是個“化盜為良”的好辦法。 其實是因為報告上寫清楚了,收編的鬍子姓張名作霖,增將軍早就通過自己夫人的遭遇了解到“這是一個難得的好鬍子”了。好鬍子,自然有吃上皇糧的福氣,至於其他鬍子,對不起,下不為例,咔嚓一聲,落了閘,全都關外面去了。 老張那時候只有百來號人。不過在增韞問老張有多少人馬時,他腦子裡轉了幾圈,想著人多官才能當得大,便直接跳過連排,說自己有一個營。 好,那你就是幫辦(副營長),快去召集吧。 有了指標,老張趕緊回到黑山,來了個緊急招募,結果還真的在短時間內湊了一個營出來。 點編後,老張的隊伍正式民辦轉公辦,成了“國家的人”。雖然駐紮的地方還是八角台,不過時來運轉的一天已經到來。八角台,將注定成為老張事業起飛的發祥之地。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7月,張作霖由幫辦升任管帶(營長),帶著一個營的人馬進入新民府。 鄉下戶口突然變成城裡戶口,要問感覺如何,只有一個字:爽! 不過“爽”只能爽在心裡面,絕不能大聲喊出來。因為城裡可不是那麼好混的,這裡雖無牛頭馬面,卻少不了勾心鬥角。 進了城,張作霖一點也沒有感到陌生,他彷彿是又回到了當年的馬車房。 新民府誰是老大,或者說,誰是馬車房的老闆? 這還用說,當然是知府增韞。 好好捉摸一下,老大究竟會重用什麼樣的人。銀子,那是必須進貢的,從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別看知府大人滿口子乎者也,整天一本正經,關上門跟你我又有何區別。 除了需要“饋以金錢”外,會做人也很重要。 在增老大面前,自然得低眉順眼,做出一副服從命令聽指揮的模樣,就是對待圍在增韞身邊的那些“有身份的人”,也得小心應付,以便此輩在領導面前只說自己好話,不說壞話。 至於做事,那更不用知府操半點心。增韞沒想到的,他想到了,增韞不高興去做的,他去做,總之,把什麼壞處都給你擺平,把什麼好處都留給你,還愁什麼。 增韞一點不愁,一個人做他的逍遙官去了,而新民府的軍政實權,則悄悄地轉移到了張作霖手裡。 不久之後,老張的謀略在對外領域也得到了初步演練。 光緒三十年(1904年),日俄打了起來。打就打吧,還非得在中國的東北地面上打。清廷既不敢不讓打,又不敢讓這些人滾出去打,只好劃個界出來:遼河以東是戰區,以西是中立區,戰區可以打,中立區不可以打。 然而在自己無任何實力作基礎的情況下,規定又能頂什麼用,作戰雙方都不遵守規矩,他們高興打到東就東,西就西。 這下子,又亂了。 其時老張雖說有一個營,卻是保安和鬍子升上來的一個營,武器好多還是土槍土炮,要想“趕走侵略者”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不過他這時候就已經悟出來了,對付這些洋鬼子還得用上當小伙計時學到的那點本事。 他把自己的人馬一分為二,一部維持當地治安,一部跟著自己在日俄兩國軍隊中間混事。 “我有心,背靠大樹好乘涼”—— 我給你們說啊,我是沒什麼原則立場的,誰厲害,誰給我好東東,我就幫誰! 一開始,俄國鬼子來勢洶洶,兵強馬壯。那好,我幫你,不過得給我槍給我炮先,還有錢。 老毛子正是用人之時,手一甩,槍啊炮啊錢啊立馬就扔了過來。 老張飛快地接在手上,然後大叫一聲:衝啊! 卻是動口不動手,出工不出力,基本上還是看著俄國鬼子往前衝。 當然了,這樣也不是一點風險沒有。轉眼之間,戰場風雲突變,日本鬼子又得勢了。很不幸,在俄國佬打敗仗的時候,老張雖然窩在後面,卻也沒能跑得贏,竟然被逮住了。可是他還另有一招,那就是“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你們不能打死我!為什麼呢?我沒有血債啊。其實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大家同文同種,我會真的幫紅頭髮藍眼睛的俄國老外嗎?不可能的事。這樣,我再幫你們打他們。條件是你要先給我槍給我炮,還有錢…… 日俄戰爭結束,老張的部隊經過俄日輪番“武裝”,既有俄國砲彈,又有日式槍械,數量也從一個營發展到了三個營,與戰前已不可同日而語,而新民府地方也未受到大的損害。 這就是標標準準的政績啊。還猶豫什麼,提拔,立即提拔。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地方要員換了一茬,盛京將軍和新民府知府都另易他人,可老張卻始終還是“鐵打的兵”。 新任盛京將軍趙爾巽出自於漢八旗,不是增祺那樣純草包型的滿族旗人。趙將軍此前曾做過戶部尚書,官聲很好,一到任後就看出張作霖這小子有出息,遂將他升為統帶(團長)。 按照的固定套路,宋江被招安並加官後,那是鐵定要去招呼方臘的。如今成了官軍的老張概莫能外。 群胡不除,如新民府何? 黑山原先有三個山大王,老張自己從良了不說,剩下來的就是王蘭亭和杜立山,如果不把這兩座大山搬掉,所謂剿胡只是一句空話。 能夠並峙而立,本身就說明在鬍子這一行,王杜二人在業務水平上並不遜色於老張,所以如果面對面的較起真來,特別是在兩人聯手對老張的情況下,後者還不一定能占到多少便宜。 想來想去,老張決定按照先難後易的方針,從最厲害的杜立山著手。他採取的相應策略是先穩住王,再搞掉杜,然後騰出手來反制王。 要想穩住王蘭亭,就必須有人穿針引線,從中說合。這些鬍子身邊無一例外都有一“軍師”跟著,沒事的時候擺擺威風,有事的時候出出主意。所謂的“軍師”,一般都是黑山境內的“高級知識分子”,不是前秀才,就是前舉人。 老張通過“軍師”,成功地做到了至少在表面上與王“過從甚密”。 接下來,他如法炮製,拜黑山秀才杜泮林為義父。這杜絆林雖不是“軍師”,但和兩座“大山”關係都很密切。由他出面給杜立山送去請帖,邀其赴宴。 論實力,杜立山是黑山最厲害的鬍子。由於仇家眾多,他輕易是不出去吃飯的,可是看到邀請的人是杜泮林,想想這老頭沒有什麼理由要害他,便一頭鑽到籠子裡來了。 鬍子出身的張作霖對待“本是同根生”也是絲毫不留情面的,酒席宴前就掏出知府的逮捕令,把人抓住並立即乾掉。杜泮林始知上了老張的當,然而追悔已遲。 杜立山一完蛋,王蘭亭唇亡齒寒,走在半路上就被人給修理掉了。至於兇手是誰,誰也說不清楚。 反正不管怎樣,兵不血刃地削平黑山各山頭的目的已經達成。新民府從此再無匪患。 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東北改建省制,盛京改為奉天省,首任東三省總督便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徐世昌。新官上任,他做了兩件事,一件就是把張作霖提撥為統領(旅長)。另一件就是調張作霖移師洮南府,“進剿”內蒙抗墾軍。 在這段軍旅生涯中,老張最大的對手是陶克陶。陶克陶者,亦一揭竿而起之好漢也。但老張如今身份不同,連黑山的那些昔年同道都照滅不誤,更別說從沒有過任何交情的草原綠林了。不過,老張這回的苦頭也吃得著實不少。 抗墾軍人數很少,與清軍相比,基本上是100個清兵對2個草原騎兵。然而圍來“剿”去,這100個卻始終抓不住那2個。原因就在於抗墾軍從小就在草原上生活,馬術十分精湛,素有“馬背雄鷹”之稱,加之他們地形熟悉,行踪飄忽,打的是游擊戰和運動戰,令慣於“陣地戰”的張作霖一上來就抓了瞎。 史料上說,此次草原之戰極其艱苦,共歷4年,接仗104次,最後用四路合擊的辦法,才迫使陶克陶退入俄境。 總算大功告成,此時的張作霖意識到,他必須搬家了。 原因就在於洮南離奉天省城太遠,而當時老張在軍中的一個主要競爭對手吳俊升,駐紮的地方卻比老張還近,一旦省城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怕被這小子得了先手。 老張於是多次打報告,要求從洮南調走,可是上面卻一直不批:草原的夜色多沉靜,你還是在那裡好好地干下去吧。 真是氣人,但也沒辦法,只得靜待時機的變化。 吳俊昇在軍隊裡的資歷比張作霖還老,因為小時候被凍傷的緣故,說話不利索,人送外號“吳大舌頭”。這兄弟雖然長得傻大黑粗,卻也自命英雄,頗有與老張爭山頭的架勢。 現在就看誰的運氣最好,耳朵最靈,動作最快了。 宣統三年(1911年),南方革命黨人在武昌首義,劍鋒所指,各省群起響應。東北革命黨準備推出的是一個重量級人物——藍天蔚,此時任陸軍第二混成協協統(師長)。 得知消息,繼任東三省總督的趙爾巽大驚失色,他意識到自己已坐在了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上。 既然省城之兵不能指望,趙爾巽能想到的“勤王之師”只有兩個,一個是張作霖,一個就是吳俊升。在他眼中,這是兩個最能打仗也最可靠的人(“忠勇可恃”)。 救人如救火,快發電報吧。 張吳二人幾乎同時接到電報,如果單就直線距離論,吳俊升應該穩贏。可是他遲疑了一下。傳下來的命令是:行李還沒裝備好(“行裝未整”),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吧,明天一早就出發。 第二天,不用上路了,因為已經有人遠遠跑他前面去了。 老張在接到電報後,一分鐘都沒耽擱,馬上點起500騎兵,打馬揚鞭,往奉天飛馳而來。 經過吳俊升的營地時,估計這傻大個還在呼呼大睡,老張就派人去他大帳裡等著。等大舌頭醒了,來人告訴他:“張統領”(張作霖)過境,不過“迫於嚴令”沒敢停下來和你喝杯酒,只有到省城相見了。 吳俊升傻了,這才知道張作霖的厲害之處,過了好久才嘆息著說,你們張大人真不是凡人啊(“張公抑何神也”)。 機會已被老張牢牢抓住。吳俊升作為曾經的對手,第一個出局,後來甘拜下風,反過來成了跟在老張後面混的小弟。 接下來的對手無疑就是名氣很大的藍天蔚。 藍天蔚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被稱為湖北新軍中不可多得的將才。據說武昌的革命黨人本來是打算擁他為都督的,可因為當時他人在奉天,一時趕不過來,這才讓黎元洪撿了一個現成便宜。 張藍二人,如果面對面考試,老張沒準會輸得連家都不認識。何況此時藍天蔚手裡的籌碼要遠遠超過對手,一個師即使不出擊固守城池的話,對500遠道而來的騎兵,也是以逸待勞。誰更有勝算一望可知。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還沒正式交手,藍天蔚就換了便裝走人了(“易衣遁”)。一個重要理由是:來敵勢大,恐奉天不能支持。 這位士官生不知道,“勢大”,那是老張“造”出來的。 張作霖在未進奉天前,就把一部分騎兵撒開,讓他們到周圍的客棧、商號和民宅,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猛貼海報。於是,到處都是海報,到處都有張的騎兵,給人的感覺就是,援兵鋪天蓋地,不是5百,而是5千,甚至5萬。 藍天蔚出走後並沒走得太遠,他住在大連日租界,仍想以“臨時關東大都督”的名義遙控指揮東北起義。 這時候的革命黨人,縱使“名將”,也實在幼稚得可憐,無論膽略還是謀略,都遠不是張作霖這樣的老混混可比。 掌兵權的都不在了,再怎麼遙控得好,剩下來的人也翻不了天了。 張作霖由此看穿了革命黨人的虛弱。 你們不是怕我的槍嗎,好。 開應對會議時,還沒等革命黨開口討價還價,他就啪地一聲把手槍擺在了桌上:張某何許出身,大家應該拎得清吧? 在黑洞洞的槍口之下,趙爾巽終於得以重掌東三省政局,而張作霖亦因功受賞:鎮壓革命黨人有功,被封為關外練兵大臣。 民國元年(1912年),龍旗換成五色旗,北洋祖師爺袁世凱做了臨時大總統。張作霖也由清國的旅長升為了民國的師長。 當師長後,老張卻發現上面撥下來的軍餉不夠發了。其實這種事情在百廢待興的民國幾乎是通例,別人最常用的辦法就是剋扣。張作霖認為這樣會影響部隊士氣:工資都發不全,憑什麼讓我們給你賣命。 如果在清代,可以號召大家用錢來捐官捐功名。不過這是舊社會的事,新社會已經沒有人公開這麼乾了。 張作霖想了一個辦法:賭。 奉天城裡,老張就是實際的老大。那些跑官買官托門子的,都想來走他的後門。一問,接近老張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和他賭。 進得張府,老張連對方姓名都不問,馬上就開賭。上門的人都知道,賭是假,送錢套近乎是真,所以開始都沒真想贏老張的。可是賭著賭著,卻發現不對勁了,不是你想不想贏老張的問題,而是非得輸個底朝天給他的問題。 受死鬼老爸的影響,老張的賭技絕不輸於他的謀略,稱得上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東北賭王”,什麼推牌九,打麻將,押大小,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賭局來去又很大,不是幾百塊,而動輒就是幾千甚至幾萬。 臉上流汗了,還是留兩個子打的回家吧。 且慢,張府賭博是有規矩的:錢不輸光不許散! 有吃不消這種打擊的,只好知難而退,從此再也不敢來買官了。但也有誓死不退的那種,前前後後來過好多趟,最後就真的把家底都輸光了。 完了,這不是要家破人亡了嗎。不用怕,老張不是那種趕盡殺絕型的,他會把你留下來吃飯,吃飯的時候就問你,姓什麼叫什麼,以前做過什麼事。然後,他當著你的面寫個簡歷,讓你回家去等。 不用多長時間,你就會收到大小一張委任狀。 大家都知道,在老張手下當兵絕對沒有虧吃,薪餉一個子都不會少你的,而這些都是靠他老張賭博“贏”過來的。 民國五年(1916年)4月,張作霖被北洋政府任命為奉天督軍兼奉天巡按使,從此正式登上封疆大吏的寶座,東北軍政大權在握,一時風光無二。 民國年間,無論多麼了不得的梟雄,若得不到列強的支持和認可,別說爭霸天下,連站穩腳跟都難,這是當時的一個客觀事實。 日俄戰爭後,列強中真正在東北能玩得轉的就是日本。雖然它沒能如願以償地從戰敗國沙俄身上撈到什麼戰爭賠款(白俄是有名的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的主),但卻繼承了南滿鐵路和旅大的租借權,並且駐有一定數量的軍隊。 只不過日本人當初在東北找代理,一開始對張作霖這樣的人也不是很上心。他們最中意的是所謂宗社黨。 宗社黨並不是一個黨派,只是一個團體。 說起來,這個團體的兩個核心人物都與抗戰史上臭名昭著的一個大漢奸、大間謀有關。 這個人就是川島芳子。兩個核心,一個是川島芳子的老爸肅親王,一個是川島芳子的養父、日本浪人川島浪速。這兩人合在一起,變著法地想搞“滿蒙獨立運動”。如此一來,便合了日本政客的胃口。 不過,想法是好的,要變成現實就不那麼容易了。肅親王不是老張,賭博既無技術,又欠運氣,所以第一把就輸了,而且輸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老人家冒著千辛萬苦,借巨資買來一大批軍火,準備通過走私的方式運到內蒙古去,結果被張作霖的拜把兄弟截獲了,近五十輛大車的軍火白送給了人家,自然“獨立運動”就無從談起了。 外援接濟不上,只能靠草原上自己的人了。宗社黨接著又拉攏上了蒙古叛匪頭目巴布扎布。巴布扎布也毫不含糊,很有點給人當槍使也幸福的勁頭,立即在內蒙聚眾起事,並親率五千騎兵向奉天殺來。 老張和陶克陶這樣的草原猛男都乾過架,還怕你,結果幾個勾拳下去,就把叛匪給撂倒了。巴布扎布本人雖然騎姿英武,但架不住奉軍的砲火兇猛,最終也光榮的“死逑”了。 日本人眼睜睜地看著宗社黨從意氣風發走向潰不成軍,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阿斗型的選手終究是不能成器的。 張作霖不失時機地向沮喪的日本政客們伸出了橄欖枝。 這時的老張在東北地面上算是佔住了腳,但以他摸爬滾打多年的經歷,深知若不跟日本人打好招呼,未來仍然只是一個摸不清深淺的未知數。 剛當上師長,張作霖就去拜訪了日本關東都督(關東軍司令前身),說了一大通好話。無非表明兩層意思,一層是自己對日本有好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親日派”,另一層意思是“我辦事你放心”,一副惟命是從的樣子。 拜完軍人,還得拜政客。老張隨後又主動聯繫日本駐奉天總領事,表達的意思也差不多,只是更加聲情並茂一點。 如前所述,老張的熱情,起初並沒有能夠打動這些日本軍政要員的心。道理很簡單,那時候上門來拍馬屁搞投機的人太多了,都排著隊拎著菸酒來的,比張作霖更大的官也沒少見。 老張走後,他們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又一個投機取巧的。隨後便把老張的名片順手扔進了廢紙簍。 但是時間會證明一切。等到發現宗社黨也不行了,日本人終於意識到張作霖還是有幾把刷子的,於是逐漸達成了共識:要扶就得扶這樣的實力派。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老日”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他們很為從前漠視這位主動送上門來的“親日派”感到悔恨,一咬後槽牙,便開始下血本了。 民國十一年(1922年),第一次直奉戰爭結束,在與直系吳佩孚的角力中,張作霖吃了敗仗,不得不退回關外。這是他第一次入關爭霸的嘗試,卻是一次失敗的嘗試。不過老張沒有氣餒,他轉而實行“精兵主義”,計劃通過“整軍經武”(整訓部隊)來提高部隊的檔次,以圖東山再起。 部隊好不好,武器很重要。鑑於中國連年戰亂不休,為了避免戰火越燃越旺,危害到各自的在華利益,當時各國都有約定:你甭管幫哪家,一個原則,不能賣武器給中國。 當然了,約定歸約定,私下里怎麼干那是另外一碼事。 日本在奉軍“整軍經武”的第一年就賣給張作霖100萬軍火。第二年,運至東北的軍火數整整翻了三倍,達到300多萬。由於張作霖不能直接從歐美進口武器,日本還搞了一個代購,先自己從意大利購進1萬支槍,12門砲,然後再轉賣給奉軍。 這麼個倒騰法,已經不是光打打擦邊球的事情了,大家又都不是傻子,哪裡會一點都看不出來。閒話一多,日本人覺得老是這樣偷偷摸摸的終非長久之計,所謂“授人予魚,不如授人予漁”,這麼著吧,我投資,給你蓋兵工廠。 東北兵工廠的主要機器設備和工程師全部都來自於日本。那時除了清末張之洞搞的漢陽兵工廠,整個中國還沒幾座像樣的兵工廠,無論哪門哪派,其武器大多需要依賴於進口。與他們相比,奉軍頓時優勢立顯。 除了武器,日本還在奉軍中派駐軍事顧問。當然這些傢伙本身就居心叵測,業餘時間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奉軍中剌探軍情,物色和培養親日軍官。 張作霖雖然得到過日本的幫助,但雙方關係很早就埋下來了裂縫。最根本的爭執點即在“滿洲權益”上面,而所謂的“滿洲權益”,又主要來自於袁世凱簽下的“二十一條”。 民國建立之後,滿蒙仍然劃入中國版圖,這讓日本人大為洩氣。既然一口吞不下,只能慢慢嚼了。為此,他們盯上了袁世凱,並把他們對中國的野心和對滿蒙的企圖,一塊打包,弄出了一個“二十一條”。 近人述及袁氏,一個最恰如其分的評價就是,此人不學有術,而且很有術。當年,他被日本人撳著腦袋簽“二十一條”實屬無奈之舉,但也沒少用“術”。 老袁先拖。早在談判過程中,中方代表就竭力拖延談判時間,本來一個禮拜開五次會,偏開三次,每次談判都要“請茶”,導致會議不浪費兩三個小時都沒法進入正題。 最後日本人火了,向北洋政府發出了最後通牒:不簽字,即宣戰。當時日本以向德國宣戰為藉口,已經出兵佔領山東,宣戰威脅並不只是口頭講講。反正打德國是打,打你中國也是打。 北洋政府認為,至少在十年之內,中國不是日本的對手(“埋頭十年,與日本抬頭相見”)。在限期到來的最後一個小時內,中方代表不得不低首簽字。字是簽了,但老袁卻從側面著手,耍上了“陰招”。 事前,日本曾要求整個過程必須“絕對保密”。袁世凱卻根本沒給日本人保密,他通過有意製造“洩密門”,把這件事弄得滿城風雨,國內國外無人不知。 這下可好,先別說國內因此風起浪湧的愛國運動,列強首先不干了,說好的,門戶開放,利益均霑,你現在要獨吞中國,把它作為你的“保護國”,這事做得也太不地道了。 結果,明明簽了字的文件卻無法執行。 日本人恨死了這個袁大頭,自此便積極支持倒袁。史學界甚至有一種意見,認為後來袁世凱在“稱帝丑劇”中的敗亡,很大程度上緣於日本的“強力倒袁”。袁世凱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死前留下了一張紙條:“(我的死)為日本去一大敵”。 “二十一條”共有五大項,與“滿洲權益”直接相關的,是第二項。該項條款除把南滿鐵路和旅大的租借延長至99年外,還要求日本在滿蒙擁有各項特權。 日本人把援助張作霖,作為實現和擴大“滿洲權益”的一個捷徑。在他們看來,雙方是債主和債權人的關係,今天給你一點利,明天就可以向你收高利貨。 但是老張卻不這樣想,他認為大家是合作的關係,江湖朋友,兄弟一場,你拉我一把,我記在心裡,有機會就回報你一點,也不欠你情,但你不能永遠得寸進尺,無休無止,甚至跑到我家裡來,動我家產的念頭。 這種矛盾衝突在張作霖入主中原後達到了頂點。 民國十三年(1924年),張作霖再次揮師入關,並在第二次直奉戰爭中一舉擊敗了吳佩孚。自此,在北洋政府內部,奉系獨掌政權。 這稱得上是張作霖一生事業輝煌的頂點。一個差點被凍死在雪地裡的流浪兒,一個居無定所聲名狼藉的紅鬍子,經過不斷努力,終於“聞達於諸侯”,成了萬人仰望的“張大帥”。 閉上眼只聽見,歲月如風在心間。 可是日本人卻把張作霖的成功完全看作是他們的功勞。陸相宇垣一成(陸大第14期)甚至說,現在有很多笨蛋,以為張作霖掌控北京是老天照應,“天佑之福”,真是個大笑話。要不是我們“暗中給張以相當之支持”,哪裡會有這麼好的局面呢。 與此同步的,就是對張作霖索要的價碼在級級攀升。 民國十四年(1925年)11月,發生郭松齡倒戈事件,奉天危急,張作霖面臨著下野或被殺的危險。情急之下,他從關東軍中僱用了62名砲手,並藉用了大口徑重砲,這才挽救了局勢。不過在這件事結束後,他馬上就登門酬謝,專門拜訪了日本關東廳長官和關東軍司令,並拿出一筆錢打賞了幫他出力的日本軍人。 老張認為自己欠的人情應該還掉了,感謝的話也說了,錢也給了,已經仁至義盡。可是日本人卻抓住這個事情不放,很快又扯到“滿洲權益”上去了。 這個時候的張作霖身份有了很大不同,已經不是原來單純的“東北王”了。特別是入主中原後,他有了更多以天下為己任的意識,而且他也很清楚,如果無限制地答應日本的要求,不光對國家安全是一個威脅,也會對他的個人聲譽帶來致命傷害。後者甚至可能讓他失去爭奪北洋領袖的資格。 他因此私下對別人說,我過去做鬍子不要緊,不過是三百六十行之外,找碗飯吃吃,但如果被別人罵成“賣國”就不一樣了,那是子子孫孫都要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的,萬萬使不得。 他一度想學他的老對手吳佩孚的樣子,依靠英美來製衡日本,但在見效不明顯,日本人又逼得太緊的情況下,最後不得不繼承“北洋傳統”,明的搞不過,暗裡使絆子,同時還加上了一點東北特色的“忽悠”。 通過一次次談判,表面看來,日本得到的實惠確實不少,比如放寬移民限制,取得東北的土地商租權和內地居住權,又比如在東北增設日本領事館。這都是“二十一條”上明確要求的特權,只是一直沒有實際兌現過。當得知張作霖在這些條款上鬆口時,日本人最初也頗為之狂喜了一陣,晚上高興得連覺都睡不著。 第二天醒來,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他們原先想得挺美,要通過擴大移民的辦法,今天二十萬,明天五十萬,後天一百萬,最後使東北的漢人變成少數民族,日本人則成為社會主流,不費甚麼力氣,就把東北變成日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沒曾想,你快,別人更快。人老張就是闖關東的後代,搞移民?誰怕誰。 在他的暗中支持和鼓勵下,漢民闖關東的速度和人數頓時以N倍增長,從內地省份一車皮一車皮地湧入關內的人們如長江之水,連綿不絕,而且,個個跑得飛快,愣是把拖著木屐走得慢慢騰騰的日本人給甩在了後面。 更慘的是,等他們好不容易移了過來,竟然發現無房可住。原因是奉天政府發了一條非正式命令,禁止中國人租房給日本人。所謂非正式命令,是相對於正式命令而言的,說穿了就是當事人心領神會,卻又讓旁人抓不到任何把柄的東西。 依我看,這招最狠。 南方人體會不深,北方人尤其是東北人能聽到牙縫裡直冒冷氣。 上個世紀早期的全球溫室效應還沒現在這麼嚴重,不用說,東北的那個氣候…… 日本人並非個個都是傳說中的忍者神龜。於是,十分不堪。 這時候,老張躲在屋裡嘿嘿地笑了起來:小樣,還治不了你了。 想把咱老張當槍使,咱老張就把他當槍使。想糊弄咱老張,咱老張就把拐做成輪椅再賣給他。 東北二人傳的智慧原來是有歷史淵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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