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東京血案
犬養內閣對東北還是持“保守”政策的,“5.15事件”卻完全改變了這一軌跡。日本軍人襲殺了犬養首相,準備以軍人內閣取代政黨內閣。東京一片血雨腥風。
6月4日,李頓調查團結束實地調查,離開東北。兩天后,到達北平,準備著手起草報告書。
如果我們把這次調查看做是一場賽跑的話,現在到衝刺階段了。然而,圍繞即將出台的調查報告所展開的激烈爭鬥卻才剛剛開始。
此前,日本內閣無論是對東北還是偽滿的態度,都傾向於“保守”,犬養和芳澤這對“父子”在外交上也一直是扭扭捏捏,不敢也不好意思把事情做得太絕。
但是日本此間發生的“五?一五事件”完全改變了這一軌跡。在這次事件中,犬養毅成為繼前首相濱口之後,又一個倒於血泊之中的一國之相。
與濱口不同,這次跳出來殺人的,不是普通憤青,而是貨真價實的軍人,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此事最早發端於一個叫井上日召的人。
其實他是一個和尚,信的教我們也不應該陌生:日蓮宗。上海馬玉山路事件中的那兩個倒霉和尚信的就是這個教。
井上日召代表了日本由來已久的一種思潮,那就是“下反上”(此名詞純係本人歸納,版權所有)。這東西跟“下克上”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實質卻大不一樣。
這麼說吧,“下克上”就是不聽領導的,我行我素;而“下反上”卻是看領導不順眼,自己要當領導,即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你可能會覺得奇怪,佛家不是講求清靜無為的嗎,怎麼這禿驢如此功利?
電影《少林寺》里大反派“王仁則”帶兵殺進少林寺,方丈雙手合十,嘀嘀咕咕念了一通,大意無非就是讓雙方慈悲為懷,都不要輕易動武。
這個口子一開,彷彿是形成了一個定例,後來的電影電視上,在跳出一兩個宣稱“蛇蠍纏身應還招,我佛慈悲亦懲惡”的武僧或俠客之前,差不多都要讓類似的住持方丈大德高僧們出來嘮叨兩句。
這類和尚,我們當然再熟悉不過,也最符合中國人心目中對佛教徒的定位。但日本產的日蓮宗卻不一樣,這個教派的終極理想是來一場大戰爭,把其他教都一股腦毀掉,而它獨存於世。
要論狂,日蓮宗跟昭和軍閥都有得一比,事實上也一向很受後者青睞。那個在滿洲鬧出大動靜的石原莞爾就是信日蓮宗的,算是個俗家弟子吧。
按照井上日召的想法,現在當官的都是一幫廢物,屬於典型的佔著茅坑不拉屎,這些人不淘汰,真是沒天理了。
不過一開始,井上還確實有點像我們中國和尚,他主張的其實是非暴力的“無抵抗”,也就是俗稱的你打我左臉,我伸右臉給你打,反正就是不還手。
井和尚的如意算盤是農村包圍城市,在鄉下講經說法,先把處於貧困中的農民給忽悠進來,等發展到一定規模後,就把大傢伙組織起來,佔領東京,通過“無抵抗”方式把政黨議會的那些傢伙全都趕下台。
要做到這一點,當然很難,人家官當得好好的,憑什麼要讓位給你。估計這光頭也因此受了一點挫折,頗為懊惱。此時,他正好碰到了以藤井齊中尉為首的幾個海軍軍官,後者是“國家改造運動”的信奉者。
“國家改造運動”這個東東最初是在陸軍的櫻會裡流行的,永田鐵山、橋本欣五郎等參謀本部“名人”都是裡面的發燒友。但後來隨著倫敦海軍裁軍條約的生效,海軍的發展規模受到很大限制,在海軍基層官兵中也開始充斥著一種對“上面”的不滿情緒,於是“國家改造”的思潮便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新市場,從“陸地”跑到“海洋”上去生根發芽了。
一個要改造國家,一個要趕跑領導,說法不一樣,其實都是想搶別人的烏紗帽戴,所以雙方很談得來。井上把自己的“苦悶”一說,那幾個軍官就樂了,敢情這年頭誰不知道當官好,你不來點棘手的,那人家肯自覺自願地下來嗎?
寶貝兒,還是讓我們來給你開開道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井上終於懂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那是要來點暴力才行的。
井上這個人在理論上沒什麼建樹,除了念念經之外,在何為“國家改造”上說不出什麼道道,但他是個實踐派,說乾就乾。
他原本和海軍中的這幫人一道策劃了一個集體行動,那就是在2月11日紀元節這天,共同襲擊前往皇宮祝賀的大臣。
當時大家興致勃勃,頗有一股“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的氣魄,但還沒等到“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那一天到來,“一.二八”淞滬會戰就打響了,包括藤井齊在內的一幫海軍軍官都趕到上海去忙他們認為更重要的事了,自然無法再參加集體行動。
你們不干我來幹。事到如今,井上早已是箭在弦上,控制不住自己了。鑑於海軍的“失信”,這次他決定不搞集體行動,而是單獨暗殺,也就是說把大蛋糕切開來,實行經濟承包責任制,一人分一塊,一人殺一個,這就是日本歷史上所謂的“一人一刀”。
按照井上的計劃,從大臣到元老,從黨魁到議長,都有人分工負責,而且“血盟團”內部嚴格保密,除井上本人外,殺手們絕對不允許相互透露將被暗殺者的名單。
由於參與暗殺行動的成員大多沾親帶故,所以又稱“血盟團”,而井上儼然就是這個“血盟團”的“教父”。
“教父”所指,血雨腥風。
2月。
民政黨選舉對策委員長、前藏相井上準之助(藏相是主管財政的大臣)在演說現場被殺。
3月。
三井合股公司董事長團琢磨直挺挺地倒在了自家銀行門口,成為日本被刺身亡的第一個大資本家(估計這個“之最”沒人會搶)。
井上準之助倒血黴,那是因為他是政客,團琢磨公開身份是一董事長,按說跟政治不沾邊,怎麼也被捅了呢?
原因就在於外間盛傳三井是政友會的經濟後台。
其實那時候政黨和大財團穿一條褲子不是什麼新鮮事,作為日本兩大政黨的另一個大黨——民政黨背後就站著一個三菱。
你還不能夠怪日本的政客墮落,人家那是沒辦法。
日本的政治制度太耗錢了,而政府對公務員又太摳門,有資料顯示,當時一個議員光參加選舉往最低了算都要將近2萬(單位:美元),而議員的年金才不過3000,4年一屆,這一屆做下來,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倒貼上老本。那誰幹啊。
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政客們囊中羞澀,就得靠資本家接濟,資本家給了錢,政客就得幫他們說話,政客胡說八道,老百姓就不滿意,老百姓不滿意,就會怨聲載道。
最後,“血盟團”這樣的殺人怪物就堂而皇之地跑了出來。
殺手,江湖,流血,這不是武俠小說,而是1932年的東京。
夠了。
日本警察迅速出動,將兩名冷血殺手分別抓獲,並在審訊後,挖出蘿蔔帶出泥,將“血盟團”一舉破獲,連同“教父”井上在內的一幫“壯志未酬”的傢伙也都就此被送進了大牢。
“血盟團”行動失敗了,但它決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隨著中日淞滬之戰接近尾聲,先前“背約”的那些海軍兄弟又回來了。到中國的這趟“旅行”頗不順,海軍損兵折將,連井和尚的同道中人藤井齊都栽那兒了。
關鍵是忙了一場,什麼有油水的東西也沒撈到,心裡這個不痛快就別提了。
回到國內一看,這幫垂頭喪氣的傢伙立刻被“血盟團”搞出來的“成果”給震撼住了:好棒啊,原來民間人士也這麼英勇,豈不愧殺我等帶槍之人。
沒說的,拿過接力棒,踏著血跡繼續幹。
軍人當然還是習慣集體行動。
他們的目標是首相和大臣官邸、政友會、三菱銀行,同時準備破壞東京的6個變電所,以便製造混亂,在黑暗中渾水摸魚。
這個行動模式後來被多次重複和拷貝,幾乎成了一部軍事政變者的必讀寶典。
5月15日,想變天想瘋了的這幫哥們儿兵分兩路,一路是主力行動隊,一路是別動隊。前者的任務是殺人,後者的任務是放火——破壞變電所。
參加主力陣容的,是一部分青年海軍軍官和陸軍士官學校的學生。
陸軍怎麼也摻和進來了?
其實,犬養毅的人緣在政軍兩界應該還算不錯,任用的陸相又是陸軍中的“萬人迷”荒木貞夫,加上他本身屬於德高望重的元老級人物,軍隊高層即使對他有看法,一般也不會當面提。
但那些還在軍校讀書的小毛孩子可不這樣想。他們認為這老頭上台後一直壓縮軍備開支,對關東軍佔領滿洲和建立“滿洲國”也不積極,只是一門心思想著要和平解決問題,與中國搞好關係,不僅腦癱,而且良心也大大的壞了。
除掉他,以國家利益的名義!
那天是星期天,犬養毅正在家里當宅男。他這個內閣上來後就沒怎麼閒過,也算忙中偷閒吧。
但是他很快就不用擔心了,因為有人希望他永遠休息。
據記載,犬宅男當時正在接受醫生的體檢,身邊除了大夫就沒別人了。
體檢情況不錯,老頭的心情也不錯,為此還很風趣地開了個玩笑,說自己興許再活個100年沒問題。
別說100年,再活1天都有問題。
傍晚時分,一群不速之客闖了進來(門口沒有衛兵,或者是被幹掉了?),臉上殺氣騰騰,不像是來跟首相匯報思想的。
到底經歷過大風大浪,犬養毅並沒慌張,而是很鎮定地把這些人請到了接待室。
他大概還想跟憤青軍人們好好說道說道,所以冒出了一句“有什麼事可以商量……”可這些早已喪失理智的狂徒們根本就不願聽可憐的老頭子再嘮叨了,指揮官一聲令下:少廢話,下手!
隨著兩聲槍響,犬養毅頭腹部各中一槍。室外的侍女們急忙衝了進來,這時他還一息尚存,頭腦也清楚,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請把剛才開槍打我的人叫來,我想好好和他們談談,聽他們怎麼講……”
都這時候了,老頭還沒忘記“有話好好說”,哪怕那些是要他命的人。
惜哉,此古君子之風乎?
雖然我本人一向對日本政客並無多少好感,但犬老無疑是個例外。
痛苦並沒有馬上完結,一直到半夜11點,受了重傷的犬養毅才一命嗚呼。堂堂一國首相,元老重臣,就這樣被一群宵小給幹掉了。
對於殺手為什麼對犬養毅如此痛恨,連句囫圇話都不讓他講完,是因為按照當時日本民間的輿論,犬養毅已榮幸地上升到“非國民”級別了。
何謂非國民?簡單地說,也就相當於中國的漢奸,或稱之為日姦。這頂帽子著實非常嚇人。犬老自己當然不想要,可不要還不行,這是全國人民奉送的。誰讓你老人家犯了大家的忌呢?
日本這樣的國度和國民心理,屬於典型的不佔便宜就算吃虧的那種。別說大件物品了,就是路上有小零小碎,他看見沒人也想撿,更何況一個面積遠遠超過其自身國土,擁有這麼多礦產和森林資源的滿洲呢?
“九.一八”事變對中國人來說猶如晴天霹靂,日本人卻是另一番心境。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爽啊。
可是政府卻似乎不這樣看,到了犬養毅這老糟頭子那裡,更是畏畏縮縮,到現在連個“滿洲國”都不願承認(大家都知道所謂的“滿洲國”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再把滿洲還給中國?
犬養毅你到底是哪國人,究竟是站在誰的立場上說話的? !
老賊不死,真乃國之大不幸。
一般來說,要把誰的形象徹底搞臭,最好再弄點花邊出來。犬養毅這麼大年紀,說他玩女人包二奶還真沒什麼人信,那就說行賄受賄吧,對,他接受了張學良的賄賂。
這種花邊傳聞實在太有殺傷力了,到憤青軍人那裡更不得了。
本來就對你有看法,老傢伙你還真敢背地裡收張學良的黑錢,當然是殺無赦。
其實呢,張學良的確給政友會塞過錢,而犬養毅也擔任過政友會的總裁,但收賄賂的不是他,收的最多的是時任鐵道相的床次竹二郎。
清清白白的一個老頭子,冤哪。
殺完犬養毅,行動隊忽然發現漏了一個重要人物,到處都找遍了,沒有。
不管了,趕緊撲別的目標吧。
失敗。
亂哄哄的,又沒多少人,不失敗才怪。
最糟的是別動隊的行動也未成功。
別動隊隊員來自於日本一個極右翼的團體——愛鄉塾,主要由農民組成。這幫土老帽兒沒敢進變電所,只是遠遠地投了兩顆手榴彈就以為完事了。結果東京沒有陷入黑暗,自己倒先暗了。
“五.一五事變”,參與刺殺事件的11個主犯都受到了軍法審判。但在審判過程中,法官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在首相府中漏掉的那個重要人物,竟然是好萊塢喜劇大師——卓別林。
卓別林當時正帶著一家子在進行環球旅行,5月15日那天正好到達東京。
卓大師那名氣多大啊,整個日本萬人空巷,大家都以一睹這位傳說中的喜劇之王為幸。不僅如此,日本政府也準備了相當高的接待規格,以國賓待之,傳聞犬養毅要在家中親自接見。
要是那天真接見了,卓別林也就只好到另外一個世界去演他的《大獨裁者》了。
有一個人救了他。
這個人就是犬養毅的兒子犬養健,是他當天拉著卓別林去觀看相撲比賽,結果才使後者與死亡列車擦肩而過。
一個毫不相干的老外,怎麼惹上這群瘋子了,連他也要殺?
都說了,瘋子嘛,自然有瘋子的思維。
卓別林是美國來的,名氣大,殺掉他的話,可以激怒美國人,兩國到時免不了要被迫一戰,那樣就可以趁勢把他們比較討厭的美帝給滅掉了。
真是做夢呢。
其實,他們要是真把卓別林給幹掉,人家那才真叫冤大頭。
要知道,卓大師對日本是相當有好感的,那感情不比娶日本老婆的小泉八雲差,一生之中四赴東瀛,見誰都說日本好。
正誇著呢,卻差點讓被誇之人把性命給了結了,其情節之匪夷所思,連擅長演反諷喜劇的卓別林自己都缺乏這種想像力。
把法官弄得心驚肉跳的還在後面。
審判開始不久,法庭就收到了一封請願書。
濱口被刺的時候,法官也收到過請願書,那時候是一下子來了7萬多封,拆都來不及拆。這回好,只有1封。
可是這1份立馬就把那7萬份都一口氣比下去了。因為它不是一份普通的請願書,而是一份血書,上面全是血——用鮮血署的名字。
有多少名字呢?
35萬。
差不多是日本一個大城市的總人口了。
也不知道是怎麼弄出來的,不過估計肯定是厚厚一摞,翻也要翻好長時間。
請願書上只有一個內容,那就是要求法官念及罪犯“對天皇的忠誠”,予以全部赦免。
到這時為止,法庭裡已充滿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法官宣布,審訊繼續。
就算普通老百姓被殺了,也要一命低一命,現在死的是一國首相,你說要我們宣判兇手無罪釋放,這也太搞笑了吧。
挺得住是吧,好,再給來個重磅的。
很快法庭又收到了一封請願書。
還好,這封信裡面沒有幾十萬人刺破血指的行為藝術了,署名的只有11個,也沒用血手印。
不過更嚇人的是,從信封裡面掉出11根手指出來!
噁心加恐怖,大噁心加大恐怖,反正不從視覺和精神上盡情摧殘你一下就不算完。
這11根血手指是有說法的,把自己手指切下來玩兒的這11位仁兄表示:受審的軍官不用死。
為什麼呢?
有替死鬼啊。
你點一下,我們這缺了手指的,不正好11個嗎?我們替他們死。
法官狂倒。
法律審判遇到了輿論審判,有點吃不住勁了。
一邊是確鑿的罪證,一邊是洶洶的民意,聽誰的?
聽軍部的。
陸相荒木貞夫出來說話了。沒說之前,他先流淚了。
不是為當初拉他上來的老大橫遭不幸而悲傷,而是為殺人犯們的“赤誠之心”所感動。
下面的話跟寫血書的斷手指的那些人沒什麼兩樣,就是說他被這些“革命青年”們的“愛國行動”徹底征服了(“純真之青年做出如此之舉動,若想到其心情,實不能不讓人流淚”)。
看那調調,要不是年歲不饒人,“荒含淚”自己也有要加入“純真之青年”行列的意思。
本應運思縝密、老成持重的軍政高官搖身一變,也成了“愛國憤青”,法庭的最後判決也就可想而知了。
與多年前濱口被刺案的審判結果一樣,所有參與“五?一五事件”的人犯均得以“從寬發落”,不僅一個槍斃的沒有,還都按輕微刑罰處理,幾年後都被放了出來。
首相一死,整個內閣自然也只有關門歇業了。
正如濱口內閣的倒台,預示著“昭和恐慌”開始一樣。犬養內閣的消失,也標誌著一個時代的轉折,那就是政黨內閣的終結。
內閣從此將真正成為軍人的天下。
首相一再被暗殺,內閣一再被掀翻,讓坐在皇宮裡的裕仁也沉不住氣了。一個濱口內閣,一個犬養內閣,當初大家都說班子不錯,是“萬年內閣”。一萬年不指望,熬個幾年總可以吧,誰知道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全沒了。
難不成讓我這個天皇親自組閣,給自個兒打工吧?
左思右想,他召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在日本政壇上非常重要,重要到他雖已不居要職,卻依然沒有誰敢忽視他的存在。
扛鼎元老西園寺公望。
其實在明治時代,西園寺還沒有這麼矚目。那會兒的軍政兩界,伊藤博文、山縣有朋都是說話算數的頂級牛人,西園寺也就是在裡面湊個數而已。但這人有個優點,就是跟個老油燈一樣,比較經熬。
伊藤博文怎麼樣,權傾一時,真正的天皇底下他最大,但是一不小心,掛了。山縣有朋倒沒有碰上挨黑槍這種倒霉事,不過他歲數比西園寺大,早早地就到閻王殿去登了記。於是,明治元老,就剩下了一個西園寺。沒辦法,老天罩著他啊。
你就比如說暗殺吧,西園寺也不是沒碰到,早在“血盟團”開始“一人一刀”時,他就上了黑名單。結果,還沒輪到,“血盟團”就瓦解了,讓他逃過一劫。又比如說養生吧,山縣有朋其實壽也不算短,活到了80多歲,西園寺不僅比他小個十來歲,還一直撐到90多才嚥氣。
不服氣?你來。
這個東西就跟我們現在評“文化大師”一樣,本來不過是個民國時候看看門的,等到一幫真正的巨擘都死的死,散的散,你還能撐到不死不散,那你就可以當“大師”。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當然,西園寺可不是看門的,人家是裕仁爺爺——明治天皇的同學,而且門第顯赫得很,屬於宮廷貴族,自己又組過閣,當過首相,加上三朝元老(明治、大正、昭和)的身份,自然很得裕仁的尊崇和器重。
首相人選必經西園寺推薦,然後天皇核准,已成為昭和時代的一個不成文規矩。
關於這次的首相人選,裕仁給西園寺羅列了幾個條件,比如“具備出眾的人格”、“絕對不能接近法西斯主義者”。
話都是好話,但實際上空洞得很,跟沒說一樣。
什麼叫“出眾的人格”,滿朝文武,誰肯承認自己“人格低下”?吃政治這碗飯的,沒出事以前人格都很出眾,出了事背後一查都有一大堆屎。
還有那個“絕對不能接近法西斯主義者”,如果臉上不貼標籤,你怎麼知道別人心裡究竟怎麼想的,說不定他嘴上對法西斯的這一套不屑一顧,暗地裡卻焚香參拜呢。
估計西園寺也是聽得云山霧罩、無所適從,不過有一點他還是感覺出來了,那就是裕仁對內閣倒得太快這樁事很上心。
對了,穩定壓倒一切,這才是天皇真正想對他說的。
怎樣才能確保穩定,想來想去,還是要取得軍隊的支持。以現在這種動盪不安的政局來看,這比什麼都重要。
其實西園寺本人並不喜歡軍人,尤其不喜歡陸軍。當年他與陸軍大佬山縣有朋同殿稱臣時,就以自由派文臣的身份,跟對方對著幹,從不買賬,甚至取消過陸軍的擴編計劃。
但世易時移,“九.一八”事變後,軍人一個比一個囂張,輿論一個比一個狂熱,群眾一個比一個躁動,而老頭子手上又沒了實權,只能依靠天皇給面子倚老賣老,說句話別人願意听就聽,不願意聽他也沒辦法,所以也就只能對軍人低眉順眼了。
西園寺回去就琢磨開了,推薦誰呢?
當時的議會裡面,政友會佔了上風,是絕對多數黨,遠遠壓倒其競選對手民政黨。按照以往的習慣思路,首相人選如果從政黨裡面選的話,肯定是政友會總裁鈴木喜三郎。
至於如何取得軍隊的支持,西園寺準備必要時做出一些妥協,拉幾個軍人過來充充門面。
但是他大大低估了軍部的胃口。
犬養毅當初想加強對軍隊的控制力,所以找來荒木做陸相,本意是多個幫手,沒想到卻找來了一隻狼。犬老屍骨未寒,他就想變天了。
犬養毅在世時,曾提出要治一治軍隊中的浮躁風氣,並擬定了一份名單,要把30名問題軍官全部免職,此舉讓包括荒木在內的軍部幾個人大光其火,並留下了“心理陰影”,那就是政黨出來的人跟我們軍人就是不一條心,讓他們組閣,一有機會還是要來干涉軍隊的“統帥權”。
荒木便把他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事找來——這時候的軍部,參謀次長真崎甚三郎,日本憲兵司令秦真次(陸大21期)都是以荒木為首的皇道派分子。大家一商量,犬養不是死了嗎,還不算完,這次無論如何要抓住機會,讓政黨內閣徹徹底底斷了香火。
然後荒木(一說是秦真次)就來找西園寺,開口見山,傳達了軍部,實際上就是他們這幾個人的意見:絕對反對由政黨來組閣,因為這些靠嘴皮子混飯吃的傢伙根本沒有什麼“業績”,人心難服,如果還讓他們上台,國家遲早還得出事。
西園寺蒙了,他這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人家這雖然只是意見,其實跟通牒差不多:嘿嘿,不聽我們的,出了事你自己兜著。
首相不用政黨裡的人,那用誰呢?
乾脆,直接找個軍人來做首相吧。大家都沒話講。
一個人浮出海面——退役的海軍大將齋藤實。
齋藤出任首相,其實並不突兀,因為在這之前就有預兆。
在此之前,西園寺曾就首相人選與海軍中的傳奇人物東鄉平八郎進行過會談。
明治時代,日本有兩位“軍神”,一位就是我們前面多次提到過的乃木希典,代表陸軍系統,還有一位就是海軍裡面的東鄉平八郎。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東鄉平八郎甚至比乃木希典更有資格獲得“軍神”的稱號。這位常年掛著“一生伏首拜陽明(明朝研究心學的那位聖人)”腰牌的日本海軍頭頭,在日俄戰爭中最為出彩,就是他,充分發揮了蜉蚍撼大樹的精神,一天之內,率日本聯合艦隊把俄國太平洋艦隊和波羅的海艦隊全給殲滅了,從而一舉奠定了此戰勝利的基礎。
我們不知道他與西園寺都具體談了些什麼,但海軍出來的,當然幫著海軍講話,可能他還得幫西園寺分析,你要是用陸軍這些刺頭的話,他們會怎麼怎麼給你找麻煩。我們海軍就不一樣了,素質高啊,在外面也比陸軍有見識、會打交道,比如我那裡就有一位叫齋藤實的很合適……
這次談話兩年後,東鄉就一命嗚呼了。
臨死之前,他終於如願以償地讓海軍比陸軍提前一步,坐上了首相的交椅,也算可以瞑目了。
當然了,推薦後備幹部嘛,要說一點私心都沒有也不可能。事實上,齋藤與西園寺也是有過一點關係的,那就是早在西園寺組閣時,他就在內閣擔任過海相,多多少少也算自己人。
可憐那個鈴木喜三郎還在蹺著二郎腿等西園寺推薦他的時候,人家齋藤早已把家搬進了首相官邸。
日本歷史上第一個軍人內閣就這樣誕生了。
其實西園寺最初的設想是很有些不厚道的,他是要利用齋藤內閣過渡一下(即所謂“過渡內閣”),靠他們鎮住小鬼,保證局勢平靜,也就是裕仁所期望的“穩定”後,再著手恢復政黨內閣。但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他的預想,軍人內閣這駕馬車上了道就再也停不下來,從此政黨內閣真的壽終正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