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帝國政界往事·大清是如何拿下天下的·終結版

第4章 第三章中國歷史的拐點:決戰山海關

一片石是個景色優美的地方,位於山海關和遼寧省綏中縣交界處不遠的地方,南面幾公里外就是大海,北面則是逶迤遠去的燕山山脈。這裡,差不多已經接近遼西走廊最為險峻的出入口。很有意思的九門口水下長城,現今是一處文化遺產公園,招徠了眾多遊人看客。風景區裡有一個景觀,名字叫藏兵洞,據說是當年吳三桂先是防禦清兵,後是對抗李自成的軍事設施。如今看去,依然透著一股陰森詭異。 那些快樂的看客中,應該有人知道:三百五十年前,這裡曾經發生過一次屍橫遍野的大會戰。這次大戰發生在李自成、吳三桂、多爾袞之間。在當時,這三個人分別代表了中國大地上最重要的三支政治力量。在一片石,這三種力量第一次交織纏綿在一起,搏殺演變,最後,令中國的面目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人類發展史一再證明:任何戰爭的最後勝利,都不是僅僅依靠軍事力量就能夠取得的。兩千五百多年前誕生的《孫子兵法》,至今被認為是中國軍事理論的經典之作,並在世界範圍內受到越來越廣泛的關注。這部偉大著作的作者孫武認為,有五大要素決定戰爭勝負:“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大體上,第一條指的是天理人心,第二、三兩條指的是天時地利,第四條指的是將領素質,第五條指的是誰更法令嚴明。他認為,只要看清楚這五條,就可以知道勝利屬於誰。孫子認為,通過七個方面的計較,可以知道上述五大要素的具體情形:雙方元首誰更有道?雙方將領誰更有才幹?雙方誰更佔據天時地利?雙方誰更法制嚴明?雙方兵眾誰更強健?雙方部隊誰訓練得更好?雙方誰更賞罰嚴明?

在這“五事七計”中,“道”最為重要,永遠是第一位的——交戰雙方誰更合乎天理人心,也就是民心向背。所謂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亦即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謂也。實際上,講的就是政治清明與否的問題。 (李零《兵以詐立》第三講,第61頁)事實上,這一條根本就是靈魂。因為,它可以決定雙方將領的優劣,決定法令是否嚴明,決定兵眾與部隊的訓練,當然也直接決定賞罰是否公正。 應用這種理念,可能會幫助我們理解李自成、吳三桂、多爾袞為代表的三種力量在一片石博弈的結果—— 歷史氣象研究證明,晚明時期全球進入了一個小冰河期,導致世界範圍內氣候大面積、高強度的反常。在此期間,中國的自然災害發生頻率極高。陝西、山西、河南等省份連續七年大旱,歷史文獻上記載:當地人民吃光草根樹皮之後,爭食雁糞,甚至吃觀音土、青葉石充飢。這種礦物質用水煮之後,呈糊狀,吃下去可以充飢。但幾日後,便在腸胃裡凝結成塊,導致死亡。而真正意義上的人吃人現象,也在南北方大量出現。翻檢當時史料,很難找到政府興修水利、發展生產、減免賦稅、賑濟災民的努力,而催徵各種苛捐雜稅的記錄則比比皆是。甚至崇禎皇帝在死前一個月,還發出過一道詔書,命令各地官員加緊徵收賦稅。李自成進入北京之後,在皇宮大內搜檢出三千七百萬兩白銀,舊藏黃金四十餘窖,約一百五十萬兩。在崇禎皇帝身邊擔任檢討的楊士聰著有《甲申核真略》一書,他記錄並感嘆說:“嗚呼!三千七百萬!拿出一個零頭就抵得上兩年加派了。”他很悲傷,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聖明的皇帝究竟在想什麼?

帝國官場的景像也令人很難樂觀。當時,北京城裡有“餉不出京”一說。據說,發往各地的軍餉有一半以上要留在京城。其中,20%到30%是給各級財政主管官員的回扣,另外20%到30%是打點各部門官員,以便朝中有人好升官。各種文獻中,對帝國官場幾乎無官不貪的情形有極多的記載,稱得上數不勝數。有兩句經典的設問,道出了當時的實情:“何處非用錢之地?何官非愛錢之人?”(《明史》卷二百五十八,韓一良傳)於是,官因為錢而升,升了官自然加倍搜刮地皮以補償。人們普遍通過一個反問句式,確認著一個帝國時代的信條:若不能弄錢,當這個官幹什麼? 政治上的渾濁,可以天然滋生出淘汰廉能之士的機制。在我國歷朝歷代,這幾乎成了一個鐵打的定律。若從社會控制的角度觀察,不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對於一個國家與社會最大的傷害,一定是來自這個國家政權本身,來自決策者的自私、無能與貪婪,來自對此缺少制度性約束的機制,外部敵人所能帶來的損害永遠是第二位的。誠如毛主席所說: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僅僅是變化的條件而已,外因是通過內因而起作用的。溫度永遠不能令鴨蛋孵出小雞,只有雞蛋才行。這應該也是一條類似牛頓定律一般的鐵律。

晚明時期,為了提高部隊的戰鬥力,崇禎皇帝曾經提高軍功獎勵標準,將殺死一名敵人獎勵三兩白銀提高到五兩。有證據表明,為了得到獎賞,帝國軍隊中普遍存在殺良冒功現象。譬如,崇禎四年,陝西副總兵上報殺賊五十的軍功,檢驗結果是:其中有三十五顆首級是婦女和孩子。崇禎五年,山西官兵追剿農民軍到河南,領兵將領要當地縣長為自己報功。縣長說:“沒有敵人的首級怎麼報?”那位將領回答說:“這個好辦。”很快命人送來了一千多個人頭。結果,縣長在其中發現了八十多個縣學學生的腦袋。 那位當年推薦過袁崇煥的著名官員侯恂,曾經給洪承疇寫過一封信,其中談到了當時廣為流行的一句話,叫作“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顯然,老百姓對官員和官兵的恐懼,已經超過了賊匪。當時的觀察家注意到,北京城里普遍瀰漫著一種情緒——“流賊到門,我即開門請進”。 (計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九,北都崩潰情景)

決策層失道且無能,導致貪官污吏橫行,法紀蕩然無存,社會離心離德,在此情形下,輕動刀兵的結果,勢必蘊含了不可測之後果,最終不可能不自取其辱。 崇禎皇帝就是在這樣的社會狀況下,走向絕路;而李自成也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一路所向披靡地走進北京城的。有記載顯示,崇禎三年以前,李自成是甘肅總兵楊肇基手下的一個把總。崇禎二年底到三年上半年,皇太極第一次率大軍打到北京城下時,楊肇基奉命進京勤王。在金縣,李自成和他的弟兄們譁變,投入了暴動的農民軍。 (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五,李自成起) 此後的十餘年間,李自成並沒有特別明確的政治綱領,其情形大約和陳勝、吳廣的“苟富貴,毋相忘”恰相彷彿。 崇禎十一年底,在洪承疇、孫傳庭的打擊下,李自成全軍覆沒,只帶著十八騎逃進商洛山中。此後,他的堅忍不拔、多爾袞大規模進入中原、崇禎皇帝的庸劣與河南嚴重的自然災害,四者合一,幫了他的大忙。到崇禎十三年年底,在得到李岩等知識分子的幫助後,他第一次提出了“迎闖王,不納糧”的政治口號,並由李岩替他編出了朗朗上口的歌謠。歌詞大意是:“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等等。由此,與大明帝國形成鮮明對照,受到飢寒交迫的中原人民的熱烈歡迎。

有證據顯示,進入北京之初,李自成的部隊軍紀嚴明,並曾經處死過騷擾百姓的軍士。可能是下列兩個原因,導致了這支大軍戰鬥力的衰減。 首先,李自成提出三年免納錢糧的政治承諾之後,必須籌措大批量的糧餉以供給他那百萬大軍。這種財政上的壓力,應該是他向原大明帝國官員們逼繳錢財的基本原因。假如考慮到大明帝國官員們的貪婪與腐敗,這種措施顯然具有毋庸置疑的正義性,然而,卻也具有很難遏制的傳染性腐蝕力量,從而被追逼的範圍,由舊政權官員迅速蔓延到了商戶和普通百姓人家,造成了災難性的後果。有記載說,當李自成下令討伐吳三桂時,他的部隊中,許多官兵的脖子上掛著數量不等的金銀項鍊,腰間攜帶著珠寶銀錢,兩隻手臂上則戴著大約不止一個金銀手鐲。很難想像,這些將士會在心裡想著如何奮勇殺敵。

另外一個因素則與偉大的弗洛伊德學說中“力比多”作用(指人心理現象發生的驅動力)有密切關係。這種源自荷爾蒙的力量無所不在,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這支勝利開進帝國中心的大軍,曾經有效地控制住了這種衝動。 據文獻記載,當時,大明帝國皇宮中有大約九千名宮女。其中,純粹為了追隨先皇帝於地下的人數不是很多,有大約兩三百人因為害怕受辱而自殺。其餘的除留在皇宮中繼續服役之外,大部分被分配給了各級軍官和戰功卓著的人們。最多的可能分到了三十人左右,少的則三四人、一二人不等。 當時,發生過一個驚人的事件:有一個姓費的宮女,據說是皇宮中最美貌的女子之一。李自成做主,命她嫁給一位青年軍官。這位姓羅的將軍可能是李自成最為欣賞的部下。不料,在新婚的當天晚上,這位費姓女子將酒醉的羅將軍殺死後自殺。李自成震驚之餘,很有風度地下令禮葬這位烈性女子。有人推測,這位宮女想要刺殺的目標,本來是李自成。

關於陳圓圓的故事有多種版本,流傳極廣。有一種說法,認為這個故事發生在大軍第二號統帥劉宗敏身上,還有人認為故事的男主角應該是李自成。在學術界能夠考證出權威說法之前,我們姑且存疑。不過,無論如何,這個故事想必不是無中生有。這種發生在軍隊最高統帥中間的事情,在對吳三桂產生重大影響的同時,不可能對這支軍隊毫無影響。事實上,已經有足夠多的文獻可以證明這種影響深重的程度了。譬如,有記載說,在安福胡同,“一夜婦女死者三百七十餘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悉怨悔”。 (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十,姦淫)據說,有些士兵是帶著搶來的女子在城牆上站崗的,為了害怕被查哨的長官發現,他們通常的做法,是將那些女子扔到城牆外面去。北京城牆的高度大約都在十米以上。

李自成就是在這種情形下,率領部隊開往山海關並投入一片石大會戰的。此時的吳三桂,夾在李自成和多爾袞之間,應該是最難受的一個人。 吳三桂,字長伯,江南高郵人,落籍遼東。他是武舉出身,父親吳襄曾經是錦州總兵。按照明朝的軍事制度,吳三桂中武舉後,承父蔭授職都督指揮。後來,吳襄因為失誤軍機罪被捕入獄,吳三桂則因軍功晉升總兵,負責寧遠的防守。從年齡上推算,他的青少年時代應該是在與八旗清軍搏殺的金戈鐵馬中度過的。 吳三桂的臉上有一道刀疤,很深很長。據說,這道疤是他青年時代,為了救他父親而落下的。當時,吳襄被敵人重兵團團包圍,情形危殆。據守城中的吳三桂請求主將出兵救援,主將和其他將領誰也不敢出城。吳三桂遂帶領自己的五百名部下,衝出城去,殺入戰陣。救出父親後,复殺出重圍。就此,留下了這道傷疤。這件事情,令他一戰成名,給他帶來了光榮與尊敬。有史書形容他“勇冠三軍”。這可能是後來即便聲名狼藉,還有一幫子傢伙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原因。

崇禎十七年正月,吳三桂的父親被重新起用,受命提督京營。吳三桂被封為平西伯,進入了帝國貴族行列,並成為寧遠、山海關一線的最高軍事統帥。這一年,吳三桂應該是三十歲剛剛出頭。此次晉封勳爵,應該與福臨繼位後,多爾袞以順治皇帝的名義命令濟爾哈朗攻打寧遠有關。有證據顯示,當時,濟爾哈朗在寧遠城下,曾經受挫於吳三桂之手。有人認為,吳三桂主要是繼承袁崇煥“憑堅城,用大砲”一策,取得的勝利。也有人認為,吳三桂在野戰中也頗有斬獲。不管怎樣,濟爾哈朗確實曾經有些狼狽地退回了瀋陽。為此,吳三桂在寫給皇帝的報告中還覺得很蹊蹺,不明白為什麼一次不大的挫折,就會讓濟爾哈朗匆忙退兵。由此懷疑瀋陽城里或許有內訌。濟爾哈朗回瀋陽後不久,便召開會議,主動要求諸王貝勒大臣向多爾袞匯報工作,並提出將多爾袞的名字排列在自己前面,可能也和這一次挫敗有關。 在二十多年的反復攻守搏殺中,駐守在寧遠、山海關一線的明軍經過千錘百煉,已經成為大明帝國軍隊中最為強悍的一支,素有“關寧鐵騎”之稱。剛過而立之年便成為這樣一支大軍的統帥,吳三桂當然不會是等閒之輩。之所以在官方和民間記載中,很少看到關於他的正面記載與評價,顯然和他後來降清又叛清、使自己成了幾乎所有人的敵人有關。 事實上,在正月裡冊封吳三桂為伯爵時,崇禎皇帝可能就有了調他和關寧鐵騎前來拱衛京師的意思,但皇帝瞻前顧後,不願落下將關外國土拱手讓給清兵的罵名。於是,此事便一直擱置在那裡。此時,皇帝缺少戰略頭腦、一再錯失良機的惡果已經不斷顯現出來,他仍然毫無悔悟,在錯誤中繼續不停地滑行著,似乎已經失去了進行正常判斷的能力。 到二月二十八日,皇帝詔天下兵馬入京勤王,並把幾位大臣要求調吳三桂入衛京師的報告,交給兩位內閣大學士陳演、魏藻德,讓他們拿出意見來。這兩位大學士恍若呆鵝,誰都不敢應對。退出來後,這兩個傢伙嘀嘀咕咕地商量:“現在皇帝急了,想調吳三桂進京。若事情平定下來後,以喪失國土的罪名修理我們怎麼辦?”(《小腆紀年》卷三)最後,他們想出的主意是,動員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去說服皇帝:不必放棄關外土地,只要吳三桂回來就可以打敗李自成。 就這樣,一直拖到三月六日,皇帝方才下定決心詔吳三桂入衛。這一天,李自成已經來到距離北京三百里左右的宣化。寧遠距離北京八百里,山海關距離北京六百里。宣化、居庸關一線的明軍必須能夠堅守城池,有效遲滯李自成的行軍速度,吳三桂才有可能趕到他的前面到達北京。 事實證明,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宣化總兵張承胤和監軍太監杜勳已經決定投降,只有巡撫朱之馮決意堅守。杜勳前去勸告巡撫不必做無謂的犧牲。巡撫指著杜勳的鼻子罵道:“皇帝如此信任你,你卻通敵背叛。你還有什麼臉面去見皇帝?”史書記載說:杜勳“笑而去”。當李自成大軍來到城下時,這位巡撫下令開砲,所有士兵“默無應者”。他自己動手準備點火放炮,卻被人在後面拉住了手。巡撫仰天大哭,南向叩頭,給皇帝寫遺書,建議皇帝“收人心,勵士節”,遂自縊而死。 (《明史》卷二六三,朱之馮傳) 數日後,居庸關守軍亦開城投降。 根據帝國慣例和皇帝的命令,吳三桂放棄關外土地西向入援時,需要把山海關外寧遠一線的五十萬人民遷入關內,這可不是一個小工程。吳三桂選數千精兵隨自己殿後,於三月十六日,護送那扶老攜幼的五十萬百姓遷移進了山海關。隨後,向北京進發。如此算來,他的入援速度應該算是夠快的了。 三月二十日,到達丰潤時,吳三桂接到報告:北京已經陷落,昨日凌晨崇禎皇帝自殺殉國。就此,吳三桂無君可忠、無國可守,立即變成了一隻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他返回山海關,注視著形勢的發展。 李自成進入北京之後,馬上命令吳三桂過去的戰友、如今獻出了居庸關的原大明總兵唐通攜帶四萬兩白銀,還有由牛金星起草、吳襄照抄的所謂親筆信,前去山海關招降吳三桂。吳三桂收下了銀兩,表示願意接受招降。隨後,將山海關防務移交給唐通,自己率兵離開山海關,準備進京去見李自成。結果,走到永平(即今日河北省盧龍縣)時,得到了關於自己的最新消息:他的家產已經被查抄,他的父親被拘押拷掠錢財,他的愛妾陳圓圓被人霸占。 吳三桂大怒,拔劍擊案,怒吼曰:“逆賊如此無禮!我吳三桂堂堂大丈夫,豈肯降此狗子,受萬世唾罵!”隨即,他再次率軍東返,向唐通突然發起攻擊,一舉奪占山海關。 同時,吳三桂以給父親回信的名義,正式向李自成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在信中,吳三桂大義凜然慷慨陳詞,其中的一些名句,堪稱我國古代官樣文章之經典。譬如:“父既不能為忠臣,兒安能做孝子?兒與父訣,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並發表了聲討李自成的檄文,其中有一句模仿駱賓王《討武曌檄》中的名句:“請觀今日之域中,仍是朱家之正統。” 李自成遂決定親率大軍討伐。 就這樣,歷史在一個小小的拐點處輕輕一轉,從此,一切都變得全然不同了。吳三桂可能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轉,給中國帶來了多麼巨大的影響與全新的格局。 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遵循的是實力加暴力原則,被推翻或強力打斷的帝制正統,必須由那種有實力、有能力又能編造出天命所歸之神話的強人以暴力來接續。這是中國政治與中國人真正不幸之所在,卻也是中國歷史的真實景象。因此,此時的吳三桂是投降李自成,還是投降多爾袞,或者先擁戴一個朱家皇室子孫為號召、等到拿下天下後再換成自己,再或者索性他自己稱王、稱霸、稱帝,至少在理論上講,已經均無不可。端看他的本錢、本事和運氣如何了。 ——三十歲出頭的吳三桂有本錢,不大,可也不算特別小,那就是他所統帥的四萬關寧鐵騎。關於關寧鐵騎的人數,有許多種說法。有萬人以下說,有四萬人說,有六萬人說,有十萬人說。還有一種說法最玄,說是有五十萬關寧鐵騎,這可能是按照軍戶數,把男女老幼病殘孕都加上了得出來的數字。實際上,可能有四萬作戰部隊,再加上一些後勤保障閒雜人等。這已然不算少了。翻翻史書,中國歷史上,有百八十個人擁戴就敢稱王稱霸、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的人,為數可是不少。 ——吳三桂有本事,不小,可也不算特別大。這從他的結局裡可以看出——年屆六十起兵造反,最後身敗名裂在二十歲的康熙小皇帝手中。平心而論,伴君如伴虎,沒有人不怕那些權勢者特別是帝王們的翻臉無情,“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本來就是中國政治文化傳統的一部分。吳三桂能夠“衝冠一怒為紅顏”,能夠不甘心受人擺佈,在六十歲了還要勉力放手一搏,應該說,算是條血性漢子。做這些事情時,他是否有、有多少為天下蒼生考慮的因素,頗值得懷疑。私心與公義,情慾與理性,對於他似乎始終是個問題。他長於戰陣,短於廟堂,顯然不是個經天緯地的大才。總體上看,此人缺少政治上的器量格局,心胸眼光、謀略素養等等都顯得不那麼大氣,似乎就是一個威風八面的大將軍或者亂世之中割據軍閥的材料。 ——他的運氣不壞,可也不算特別好。生逢亂世,偏偏那些有大才幹的人被一一淘汰出局,令他們用心血才華加上國家大把真金白銀錘煉出來的大軍,穩穩噹噹地落到他的手裡。被逼得不但保不住心愛的女人,連自家的腦袋都快保不住時,偏偏又碰到多爾袞正帶著大軍往山海關走。本想效仿申包胥哭秦庭,在成就一番復國大業的同時,順便吐出堵在胸口的那一口惡氣,偏偏形格勢禁之中,那多爾袞又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弄得他只能乖乖就範,順著人家畫出的道兒往前走。好不容易刀頭舔血、坐穩了雲南王的寶座,偏偏那不依不饒十九歲的康熙小皇帝又是中國歷史上首屈一指數得著的有為之君…… 和多爾袞、康熙比起來,甚至和李自成比起來,這吳三桂只能算得上是個二流人物。九泉之下有靈,吳三桂大約很難不發出“既生瑜,何生亮”之感慨。 就是在這種情勢下,吳三桂於三月二十九日派人前去向多爾袞借兵。 當此時,彷彿上天特別眷顧吳三桂和大清朝一般,正當李自成的大軍逼近山海關之際,多爾袞率領傾國之軍也正行進在通往山海關的大路上。我們將會看到,在未來的歲月裡,多爾袞的政治軍事才華被他淋漓盡致地發揮到了極點。在中國歷史上,多爾袞真正發揮主導作用的時間,滿打滿算只有七年左右,但是,就是在這短短七年時間裡,在他手上,完成了中國歷史一次天翻地覆的大變動。 在極短時間內,對瞬息萬變的局勢作出準確無誤的判斷,有如神助般抓住轉瞬即逝的時機,以霹靂手段準確而完整地建立起對一塊廣大而陌生土地的有效控制和管理。如果以區區七年這一時段計算的話,在廣大的中國土地和漫長的中國歷史上,除了漢高祖劉邦,還很少有其他人能夠像多爾袞做得那樣出色。 西楚霸王項羽曾經在六年時間裡縱橫天下,所向無敵,但僅僅是在他那匹戰馬奔騰所到之處而已。在六年之內,沒有什麼人能夠像項羽那樣武功卓絕,輝煌耀眼。而他卻也從來沒有能夠在更廣大的全國范圍內建立起長久的秩序。 多爾袞卻做到了,做得乾淨利索。 應該說,這裡面有明、清、農民軍三方多年博弈所形成的大勢使然,但多爾袞本人的素質決然不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素。他的學習能力,他的判斷能力,他的隨機應變能力,他的意志力,他的執行力,他的洞察力,全部稱得上超一流。使他所做的所有工作中,有相當一部分可圈可點,令人嘆為觀止。卻也還有一部分,則罪惡累累,令人髮指,使後世的人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根本就不願意正眼打量他。 本來,大清朝將大明帝國視為最重要的敵人長期對峙。皇太極在世時,曾經試圖與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軍建立聯繫,以便聯手對付大明帝國。福臨繼位,多爾袞攝政之後,在大明崇禎十七年、大清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正月二十七日,多爾袞曾經派專人攜帶一封以大清皇帝名義寫的信,前去尋找農民軍首領,希望同心協力,並取中原,共享富貴云云。當時,多爾袞們甚至不知道這封信應該寫給誰。 (《明清史料》丙編,第89頁,《致西據明地諸帥書稿》) 三月十九日,崇禎皇帝自殺,李自成開進北京時,多爾袞正在全力對付豪格。 四月初一日,豪格被廢為庶人後,他們已經知道吳三桂撤離寧遠,多爾袞立即開始著手準備對大明的新一輪進攻。 四月初四日,在蓋縣溫泉療養院養病的大學士範文程星夜趕回瀋陽,並先後上書多爾袞,指出大局已經進入了一個關鍵時刻,成就大業在此時,貽誤良機痛悔莫及也在此時,簡捷明快地為在黑暗中摸索的大清王公貝勒們指明了方向—— 當時,李自成攻取北京的消息尚未傳來。範文程便告訴他們:大清雖然是與大明爭天下,但以當前形勢判斷,應該立即實行工作重心的轉移,未來的主要敵人是農民軍。 在政治方略上,範文程建議他們:過去燒殺搶掠、唯金帛子女是圖的做法,讓人覺得胸無大志,不可能真心歸附。必須改變已往的這種做法,嚴明紀律,秋毫無犯,官仍其職,民安其業,錄用賢能,撫恤孤苦,由此,大河以北,可傳檄而定矣。 在指導思想上,範文程鄭重警告他們:自古以來,沒有嗜殺而得天下者。要是只想在東北地區稱王稱霸就算了,要想拿下中華大地,就非安百姓不可! (《清史稿》卷二三二,範文程傳) 當時,幾乎所有大清王公大臣還都一片懵懂,沒有人能夠意識到範文程這些忠告的重要與及時。然而,史家評論說:“多爾袞深納之。”就是說,他聽進去,照著辦,徵江南之前也基本上做到了。於是,大明帝國就變成了大清朝。明清史學者孟森先生認為,範文程的這個建言,“於清之開國,關係甚鉅”,而多爾袞的“明達足以聽納正論”,則是他僥天之幸,成其大功的重要原因。 (孟森《明清史講義》) 多爾袞緊急發布軍令,命國中“男丁七十以下,十歲以上全部從軍,成敗之判,在此一舉”。 (《李朝實錄》仁祖,二十二年四月庚辰) 四月七日,舉行誓師大會,多爾袞以大將軍名義率軍出征,意圖取吳三桂撤離後的寧遠,然後攻打山海關。 四月九日,大軍開出瀋陽。滿、蒙、漢八旗共計十八萬人。 多爾袞傾全國之眾,真的是只有區區十八萬兵馬! 有學者統計,大清朝入主中原四年後,即順治五年,滿、蒙、漢八旗男丁總數為346931人。其中,漢軍八旗男丁為262816人,蒙古八旗男丁為28785人,滿洲八旗男丁為55330人。 (安雙城《順康雍三朝八旗丁額淺析》,《歷史檔案》1983年第二期。轉引自高凱軍《通古斯族系興起的“遞進重構”模式》)漢軍八旗人數將近滿洲八旗的五倍,是滿蒙八旗合在一起的四倍。另有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估計,早在萬曆年間,大明朝的人口總數可能就已經超過了一億人。歷史幽深處之不可不察,真是令人驚心動魄。 四月十五日卯時,即早晨五點到七點之間,本來和朝鮮世子約好一起行獵的多爾袞,見到了吳三桂派來借兵的代表,並且第一次知道了北京城裡所發生的一切。為了更準確地知道吳三桂借兵的含義,我們需要知道另外一個情節:在此之後,江浙一帶抗清的人們也曾經出去借兵,他們真正是去借外國兵——日本兵。不同的是,多爾袞答應出兵,也真出了,雖然是另一種出法;而日本先是答應後來沒有出而已。實事求是地說,他們藉兵,和春秋戰國時代申包胥七天七夜哭秦庭,借秦兵复楚國大體上應該是一樣的,和大唐時代借西北部族之兵平息內亂也基本類似。 吳三桂很煽情,在寫給多爾袞的信中“泣血求助”,曰:“除暴剪惡,大順也;拯危扶顛,大義也;出民水火,大仁也;興滅繼絕,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況流賊所聚金帛子女不可勝數,義兵所至,皆為所有,此又大利也。這種摧枯拉朽的機會,實在是千載難逢。”吳三桂請求並承諾說:“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合兵以滅流寇,則我朝不僅用財物報答,還將割讓土地以為酬謝。” 吳三桂錯了。他以為女真人還和以前一樣,用割地賠款就可以滿足。他不知道,在範文程的建議下,多爾袞想的根本就是登堂入室,拿下全中國,做天下的主人。 多爾袞當即下令召開緊急會議,全面接受了範文程、洪承疇的建議,進軍所向,全部改用了為中原人民複君父之仇的名義。同時,以處死相威脅,嚴申不許擾民,並下令將行軍速度提高一倍,兼程趕往山海關。 多爾袞回复吳三桂的信,寫得特別技巧老到,對於借兵這同一件事情,有著意味深長的另一種表述:“……至於今日,唯有底定國家與民休息而已。因此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期必滅賊,出民水火,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他安慰吳三桂,“過去,雖然你與我為敵,今天卻不需要有任何疑慮。為什麼?就像昔日管仲射齊桓公,齊桓公反而以管仲為仲父,終於成就了霸業。今天,你能給我寫信,我深為欣慰。你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進位藩王,一得以報國仇,二可以保身家,世世子孫長享富貴,永如山河……” 這裡,既沒有把門關死,說的又和吳三桂是兩碼事兒。此後,雙方信使往來凡八次之多,吳三桂堅持借兵,多爾袞堅持自己的表述。隨著李自成大軍的逼近,吳三桂在火裡,多爾袞則在清涼的水邊注視著吳三桂,觀察著火候。 四月二十一日,李自成率領號稱二十萬大軍開始攻打山海關。有記載說,城池的一角曾經險些被攻破。吳三桂終於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當夜,多爾袞則適時地來到了山海關外五里處的歡喜嶺。 此時,在多爾袞面前,吳三桂已經大體上失去了討價還價的資格。在舉重若輕、若有若無之間,多爾袞想必已經不需要做更多的事情就完成了主客易位——吳三桂由主變為從,而多爾袞則由客變成了主。事者,勢也。吳三桂應該知道了身不由己、求人真難的滋味。 第二天,四月二十二日,吳三桂率關寧鐵騎與李自成大軍激戰於一片石,多爾袞與八旗鐵騎隱藏在側,觀察著戰場形勢。史書記載說,激戰中,被優勢兵力攻擊下的關寧鐵騎漸漸不支。突然,從海上刮起一陣大風,捲起漫天沙塵,咫尺不見人影。多爾袞指揮數万八旗將士齊聲鼓譟,“聲傳十里”。據說,如此三次鼓譟之後,大風霾漸漸轉弱。八旗鐵騎遂在多爾袞之號令下,疾馳而出,向農民軍猛烈衝擊。一旁觀戰的朝鮮世子在給朝鮮國王的一份秘密報告中寫道:“僅僅一頓飯的工夫,戰場上便積尸相枕,瀰漫大野。”農民軍全線崩潰。吳三桂和阿濟格二人率軍一直追擊到了永平。吳三桂派人提議以交出明朝太子為停戰條件,李自成接受了這個條件,將太子送到吳三桂軍營,吳三桂方才收兵。 這一仗打下來,對於吳三桂來說,一切就不太容易改變了。前方,是已經不共戴天的李自成;後面,是虎視眈眈的多爾袞;身邊並肩作戰的,則是只要一說起殺人放火搶東西就兩眼放光、一臉色迷迷的阿濟格。而這阿濟格偏偏又是一員異常兇猛的戰將。有一種說法認為,此次大戰甫一結束,多爾袞立即以順治皇帝的名義冊封吳三桂為平西王。這種說法可能不是事實。另一種看法則認為,吳三桂封王是在多爾袞進入北京之後。事實上,這已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按照多爾袞的旨意辦事之外,吳三桂已經基本沒有了輾轉騰挪的餘地。 後面所做的一切,多爾袞都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在進軍北京的路上,他讓吳三桂率關寧鐵騎在前面開路,讓阿濟格以為中原人民複仇義兵的名義陪伴在旁,讓范文程以自己的名字和漢官頭銜發布秋毫無犯的安民告示。同時,再次重申動百姓一棵草、一粒米者即為違犯軍法,當處死,相關長官一體問罪。因此,有記載說,儘管清軍食品短缺,“人馬飢餒”,但從未發生騷擾百姓的事件,甚至有路過州縣的長官拿著慰問品前來獻殷勤時,多爾袞仍然下令“不受所獻”。 (《沈館錄》卷七,《遼海叢書》第四冊) 一路上,吳三桂以大明“欽差鎮守遼東等處地方總兵官平西伯”的名義發布文告,準備擁立太子,復辟明朝。 (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十,附記野史)於是,在進軍北京的六百里大路上,他們真個是如探囊取物一般輕鬆且神速——二十五日軍次撫寧,二十六日到達昌黎,二十七日屯駐灤州以南,二十八日過開平衛城以西十里,二十九日到玉田,三十日至薊州,五月一日來到通州西二十里,北京城已是近在眼前。遙想當年的艱辛,此時的多爾袞可能在睡夢裡都會樂得直冒鼻涕泡。 李自成四月三十日在紫禁城匆匆即皇帝位,然後便向陝西撤退。臨走時,按照他那狗頭軍師牛金星的主意,為了仿效西楚霸王的千古豪氣,在凝聚了幾百年民脂民膏的紫禁城中放了一把大火。這把大火燒了三天,除一座武英殿尚完好之外,其餘大體殘破不堪。 而吳三桂,則接到多爾袞的命令,讓他繞過北京城繼續向西追趕李自成,不許他護送太子進入北京。就此,吳三桂借兵復國的如意算盤算是徹底落空了。 當時,北京城內外盛傳吳三桂大將軍已經奪回太子,將要擁戴太子回京登基。一批原明朝官吏準備了全套的法駕鹵簿,出朝陽門五里前去迎接。結果,煙塵起處,大軍浩浩蕩盪蜂擁而至。只是,他們擁來的不是皇太子,而是大清攝政王多爾袞。大清鐵騎終於在大明皇家儀仗的“迎接”下,進入了北京城。隨著多爾袞踏進朝陽門,中國封建歷史進入了最後一代王朝——大清朝。 這一天,是大明崇禎十七年、大清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五月三日。這一年,多爾袞三十二歲。他比吳三桂年長約兩歲。 兩天后,五月五日,多爾袞發布了第一份政治宣言,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軍民者非一人之軍民,有德者主之。我今居此,為你們明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賊不滅誓不返轍。”顯然,這是一篇話裡有話,伸縮餘地很大的聲明,似乎並沒有入主全國的意思。此後,他發表的一些文告和談話也保持著這種姿態,一再聲稱“非有富天下之心,實為救中國之計”,甚至放出了可以考慮和南京弘光政權“南北分治”的空氣。 (談遷《棗林雜俎》,仁集,《北使事宜》條)這種談話,一方面可以理解成是對全國、特別是對南方廣大地區心中無數,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一種穩紮穩打的政治策略。 在此同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入主中原而盤穩根基。他極為準確地抓住了那些最為敏感、最牽動人心的事項。 有一件小事,頗能表現他的作風:進京後,曾經調派三千名蒙古八旗將士協助守城。這些以軍紀壞著稱的大兵來到京城時,多爾袞命令他們把武器弓矢等全部包裹起來,運上城牆,以免驚嚇百姓。據說,多爾袞住進武英殿之後,見到明朝人士時,曾經彬彬有禮地表示:“我們來作踐佛地,實在是罪過。”(張怡《謏聞續筆》卷一)這種做派和朝鮮王室評價多爾袞溫和有禮頗為吻合。記載這段故事的觀察家是一位明朝官員,當時正在北京,他對大清並無好感,這樣的記載或許是可信的。 多爾袞進北京時,有一個叫吳惟華的明朝侯爵首先出面迎接多爾袞,因此功勞,上朝時被排列在武將首席。據說,戰亂中他收養了一些明朝勳舊子女。為了拍多爾袞的馬屁,這廝從中選了二十個有姿色的女孩子,要敬獻給多爾袞。多爾袞愀然色變,問那位侯爺:“明朝勳舊,不就和你我一樣嗎?把你我的子女送給別人做婢女侍妾,你會怎麼想?”然後一個不留,下令為這些女孩子找良家子弟嫁之。 (張怡《謏聞續筆》卷一) 崇禎皇帝死後,與週皇后的屍體一起被放在東華門外的施茶庵,允許明朝臣民前去祭奠,但很少有人這樣做,後來被草草收葬。多爾袞進京後下令以禮葬之,並為其服喪三日。這種做法,對明朝遺民是個不小的安慰。大約就是在此前後,多爾袞以順治皇帝的名義,冊封吳三桂為平西王,並認為洪承疇是個“特別清廉的好官”,予以重用。 (《多爾袞攝政日記》閏六月十二日)同時,命令原明朝官員,一律以原有官職恢復工作,和滿洲官員一道開始辦公,從而,使中央政府部門的國家機器迅速運轉起來。 有一個名叫宋權的官員,頗能代表當時這些明朝遺留官員們的心思。崇禎皇帝死前,這位宋權當過三天順天巡撫。也就是說,他只當了三天河北省長,李自成就進了北京。隨後,他投降李自成,並被任命為順天節度使。李自成敗走西北時,此人立即將京畿地區的留守農民軍一網打盡,然後迎接多爾袞進城。據說,這位幾個月間做過三姓家奴的人物曾經說得非常坦率:“我是明朝的大臣,大明亡了我無所歸屬,誰能為大明報仇,誰就是我的主子。”(宋國榮:順治《歸德府志》卷七,人物)無疑,這種情形肯定是多爾袞所歡迎的。 事實上,多爾袞在用人問題上表現得相當高明,使得帝國新官場呈現出了一派奇異的景象。他曾經說過:“凡我欣賞的人,花萬金請他出山我都不心疼。”當時,在多爾袞的麾下,聚集了大明朝遺留下來的龐大官僚隊伍。這些人,在崇禎皇帝甚至更早的時代曾經分屬各個不同派系,互相之間掐得彷彿烏眼雞一般,彼此恨不得一口就咬死對方,令崇禎皇帝牙根癢癢,恨不得也把他們一個個全數咬死。如今,在多爾袞這兒,他們爭先恐後地表現著自己,彷彿個個從來都是忠誠且能幹的好烏眼雞,其變化之大,會讓熟悉他們的人們錯以為見到了一個不認識的新人。他們彼此似乎也很少再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黨派之爭了,在三十二歲的攝政王面前,大家全體就像一群成年乖寶寶。 在經濟政策中,多爾袞採取的措施簡潔有力。當時,有人建議他按照明末的標準繼續徵收賦稅。範文程堅決反對,認為按照萬曆年間的水平徵收,已經害怕摧殘百姓了,哪裡可以按照崇禎多次加派過的標準徵收。多爾袞立即支持範文程,同意按照萬曆年間的標準徵收賦稅,將所有加派的苛捐雜稅全部取消,百姓積欠的稅款全部豁免。並下令,若有巧立各種附加稅名目加收加派的,一律按照貪贓枉法處理。史書記載說,由是,“賦稅負擔一年減輕了數百萬兩白銀,百姓的痛苦得以緩解”。 (《清史稿》卷二三二,範文程傳) 六月,多爾袞諭令官民周知,嚴禁行賄營私。命令中說:明朝之覆亡,皆由於賄賂公行,有錢財者不是個東西也能升官,不拿錢的雖然賢明也無用武之地。亂政壞國,罪莫大於此。因此,一經抓住,一定殺頭示眾。 (王先謙《東華錄》順治二,順治元年六月丙子)當時的漢官認為:“攝政王新政比明朝好多了。蠲免錢糧,嚴禁賄賂,皆是服人心處。”(《多爾袞攝政日記》六月二十九日) 從史書記載看,在大清王公貝勒中,圍繞是否遷都北京,曾經有過不小的爭論。以阿濟格為代表的一派主張,既然已經拿下了北京,就應該屠城,殺光北京人,殺他個痛快。然後,留下人駐守,大軍回瀋陽,或者退守山海關,這樣可以萬無一失。多爾袞搬出了皇太極,說太宗在世時曾經說過,拿下北京後就要遷都,然後再圖統一天下。據說,兄弟兩人為此吵得很兇。最終,多爾袞拍板決定遷都,並派人回瀋陽去迎接小皇帝。 當時,北京城裡流言四起,人們傳說七八月間將要東遷,除了兒童,所有人都要殺光。為平息謠言,多爾袞下令加快將遼沈地區的人民遷往北京,並從瀋陽提取白銀一百餘萬兩及各種物資運送至北京。京都局勢趨於穩定。 (《清史稿》卷一二八,多爾袞傳) 就這樣,多爾袞劍及履及,在幾個月時間裡,乾淨利索地把北京乃至北方地區換成了另外一副模樣。真個是“大河以北,傳檄而定矣”。由此,他很自然地開始謀取天下之大一統。 在向南方進軍、定鼎中原的過程中,多爾袞及其指揮下的八旗軍隊犯下了令人髮指的累累罪行: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以及江陰保衛戰之後的屠城、湖南湘潭爭奪戰之後的屠城等等。 前三次屠城,發生在順治二年,大體上是由豫親王多鐸等人主導。這是三座江南名城,尤其是揚州,歷來是中國最為繁華的城市。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是中國人的人生樂趣或目標之一。那是一座很早就擁有了百萬人口的美麗都市。有記載說,連續十天的屠城後,這座城市裡剩下的人口大約不超過千人。 湘潭爭奪戰發生在大清朝定鼎中原四年多以後。當時,鄭親王濟爾哈朗率軍第二次拿下湘潭後,下令屠城,從正月二十一日開始,“屠至二十六日封刀,二十九日方止”。半個月後,一位名叫汪煇的讀書人來到湘潭,看到的景象令他魂飛魄散——“但見屍首縱橫滿地”,“全城所餘人口不滿百人,受傷未死者數十人”。 (《希青亭集》,汪煇《湘上痴脫離實錄》) 大清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九月,皇太極死後一年,順治小皇帝來到北京。 十月一日,舉行第二次登基大典。前一次在瀋陽,面對的是關東地區大清臣民;如今是在北京,面對的是全國人民。 晚明前清之際的改朝換代就這樣大體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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