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

第24章 四鎮海的天險

一直到1841年10月8日,即定海失守後的第8天,道光帝收到的浙江軍報,仍是好消息(鎮海崎頭的盛嶴、雙嶴和象山的石浦擊退來敵、定海清軍初戰獲勝、裕謙率文武官員大誓死戰等情事);他雖然因廈門戰敗而對顏伯燾大為失望,但堅信裕謙一定會給他帶來“宣威海徼”的喜訊。為此,他當日再次下旨叮囑這位主“剿”最堅決的疆臣(前一次為10月4日),“一有捷音,即由六百里加緊馳奏。” 可是,兩天之後,10月10日,裕謙用“六百里加急”給他送來定海失陷的戰報;又過了8天,10月18日,他又收到杭州將軍奇明保等用“六百里加急”發來的鎮海失陷、裕謙殉難的奏摺。道光帝不由得在此折上硃批:“憤恨之至!” 道光帝“憤恨之至”者為何?為英軍乎?為裕謙乎?抑或為失陷的鎮海乎?

鎮海位於杭州灣之南,大峽江(今稱甬江)的出海口,它是寧波的門戶,歷來為海防重地。伊里布任欽差大臣,駐節此地。裕謙接任欽差大臣,亦駐節此地。由此可見它在當時人們心中的地位。 與廈門、定海不同,駐節鎮海的兩位欽差大臣,似乎都不太注重此地的防衛工程的建設。就伊里布而言,其任務是進攻定海,防守本是做給道光帝看的(詳見第三章第二節)。就裕謙而言,他以為鎮海已具備英軍難以克服的天險。 大峽江由寧波流至鎮海縣城時,大體是由西向東,快到出海口時,折為由南向北。江口的兩端,各有一座山(大峽江之“峽”由此而來),西面是招寶山(康熙年間寧波對“番舶”開放,由候濤山改名,意在招外洋之寶),山上有威遠炮城(明代為防倭始建),東面是金雞山。江面寬約1000餘米。由於當時的河道,未如今日已得到疏浚,水淺灘多,岸邊亦積有淤泥,寬以里計。

鎮海縣城緊靠海口。其東北面為招寶山,東南和南面為大峽江,北面原瀕大海,此時亦有寬達二三里的淤泥地帶。 (詳見圖九)

圖九鎮海之戰示意圖
1841年2月,裕謙從江蘇到鎮海,見此地形,頓時信心大增。這位尚未見過英軍艦隊的欽差大臣認為,英軍的巨艦大艘,“不畏風濤而畏礁險”,鎮海一帶的淤泥淺灘,正是抵禦英軍的天然屏障;若以小船駛入,“無篷帆、無砲位、無鍋灶”,又何足懼;若捨舟登陸,“不難全數殲捦”。他還將此心得專折上聞,請求道光帝下令沿海各將軍督撫,“遍曆本屬洋面,測量水勢之深淺,灘岸之遠近,沙線之險易”,“分別最要次要”,“不必到處張皇”。很顯然,在他的心目中,鎮海不屬“最要”,僅為“次要”。他更關心的是定海。昧於“夷情”的道光帝,言聽計從,將此折轉發各地,下令參照執行。

然而,此時的浙江巡撫劉韻珂,是一位頗有心計的官員。雖說在他之上先後有兩位欽差大臣,鎮海防務可不用其插手,但他卻兩次前往鎮海,鼓動伊里布、裕謙在此修築工事。 1841年6月,裕謙回江蘇接受兩江總督篆印期間,劉與以四品卿銜來浙江軍營的林則徐等人,在此處大力設防。由此至開戰前,鎮海的防禦工程雖不若廈門、定海那般形制宏大,但也頗具規模: 一、招寶山。在該山上原設威遠城上駐兵設炮,又恐該城地勢過高,炮力難及敵艦,又在該山的西腳、南腳,另設置沙袋砲台。在該山背後緊靠縣城北牆的勾金塘,亦建有砲台一座。由浙江提督的餘步雲率兵鎮守。 二、金雞山。在該山北腳建石築砲台,在該山東北方向建造內設大砲的土堡,另在山頂建有軍營,駐兵策應。由江蘇狼山鎮總兵謝朝恩指揮。

三、大峽江。在江口層層扦釘,填塞塊石,使河道變窄,以防英艦驀然闖入;在港內設火攻船30只、16槳快船及車輪船(即人力明輪船)20只、大小漁船60只,為作戰時追截、瞭探、策應之用;在縣城東南的攔江埠,兩岸各設砲台一座,以對付竄入港內的敵艦。由衢州鎮總兵李廷揚督兵駐守。 四、鎮海縣城。在臨海的北城牆上厚集沙袋,以御敵炮。欽差大臣裕謙直接坐鎮此地,指揮全局。 整個鎮海縣城一帶,共有清軍兵勇4000餘人,配置火砲157位,其中67位是銅砲。 (詳見圖九) 就鎮海布防態勢來看,有如虎門,主要還是防英軍艦船由大峽江直闖內犯,尚未接受虎門之戰的教訓。就清軍的工事而言,其簡陋難以抵禦英軍的兇猛炮火。而最致命的缺陷,仍是難以防禦敵登陸部隊。 1841年9月25日,裕謙收到道光帝於廈門之戰後發出的加強陸路防禦的諭旨,便在招寶山、金雞山等處挖暗溝、布蒺藜,以為如此便可“杜其衝突”。

當然,以上分析只不過是我們今天的認識,而在裕謙的內心中,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設防的本身,而在於軍隊的士氣。他認為,在鎮海防軍中,僅徐州鎮兵1000人可以言戰,其餘皆不足恃。為此,他特在戰前“躬率文武官員,誓於神前”: 對於這一儀式,他還向道光帝作解釋: 裕謙準備以“固結”的“兵心”,來對敵英軍兇猛的砲火。 英軍自1841年10月1日攻陷定海後,稍事休整,著手準備再攻鎮海。 10月8日,英軍留下400名士兵和3艘運輸船駐守定海,主力在黃牛礁一帶集結,次日,英艦隊駛往鎮海。 就戰術而言,英軍此次行動與其在沙角、大角的表演有相通之處。 10月9日,英海軍司令巴加和陸軍司令郭富偵察了鎮海的防禦,也互相作了分工:大峽江東岸,即金雞山一帶,由陸軍負責,海軍配合;大峽江西岸,即招寶山和鎮海縣城一帶,由海軍負責,陸軍配合。

次日早晨,英輕型艦隊駛往金雞山一帶轟擊守軍。與此同時,英登陸部隊左縱隊共約1060人在金雞山防禦陣地以東至少三公里的沙灘上登陸,越過小峽江,向金雞山之後的蟹沙嶺攻擊前進。英登陸部隊中央縱隊共約460人在笠山一帶登陸,清除清軍的零星防禦後,直撲金雞山陣地。與此同時,其主力艦隊在招寶山至鎮海縣城以北擺開戰陣,以優勢炮火轟擊該處的清軍各陣地。 坐鎮於鎮海縣城的裕謙,得到開戰的消息後,立即登上東城牆,指揮各處迎戰。清軍原先準備與闖入大峽江的英輕型艦船作戰,火砲的方向也主要對準內江。可是這些狡猾的敵人竟不肯深入,憑藉其火砲射程之遠,在口外轟擊,只有一艘機動性能甚強的輪船皇后號,稍稍深入,不停地向兩岸清軍各砲台開砲。且英軍的火砲威力直至此時方為裕謙所領悟,在招寶山之北的英艦,竟能使砲彈飛越山嶺,落於東岳宮、攔江埠一帶。戰鬥的實情與裕謙的戰前估計完全相反,出現了彼能擊我、我不能及彼的態勢。清軍根本無法作出有力有效的抵抗。

最先失陷的是金雞山,英登陸部隊左、中央兩縱隊,從清軍設防地帶的側後發起攻擊。守軍猝不及防,臨急抵抗,卻未奏效,總兵謝朝恩戰死,而大多數兵弁被驅出陣地,擠壓於大峽江邊,損失慘重。 正當金雞山一帶陸戰正鏖時,英主力艦隊經過數小時的砲擊,基本摧毀了招寶山一帶清軍各砲台及工事,其登陸部隊右縱隊共計770人由招寶山外側登陸。這些被認為“腰硬腿直”的“夷”人,竟然矯健地攀上峻峭的岩石,向招寶山頂的威遠城衝擊。清軍此時已無心戀戰,稍事抵抗後便紛紛潰散。英軍右縱隊佔據招寶山後,繼向鎮海縣城攻擊前進。 從裕謙家丁餘升後來的敘述中,裕謙此時似乎已陷於迷惘,懵懵懂懂地從東城牆上退了下來,可行至縣學時(距東城牆不足150米),突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已是無路可退!於是,他望闕磕頭,跳入泮池。在他身旁的家丁親兵,立即將其救起,搶護出城,在寧波易衣灌救後,發現尚有微息,立即奔走省城,行至餘姚(距鎮海縣城70多公里)氣絕身亡。

從儒家的學說來看,裕謙向泮池中的一躍,是其忠貞不二的殉節的表現,無疑應當彰揚。道光帝獲此訊後,亦稱其“臨危致命,不忝前人(指班弟)”,贈其太子太保,開復生前一切處分,按尚書例賜卹,準附祀昭忠祠,並允諾在戰爭結束後,於鎮海建立專祠,以彰藎節。聖上的種種恩憫,當使裕謙的亡靈得以慰安。但是,若從軍事學術的角度出發,主帥在敗局中放棄統率權而去自殺,必使其部隊置於無指揮混亂狀態之中;而其家丁親兵“搶護出城”的舉動(儘管處於昏迷中的裕謙本人可不負責任),在實際效果上,與臨陣脫逃並無二致。鎮海縣城內的守軍隨之亦奔。由此,已經佔領金雞山的英軍,遠遠地望見這種奇特的場景,英軍右縱隊從東門攻入城內,清軍從西門逃出城外。英軍在攻克縣城時,未遇抵抗。

大約至下午2時,戰斗全部結束。如同先前的各次戰鬥,英軍在此戰中的傷亡亦少,儘管統計數字有所不同:一種記載稱共戰死16人,傷數人;另一種記載稱戰死3人,受傷16人。清方對自己的傷亡人數始終未有準確統計,英方對此記載也說法不一,但最保守的說法亦稱清軍的損失數以百計。 人類的自殺行為,依據心理分析,是一種絕望的表現。 作為當時頭號主戰大吏的裕謙,他的自殺,本應當是一個明白無誤的信號:戰爭已經陷於絕望。他的家丁餘升一開始也說過,伊主如此,是“知事不可為”。 可是,這一信號當時就被扭曲了。 裕謙死後不久,其家丁餘升至杭州,向浙江巡撫劉韻珂遞上禀帖,聲稱:鎮海開戰之初,裕謙在東城牆督戰時,浙江提督餘步雲兩次登城面見裕謙,“欲暫事羈縻”,並言“可憐”其一家三十多口,又有女兒當日出閣等語,被裕謙正詞駁回。又聲稱:鎮海之敗,是因餘步雲駐守的招寶山先陷,餘步雲逃往寧波,致使金雞山、縣城失守。劉韻珂收到此禀後,不敢怠慢,詢問隨護裕謙左右的江蘇江寧城守協副將豐伸泰。豐伸泰稱:當時他看見餘步雲上城與裕謙“附耳密語”,正值炮聲震地,不知言何,但聞裕謙高聲喝道:“汝如退守寧波,極救百姓,即自行具奏。倘鎮海被佔,我即殉節。”劉韻珂獲此密聞,立即上奏,並附呈了余升、豐伸泰的禀詞。

按照餘升、豐伸泰的說法,鎮海之陷當歸咎於餘步雲,非為英軍之不可敵,而是守將之不敢敵。裕謙的自殺,應當由余步雲來負責。問題由此而變得複雜起來。 道光帝收到此奏,念及忠臣,硃批“覽之不覺淚落”,並下令揚威將軍奕經、浙江巡撫劉韻珂密查。 事實果真如此?餘步雲又何許人也? 餘步雲,四川廣安人。 1798年以鄉勇隨軍鎮壓川、楚白蓮教,積功遷把總、千總。此後,轉戰川、滇、陝等地,平定叛亂,由都司、游擊、參將、副將升至四川重慶鎮總兵,並獲“銳勇巴魯圖”名號。經歷正如其名,“平步青雲”。他一生最得意之時,為道光初年平定張格爾之役,率部隨楊芳等人進擊,連克喀什噶爾、和闐等城,擒敵酋玉努斯。戰後論功行賞,他獲乾清門侍衛,遷貴州提督,並繪像紫光閣,道光帝親撰讚詞。以後,歷湖南、廣東、四川、雲南等省提督,在鎮壓各處反叛,尤其是少數民族造反中,戰功卓著,加太子少保,再加太子太保,多次獲得道光帝所頒大緞、荷包、翎管、玉牒等賞件。可以說,在各省武職中,餘步雲的名氣僅次於楊芳。 1838年,餘步雲調福建陸路提督。 1840年英軍佔領定海。道光帝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餘步雲,調其入浙剿辦。欽差大臣伊里布主持浙江軍務期間,與餘步雲過從甚密,共討對策。浙江停戰之後,餘步雲專上一折,主動要求留在浙江繼續效力。道光帝同意了他的請求。未久,又將浙江提督祝廷彪休致,改餘步雲為浙江提督。 裕謙接替伊里布主持浙江軍務後,與餘步雲一直有隙。余氏自恃軍功,倚老賣老,似乎看不太起這位比他年輕十多歲、靠筆頭功夫連跳三級的後起之秀;而裕氏更是意高氣盛,認為“武員大抵不學無術,全在駕馭者之嚴毅方正”,“若稍事優容,必將志滿意得”,“事事與人為難”,不把這位戰功赫赫的老將放在眼裡。欽差大臣畢竟位尊,餘步雲即便渾身都是本事,也只能聽命。 1841年5月,裕謙升兩江總督,在回蘇接印前,曾上有一折: 裕謙的這番言論,使道光帝很不放心,命令裕謙部署江蘇防務後,立即返回鎮海,對浙江提、鎮大員是否相宜於戰守,是否需要調動,“據實具奏”。裕謙回到鎮海後,復奏:“餘步雲於水務雖未能諳習,而一年以來亦已漸知大概,且究竟久歷戎行,薄有聲望,亦足振懾匪徒,其措施自比陳化成事半功倍。”看來,裕謙雖然對余步云不滿意,但因無合適人選而未逐之。正因為如此,餘步雲得以保留。 餘步雲與裕謙的間隙,除了個人的意氣外,也有政見的不同。裕謙對英“夷”極為蔑視,言辭激越,種種舉措不留餘地。餘步雲老於軍伍,知武事之艱,對“夷”策略上更傾心於伊里布。兩人後為處理英俘而正面衝突。 1841年9月,鎮海軍民俘獲英鴉片船賴拉號(Lyra)上的兩名船員。審訊結束後,餘步雲提議:將英俘“好為養活,隨時訊問敵情,並作別用”。裕謙一下子就看穿了余步雲的用意。他的反應是,就“好生養活”而言,英俘此時已經受傷,能否養活尚有疑問;就“訊明敵情”而言,恐真假難辨;余氏的真正用意在於“並作別用”,企圖效法伊里布,以英俘為人質,將來與英軍討價還價。裕謙認為,“廣東之失事,由於各懷兩端,可為前車之鑑”,如果留下這兩名俘虜,存留餘步雲等人的和談幻想,“適足搖晃軍心”,於是,便用剝皮抽筋的方法處死俘虜,“杜其首鼠兩端之念”。 此後,裕謙率餘步雲等人大誓神前,決一死戰,並非無的放矢。其誓詞中“不肯以保全民命為辭,接受逆夷片紙”,很可能也是針對余步雲的。 1841年9月27日,道光帝收到裕謙關於處理英俘的奏摺。儘管裕謙僅僅是影射了幾句餘步雲鬥志不堅,但他仍覺得問題嚴重,下旨讓裕謙另行選擇替代人選,“據實奏明請旨”。看來道光帝已決計換馬,但這份諭旨到達鎮海時,定海已經失陷,鎮海決戰在即,裕謙即便有心,也已經來不及了。 如此看來,餘升、豐伸泰舉報餘步雲在開戰之初建議裕謙“羈縻”一事,似非無風之浪,當合乎餘步雲的思想。 但是,問題的麻煩在於,餘升、豐伸泰後來都變了卦。 1842年底至1843年初,軍機大臣會同三法司(刑部、大理院、都察院)奉旨審訊餘步雲。餘步雲對登城見裕謙的這一情節的回答是: 由此情況大變,從原先的餘步雲請見裕謙,變為裕謙約見餘步雲。軍機大臣等提訊證人餘升,答曰: 軍機大臣等又提訊證人豐伸泰,答曰: 清代的對簿公堂,往往是越審越亂,原因在於公堂之後的種種交易。道光帝於1842年5月下令鎖拿餘步雲,8月檻送至京師,次年2月16日才由軍機大臣等定讞上奏。在此期間,這位“太子太保”的家人、下屬、同官、好友,又有何種幕後關節,今日自然無從查考。我們不知道餘升、豐伸泰出爾及反爾的種種細節和真實原因,但僅憑直覺,就覺得餘步雲所敘理由似不太可靠:在開戰之初,裕謙將前敵主將找來談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不是沒事找事嗎? 由於餘升、豐伸泰的改口,軍機大臣等對此的結論是原控“不盡得實”;而餘升等人之控,被認為是“痛主情切所致”。 儘管我們有理由懷疑餘升、豐伸泰是在幕後交易下改變證詞的;但是,鎮海之敗又確非由余步雲所致。 我在前面敘及鎮海之戰的經過時,提到金雞山先於招寶山失守,這是依據英方的記載及劉韻珂等人的戰後調查,餘步雲於此無涉。他當時負責防守招寶山,指揮位置在招寶山與鎮海縣城之間的東岳宮(詳見圖九),招寶山最主要的防禦工事威遠城,由護處州鎮總兵張化龍駐守。而余氏之所以居此角落,當係原先設想的英軍戰法是艦船突入大峽江,在此可前(招寶山)後(攔江埠砲台)照顧,居中策應。據余步云自稱,當英軍由招寶山側背登陸攻擊威遠城之時,他曾督兵前進擊退英軍,救出張化龍,然後又返至江邊,開砲擊損英艦船數只。對照英方記載,此說全系粉飾之詞。但是,從側後襲來的英軍佔據威遠城,轉攻東岳宮時,餘步雲也確實無招架之功,因為這又是清軍柔軟的腹部。 招寶山之陷,導致英軍直逼鎮海縣城,而餘步雲從東岳宮退至縣城時,昏迷中的裕謙已由余升、豐伸泰等護往寧波。也就是說,在餘步雲回撤之前,裕謙已經由東城牆上退下自殺;餘升、豐伸泰護其出奔寧波,也在餘步雲回城之前。縣城失陷的職責,不應由余步雲一人負責。 看來,裕謙在密摺中的種種不利於餘步雲的言論,已為餘步雲所悉。因而在戰後次日,10月11日,這位長期在文官遮蓋下的武將,終於有機會單銜上奏,對裕謙反唇相譏: 10月12日,他再次上奏,言辭鋒利: 餘步雲在奏摺中一字不提裕謙因自殺而陷於昏迷狀況(此事可見於當時寧波知府鄧廷彩之禀),中傷及諉過之意十分明顯,但餘升、豐伸泰等人護送奄奄一息的裕謙,跑得比餘步雲還快,又被後來的調查證明為事實。 如果說裕謙將“剿夷”看得太簡單了,吃盡苦頭,不得不自殺的話;那麼,餘步雲也把“羈縻”看得太簡單,同樣也吃到苦頭,差點丟了性命。 1841年10月12日,即裕謙離開寧波的第三日,實際上已經成為主帥的餘步雲,目睹無兵可戰,無險可守,便效法伊里布,派出曾作為伊里布信使之一的陳志剛,送一份照會給璞鼎查,要求“善議”,他身為一省軍事將領,未奉君命,擅與英方聯絡,可謂膽大包天。儘管我們不知道陳志剛在“口議”中談到了什麼,也不知道餘步雲心中的底價,但先前模糊不清撲朔迷離的裕、餘兩氏的戰、和分歧,由此事而得到完全確認。 照會送出後,餘步雲急迫地等待著英方的消息,哪知道英方沒有送來照會,而是派來了軍隊。 10月13日,英軍艦船離鎮海,沿大峽江上溯,直逼寧波。餘步雲獲悉慌忙逃往上虞。儘管他在10月20日的奏摺(整整耽擱了7天)中大談其如何奮勇殺敵,以致坐騎被敵彈擊中而壓傷其右腿;但從英方的記載來看,英軍是兵不血刃地佔領空城寧波,第18團的軍樂隊還在城牆上輕鬆地奏起了國歌。餘步雲所受之傷,只能是逃跑中的慌張所致。 一直到了10月16日,英全權代表璞鼎查才傲慢地複照浙江巡撫劉韻珂和余步雲,宣稱接到餘步雲照會時,英軍已經開行,他本人只與欽派的“全權”大臣會談。與這份照會一同發出的還有:璞鼎查致“大清欽命專理外務宰相”的照會、巴麥尊致“大清專理外務宰相”的照會(1841年5月3日發出)以及英遠征軍海軍司令巴加、陸軍司令郭富致劉韻珂、餘步雲的照會。最後一份照會如同土匪綁票的通知,宣布若要“救杭州並一帶城邑,免致攻破之難”,必須“即限期內,繳給銀兩”! 英方的上述照會是派一名中國人送往杭州的,但5天之後,該人未達到目的而返回。也幸虧這位不知姓名的信使未能完成任務,否則餘步雲擅給照會的行為當時就會被揭露,當時就會遭到滅頂之災。 時隔7個多月後,1842年5月31日,浙江戰局一敗如水,不可收拾,道光帝為力挽危局,振作士氣,下令逮問餘步雲;7月6日,又命軍機大臣會同三法司嚴訊。 1843年1月16日,軍機大臣等訊明結案,否認了余升、豐伸泰的控詞,但仍以“擬斬監候,請旨即行正法”上聞。道光帝此時又稍動惻隱之心,下令“著未經與議之大學士、九卿科道再行詳議具奏”。 1月24日,參加審議的大員們再次上奏,“請旨即行正法,以肅法紀而昭炯戒”。道光帝當日明發聖旨,宣諭中外,將餘步雲“即行處斬”! 這是鴉片戰爭中唯一被執行死刑的高級官員。裕謙在戰前率餘步雲大誓中的“明正典刑”一語,果然應驗。 餘步雲與鎮海之戰,是鴉片戰爭中的一樁公案,歷來為史家津津樂道。我在此處連篇累牘不勝煩擾讀者,一方面是為了說明事情的真相(以往的敘述多有偏誤),另一方面是要繼續回答我在緒論中提到的“奸臣”問題。 儘管軍機大臣會同三法司的最後判決,完全否定了最初的控詞,儘管劉韻珂等人的調查,認定餘步雲逃離鎮海的時間在裕謙之後,但是,150多年來的史學家們言及鎮海之戰時,仍大多歸咎於餘步雲。這不僅是因為他們不若今日可讀到更多的資料(許多檔案材料剛剛發表),更重要的是,他們堅信,頑強抵抗就能獲勝。 按照這一思路,楊芳、奕山未堅持抵抗,自取敗道;顏伯燾是個口頭主戰派,臨陣脫逃,不足效法;陳連升、關天培死戰卻失利,咎因“奸臣”琦善;定海三總兵之敗,本屬寡不敵眾,且血戰六天六夜;而在鎮海,頭號主戰大員裕謙兵敗絕望自殺,這就出現了一個漏洞。餘步雲恰恰能補上這一漏洞。 於是,餘步云如同琦善一樣,成為大清朝的另一名“奸臣”。本來由個人意氣、政策分歧而引起的裕謙、餘步雲之間的矛盾,變成了“忠”“姦”矛盾。而且,若不是“奸臣”的破壞,“忠臣”的抵抗(鎮海之戰)是很有可能成功的。 因此,餘步雲被時人及後人如此定性,並非出自於史料,而是出自於排列史料的思想。也正是由於這種思想,在虎門之戰的“奸臣”琦善、鎮海之戰的“奸臣”餘步雲之後,我們還會看到吳淞之戰的“奸臣”牛鑑。與之相對立的是,關天培、裕謙、陳化成的精忠報國。 餘步雲的真相由此而被遮蓋了。 我在這裡還須強調的是,餘步云不屬冤獄。按照清代的軍律,守將失城寨者,處斬。這一條嚴格的軍律,在當時的軍事將領的心目中,如同“殺人抵命”一般詳熟。陳連升、關天培、祥福、葛雲飛、王錫朋、鄭國鴻、謝朝恩,以及後一章將要出場的乍浦副都統長喜、江南提督陳化成、京口(鎮江)副都統海齡,皆死於戰位,並未因戰敗而逃生;金門鎮總兵江繼芸在廈門之戰中駐守石壁,兵敗後爬出工事投海而死。這裡除了他們與“逆夷”不共戴天的抵抗精神外,嚴格的軍律又使之自知將領的職責。在餘步雲之前,雖有定海鎮總兵張朝發在第一次定海之戰中兵敗負傷逃往鎮海,但按當時的規定,定海鎮為水師鎮,總兵無守城之責! 軍機大臣等人之所以擬餘步雲處斬,非據余升、豐伸泰等人的控詞,而是究其在鎮海失守中應負的責任。由此可見,餘步雲罪當此刑。順帶說一句,餘步雲擅給璞鼎查的“善議”照會,當時並未揭露,若不是佐佐木正哉先生從英國檔案館中找出此件,恐今天也無人知曉。按當時的律法,這一行為可按“通敵罪”論處,至時的判決就可能不僅僅殺他一人,而且會禍及家人。 道光帝正式批准餘步雲“處斬”,時為中國曆法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按照習慣,這一命令將在第二天執行,也就是中國人的小年夜。在這喜慶的日子裡,餘步雲在劊子手刀斧即下之時又作何感想?可以確認,餘步雲若戰死,憑著他太子太保的頭銜、繪像紫光閣的殊榮、征戰40餘年的功績,道光帝對他的卹例,一定會高於關天培和陳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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