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

第13章 第三章“剿”“撫”“剿”的迴旋

1840年7月5日,還是北京,一切顯得與往常並沒有兩樣。 這一天,喪妻未久的道光帝,按照祖製家法,例行“詣綺春園問皇太后安”,然後回鑾處理了幾件日常的公文。 這一天,剛由翰林院散館後授檢討的曾國藩,因客來訪而耽誤了讀書,影響其學問修行,在日記中剖心切膚地狠狠自責了一通,自勵須“日日用功有常”,以能夠“文章報國”。 正當道光帝享以清靜時,正當後來以武功名揚天下的曾國藩琢磨“文章報國”之道時,遠去北京數千里的浙江省定海縣(今舟山市),已是一片炮聲隆隆,籠罩於嗆人的硝煙之中了。 1840年6月22日起,英國遠征軍海軍司令伯麥率領威厘士厘號等艦船19艘,從澳門一帶水域出發,沿中國海岸,直取舟山。

當時在廣州出版的中國最早的雜誌——英文月刊《中國叢報》的編輯,得知這一消息,專門在6月號上刊登了一篇文章,介紹舟山的地理位置與航線。儘管伯麥並沒有看到這篇文章,但以往留下的航海資料,使這位初來乍到,新駛此航線的海軍準將並不感到十分費力。 8天后,英軍到達舟山群島的南端——南韮山島。 舟山位於杭州灣東南,扼蘇、浙、閩三省海面,共有大小島礁200餘處,本島是中國第四大島。有一些背景值得注意: 一、由於清初與台灣鄭氏、三藩耿氏作戰需要,康熙帝對此地作出軍政兩項決策。就軍事而言,設立定海鎮,轄鎮標水師三營,共計兵弁2600餘人;就政治而言,設立定海縣,縣城在本島的南端。 二、也與康熙帝有關,1684年,康熙帝批准開放海禁,寧波為對外開放的通商口岸。 1698年,寧波海關在定海縣城以南的道頭設“紅毛館”,以接待英國商船。 1757年,乾隆帝禁英船入寧波,定海的對外開放也隨之中止,但英人對此毫不陌生,頗具覬覦之心。

1840年6月30日,正在巡邏的定海水師兵弁瞭見南韮山島一帶的英軍艦隊,立即回報。定海鎮總兵張朝發得訊下令各營師船、兵弁、炮械在定海縣城以南的道頭一帶集結,命將統轄;自率船隊出洋。 7月1日,他見英軍大隊乘風而行,自忖不敵,便折帆返回,並向浙江巡撫烏爾恭額、閩浙總督鄧廷楨等人報告。 英軍佔領舟山的目的,是為其遠途作戰的部隊建立起一前進基地,休整補給,據此展開其北上、南下中國海的軍事行動。此外,英國政府也有意割佔此島,以便在比鄰當時中國最富庶地區的一方站穩腳跟,將觸角伸入華東,並由長江進入內地,儘管這一點後來沒有成為事實。 1840年7月2日,英軍艦船緩慢地駛入定海道頭港。當地軍民似乎還記得昔日作為通商口岸的情形,並據鴉片飛剪船的活動,僉謂“夷船來售貨物”。曾在台灣立有軍功的總兵張朝發,卻稱其為風吹迷航誤至。只有新任未久,正在主持生童觀風試的知縣姚懷祥有些著急。 7月4日下午,伯麥派人送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後通牒,要求他們投降,並聲稱只等候“半個時辰”。

“夷人”之所以為中土士子們看不起,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不會使用優雅的漢語。此次伯麥的文件也不例外,不僅文句不美,而且還有錯誤。 “半個時辰”在中文中應指1小時左右的時間,而參照英方文獻,本意是指6小時。 定海知縣姚懷祥看到此文,顯然比誰都著急。他在一些官弁的陪同下,登上英軍旗艦威厘士厘號,見到了伯麥。英方軍事秘書吉瑟林(Jocelyn)記下了姚氏一段很有意思的話: 這番話當然不會起什麼作用,但伯麥把進攻的時間推遲至7月5日。還須說一句,姚氏這些與“天朝”威儀不符的言行,不見於清方奏摺。 儘管戰後得知敗訊的道光帝和林則徐,對定海清軍的守備提出了嚴厲批評,但據後來伊里布的調查,總兵張朝發在戰前幾天內,還是進行了有效的備戰。然而,相對於來犯的英軍,定海清軍實屬寡不敵眾。據英方的記載,7月5日下午2時半開始的戰鬥,英軍艦炮僅用了9分鐘,就基本擊毀了排列在港口的清軍戰船和岸炮的還擊能力。其陸軍在艦炮的掩護下,乘小舟在道頭登陸,搶占道頭東側的東嶽山,設置瞄準縣城的臨時砲兵陣地,並向縣城攻擊前進。但天色已晚,便停止進攻。次日清晨,英軍再次攻擊,至城門時,發現守軍已在夜間潰逃。清方的記載雖有所不同,但明確承認了無可挽回的失敗。總兵張朝發在英軍第一波火砲射擊時,便中彈落水,後內渡鎮海而不治。知縣姚懷祥見軍事不利,投水自盡,表現出儒吏在“蠻夷”面前應有的氣節。從未見過如此猛烈炮火的清軍士兵,臨陣產生恐懼心理而大量潰逃。據裕謙戰後調查,參戰的1540名士兵中,戰死僅13人,受傷13人,戰死的人數比擊毀的戰船還要少。而英方宣稱其在戰鬥中毫無傷亡。

此後,英軍又據其作戰計劃,對中國沿海的廈門、寧波、長江口等重要出海口,都實行了封鎖。 按照英軍的計劃,定海應是其侵華戰爭的首戰。可在定海開戰前,7月2日,炮聲卻首先在福建廈門響起。 1840年6月30日,英國遠征軍總司令懿律和全權代表義律率後續到達的英軍北上舟山,準備與伯麥會合。 7月2日,途經廈門時,派戰艦布朗底號向當地官員送交巴麥尊外相致中國宰相書的副本。該艦於當日中午駛入廈門南水道,在距廈門島一海里處下錨。廈門同知蔡觀龍派船詢問來意,英方遞交了一封信,稱欲明日拜見地方長官,送交公文。英軍此信後被清軍退回。 第二天,7月3日,布朗底號起錨逼近廈門島,派翻譯羅伯聃(Robert Thom)駕小艇登岸,清軍以武力阻止。布朗底號遂向岸上清軍開砲,引起雙方一場砲戰。羅伯聃的報告稱,英軍狠狠地教訓了清軍。而事後趕往廈門的鄧廷楨奏稱,清軍擊退了英軍的進攻。如同鴉片戰爭中所有的戰鬥一樣,雙方的戰報永遠不會吻合。但檢視交戰結果,又似可看出雙方態勢的優劣。清方稱戰死9人,受傷16人,砲台兵房被擊破多處,民房又有震損,而英方宣稱毫無傷亡。

不管此戰的具體情節如何,英方送信任務沒有完成。根據巴麥尊的訓令,這份文件一式三份,投遞地點應是:1.廣州;2.甬江口、長江口、黃河口中的一處;3.天津。 義律不願在廣州投遞,以免在林則徐的面前顯得姿態低下,遂改為廈門。布朗底號投書失敗後,於7月3日離開廈門,7月7日到達舟山。 1840年7月11日,懿律和義律再派一艦前往鎮海,投遞巴麥尊外相致中國宰相書的副本。據英方的記錄,英軍軍官搭乘小船靠岸,獲准登陸,也遞交了文件。但在第二天早晨該文件又被退回,清朝官員聲稱不敢將此件上呈。英方估計,該文件已被抄錄並上報朝廷。他們還注意到,鎮海的“滿大人們”(mandarins)沒有稱他們為“夷人”(barbarians)而呼之“貴國”(honourable nation)。

浙江巡撫烏爾恭額對此事說法不盡相同,謂英軍在海上扣住鄞縣一商船,逼令船主代遞“其國偽相書”,要求轉達廷臣。烏氏認為,英國居心叵測,“即將原書擲還”。 且不論此事的經過何說為真,就巴麥尊文書尚未到達清廷的結局而言,英方此行仍未達到目的。 此後,江蘇官員又奏稱,9月9日,英軍在長江口截住一艘從廣東開來的商船,逼迫船主轉交巴麥尊外相致中國宰相書的副本給江南提督陳化成。 我沒有查到相應的英方記錄。但此事至此已無關緊要,巴麥尊的信件已在天津由琦善進呈中樞了。 英軍將投書行動一再受挫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歸結於清軍不了解“休戰白旗”的意義;此外,語言障礙也增加了其中的困難。但是,真正的原因並非如此。根據“天朝”對外體制,除廣東外,各地官員未經許可不得收受外國文書,即所謂“人臣無外交”;對於轉呈皇帝的外國文書,若有違悖字樣,亦不得上送而褻瀆聖明,不然將以“大不敬”論處。福建、浙江官員如此做,並非是其個人的決定,而是體制的限制。在下一節中,我們將會看到,“天朝”這種自我封閉信息的限定,對清廷了解、判斷“夷”情,及時作出決策,帶來了什麼困難。

有論者據《道光洋艘徵撫記》等書,稱英軍大舉北犯時,曾派艦5艘往攻廈門,因鄧廷楨事先有備而不克,遂攻定海。 此一說法並不真實。前面已經提到,英方派往廈門的英艦,屬第二批北上的部隊,與進攻定海的第一批部隊無涉,而第二批北上的艦隊,只有軍艦3艘(麥爾威厘號、布朗底號、卑拉底士號)、輪船2艘和運輸船4艘,不可能抽出軍艦5艘攻廈門。 《道光洋艘徵撫記》等書的作者們,很可能從7月2日廈門之戰、7月5日定海之戰的時間順序上,推繹出這種結論。 至於謂鄧廷楨事先有備,因牽涉到我在第二章提到的清政府敵情判斷的論點,須作一些說明。 1840年1月5日,道光帝將林則徐與鄧廷楨對調,以鄧為兩江總督。未久,江蘇巡撫陳鑾病故,恐鄧獨力難勝兩江之重位,於1月21日將鄧與伊里布對調,改鄧為雲貴總督。又未久,御史杜彥士上奏福建鴉片走私猖獗,水師交戰不力,於1月26日將鄧與剛上任的桂良對調,改鄧為閩浙總督。同一天,道光帝還派出祁寯藻、黃爵滋以“欽差”頭銜前往福建,“查辦事件”。

道光帝以鄧廷楨督閩,是害怕林則徐在廣東的有力措施會使鴉片販子北上,變福建為鴉片集散地;是看重鄧查禁鴉片的經驗,希望他在福建的表現如同其廣東任職的後期一樣好。鄧廷楨人未離穗,官椅卻轉了半個中國,心裡完全明白道光帝的用心。因此,他到職後,一直將查禁鴉片走私作為頭等大事來抓,命水師加強鴉片走私最兇的泉州一帶海面的巡邏。在局勢的預測上,他同林則徐一樣,沒有意識到戰爭已經迫在眉睫,反而對下屬“告以夷人之無能為,我師之大可用”,以振作水師將弁的信心,敢於出洋與鴉片武裝走私船交戰。在他的奏摺中,大談緝拿鴉片走私,看不到針對未來戰爭的設防措施。 1840年7月2日,英艦布朗底號闖入廈門時,正值該地水師主力被鄧廷楨抽調前往泉州一帶巡邏。據英方報告,廈門砲台僅有炮5門,岸上亦僅有二三百名士兵。當天晚上,鄰近的同安營參將胡廷寅得訊,率兵200名增援。第二天,清軍又架起了設炮3門的臨時砲兵陣地。此期清方兵力兵器的數量,低於我在第一章中所述廈門平時設防;而種種臨時手段,又不若前面所述定海那般迅速有效。又怎麼能得出鄧廷楨事先有備的結論呢?

實際上,鄧廷楨自己對此有明確的答复。 據鄧廷楨奏摺,1840年7月7日,即廈門開戰後的第四天,他得到報告即赴泉州。他此時不知道英國遠征軍的到來,7月13日,他收到詔安營游擊的報告,得知澳門葡萄牙翻譯透露,英國將派艦船40艘來華,方知竄犯廈門者非為“賣菸夷船”而是兵船。 7月18日,他又接到定海鎮總兵張朝發的報告,方意識到中英局勢大變,開始著手在廈門布防。 鄧廷楨本是“天朝”中人,他的敵情判斷當與同人並無二致。 戰爭終於無可挽回地打響了。戰報一份份由浙江、福建、江蘇、廣東發出,隨著飛奔的驛馬,一站站遞往北京。北京的靜謐安寧,被沿海的砲聲衝破。 然而,當我們今天回過頭來重新檢視各地送來的奏摺,又會發現,當時英國採取的兩大軍事行動:即攻占定海和封鎖沿海,在奏摺中的反應是不一樣的。前者不僅可見於浙江巡撫烏爾恭額所奏,且福建、江蘇、山東等處官員因收到浙江諮會,在其奏摺中也有反映。而對於後者,各地的奏摺(包括被封鎖地區)基本上沒有提到(僅林則徐奏報封鎖廣州)。儘管沿海的漁民、船民會由此而影響生計,但是,如果英國不這麼做,許多清朝官員還打算封海,反過來對英軍封鎖,切斷其接濟。在這些奏摺中雖然也談到了乍浦之戰(1840年7月24日)、第二次廈門之戰((1840年8月22日)、崇明之戰(1840年8月25日),並表示擊退了“英夷”的進攻,但上奏人並不知道這些小規模武裝衝突的起因,乃是英軍的封鎖。道光帝因此不可能知道南中國的主要海口已經被英軍封鎖,還興致勃勃地經常與臣下討論是否實行封海政策。不過,英軍這種以破壞對方經濟為目的的戰法,未收到期望的效果後,他們也放棄了(詳見下節)。

儘管北京已經知道了戰爭的事實,但我們還不能夠用今天的思維方法去想像當時的場景。由於奏摺是機密的,邸抄公佈的消息有限且屬內部發行,民間書信因耗資昂貴(時無郵政、只有私人機構)而數量不多,大眾傳媒尚未出現(只有供來華外國人讀的英文報刊),因而南方的戰況,似乎只是由專業或業餘包打聽在京城地面巨室大戶之間播弄。老百姓很少知道此事,甚至一些官員也置身事外。本節開頭提到的那位曾文正公,時官居詞臣,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張從早到晚的日程功課表: 在他此期的日記中,看不到戰爭引起的變化。可惜我們今天已看不到原本的《茶餘偶談》,不知他此期從經、史、集中有何心得。他此期居住的圓明園南面的掛甲屯,恰是後來彭德懷元帥蒙難後掛甲閒居之地,距皇上的禁園僅百步之遙,竟然成了西山腳下的小小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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