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悲情曹雪芹

第9章 第八章繡春

悲情曹雪芹 徐淦生 47338 2018-03-16
垂柳吐翠燕語呢喃,落紅成陣春意闌珊。這是乾隆八年的春天,一個風和日麗碧空如洗的早晨。 如蒨給雪芹趕製了幾件新衣服,今日雪芹穿的是灰色春綢夾袍,黑緞子坎肩兒,新剃的頭,刮的臉,梳的辮子,只因父母雙亡,三年服期剛過,所以沒用大紅的辮梢,用的是藍色絲絡。他還雇了輛轎車,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都包在一隻藍布包袱皮里。 轎車到了尚書府的門口,雪芹下了車,給了車錢。來到門房兒遞上岳父的舉薦信。過了不大的工夫,從門房兒裡出來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衣冠整齊,腦滿腸肥的身軀,一對小眼睛,卻在閃閃發光,留著短短的八字胡,使人一望而知,這是個極為精明強幹的人。此人從門房兒出來時略顯慌張,一見雪芹,後退兩步再上一步,恭恭敬敬一安到地:“您是曹先生,聽說跟大人家還是老表親,我們大人念道您好幾回了,您來的可真是時候。大人、太太都在內宅。”

“敢問,閣下是?……” “不敢,不敢。奴才姓朱,單字名光,是本宅的管家。曹先生請您跟我來。” 雪芹看著這種“宰相門前七品官”式的人物就不順眼。所以故意慪了他一句:“還用給您遞門包兒嗎?” 朱光一愣,馬上自我解嘲:“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位樂天派,好打哈哈的主人,您請。”朱光肅手躬身延客而入。 果然是尚書府,又是皇親國戚的家,雪芹跟著朱光一路走來,但見樓台亭榭、曲檻迴廊,俱都是畫棟雕樑描金彩繪,朱門碧瓦殿宇巍峨,也都是結構宏偉金碧輝煌,顯得肅穆莊嚴氣宇軒昂。他們穿房過院,進了一座垂花門,北房五間兩耳房,東西廂房各三間,南配鹿頂、抄手游廊,真是窗明彩戶琉瓦飛簷。雪芹知道這是到了內宅了。朱光把雪芹引到正房的門口,小聲的說了一句:“請您稍候,我去回禀一聲。”雪芹跟他點點頭。

朱光轉過身去走到北屋門口,躬著身子小聲地說了聲:“回事。” 屋裡沒有動靜,但是屋門被拉開了,一個小丫環站在門邊說:“大人傳您進去,太太也在。” 朱光走進屋內請了兩個安:“請大人安。請太太安。”然後遞上手中的薦書:“回大人,內務府陳輔仁陳大人舉薦的曹先生到了,現在門外,聽候吩咐。” 吏部尚書傅恆四十多歲,五短身材,圓圓的臉,沒有什麼官架子,還算平易近人吧。他把舉薦信接過來,看了一眼封皮放在桌上,說了一個“請”字。 像個肉蛋似的胖太太,她是一位親王的女兒——和碩格格。聽說要請男賓入內宅即欲迴避,可是傅恆一伸手,攔住了這位胖太太:“來的人是個老蔭親,子侄之輩,太太不必迴避。” 朱光這時推開屋門:“曹先生,大人請。”

雪芹應聲而入。朱光代為引薦:“這位是大人,這位是太太。” 雪芹上前請安:“請大人安!請太太安!” 傅恆欠了欠身,做了個攙的手勢:“請起,請坐。” 雪芹在傅恆的下手一把椅子上坐下。丫環獻上茶來。 傅恆笑殷殷地說:“咱們是老蔭親,只是疏於往還。南北阻隔,交通不便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咱們兩家皆曾遇禍,只好互相迴避免於牽連。如今好了,總算雨過天晴啦!”傅恆喝了口茶,接著說:“當初請你來只為貴妃娘娘省親一事。可如今還有一件事……” “還有一件事?” “我馬上要進宮面聖。等我晚上回來,咱們在燈下詳談。這件事兒說是喜事兒吧,也是喜事兒,說是煩事兒吧,也真夠煩的,這其中還要求你幫襯幫襯。”

“我?”事出意外,雪芹不由得一愣。 “好了,晚上再說。”傅恆轉過身去看了一眼朱光:“朱光,表少爺在何處下榻?” “回大人,'靜怡軒'已然安排好了。” “好好,那麼誰來伺候飲食起居呢?” 胖太太說話了:“已然安排了繡春。” “繡春?……” “怎麼,大人還有什麼使喚她的地方嗎?”胖太太把臉一沉帶出幾分不悅之色。 “沒有,沒有。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雪芹見此光景覺得其中有些蹊蹺,自然不必動問,也感覺到這位尚書大人,可能有三分懼內。 這時傅恆也站起身來:“好,我進宮去,咱們晚上見。” “嗻。”雪芹也站起身來,又請了個安,跟著朱光退出上房。 朱光引著雪芹穿廊過廈,沒走了多遠就到了靜怡軒。這靜怡軒原來是一座小院落。院中只有三間瓦舍,間量不太大,可是前廊後廈,小院裡只種了一棵柿子樹,植樹人不讓它長高,把所有的枝條都用繩子捆住,系在地下的石頭上,久而久之枝條不朝上長,只朝低處發育,這樣到了秋天,果實累累,使人伸手可得。

雪芹站在樹前看了半天,他覺得這植樹人的如此佈局,既新穎又有心計。於是不自覺地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了聲:“好。” 朱光體會到雪芹的心情,帶有幾分逢迎的口氣說:“這靜怡軒算內宅,可見大人沒拿表少爺當外人,這個地方是大人當年讀書的所在,後來就閒下來了,既安靜又幽雅。大人喜歡柿子樹,說柿樹有八德,還是大人親手栽種、親手培育的哪!” “嗯,好,好。” 朱光陪著雪芹走入屋內。屋內的陳設很簡單,臨窗是一張大書案,靠後牆是臥榻,另一邊是滿牆的紅木書架,但架中空無一物,靠近書架是一張大理石鑲心的圓桌,和四個大理石鑲心的木墩,後牆上掛有四幅字畫。室內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看來是近期有人打掃過的,雪芹巡視過後笑了笑:“這裡的確很好,真是既幽靜又乾淨。好,很好。”

“表少爺,您先坐坐,我去叫繡春給您沏茶來。” “不忙,不忙,我又不渴。” “嗻嗻。”朱光答應著走出屋門,停了一下他又回來了:“回表少爺,我還得跟您嘮叨兩句,這繡春論面貌、論身材沒有說不過去的地方,今年十九歲,當年是伺候大姑娘的四春之首,本該跟著大姑娘進宮去的,可是,可是……沒去成……噢!對了,她還認識不少的字哪,要是讓一個目不識丁的東西,服侍您這有學問的人,那,那也怪彆扭的,您說是吧?” “朱管家,您說了半天到底想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嗻嗻,我把要說的岔過去了,我是要跟您說,繡春這孩子就是脾氣有點倔,她要有什麼招您生氣的地方,您就告訴我,咱們再換人,反正府裡有的是丫頭。”

雪芹聽出來了,朱光的話裡有話,可到底是什麼意思,自然不甚了了,況且人家府裡的事,與自己何干? 於是他隨便的答應了一句:“好吧。” “嗻嗻。”朱光請了個安,走了。 雪芹在屋裡轉了一圈,自覺無事可做,只好去欣賞那牆上的字畫。四幅水墨松雲雖非出自名家之手,但皆頗具神韻,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可你仔細觀賞卻覺得云裡霧裡,松枝松柯反襯出白雲片片,皆有隨風飄搖之感。 雪芹看得正自入神,忽然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說:“您是曹府上的表少爺吧?繡春給您請安啦。” 雪芹急忙回身望去,只見一個二十上下的女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身材頎長,肩削腰細,體態曼妙,堪稱亭亭玉立,娥眉杏眼,鼻如懸膽,面若桃花。真是風姿俊俏天生的麗質,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顧盼之間,流露出一團正氣,使人深信她胸懷惠質,氣若幽蘭。

雪芹這半生見過不少的女孩,可是像繡春這樣的姑娘,還真是別開生面,別具一格,別有一番風韻。他不覺地忘記了讓繡春免禮,剎那間幾乎忘記了一切。兩眼痴痴地望著對方。 善解人意的姑娘,見此光景嫣然一笑。她大大方方的先把手中的一套紫砂茶具放在圓桌上,拿起茶壺一邊往碗裡斟茶,一邊說:“聽說表少爺是生長在江南,我就給您沏了一壺碧螺,這是剛從蘇州運來的春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如果不合,請您吩咐,我再去換。”繡春話也說完,茶也斟滿,她伸出纖纖玉指捧起茶碗,送到雪芹的面前。雪芹接在手中先聞了一聞,一股清幽的香氣沁人心脾,又喝了一口,真是甘醇繞喉清洌可口。雪芹頻頻地點頭:“好,極好,果然是新春碧螺。” 繡春莞爾一笑,笑意中還略有幾分滿意之色。

“但則是……”雪芹故作疑態。 繡春馬上收斂了笑容:“怎——麼?”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喝濃茶?” 繡春如釋重負,她像是回答雪芹的提問,又像是喃喃自語:“……果然讓我猜中啦!”說完之後面呈欣喜之色:“表少爺,您先喝著茶,我去打水來,您先洗把臉。”沒容雪芹表示可否,繡春已然走了。她真像一陣風似的,飄忽而來卻又飄忽而去。 雪芹望著她的背影,十分感嘆:“真是尚書府調教出來的丫頭,這麼會伺候人。” 新月東昇,華燈初上之際,繡春帶來了兩個小當差,他們先抬來一個白泥炭火爐,兩筐木炭,小水缸、銅壺之類,精巧精緻非同一般,又送來兩支黃銅燭架,上插四隻巨蠟,放在室內,點燃之後真是照如白晝。 圓桌上擺了幾盤酒肴,量雖不多但卻十分精美。杯盤酒具都是明代官窯,看得出來這是招待上賓才用的東西。

總管朱光匆匆走入,邊請安邊說:“回表少爺,大人到。” 還沒容雪芹站起身來,傅恆已然步入室內,他換了便衣,也沒穿長袍,向雪芹恭恭手,然後跟朱光擺擺手:“你們都去,只留繡春伺候著就行啦。” 朱光答應了聲:“嗻。”請安退下。 繡春執壺給他們斟滿酒,退在一旁。 傅恆喝了一口酒:“我白天跟你說的那件事就出在昨天早上,我跟太太正在屋裡坐著,就听見朱光在門外只說了一聲'回事!'未經允許推門就進來了。驚慌失色、單腿打千跪在地下,他說:'回大人,宮裡來了一位太妃要見!' “太妃?什麼太妃?我們都莫明其妙,因為我們倆從不認識宮裡的任何一位太妃。朱光說:'已經進來啦!'他的話聲未落,門外已經有人喊了一聲:'劉太妃駕到!'隨後兩個太監攙著一位老太妃已經站在我們的面前了。 “我夫妻趕緊跪下,迎接太妃。 “其中一個打頭的太監攙了我一把,順便說了句:'劉太妃要跟尚書在密室敘話。' “密室?我們家裡從來也沒有密室。” “那怎麼辦呢?”雪芹問。 “只好到臥室吧。我引著這位太妃到了臥室。” 她跟我說:“傅大人,外番請求和親,永久修好,要迎公主為後,可是今上又不忍公主永離膝下,要選一位代替者,但年齡、面貌、學識、品德都要近似公主,故而選來選去只有令愛寶珠姑娘極為合適,所以今上想讓令愛代為和親,未知大人以為如何呀?” 傅恒有些激動地說:“我說什麼?不行。”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接著說:“我叔父傅鼐,就是你的姑祖父,十六歲進宮給雍正爺當御前侍衛,就因為懷疑他護著年羹堯的兒子,發往黑龍江,一去就是五年,差點兒沒凍死在那兒。雍正九年被召回京又復了職,可是結果在乾隆元年又治了罪,死的時候才六十二歲。其實我跟你一樣,叫起真來都算犯官後裔,我敢說個不字嗎?可是我心裡憋氣,還是問了一句:'旗下人家女子多如牛毛,怎麼就選上我們家的丫頭了呢?' “老太妃冷笑了一聲:'嘿……你說呢?' “我當時無言以對。老太妃哈哈大笑:'還不是因為貴妃娘娘得寵嗎?傻小子,你就謝恩吧!'說完站起來走了。 “那個打頭兒的太監遞給我一張紙:'這是夜間通行的文書,十日後子正,我在東華門恭迎令愛。'” 傅恆一頓酒杯:“原來是讓她姐姐給賣了!”說完他瞪了一眼繡春,實際是警告雪芹:“不准出去亂說,這可是掉腦袋的大事!” “嗻。”繡春屈膝應命。 “這件大事,您跟姑娘說了嗎?” “唉——”傅恆將杯中餘酒一飲而盡:“我膝下無子,只有二個女兒,大姑娘就是要回來省親的貴妃娘娘,二女兒就是我僅有的掌上明珠,讓我如何啟齒啊!”言罷真的潸然淚下。 繡春亦自含悲,但她還是將一方面巾遞給傅恆,傅恆藉機抓住她的手,繡春面呈不悅,急忙掙脫。這些舉動已被雪芹看在眼裡。 傅恆連飲了兩杯酒:“醜媳婦總得見公婆,趁著這點酒力,我立刻跟她去說。”站起來奪門而去。 “唉!”雪芹看了繡春一眼:“這種事我真是聞所未聞。” “是啊。”繡春先給雪芹斟上一杯酒:“這能不能也可以算是千古奇冤?” “嚄!”雪芹眼睛一亮:“繡春姑娘很有見地,都讀過什麼書?” 繡春笑了:“我們一個當丫頭的哪兒讀過什麼書,只是認識幾個字罷了,就是認識這幾個字也是我們二姑娘教的。” “這麼說二姑娘一定學識很淵博?” “淵博不淵博我卻不懂,不過我們二姑娘,噢,她的名字叫寶珠,不單人品好、面貌好,而且琴棋書畫樣樣都好……” 這時,忽然從樓上傳來一陣哭聲。 繡春略顯驚詫:“寶珠姑娘對我最好,意篤情深如同姐妹,她在傷心,我不能不去看看,曹先生,您先慢慢吃著,讓我去去就來。” “那當然,你快去吧。” 繡春去了,雪芹喝了幾杯酒,走到院中。他白天沒有留意,原來這樓離靜怡軒小院不遠,如今已是半夜,只有紅窗三扇,卻擋不住這哭聲一片。 翌日清晨雪芹起床之後,繡春打來了洗漱用水,雪芹邊梳洗邊問:“昨天夜很深了,我還隱約間聽到哭聲。” “可不是,昨天我們姑娘整整哭了一夜。要是民間抗婚,大不了還有個以死相拼,這可倒好……” “唉——君子不跟命爭,請姑娘往開處想吧。” “大人上朝去了,臨走時吩咐,讓您先看看舊園子,以便設想新園子,他還說這幾天心亂如麻,顧不上園子的事兒,請您多偏勞吧。” “好,好。我也想看看老園子。” 繡春伺候著雪芹吃過早點之後,他一個人在園中獨步。忽然聽到一曲簫聲傳來,其音悲愴催人淚下,簫聲驟停,又是一陣抽泣。雪芹心裡明白,這一定是寶珠姑娘又在傷心,儘管自己很同情,但也無能為力。他轉身欲走,不意聽到繡春在說:“姑娘,新來的表少爺說得對:'君子不跟命爭',您還得往開處想,雖然辭故鄉離故國,漂泊海外,可那王昭君不也很有作為嗎?我記得您教過我的一首詩'聞君墓草草青青,猜想紅花分外紅,隻身弱女充邊塞,愧煞千古大英雄,五洲四海皆兄弟,迄今猶念妃子名,萬聖千賢評功過,莫過為民降太平。'姑娘遠嫁和婚,難免不是一代聖後。” “唉——話雖如此,可這離情別緒……” “姑娘,您如今的千金貴體,可繫著一家人的安危!” “好了,別說了。你昨天說這位表少爺……” “二十四五歲。” “我真想見見這位表兄。” “既然是老表親,見見何妨?” “可總有個男女之別呀。” 雪芹心裡一驚:“是啊,男女有別,還是迴避為好。”他想定了,轉身離去。但是由於他初入此園路徑不熟,所以向左邊的路走了半天仍然回到原處,向右邊的路又走了半天,還是回到原處。雪芹自言自語:“這是哪位大師設計的園林,分明是'八陣圖'!” 正值此刻傳來了一陣繡春的笑聲:“嘻……表少爺,路在這邊。” 雪芹如踏生門:“多謝,多謝。”他循聲而至,看見了繡春,自然也就看見了二姑娘寶珠。雪芹停了下來,真的有些進退維谷。 還是繡春善解人意:“我來引薦引薦,這位是曹府上的表少爺。這就是我家二姑娘。” 雪芹急忙施禮:“給二姑娘請安。” “不敢當。”寶珠也給雪芹還了一安:“請表兄跟我們一路回去,還是讓繡春陪您再逛逛?” “啊,我還是回去吧。” 三個人一路歸來,開始誰都不說話,氣氛異常沉悶,終於還是寶珠先開了口:“表兄這些年來可好?” “唉,好什麼呀,自從二次遇禍之後,一無所有,寄居在小臥佛寺已經三年有餘了。” “那麼,何以為生呢?” “咱們旗人不是有一份錢糧嘛,每月一兩五錢銀子,還給點兒老米。” “才一兩多銀子,怎麼夠用?” “我這個人天生愚鈍,不怕您笑話,為了維持我們兩個人的生計,我給當舖打過更,人家辦紅白喜事,我也去打過執事、吹過號筒……” 寶珠十分驚訝,不由得看了一眼雪芹:“表哥,真苦了您啦!想當年府上百年望門,聖祖六巡江南,府上曾經接駕四次,天下聞名,那是何等的榮耀,可如今表兄你真是虎落平陽啊!……” “姑娘,您別這麼說……”繡春趕緊插語。 “那應該怎麼說?”寶珠問。 “就像您平時教我的,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寶珠笑了:“好!好一個大丈夫能屈能伸!表哥,我們繡春可謂慧眼識英雄!” “嘿……還英雄哪,繡春姑娘真會說話兒。”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寶珠思索半晌:“表嫂是哪家的千金?” “內務府廣儲司郎中陳老爺家的獨生女兒。” “出事前就成家了吧?” “說起這件事來,也算一件奇聞。出事的當天正是我們的婚期,出事之後,按她阿瑪的意思要退婚,可是第二天的早上,她自己找到小臥佛寺來啦,不能不算是臨危受命……” “我這位表嫂一定是位極其賢惠的夫人,表兄真好福氣呀。” “遺憾者囊中羞澀,賢惠也好,福氣也罷,都不當飯吃。” “這倒不是難題。表兄膝下有幾位公子、千金?” “只有我們兩個,還沒有兒女。” “難道是嫂夫人……” “這……尚且不知。” “好了,到了靜怡軒啦。表兄歇歇吧,我回去熬我這七天了……”一陣悲從中來,寶珠拭淚而去。 二更天以後,繡春在自己的房中收拾被褥準備入睡,忽然一個胖丫頭,挾著棉被走了進來:“繡春姐姐,寶珠姑娘讓你去伴她過夜。她說就這麼幾天了,想找個說得來的人說說話兒。” “好,我去。”繡春這才發現她挾著被子:“你還挾著被子來幹什麼?” “怕你嫌我臟。” “你這個胖丫頭,分明是你嫌我,反說我嫌你,看我怎麼治你。”繡春說著就去咯吱胖丫頭,胖丫頭怕癢求饒:“別別別,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從手上摘下來一隻戒指,遞給繡春:“這是姑娘賞給我的,你去了也準有你的。” “你別戴在手上,這可是值錢的東西,讓別人瞧見嘍,又要說長道短的了。” “嗯,還是繡春姐姐疼我。” 繡春來到寶珠住的樓上:“姑娘,我來了。” “來,你坐下,我要跟你說句話,不能讓別人聽見。” “我也要跟您說句話,也不能讓別人聽見。” “嚄?好,你先說。” “今天您見到表少爺,幹嗎問人家妻室兒女的事,還問得那麼詳細,跟審賊似的,我看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為什麼?還不是為你。” “什麼,為我?……這話從何說起?” “我問你,你看表少爺這個人怎麼樣?” “好啊。誠實,實話實話,不怕人看不起。” “好是好,人家既沒偷又沒搶,怎麼會不好,我是問你,如果讓你託以終身,好不好?” “姑娘!……” “我們姐妹相聚只有七天了,今夜交談咱們必須句句說的都是真話、實話、心裡話。繡春姐,你從小伺候我姐姐,她進宮原該帶你同去,可是阿瑪把你留下,其意何在,我不說你心裡也明白。我把你要過來阿瑪也就難找機會,再加上後來阿瑪給我娶了繼母,這位夫人非常嫉妒。所以咱們得以安穩了這幾年,可如今,我要走了……” “姑娘!……”繡春眼圈一紅撲到寶珠懷裡:“我為這事兒也是整宿整宿的睡不著。可又不敢跟姑娘說,”她抽抽噎噎的繼續說:“姑娘如今的處境比我還難!” “第一嫁給表少爺為妾。我問得他很詳細,句句你都聽見了。他的妻子不肯悔婚,不棄貧寒投親蕭寺,必然是個深明大義的人,我想一定不是那爭風吃醋之輩,況且他婚後三年不育,這可輸著理哪。至於說窮,你看。”寶珠說著從枕頭底下取出自己的首飾盒子,打開給繡春看:“這些東西價值不下十萬兩銀子,我自然不會帶進宮去,給你當作妝奩。你們三個人平安度過今生,想來不會太難。第二你就等著大人收房,受那位胖太太的窩囊氣。你自己選一條路走吧。” 繡春羞澀地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說了一句:“全憑姑娘做主。” “這叫什麼話,你的終身大事,怎麼能憑我做主,你必須親口說明白,是嫁表少爺還是等大人收房?” “表少爺,表少爺。”繡春把頭低得更低了。 “什麼表少爺,表少爺?” “……嫁。” “往後咱們可是親戚了,哈……” “姑娘,您的心可是真寬。”繡春一語道破了天機,寶珠一把抱住了繡春:“為你……終身有靠,我高興啊!” 說是高興,其實兩個人是在抱頭痛哭。 翌日清晨,雪芹在一張八尺的宣紙上起草著省親別院的草圖。 繡春陪著寶珠來看雪芹做畫。他們互相見禮之後,雪芹說:“我不會也沒有設計過什麼園林,只是在江南住過些年,尤其是在蘇州舅祖家也住過,所見園林確與北地園林不同,尤其是北京,幾乎都是宮廷園林,江南園林的要求是清新淡雅、風姿柔韻。” “就像我們繡春一樣。” “啊?”雪芹不明其意,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繡春。 “對,對。就像繡春姑娘,”其實是句應酬話。 “二姑娘……”繡春立時雙頰緋紅。 “別不好意思了,你去把我的畫筆、顏料都取來,我要送給表兄做這張省親別院圖。” “不不不,府上會準備的。” “我留著還有什麼用處呢,不如送個人情,他年表兄做畫,也會想到世上還有一個叫寶珠的女子。” “……”雪芹訥然良久不知所對。 “繡春,去吧。” “欸。”繡春答應了一聲走了。 “表兄,趁繡春不在,我想拜託您一件事。” “我?……” “繡春原是貴妃的使女,可家父沒讓她帶進宮去,其用意不言自明,但一因繡春不從,二因繼母過嫉,三是我的庇護才有今日。如今我要走了,繡春心比天高,弄不好會逼出人命來的,故而求表兄收留她,為妾為奴任君裁奪。” “哎呀!寶珠姑娘你,你難為我了。” “何以見得?”寶珠凝視以待。 “因為,因為……因為我們夫妻患難之情,死不敢忘,移情別愛豈能另收侍妾,為婢……我們衣食尚且不濟,哪有餘力添人進口?” “我自己有些首飾,估計價值十萬有餘,只要表兄點頭,我就禀明阿瑪,贈與繡春作為妝奩。最好要快,以防夜長夢多。” “我有一位同窗,也是旗人名叫文善,從未議婚,我若代為謀聘,一夫一妻豈不更好。” “這要取決於繡春自己。她看中的,可是……” “我今天就回家商議這件事如何?”雪芹說到這兒,繡春回來了。他與寶珠的談話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雪芹當天晚上回到小臥佛寺就跟如蒨說明此事,如蒨立即表示:“應該答應下來呀,你不懂女人的心理,做妾是真,為奴是假,人家看中的是你,而不是文善,所以才說必須她自己點頭,你倒想想,文善跟繡春能見的著面嗎?我並非貪人錢財,這樣心高氣盛的人,可是極易輕生,你別把一件好事辦成一樁慘案。” 雪芹搖頭:“如蒨,你這不是陷我於不義嗎?我們雖然親朋無幾,可誰不知道如蒨對我臨危受命,蕭寺投親,結果三年之後我又納了一個小妾,這……這還怎麼讓我為人處世呢?” “唉,大丈夫三妻四妾,你可真是塊榆木疙瘩。” “不行,不行。吃飯睡覺,明天我去找一找文善。” “到哪兒去找,宗學嗎,讓內彥圖碰見,別再給文善添什麼麻煩啦!” “那我馬上去找文善,上他家裡去找。”雪芹說完拔腿就走。 “哎……”如蒨追趕不及。 可惜雪芹沒找到文善。翌日絕早只好回到尚書府,在府門口碰見朱光:“表少爺,這麼早您就回來了,沒在家多待兩天,畫捲取回來了?可也是,設計這麼大個園子,是得多參考參考。” “可不是,可不是。”雪芹手提藍布包袱匆匆入府。穿廊過廈回到靜怡軒,他把圖紙鋪在桌上,心思卻不在圖紙上,只是看著圖紙呆呆發楞。他在想:“是啊,文善跟繡春怎麼能對相對看呢?一個出不去,一個進不來……”突然雪芹一拍桌子:“有了!我讓文善來看省親別院圖,再讓繡春來送茶!”雪芹一言未了,就听見門外繡春真的應聲:“來了,來了。繡春送茶來啦。” “啊!怎麼這麼巧?”雪芹出乎意料。 “我們姑娘也來了。”繡春手捧茶具,引寶珠走入室內。 雪芹與寶珠相互請安。繡春獻茶。寶珠喝了一口:“繡春,去樓上把娘娘賞的楓露茶都拿來,留著表兄慢慢品嚐。” “欸。”繡春答應著走了。 “表兄,結果如何?” “我剛才想了一個辦法,我請文善來看畫圖,讓繡春來送茶,他們不是就能對相對看了嗎?” “唉——”寶珠一聲長嘆,二人相對無言,少頃,寶珠忽然發問:“您跟嫂夫人說了?” “說了。” “為妾為奴的意思也說了嗎?” “說了。” “嫂夫人怎麼說?” “她倒說讓我納繡春為妾,還說我不懂姑娘的意思,應該是做妾是真,為奴是假。”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嫂夫人。” “還說我是榆木疙瘩。” 寶珠把一口茶噴了一地:“好了,我完全明白了,表兄就且聽下回分解吧。” “下回分解?什麼意思?” 寶珠笑而不答,這時繡春正好取茶回來,放在書架上。 “繡春,咱們走吧。”寶珠嘴上說走,但並未動身,她繼續跟繡春說:“你先到上房,請阿瑪來我樓上,不過,你一定得先回來,藏在一個地方,聽我跟大人說一件事兒。”寶珠故意瞟了一眼雪芹,又說了一句:“聽明白了嗎?”說完之後方才起身。 雪芹被弄得糊里糊塗,莫明其妙,他追到門邊問寶珠:“什麼叫且聽下回分解,我不明白?” 寶珠看了一眼繡春:“我服了你啦,真有眼力,多好的人哪!”然後她止步回身,向雪芹笑了笑:“表兄,難道你連評書都沒聽過嗎?”言罷飄然而去。 繡春回到樓上,告訴寶珠:“大人馬上就到。” “好,你藏在屏風後面,聽我跟阿瑪說你的事。” “噢。”繡春剛剛轉到屏風後面,就听見樓梯聲響。寶珠迎到樓梯口,傅恆走了上來,一見女兒先有三分悲戚:“孩子,這幾天晚上睡得踏實嗎?唉——有什麼話你自管說,只要阿瑪辦得到的……哪怕傾其所有……” “阿瑪,沒什麼大事,只為一個人,我想求阿瑪施恩。” “一個人,誰呀?” “繡春。” “繡春?她不是挺好嗎?” “是挺好。她沒跟姐姐進宮的來龍去脈咱就不提了,阿瑪我只想我走之後求您賞她個稱心如意。” “什麼叫稱心如意?” “就是把繡春賞給表少爺曹雪芹。” “表少爺有這意思?” “只要您實心肯賞,諒他沒有也得有。” “賞他個丫頭,這倒也在情理之中。” “表少爺家很艱難,所以得把我這個首飾盒子也給繡春,這樣足夠他們這輩子的生計用度了。”說完打開盒蓋讓傅恆過目。 “可以,可以。” “這麼說這兩件事您都答應啦?” “我都答應,都答應。” “不會反悔吧?”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如此,我就替繡春謝謝阿瑪了。”寶珠言罷向傅恆深深一安。 兩天以後的晚上,在傅恆家的內宅上房裡,悄悄地舉行著餞別的家宴。屋裡雖然也是巨燭高燒照如白晝,但是仍然顯得淒淒慘慘悲悲哀哀,飯桌上水陸雜陳山珍海味,可以說是應有盡有,極其豐盛,可是人們一個個俱是淚眼撲簌,尤其是傅恆更是痛心疾首哀傷不已。他淚眼模糊地看著寶珠說:“孩子,你再吃兩口家裡做的菜吧,這都是平時你愛吃的。你這一走,再想吃一口家鄉菜,可就……” 寶珠今天咬定牙關滴淚未落:“請阿瑪、奶奶望安,孟浩然有兩句詩說得好:'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回來省親的。” “你回來省親,阿瑪給你另修一座省親別院,比暢春園還得大!還請你雪芹表兄為你精心設計。只要是天下有的,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找來。”傅恆言罷已是泣不成聲了。 這時朱光悄悄地走了進來:“回大人、太太,吉時已然到了。” “唉——”傅恆向雪芹恭恭手:“雪芹,只有求你送你表妹一趟,一是我老眼昏花,夜裡行動不便,二是難抑這離情別緒,倘若分別時哭泣起來豈不是大不敬嗎。” “好好,雪芹理當效力。” “為了答謝表兄送我離家,我想敬表兄一杯。” 傅恆急忙阻攔:“孩子,你今夜入宮,也許要面聖,滿口酒香只恐不妥。” “孩兒當然不能飲酒,我是讓繡春代我。繡春,快給表少爺斟酒,你也斟滿,我要親眼看著你們倆喝一杯滿福滿壽的酒。” “是。”繡春斟酒,與雪芹舉杯,二人一飲而盡。繡春立時滿面紅潤,眼含羞澀。低頭之前看了一眼雪芹。 胖太太坐在一旁,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勾起她一種無名的嫉火。 寶珠會心一笑,然後把首飾盒子交給傅恆:“一切全憑阿瑪恩典啦!” “你放心吧。阿瑪定不食言。” “好,阿瑪、奶奶請上,寶珠拜別了!”寶珠一個頭磕在地下,然後挺身站起,翻然而去。繡春、雪芹、朱光尾隨於後。 傅恆失聲痛哭,胖太太和僕婦、丫環勸了好一陣子才算止住了悲聲。 傅恆擦乾了眼淚,把首飾盒子遞給胖太太:“這個交給你暫時收好。” 胖太太打開寶珠的首飾盒子察看:“嚄!這位姑娘可真稱哪,都是值錢的好東西。” “你先妥為保管,這是寶珠送給繡春的陪嫁。” “繡春要嫁人?嫁誰呀?” “表少爺,曹雪芹。” “嘿,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又是錢,又是人,他都辦了什麼大事了,不就畫了張破圖嗎?嘖嘖嘖。” “我已經答應寶珠了,不能更改。你收好東西就是啦。” “姓曹的什麼時候迎親呢?” “那總得省親之後吧。” “好,我給她收著。”胖太太抱著首飾盒子往櫃裡放的時候,她自己心裡想:“幸好有的是日子,我一定得讓他人財兩空。” 一乘二人抬的小轎走在夜靜更深的大街上,轎後只有雪芹和朱光每人騎著一匹馬。街燈昏暗,到處都是一片迷濛。 當他們走到接近東華門的時候遇見一夥查夜的清兵,攔住他們的去路問道:“幹什麼的?”朱光下馬去給他們看文書。 寶珠藉此機會,掀起轎帘叫過雪芹:“表兄,你過來。” 雪芹策馬轎邊,寶珠說:“繡春的事我已禀明阿瑪。繡春在屏風後面聽著,阿瑪句句應允,到時候您聽阿瑪安排就是了。” “什麼事兒啊,我聽大人安排?” “你別忘了,可是剛跟人家喝過交杯酒的。” “什麼!交杯酒?” 寶珠有點兒急了:“表兄,你這麼個聰明人,是真糊塗、假糊塗,還是裝糊塗?” “我……” “那就是你不喜歡她?” “哎……”雪芹一言未盡,朱光在前頭喊了一聲:“起轎!” 轎夫們抬起小轎來走了,雪芹自然也不便再說什麼了。 小轎進了東華門,引太妃到傅恆家的那個打頭的太監,帶來四個小太監,抬了一頂小紅轎,將寶珠抬進宮去。 又有兩個小太監,抬出來一隻小木箱,打頭的太監把朱光、雪芹叫過來:“這是萬歲爺賜下來的黃金百兩,裝在小轎裡抬回喀,交給你們傅大人。” “嗻嗻。”朱光、雪芹答應著請安。 雪芹回到靜怡軒已經是後半夜了,不料繡春仍在等候自己。繡春迎上來極其殷切地說:“累了吧,連來帶去整整兩個時辰了。我是算計著時候沏的茶,正可口,先喝茶,再吃夜宵。” “還有夜宵?” “沒瞧見嗎,我讓他們把小炭爐子都抬來了,有包子、稀粥,還有一壺黃酒、半只燒鴨。” “好極了,我就喜歡黃酒、燒鴨。” “因為我知道,所以才這麼預備的。” “咦,你怎麼會知道?”雪芹喝了一杯茶。 “您說過的,自己倒忘了。” “嚄,你還真是個有心人。” “說說送我們姑娘進宮的情形吧,她真有咬勁兒,餞行的時候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掉,在路上一定哭了吧?” “誰知道呢,她在轎子裡,我們看不見,到了東華門換了轎子就進宮了。太監抬出來一百兩黃金,說是聖上賜的,我們用轎子抬回來交給傅大人就完了。” “唉——”繡春長嘆一聲:“當丫頭的可以買來買去,當姑娘的也是如此,只是錢多錢少而已,女人哪女人!這大概就是平常說的'紅顏薄命'吧?辭國別家,一個弱女子漂流海外,我真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言未盡吐而淚已分行。 “好啊!”雪芹喝了一口酒:“繡春姑娘你剛才這一番議論很有見識啊,這正是紅顏薄命!我正在寫著一部野史小說,名字叫《金陵十二釵》,專為女子昭傳,為閨閣而鳴不平的。”雪芹說著,從他帶來的藍布包袱中取出書稿,遞給繡春看。 “只怕我看不懂。今天不看了,天都快亮了。當然明天也不必早起。近幾天春寒,我給您加了一條毯子,產於俄羅斯,原是大姑娘的,她進宮之前就賞給我了,可真暖。” “好好,我快吃,吃完了都早歇著。” “不不不,我可不是這番意思。” “不吃也不餓,一吃把餓勁兒給逗上來了,我再來倆包子。”雪芹狼吞虎咽地吃完夜宵,繡春給他打了洗臉水洗了臉,又打來了洗腳水,繡春讓雪芹坐在床上,自己蹲在地下,為他脫鞋準備給他洗腳,這自然是以前沒有過的事,雪芹急忙把腿縮回來:“不不不,我自己來,自己來。” “跟我還客氣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 “不不不,這怎麼可以?” “哈哈,這為什麼又不可以呢?”繡春手快,把雪芹穿著襪子的腳愣給摁在水里。這回雪芹說什麼都沒用了,只有任其擺佈了。 過了幾天,雪芹一個人在花園裡拿著一根竹竿在丈量土地。量過之後可惜沒有紙筆,不能及時進行記錄,他只好在一塊石頭上,用土坷垃劃些記號。 就在這個時候,聽見繡春在叫自己:“表少爺,表少爺,喝口水再量,歇會兒吧。” 雪芹直起身來,只見繡春一手提了一把提樑的茶壺,一手拿了一隻大號的茶碗已經站在自己面前了:“您是往石頭上記尺寸哪吧?這怎麼行,待會兒還得拿了紙筆回來抄,也容易出錯呀,您先喝碗茶,看我這個辦法行不行。”繡春說著,倒了一碗茶遞給雪芹,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支毛筆,她一邊比劃著一邊解釋:“我用了一個大銅筆帽,砸了些碎墨裝在裡面,再滴上幾滴水,既是筆帽又是墨盒。筆桿太細,我用布條裹粗了它,再用絲線紮緊,這樣隨時可用。”繡春說著又從衣袋裡取出幾張紙,遞給雪芹:“您試試行不行?” “太好啦。你真是聰明絕頂,有了這樣的筆在身上,對我寫小說也大有好處,不管我在哪兒,想到什麼馬上就能記下來,不然很容易忘記。太好了,我得好好的謝謝你!”雪芹一時高興,抓住了繡春的雙手。 繡春並不躲閃:“怎麼謝我?” 雪芹意識到自己的非禮,急忙把手鬆開:“我,我……你要什麼,我謝什麼!” 繡春微微一笑,飄然而去,忽而回身一顧滿目濃情,用手指指自己的心。 雪芹在花園裡丈量了好幾天。繡春提壺送水不離左右,溫柔體貼,百依百順。而且還給出了不少的好主意,真讓雪芹欣喜若狂。 雪芹與繡春從園中歸來,經過一個院落,園門上有一塊磚雕的橫匾,上寫四個柳體楷書“梨花浴雨”,極其清秀。 “'梨花浴雨'?這是什麼地方?我還真沒留過神?”雪芹問繡春。 “這是大人當年票戲的地方,五間大廈,東頭有個小戲台,想進去看看,如今是一群小戲子在這兒練唱、練功夫,以備省親獻技。” 雪芹點頭:“好,進去瞧瞧。” 繡春帶著雪芹走進“梨花浴雨”的院門,只見院中一位教師在看孩子們過“虎跳”。過去也打一刀坯子,過不去的也打一刀坯子。 雪芹跟繡春小聲的說:“怎麼過去的也打,過不去的也打呀?” 繡春搖頭表示不解,可這話讓教師聽見了:“這位爺台有所不知,這叫借勁兒使勁兒,是我們祖師爺留下的老規矩,輩輩都是這麼往下傳,好角兒都是這麼打出來的。要不怎麼說是打戲、打戲哪!” “這只怕不合適吧……”雪芹還要說,繡春拉了拉他的衣襟,然後從中介紹:“這位是教孩子們學戲的李師傅,這位是我家表少爺,來設計省親別院的。” “我姓曹,名沾,號雪芹。” “您跟孟班主……” “認識,認識。” 看樣子李教師要樂,但是沒好意思樂出聲來,“久仰,久仰!我跟孟班主是師兄弟。他是我師哥。” 繡春說:“別耽誤了孩子們練功夫,咱們走吧。” “好好,得空兒再聊,我也挺喜歡戲文。” “聽說過,聽說過。” 雪芹、繡春出了“梨花浴雨”,繡春說:“表少爺,您怎麼還有好管閒事的毛病。不受苦中苦,難得甜中甜,人家不是說了嗎?打戲打戲,不打怎麼行呢?” “我這個人哪,如今是見不得不公平的事兒,也不知怎麼啦。” “唉——”繡春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省親別院的草圖終於完成了。展示在傅恆的面前,雪芹在燈下邊指點邊解釋:“首先園中得有一條水,可撐遊船。挖河的土用於培山。河中的水是活水,流水不腐。” “何來活水?” “街上修暗道,前閘放進通惠河的水,後閘過街也修暗道,再把水排入通惠河。” “妙、妙。這個想法極妙,取土培山也好,免得徒勞運土。” 雪芹接著說:“山上造大殿,對面是戲樓。左有茅舍、農田,右有樓台、亭榭、曲廊、竹橋,一派江南景色。” 傅恆頻頻點頭:“好,好,我是很滿意,明日早朝,請工部找幾位老工匠再議一議,然後定稿。” “這圖只是一幅畫,具體施工我可就不懂了。” “施工當中自然由老工匠他們籌劃,你只提出你的要求、想法就足以了。” 雪芹回到靜怡軒,繡春正在看《金陵十二釵》的小說稿。 “怎麼樣,看懂了嗎?” “意思能懂,您寫的並不是文言,容易明白,只是書中的詩詞我不太明白。” “懂了意思就好,你覺得如何?” “故事挺讓人傷心,有幾處我都哭了。可這小說為什麼是一段一段的,而不是成本大套從頭貫穿到尾呢?” “我寫書必須是有感而發,想到一點寫一點,想到一段記一段,因為全書沒有寫完,所以還沒有纂成目錄,分出章節,當然我也曾想改寫戲文,但是一部戲文又囊括不下……其實,這些是原因,也不是原因,《金陵十二釵》是要為婦女訴沉冤、鳴不平。可是我又自問,婦女並非個個都好,並非個個有冤有苦,而為什麼婦女才冤重、苦深。開這把鎖的鑰匙,可惜我至今還沒有找著。” “您說了半天我也似懂非懂。這書稿能藉我自己回房去看嗎?” “可以,當然可以,有人愛看我的書,對我來說是件高興的事。” 在外書房,傅恆找來了雪芹。 “雪芹,你坐,告訴你個好消息,省親別院的草圖,老工匠們認為可行,他們去請江南的工匠師傅們參加施工。另外,工部侍郎董邦達很欣賞你的畫藝,他可是當代有名的畫家,過兩天你畫幾張畫,我同你去請他指點指點,對你定有裨益。” “多謝大人。” “三月初一是個好日子,我們就破土開工,反正是先挖河,培土為山。先不等南方的工匠,你意如何?” “全憑大人做主。” 三月初一破土動工,在後花園將三張八仙桌連在一起,桌邊是紅桌圍子,地下是紅氈。香壺、蠟扦、五供俱全,一對紅燭高燒。傅恆率眾上香、磕頭,拜天拜地,頓時鼓樂齊鳴,鞭炮炸響,場面非常熱烈。雪芹也夾雜在人群之中。禮成之後,雪芹跟兩位老工匠用白土子劃出這條小河的寬窄及長度,以及進水閘和排水閘的所在。 雪芹拿著繡春的筆在紙上給他們畫圖。兩位老工匠都看了看雪芹這支筆,伸出大拇指表示讚揚。工匠們開始揮鍬掄鎬,破土挖河,有的工匠擔土培山,大夥幹得熱火朝天,興高采烈。 晚間在花園開了二三十桌,給工匠們準備的酒席,八碟八碗,雖是粗魚笨肉整雞整鴨,倒也極為豐盛。 雪芹跟工匠們划拳行令,高談闊論,大碗的喝酒,大口的吃菜,他們一個個眉飛色舞歡天喜地。 朱光跑過來在雪芹耳邊小聲地說:“表少爺,您還是回靜怡軒用飯吧,跟他們在一塊兒,只恐有失體統啊。” 雪芹推開朱光:“不不不,這兒多痛快,都是些男子漢大丈夫,我今天要盡醉方休!” 朱光白了他一眼,搖搖頭走了。 酒足飯飽,雪芹帶著七分的酒意回到了靜怡軒。 繡春正在擦拭一架瑤琴。一見雪芹醺醺而歸,急忙上前扶住,為他解開鈕扣,脫去長衫,打水洗臉,然後坐下喝茶。 雪芹突然發現:“咦,這琴是哪兒來的?” “是寶珠姑娘的。在樓上放著也是放著,我就把它拿下來了。” 雪芹挑動了一下琴弦:“你一定會彈。” “我可彈不好,我想表少爺一定彈得很好,長夜無聊,也可以藉此遣興。” “我可不行,記得寶珠姑娘跟我說,繡春能琴善曲,今天我酒喝得痛快,心裡也特別高興,相煩姑娘一展歌喉!”雪芹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恭手為禮,一揖到地,相邀情切。繡春自不能拒。 “表少爺為難我了,然而卻之不恭,可千萬別見笑。”繡春言罷整飾衣裙坐在琴邊,扭動絲弦調動宮商,然後自彈自唱道: 一曲終了,雪芹興奮地鼓掌:“好極啦!好極啦!渾厚凝重,低迴婉轉,穿雲裂石,這餘音真能繞樑三日,再加上夜深人靜,別有一番風韻。” 繡春羞怯地低下頭去收拾瑤琴,雪芹才發現她的眼睛微微的有些腫:“咦?繡春你的眼睛怎麼腫了?好像哭過?” “您真的喝醉了,才看出來。我是看小說稿看的,一位金枝玉葉的格格,因為皇室奪嫡,弄得有家不能歸,輾轉漂泊最終毀在公公手裡,落了個自盡,還落了個罵名,真的太不公平了,讓人看得又傷心、又生氣!表少爺,您把我們二姑娘也寫進書裡去吧,憑什麼替皇上的女兒去和番,這不是禍從天降嗎!”言下二目濕潤淚滴腮下。 雪芹為她擰了一把麵巾擦臉,繡春接過面巾破涕為笑了:“讓主家替丫頭打手巾,這不是乾坤顛倒嗎?” “我算什麼主人?往好了說叫犯官後裔,說白了就是個窮小子!” “窮富不是一成不變。我會看相,讓我給您看看。”繡春走近雪芹,而是很近很近,抬起雙手捧住他的臉,四目相對,此情激越,雪芹猛地抱住繡春熱烈地親吻。 吻過之後,繡春拉著雪芹的手情深意濃地說:“夜深了,讓我走吧。” “我送送你。”雪芹把繡春送到小院門口,二人依依而別。 雪芹一人回到房中呆坐在書案旁,過了很久很久才自言自語地說:“我這是怎麼了,真的酒能亂性嗎?”他把半桶涼水倒到洗臉盆裡,把頭和臉泡在冷水之中。 工地上,雪芹與幾位南方來的老工匠在一起,商議如何裝飾三間竹舍。 一位工匠說:“竹窗、竹門好做,只是北方天干風大,竹子極容易斷裂,怎麼辦?” “這倒好辦。竹子上先刷彩漆,漆乾之後再上兩三道桐油,要不索性在油桶裡泡幾天,我估計總能維持兩年。木料用油漆不是過兩三年還要再油飾一次嗎?”雪芹說。 “有道理,有道理。”另一個老師傅頻頻點頭。 另一個老瓦匠說:“門窗好辦,這房上的竹瓦可就難了。當然也可以浸油上漆,可是北方的風大,一陣風就把竹瓦都給吹跑了。” “哎,這倒是個難題……”雪芹正在低頭尋思對策。突然教戲的李師傅跑來找雪芹:“曹先生!曹先生!孟班主託人帶來個口信兒,讓您馬上去一趟,說有要緊的事跟您說。” “有要緊的事兒找我?好好好,我就去。”李師傅走了,雪芹跟工匠們說:“咱們都再想想辦法,明天見。”他與大家恭手作別,急急忙忙來到孟班主的戲班裡,三間北房外屋兩間是對面炕,炕上排著行李卷是大家的宿處,里間屋是孟班主帶著家眷住。孟班主把雪芹引進自己的屋裡,從炕席底下掏出一封信來遞給雪芹:“沾哥兒,十三齡來信了!” “噢!齡哥有下落了!好!好!”雪芹看信:“風雨之夕京中作別,一路南來東躲西藏,先到山東後到安徽,最後還是回到江寧,故地重遊,總有故人相助。然為防萬一我已改名陳三善。北京只恐近期不能去了。使人赴京托上一書,如蒙垂念可請來人帶來片紙,以慰懸思,以安遙念。雲泥兩隱知名不具。” 孟班主說:“來人明早回南,給他寫封回信吧,紙筆墨硯咱都現成。” “好好,我還想求他到兩江總督衙門,打聽打聽我表大伯李鼎跟嫣梅表妹的下落,他們都認識,挺熟的。”雪芹說完提筆修書。 十三齡站在兩江總督府門前,跟門房的人正在打聽李家伯侄。 門房的人跟他搖搖手:“我是新來的,沒聽說府裡有這麼兩位,你找個不礙事兒的地方多等會兒,等老人兒出來再問問。” “是是。”十三齡出離府門外,找了個牆角等著。先站著,後來蹲著,日已西斜,他索性坐在地上死等。 好不容易出來一位面善的老者,十三齡急忙迎上去請安。 老者看了看不認識:“小伙子,有事兒嗎?” “我跟您打聽個人,當年蘇州織造李煦李老爺的大公子……” “李鼎,對不對?” “對對!”十三齡喜出望外:“他還有個侄女……” “叫嫣梅。” “對極了,對極了,他們還在府裡嗎?” “嘿,你要是跟別人打聽,他們八成不知道,這府裡上上下下幾百號人,李先生是位清客師爺,自然知道的人不多……” “是是。” “那位嫣梅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然更沒人知道啦!” “是是,請教老伯伯,他們伯侄,如今還在府裡吧?” “不知道了。” “哎?說了這麼半天,說得這麼熱鬧,敢情您也不知道啊!這,這不是……” “小伙子,你別著急,不單我不知道,連我們兩江總督尹大人都不知道啊!” “那,那是怎麼回事?” “這還是好幾年前的事啦,這爺兒倆忽然之間來了個不辭而別,下落不明了!竟顧了說話啦,我還得買塊臭豆腐去哪。”老者恭恭手走了。 十三齡自己走到大街上,他心裡想:“這爺兒倆怎麼會不辭而別,下落不明了呢?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這件事還真讓十三齡猜著了,那是三年前一個秋天的晚上,尹大人一位親信師爺,來到李鼎的住所,相見之下李鼎心裡一動,想來他找我必然有事,可是表面上還是很客氣,什麼降貴紆尊、蓬蓽增輝了,說了一大套的客氣話,嫣梅不便在座,躲進里間屋迴避了。 李鼎跟這位師爺寒暄過後,師爺才說出來意:“尹大人幾次想親自跟您說,又礙於出口。” “什麼事兒這麼不好說呢?”李鼎奇怪。 “尹大人的愛女有一隻碧玉麒麟鎖,據尹夫人的大丫頭銀紅說,令侄女也有一隻。” “不錯,不錯。”李鼎點頭:“不過,尹大人的意思是?……” “尹大人很想配成一對,他知道乾隆爺最喜文玩古物,不久南巡正好獻上,以博龍顏之悅呀!” 這時嫣梅把門簾掀起一條縫兒,向李鼎擺擺手。 這使李鼎一時不好回答:“呃,呃……這件事容我和小女商議商議如何?” “那好,那好。至於價值嘛,李師爺自管放心。” “那是,那是。”李鼎送走了那位師爺。 嫣梅從里間屋走了出來,李鼎迎上去問:“怎麼樣?” “不賣。” “不賣?可怎麼跟尹大人交代呢?咱們的衣食住行全在府裡,況且咱們這次來江南,全憑尹大人的庇護……” “大爺,您別說了,這些往事我都沒忘,但則是,當年表哥贈鎖之時,一口鮮血噴在鎖上,這是什麼樣的深情、什麼樣的厚意,大爺,我相信您不會不明白。如今這鎖紋之中,尚且留有表兄的血痕。大爺!這鎖能賣嗎?能用表兄的血跡,換取尹大人的高官厚祿嗎?能用表兄的血跡換取帝王的歡心嗎?他年如能和表兄重逢,大爺,您又怎麼跟我表兄交代?我又以何言答對呢?” 嫣梅的一席話,問得李鼎啞口無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過了很久的時間,這屋裡靜得怕人。李鼎漸漸地抬起頭來,輕輕地籲了一口氣,他以乞援的目光望著嫣梅:“依你之見呢,孩子?” 嫣梅略一思索,脫口而出:“三十六計,以走為上。” “走?往哪裡走?” “……” “回北京?” “那豈不是自投羅網?” “除此以外又去向何方呢?……” 嫣梅一時語塞,在屋中來回踱步。突然她停住了腳步:“大爺,有啦!” 李鼎自然不明就裡,遲遲地問:“上哪兒?” “只有到施清泉施先生家暫避一時。” “只是……素昧平生啊。” “大爺,上天入地去路只此一條。” 李鼎想了想:“唉!只好如此吧,你先收拾收拾,明天絕早假說我們為故交掃墓,就能離開兩江總督衙門。” “好,就這麼辦。”嫣梅頻頻點頭。 翌日絕早李鼎伯侄,包了一個小包袱,假說到遠郊為故友掃墓,便離開了兩江總督衙門。 他們雇了輛車直奔江邊施清泉的三間茅舍,只是清泉不在家,李鼎伯侄只得守坐在施家門口等候。 日已偏西,清泉才從前村的學房放學歸來,見到李鼎並不奇怪,見到嫣梅則十分拘束。 “清泉哪,我先來引荐一下,這是我侄女嫣梅。嫣梅,這位就是我以前和你說過的施先生,施清泉。” 二人相互見禮。 施清泉用鑰匙開鎖。 “請,請屋裡坐。” 三人走進室內。 李鼎首先開口說:“老賢侄,實不相瞞,尹大人想要我侄女的一塊玉鎖,可她死活不肯相讓,其中原因日後再說,我們只好不辭而別離開兩江總督衙門,只是在江寧我伯侄舉目無親,思來想去只有投奔府上,看來得住些日子,希望老賢侄……” “老夫子不必客氣,除非如此,你們是請都請不來的貴客。貴伯侄先歇歇,我先燒水泡茶,然後煮飯。”清泉依言而行。當他煮飯時,將口袋裡不多的米盡數倒在淘米籮里,拿到江邊去洗。 嫣梅與李鼎都看在眼裡,然後嫣梅跟李鼎說:“度日維艱可並非短痛,只節流不開源是行不通的。” 李鼎點頭嘆息。 李鼎伯侄一夜都沒有睡得很安穩,翌日曙色朦朧晨曦微露之時他們便都起了床,而清泉卻不見了,這爺兒倆在房前屋後找了一遍仍然沒有。 “咦?這人難道也不辭而別了嗎?” 嫣梅一笑,用手一指:“他去買米去了。”果然施清泉肩負米袋走了回來,嫣梅迎了上去,欲接清泉肩上的米袋,二人推讓了半天,還是清泉扛了回來。 他們回到房中,李鼎就問:“你怎麼這麼一大早就去買米了,這米多少錢一斗?” 清泉面含羞澀的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米是藉的,學房裡一年給我四兩銀子,四石大米,中午他們管我一頓飯,銀和米年初給一半,六月初一再給一半。上半年的已經吃用盡了,所以我去借了一兩銀子一石米,米一次扛不回來,只能天天帶一斗回來。” “我們這兒還有二十多兩銀子,何苦要你去借呢?”嫣梅嘆了口氣:“開口告人難哪!” 清泉接著說:“我的這點收入自然不夠維持,不過,不要緊,我還有家傳的好東西。”他說著打開一隻樟木箱子,從中取出十把扇子,都是名人真跡,李鼎看了一遍,連聲讚歎:“好東西,好東西,我對文玩字畫雖然並不內行,但是當年在蘇州也見過一些,這十把折扇可是傳世之寶。” “所以我想賣掉一兩把,得些銀子也能度一時之難。” “使不得,使不得!傳家之寶,傳世之寶,萬萬不能動!” “唉——身外之物,有它不多,沒它不少。故而我想請李老伯陪我進趟城,咱出手它一兩把,只是價錢上我不懂,別讓商人給騙了。” “萬萬使不得。目下不是還有二十多兩銀子,一年半載料無妨礙,等銀子用完了再想辦法。”嫣梅果斷地代為定奪。 “你們伯侄降貴紆尊,這是天賜的緣分,雖不能餐餐雞鴨魚肉,可總不能不見葷腥。” “施先生,你要是這麼說,我伯侄立刻告辭了!”嫣梅有些面色緋紅,毅然決絕。 清泉反倒有些尷尬:“好好,那就再議,再議。我讓孩子們放一天假,我去江邊買兩尾魚來。” “粗茶淡飯就很好,何必要魚呢?” “伯伯,你讓施先生去吧,否則,到晚他也不會安心的。” “對對,還是嫣梅姑娘善解人意。”清泉拿了籃子走到門邊又回來了:“魚我能買來,只是我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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