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晚風如泣。四月裡本該是綠肥紅瘦,春意闌珊。可是乍暖還寒時候,料峭的春寒仍然使人陣陣抖栗。
在小臥佛寺主持的引領下,曹沾被墨雲攙扶著走進大殿,大殿中央供奉著臥佛的塑像,上懸橫額,寫著“德大自在”四個大字,墨雲趕快上了香,主持擊磬,磬聲低沉而幽遠,曹沾兩腿一軟,撲倒在蒲團上,淚如雨下嚎啕大哭,他哽哽咽咽地喊叫著:“佛祖啊佛祖,這人世間不公平啊!生沒有生的權利,死沒有死的寧息……我奶奶雖非生身之母,可她對我愛如己出!可嘆我母子臨終未得一見,如今還屍懸樑間,讓我這當兒子的,成為……終身大憾哪!”
淚語紛紛,言詞悲切,就連局外人鷲峰寺的主持,也為之潸然淚下。
墨雲一陣勸解,讓曹沾好歹的止住了悲聲。主持帶著他們出了大殿,去往東跨院,主持邊走邊說:“丁管家讓你們二位來找的主持,是我師傅慧山法師。她老人家不幸去年圓寂了,我是怹的徒弟,我叫月朗,就由我接了座。師傅在的時候,時常提起府上,真是'大慈大悲,常無懈倦,恆求善事,利益一切'呀。”
“唉——”曹沾嘆了口氣:“樂善好施,慈悲為懷,反而落得個家敗人亡啊!……”
“非也,非也。常言說得好:'周而復始,否極泰來',還望沾哥兒多往開處想。”
談話之間他們來到東跨院,東跨院中有兩間耳房,院裡有一眼枯井,房中只有一張舊方桌,幾隻凳子和一付用兩條板凳支著的板鋪。
月朗雙手合十,頗為致歉地說:“寺院狹窄,沾哥兒屈尊了。我馬上讓小尼僧來灑掃灑掃。送來被褥用具。”
曹沾恭手還禮:“月朗主持,犯官後裔,能有個遮風擋雨的處所,已然感激不盡了,何敢再勞動小師父呢?還是我自己來吧。”
“不能,不能。這位小師父晚間請來方丈院下榻,我這就去讓她們前來灑掃,備奉晚齋,我先告退了。”月朗說完,合十退去。
月朗走後,墨雲走到曹沾跟前:“沾哥兒,在來的路上我就想,今天的事兒,你表哥知不知道?”
“你是說求小平郡王代為轉車圜?不過案情重大……再一說,我去找他,也多有不便哪。”
“……我去。”
“你去?”
“我是出家之人,沒有任何妨礙,也不會引人注意,你說呢?”
“也好,試試看吧,千萬不可勉強。”
“你等回信吧。趁著天剛擦黑兒,更方便。”墨雲決斷之後轉身離去。
平郡王府內的一名僕婦,走進老平郡王福晉的臥室,跪在地下:“回禀福晉,府門外來了一個小尼姑,說是從芷園來,要面見福晉回禀今天曹家出的事。”
“什麼?曹家今天出了什麼事啦?”福晉病體沉重,躺在炕上大為驚訝。
僕婦搖搖頭,表示不知內情。
“你先去傳小平郡王,然後再告訴門上,讓那個小尼姑進來。”
“嗻。”僕婦答了一聲,站起來請了安走了。
老福晉一陣咳嗽氣喘,僕婦、丫環們趕緊圍上來,端痰盂的、遞漱口水的、搥背的……
一個年長的僕婦趕緊說:“您別著急,舅老爺剛剛複了官,他為人又謹慎,不會出什麼大事的。”
僕婦一言未了,小平郡王福彭匆匆走了進來:“請福晉安。”
“你舅舅家出了什麼事啦?”
“牽扯在一宗大案之內……”
“牽扯在什麼大案之內?我聽不明白,你說得詳細點兒。”
“嗻嗻。”福彭在炕邊的杌凳上坐下:“是這麼回事兒,理密親王自以為是舊日東宮嫡子,勾結弘昌、弘皎要反叛朝廷,涉及莊親王的世子弘普,此乃一宗大案,可不知道我四舅為什麼把藏在芷園的一對金獅子獻給了理密親王,問了個附逆謀反。”
“啊!”老福晉大驚失色:“這還了得!你怎麼早不告訴我?……”又是一陣咳嗽氣喘。
這時墨雲在僕婦的引領下走進屋中,僕婦跟墨雲說:“在炕上坐著的就是老福晉,快去磕頭吧。”
墨雲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下,淚眼撲簌地禀告:“墨雲叩見老福晉,求老福晉救救曹家吧!”
“你是什麼人?”
“我是玉瑩姑娘的丫環,從江寧跟來北京的。”
“你為什麼這身打扮?”
“曹老爺不遵老夫人的遺言,悔婚了,我主僕被迫到香山出家。可惜我們姑娘在香山悲痛而亡啦!”
“造孽呀!造孽呀!……這曹顒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墨雲差點兒沒哭出聲來。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老福晉問墨雲:“這附逆謀反又是怎麼回事?”
“沾哥兒為敦敏祝壽,在酒樓上吃酒,莊親王的世子逼死歌女跳樓,沾哥兒勸了幾句,王世子反說是沾哥兒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么依法治罪,要么拿金獅子換人,就這樣……”
老福晉一陣怒形於色,順手拍了一下炕桌:“這個不爭氣、沒出息的曹沾,兩試不第,不在家裡好好讀書,出去吃花酒,惹是生非……”
“老福晉,那歌女原是我們姑娘的丫頭,後被老爺逐出芷園……”
“原因呢?”
“因為她……唱了一首江南小曲。”
“什麼江南小曲,分明是淫詞濫調!”
“不不不,老福晉……”
“不用說了,我雖然病重,可並不糊塗,分明是曹沾為續舊情,到酒樓上去吃花酒,偏偏遇上弘普那該天殺的東西,兩個人爭風吃醋,才鬧出人命來,出了人命弘普當然要推卸干係,憑他曹沾怎麼鬥得過那畜生!……唉,實指望曹家江南一支東山再起,這可倒好……”老福晉一陣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墨雲也哭了:“老福晉,我家太太經不起這二次抄家,懸樑自盡啦!”
“啊!……”老福晉這一驚,非同小可。
“可憐我家懷有菩薩心腸的太太,她的屍身如今還懸掛在鵲玉軒的樑上。沾哥兒身無分文寄居在鷲峰寺小廟裡,這今後……今後如何是了啊?”話到傷心處,墨雲也顧不得規矩、禮法了,她撲倒在地嚎啕大哭,其聲之哀催人淚下,其情之誠感人肺腑。
小平郡王福彭站在一邊,眼見如此義僕,也不能不抹了一把眼淚:“四舅是我保舉复官的,如今不到一年就涉及了附逆謀反的大案,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又說不清、道不明……這樣吧,我去走走門路,能先探探監、通通氣再說,你先住在府裡,有了准信兒再告訴你。”
“嗻,謝福晉,謝王爺的天恩。”墨雲伏地叩首虔誠禮拜。
烏雲遮月,夜色如墨。只有陳家如蒨姑娘臥室的窗戶還亮著燭光。累了一天的小惠,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然入睡,還不時地發出一陣陣細小的鼾聲。
如蒨合衣而臥,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出神,繼而是左翻右轉不能入睡。她索性坐了起來,穿鞋下地輕輕地走到妝台前坐下,對鏡凝思苦想,看著鏡中的自己,才只一天的工夫,怎麼會顯得憔悴、蒼老了許多?看著看著不覺淚盈於睫不禁潸潸。
如蒨心亂如麻思緒不寧,她慢慢走到書案前,剪了剪燭花,信手鋪了一張花箋,提筆蘸墨,略一思索揮毫寫道:
如蒨思索已定,憤然擲筆於花箋之上,斑斑墨跡濺滿字裡行間,她陡然而立,去推醒小惠:“小惠!小惠!趁著天沒大亮,你去給我僱輛車來,可千萬不能讓老爺、太太知道。”
小惠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一陣茫然:“姑娘,您要上哪兒啊?”
“小臥佛寺。”
“小臥佛寺?……”小惠恍然大悟:“您要自己去投親?”
如蒨向她深深地點點頭。
“這……”
“我想了一夜啦,是生是死是福是禍,也只有這一條路啦,我如果悔約另嫁,得讓人戳我一輩子脊梁骨。人生在世,富貴無非過眼雲煙,要緊的是守一個'信'字,言而無信,還能算人嗎?”
“姑娘,就憑您這番話,我豁出去老爺的這頓毒打,也給您雇車去。”
“小惠,大恩不言謝,請受我一拜吧。”如蒨說著屈膝便拜。
小惠從床上滾了下來,跪在地下抱住如蒨:“姑娘,您這不是折我的壽嗎!”兩人互相依偎著,淚水沾濕了對方的面頰。
萬里晴空炸驚雷。曹沾經受如此重大的打擊,怎能入睡,他思前想後反躬自省,翻來覆去也想不出自己錯在哪裡,玉瑩又錯在何處?黎明時分,天已破曉。曹沾猶自面壁飲泣,他想著奶奶也許如今還屍懸樑間吧?慘哪!他如今體會到什麼叫家破人亡……
突然,門外有人輕輕地敲敲窗戶,繼而問道:“勞您駕,有人在屋裡嗎?”
曹沾翻身坐了起來,抹了一把眼淚:“有人,有人,施主是來燒香拜佛的吧,我馬上去給您通禀主持。”
來的人正是陳如蒨。當曹沾拉開屋門的時候,如蒨上下打量了一番對方,見他蓬首垢面、雙眼紅腫、服飾不整、神情頹喪,心中料定八九此人就是曹沾,別看他如今是這副模樣,但是能讓人覺得他身上有一種靈秀之氣,脫俗之感,英雄失落之悲,同時暗暗慶幸自己,有一種知己相逢之慰。
如蒨緩緩地說:“我不是來燒香拜佛的,敢問先生,芷園曹宅的大公子沾哥兒,可是寄居在此庵?”
曹沾一愣,看了看來人一張清水臉,未施脂粉,年紀大不過二十,衣著樸素但卻落落大方,體態端莊,淑賢凝重,雖然是愁雲遮面,卻遮不住天生的麗質、高雅的情操,真可謂神清骨俊,婉轉幽柔。儘管如此,可是並不認識:“在下正是曹沾,請問姑娘?……”
“我姓陳……”
“姓陳?……”
“小字如蒨。”
“噢——”曹沾恍然大悟,這就是陳輔仁的女兒,給自己聘娶的妻室,可她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找我呢?曹沾未加思索,怎麼想的也就怎麼說了:“如蒨姑娘,您……怎麼來啦?”
這句問話真叫人難於回答,如蒨站在門邊一語不發,二目低垂,淚水如注。
曹沾也像麻木了似的,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這樣過了很久、很久,屋里屋外都像凍住了似的,一片冷寂。讓人不寒而栗。
最後還是如蒨先開了口:“沾哥兒,有什麼話……能讓我進去說嗎?”
“那自然,那自然。”曹沾退了幾步,謙恭的肅手相讓。
如蒨走了進來,解開她手裡的小包袱,取出自己的婚書庚帖,放在桌上。
曹沾看了一眼,一種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但是敬仰歸敬仰,現實歸現實。豈可同日而語,曹沾想了想,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如蒨跟前:“如蒨姑娘,實在抱歉,我這兒連口熱水喝都沒有,您先坐下歇歇,我去僱輛車,您還是儘早回去吧。”
如蒨眄視了一眼曹沾:“可惜沾哥兒滿腹經綸,聰慧過人,您就不想想,今天的事決非探親訪友,是那麼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嗎?”
“這……話雖如此,可是如蒨姑娘,曹家被抄家封門,您知道犯的是什麼罪嗎?犯的是附逆謀反的大罪,如此大罪皇帝豈肯輕饒,昨日籍沒家資,我阿瑪陷監入獄,從今而後我這犯官後裔,將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親朋側目,告貸無門。如蒨姑娘,您若一步走錯,就如墜萬丈深淵,衣,不能遮體,食,不能果腹,有苦難伸,有冤難訴,今生今世難見青天,苦難終身,追悔莫及呀!”
“沾哥兒,你這一番話更見你心懷坦蕩,人品高潔,可是你說的這些,在來之前我都想過了,只是我想,人生在世,難道僅只為的是追名逐利、錦衣玉食?倘若如此,豈不徒存人身而實同豬狗。我想人生在世,當以信義為重,既然已經下了庚帖,定了吉期,你我就是夫妻名分,理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甘苦與共,肝膽相照,若從家父之意,命我與你悔婚,曹家籍沒查抄,陳女另行改嫁,曹沾你入你的地獄,如蒨我升我的天堂,你受你的哀愁淒苦,我享我的榮華富貴,本可以就此罷手,分道揚鑣,可是……沾哥兒,不該呀!臨危逃遁,背信棄義,讓親朋好友,街坊鄰居,人前譏諷,背後唾罵,決非如蒨所為,我寧肯做曹家的犯婦,誓不做陳府的千金!”如蒨言罷以帕遮面大放悲聲。可是她心裡暢快多了,肺腑之言傾瀉千里,這其中有喜有淚、有苦有澀……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一席話說得曹沾心潮翻捲,激動不已,過了好半天他才吃吃地問了一句:“姑娘此來,陳大人知道嗎?”
如蒨坐下來,搖了搖頭。
“那……”
“那怕什麼?”如蒨把桌上的庚帖婚書往前推了推:“這就是咱們的憑證。”
突然,有個男僕人在院裡喊:“是這兒,就是這兒,回老爺、太太,大姑奶奶在這兒哪!”
如蒨、曹沾向院中望去,只見陳輔仁和顧氏,先後走進院來,陳輔仁怒斥男僕:“什麼大姑奶奶、大姑奶奶的,胡喊亂叫,混賬!”
男僕被訓得莫名其妙:“嗻。”
陳輔仁夫妻走進耳房,怒容滿面。曹沾神情尷尬,不知所措:“岳……不不不,陳、陳大人……”
如蒨一見顧氏悲從中來,一頭撲在奶奶懷裡,母女抱頭痛哭。
陳輔仁拍了拍如蒨的肩頭,嘆了口氣:“唉……孩子,別哭了,跟阿瑪回去吧。”
如蒨止住哭聲,雙頰泛出一陣喜悅:“謝阿瑪。”然後走到曹沾跟前,向他遞了個眼色:“還不快去謝謝阿瑪。”
不待曹沾答話,陳輔仁背過身去:“跟他有什麼相干!”
“咦?”如蒨一愣:“阿瑪,您不是說讓我們跟您回家嗎?”
“誰說讓他跟你回家啦?我是說讓你跟我回家,跟他悔婚!”
“使不得!使不得!”
“他阿瑪是反叛!”
“那也使不得!”
“犯官後裔,得倒霉一輩子!”
“我絕不!”
“你,你敢!”
“阿瑪,從小您就教我要知'三從',曉'四德'。道德、倫常、氣節、操守上都得一絲不苟。人生在世要以禮為上,以賢為根,以德為本。這許多道理,為什麼您今日都隻字不提了呢?”
“這……”如蒨問得陳輔仁啞口無言,臉上變顏變色。
“您十分崇尚程朱理學,克守'棄私慾,而從天理'之說,如今為什麼不讓我嫁給曹家的沾哥兒,您看,”如蒨指指桌上的庚帖、婚書:“這就是天理,悔婚再嫁就是私慾!死生由命,富貴在天,自古皆然。阿瑪,您請回吧!”如蒨說完向父母深深一安,然後轉身面壁而立,嗚咽聲碎。
“瘋啦!簡直是瘋了!”陳輔仁暴跳如雷,跟顧氏大聲的吼叫:“你還不把她拉回去!”
“老爺,孩子剛才說的,可都是您教的呀!老——爺……”顧氏覺得自己站立不穩,只好坐在板鋪上,掏出絹帕掩面而泣。
陳輔仁怒火中燒直奔如蒨:“你走不走?走不走?!”
如蒨面壁抽泣,一動不動。
“你給我回去!”陳輔仁伸手去拉如蒨,如蒨一甩袖子,甩脫了陳輔仁的手,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氣得陳輔仁怒不可遏咬牙切齒,他抬手要打如蒨。
如蒨轉過身來,面對著父親,斬釘截鐵一字一句地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句話您何止跟我說過千遍萬遍,今天您為什麼要自食其言了呢?”
問得陳輔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悔自責:“程朱理學,又是程朱理學……”
顧氏見此光景,喊了一聲:“老爺!可不能逼出人命來呀!”
一言提醒了陳輔仁,他慢慢地把手縮了回來,斷斷續續地說:“你,你……可別……別後悔呀!”
“是生是死是福是禍,對我說來,只有這一條路啦!”如蒨語氣溫和,意志堅定。
“好,好……好!——”陳輔仁眼裡噙著淚花,“程朱理學,斷送了我的親生女兒……”一步一挪地走出房門。
顧氏站起身來,從手腕儿上褪下一隻金鐲子放在桌上,跟在陳輔仁的身後走了。
夜闌人靜,舊方桌上點著半支殘燭,桌上擺著一些素齋。曹沾和如蒨對坐桌邊,顯然誰也沒有吃飯。默然良久,還是曹沾先開了口:“如蒨姑娘,令尊大人出於一片愛女之心,決無惡意,而且說的也是實話……您還是再好好想想吧。”曹沾說完慢慢地站起來,走出房門。
曹沾也無處可去,信步來到大殿上,藉著高懸樑間海燈的微光,但見三十九尺長的臥佛,側著身子,一手撐著頭,笑瞇瞇地看著自己,此時此刻的曹沾真是感到欲哭無淚,欲笑無聲,過了很久很久,他自覺心中一陣酸楚,以低沉的聲音,叫了一聲:“奶奶!——”便撲倒在蒲團之上。
月落星沉,晨曦微露,一線曙光霞色射入大殿。
曹沾曲蜷著身子睡臥在蒲團上,當他漸漸醒來時,發現如蒨的一件夾襖覆蓋在自己的身上,他翻身坐起來把夾襖抱在胸前,銘感五內,蕩氣迴腸。
曹沾站起身來,想去看看如蒨這一夜是怎麼過的,但他沒走了幾步,就發現如蒨瑟縮著身子在殿角假寐。曹沾的腳步聲驚醒瞭如蒨,她想站起來,可是因為屈膝瑟縮過久,一時又站不起來,如蒨只好把手伸給曹沾,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男人的手,幾多羞澀,幾多信任,幾多依賴,幾多給予,都蘊涵其中。
曹沾把如蒨扶了起來,如蒨從手臂上褪下顧氏留下的金鐲子遞給曹沾:“把它換了錢,買點糧食和家用的東西吧。”
當天的晚上,天街如洗皓月初升,曹沾寄居的兩間小耳房,被如蒨整飾得乾淨利落。新購置的簡單用具,也都擺設得井井有條。
方桌上一對小紅燭被點燃,一壺酒四盤小菜,還有兩碗喜面都放在中央。
曹沾、如蒨對面而坐,兩人默然相視,如蒨被曹沾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先舉杯在手:“新婚之夜,讓我先敬沾哥兒一杯。”
曹沾聞言連忙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接過酒杯放在桌上,然後面向如蒨兩膝跪倒,恭恭敬敬一個頭磕在地下:“如蒨姑娘,臨危受命,大義凜然。請上受曹沾一拜。”
如蒨急忙跪倒相扶,四目相觸百感交集,他們相互擁抱在一起,熱淚沾襟悲不自勝。
月朗主持用托盤端了一碗素餡的餃子,走了進來,見此狀況頗為感動:“阿彌陀佛,一對患難鴛鴦,劫後相聚,讓我這界外人也要動容,吃了這碗子孫餃子吧,我祝福賢伉儷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數日之後,曹沾和如蒨正要吃午飯的時候,門被猛的推開,墨雲一步闖了進來,一眼看見如蒨,先是感到一陣茫然,她轉過臉來看著曹沾:“這位是……”
如蒨聽曹沾說過墨云如何如何,今日一見料定八九來的就是她了,所以如蒨主動的站起身來,迎了上去:“我叫陳如蒨,廣儲司的陳大人便是家父,曹宅被抄之日,也該是我們成親之時,我誓不二嫁,所以自來投親,為此竟致父女反目,骨肉成仇。”如蒨說到這兒,眼圈一紅,轉過身去。
墨雲聞言詫異半晌:“真沒想到,臨危受命,知難而進,明知是口陷阱,自願往裡跳的人實屬罕見。真真令人肅然起敬。我家姑娘倘若泉下有知,也一定會感激涕零。”說著屈膝跪拜:“奴婢墨雲,拜見新少奶奶。”
如蒨急忙轉身攙扶:“如此大禮我豈敢消受,我們同是患難中人,今後必要姐妹相稱,況且姐姐已然皈依佛門,何來主僕之稱。”
“快吃飯吧,有什麼消息吃了飯再說。”曹沾也來相扶。
墨雲站了起來:“不行,小平郡王請準刑部,准許我們今天午後探監。咱們得馬上就走,不能耽擱。”說著,一把拉上曹沾往外就走,如蒨順手抓了一隻竹籃,把桌上的食物裝入籃內,跟了出去。
刑部大牢,石壁木柱,鐵鍊環門,鬼影綽綽,陰氣森森,狹小的鐵窗很少射入陽光,因此牢內白天也點著一盞小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可見一幅獄神像懸於壁上,獄神爺綠臉藍睛、猙獰可怖。
管家丁漢臣衣衫骯髒襤褸,鬢髮蓬鬆散亂,倒臥在一堆亂草之中。
稍頃,鐵鍊聲響,牢門半開,墨雲、曹沾和如蒨側身而入。
曹沾看了看牢房裡的這一切,一股淒慘的感覺油然而生;他走近丁漢臣,輕輕地叫了一聲:“丁大爺!”
丁漢臣睜眼一看便是一驚:“沾哥兒!您怎麼來啦?”
“多虧墨雲去求了老福晉跟小平郡王,說明金獅子被弘普勒索去的原委,小平郡王才為咱們多方奔走,盡力疏導,請準刑部讓今天午後能來探監。”
“好,好……”
“我阿瑪哪?”
“又過堂去了。”老丁轉眼看見如蒨:“這位姑娘是誰呀?”
“她就是陳大人府上的千金,父女反目自來投親的。”曹沾代為引薦。
丁漢臣撲伏於地連連叩首:“老奴丁漢臣,拜見新少奶奶,給新少奶奶道喜!好人哪!好人!”
如蒨放下竹籃也急忙跪倒:“丁大爺是曹家三代老人,就是我們的長輩,侄婦何敢受此大禮。”
如蒨回手抓過竹籃。墨雲明白她的意思,忙從其中拿了饅頭和一碗菜,遞給丁漢臣:“大爺,吃口家裡的飯吧,這都是新少奶奶親手做的。”
“哎,哎……”老人家咬了一口饅頭,頓時老淚縱橫:“孩子,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怕你聽了受不了。你少臣哥因為不去捉拿十三齡,反替紫雨收屍,被判了個臨陣脫逃,發往邊陲軍前效力,歸期不定啊!”
墨雲聽罷只覺得眼前一黑,兩腿一軟便失去了知覺。幸被曹沾一把扶住:“墨雲!墨雲!你醒醒,你醒醒!”
“唉——”丁漢臣長嘆了一口氣:“我準知道她受不了……而今也好,一個充了軍,一個出了家。罷了!罷了!命啊!別不信命,還有你們……”老人家忘瞭如蒨在場,自悔失言,把下邊的話嚥下去了。
墨雲剛剛甦醒過來,就見牢門開處,曹顒被推了進來,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一時站立不穩,跌倒於地。
曹沾搶上一步,將曹顒扶起,抱在懷裡:“阿瑪!阿瑪!我們看您來啦!”
曹顒眼含熱淚,聲音微弱:“孩子,我好悔呀,好悔呀,當初何必那麼貪心,一定要官复江寧織造,還要那麼顯顯赫赫、威威揚揚,欽差大臣能跟兩江總督,平起平……坐……”曹顒一陣暈眩。
眾人急呼:“老爺!老爺!阿瑪!阿瑪!”
曹顒重新睜開眼睛,喃喃地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曹顒說著,忽然站起來,昂首捋發,胸中似有千言萬語,呼天搶地般悲憤而歌道:
曹顒言罷目光四散,一腔鮮血,噴在牆上,溘然長逝。
眾人急呼:“老爺!老爺!……”
曹沾撫屍大慟:“阿瑪!阿——瑪!”
一輛牛車上拉著一口白皮棺材,車上坐著一身重孝的曹沾和如蒨,還有墨雲。
曹沾懷裡抱著靈幡如醉如痴。牛車在街心緩緩行進。
牛車走在鄉間的土路上。
一座新墳上插著靈幡,墳前放著灰瓦的香爐,其中點著三支香,一盤蘋果,一盤點心,還有一碗白酒。
曹沾、如蒨和墨雲跪在墳前,頂禮膜拜。
大家禮拜完畢站起身來,墨雲一回頭,一聲驚叫:“沾哥兒,你看!”
曹沾順著墨雲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座荒墳,墳前埋著一塊粗糙的石碑。他念著碑上的刻字:“紫雨之墓”,“義父丁漢臣謹立”。
曹沾不覺“啊!”了一聲。
墨雲一頭撞過去,抱住石碑:“紫雨姐姐!你看見咱們姑娘了嗎?她的氣色好嗎?她跟你訴委屈了嗎?她都跟你說什麼啦?……唉——她能跟你說什麼哪?恩恩怨怨都了結啦,都了結啦!……我給你磕個頭,你就保佑還活在這苦難人間的親人吧!”墨雲以頭觸碑,幸被曹沾一把抱住,才避去一場新的災禍。
小臥佛寺東跨院的耳房裡。
桌上供著用白紙寫的曹顒及吳氏的靈位。靈位前燃點著線香,兩側是一對素蠟,還有幾件簡單的供品。
墨雲跪拜靈前,曹沾、如蒨跪在兩側陪靈、還禮。
祭奠過後,三個人都站起身來,墨雲向他們詭秘地一笑:“你們二位看我像個尼僧嗎?”
如蒨覺得她話裡有話,詭秘的笑顏更加令人難猜難測,她走過去拉住墨雲的手:“姐姐,何出此言哪?”
曹沾也有同感,猛然間他想到:“啊!我猜中了,你想還俗,對吧?”
“哈哈,哈哈……”墨雲笑得很爽朗:“從前我們姑娘總說你一陣聰明、一陣糊塗,果然如此。沾哥兒,你怎麼不好好想想,我們主僕到毓璜頂之後,她就起不來炕了,我們哪有精力跪拜佛前,祝發為尼呢?”
“這樣說來你們並沒有出家?”曹沾頓時恍然大悟。
可如蒨猶自不解:“既未出家,何以又做如此打扮呢?”
“香山距此雖不算遠,可也不能說近,扮作尼僧,豈不方便了許多。沾哥兒,這一招儿還是受了卿卿的啟示。”
“那太好了,我還想勸你還俗呢!”曹沾滿臉的喜色溢於言表。
“說實話,我們姑娘臨終之時是有遺言。”
如蒨問了一句:“玉瑩姑娘怎麼說?”
“姑娘讓我回芷園,好歹再伺候沾哥兒幾年,九泉之下她也好安心。可是誰知道二次遇禍急如迅雷,讓人不及掩耳。這些天來我是前思後想,想我小小年紀竟遇過三次抄家,三劫三難,真讓我心如枯井、萬念俱灰,再也無心留戀這茫茫濁世。如今正好有個機會,我決心回香山,順水推舟祝發出家,倒可以枕石漱流,寄興山林,六根清淨,一心向善。”墨雲雙手合十,打了個問訊:“阿彌陀佛,神佛憐念,指我迷津。沾哥兒有這樣義骨俠腸的如蒨姑娘相伴,不單我放心,我們姑娘也一定會含笑泉下的。話已說完,我們也該分手啦。”
如蒨搶上一步,拉住墨雲的手:“你怎麼能說走就走,還是多盤桓幾日,我們也好促膝長談再盤算盤算。”
“不用了,我意已決,得空再來給新少奶奶請安。”墨雲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願死者的亡靈,保佑您跟沾哥兒沒災沒病,平安度日吧。”
曹沾滿懷離愁萬種,他慢慢地走到墨雲身邊:“讓我送你出西直門吧。”
墨雲點點頭:“其實不必,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不過,不讓你送,你是不會安心的。好,走吧。”
西直門外車馬喧囂,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曹沾跟墨雲走出了西直門,墨雲將曹沾攔住:“回去吧,沾哥兒。”
“讓我再送你一程。”
“君不聞'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嗎?”
“那,我給你僱輛車。”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不是往日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如今就憑你那一個月一兩五錢銀子,三個月一石七鬥五老米度日,你可要處處節省,勤儉於家,再一說,久居鷲峰寺也終非長計,總得想想辦法找個營生啊,口遮身要緊。”
曹沾頻頻地點頭。
墨雲轉身欲走,但是她又回過身來:“沾哥兒,還有一句話我想問你!”
“什麼話,你說?”
“那書,你還寫不寫啦?”
曹沾從懷裡取出來,保存完好的玉瑩的絕筆長詩:“我要是不寫,是對得起死的,還是對得起活的?!”
墨雲見曹沾心潮澎湃,激動不已,她趕緊說:“在大街上,你可別哭……”
“唉——我覺乎著,我的眼淚都流乾了,如今只剩下欲哭而無淚啦。”
曹沾回到鷲峰寺,已是晚霞流金暝色四合。他走進屋裡,見桌上放著一錠官寶,一壇南酒,還有一個四屜的食盒,便問如蒨:“這是誰送來的?”
“一位姓敦,一位姓文,你跟墨雲剛走,他們就來了,等了你半天,說了好多安慰咱們的話,你沒回來,他們說改日再來,留下銀子,還有酒食。”
“消息傳得真快呀,我們是同窗學友,那位敦大爺叫敦敏,是英親王阿濟格的六世孫,他家早被貶為庶民了。很有學問,苦於不得志而已,故而他對我的遭遇必懷同情之心。”
“那位文先生呢?”
“他是個樂天派,上無父母,下無妻小。一個人吃飽了,一家子都不餓了。”曹沾說著打開酒壇子,斟了一碗酒,聞了聞:“好香啊!”再掀起食盒的蓋,頭一層是切好的燒鴨。曹沾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塊燒鴨,頻頻地點頭:“好,好,知我者敦公也。”
如蒨不解:“此話怎講?”
“請夫人記下,敝人最喜食者,南酒燒鴨也。”
如蒨也來湊趣兒:“好好,妾身謹記在心。”二人相視而笑,這也是二次抄家以來,夫妻倆頭一次面有悅色。
曹沾把酒喝乾,然後鋪上一張白紙,抓過筆來,飽蘸濃墨,在紙上寫了五個大字《金陵十二釵》。
如蒨不明白:“這《金陵十二釵》是什麼意思?”
“這件事提起來話長了,自從我們家江南遇禍之後,直到重入芷園開始復蘇,我曾經耳聞目睹過幾個女子,都是因情致禍,因淫致命,這使我有感而發,便寫了一部小說,定名為《風月寶鑑》,旨在'宣色空,戒淫妄,警世人,以補青天'。”
“這意思不是挺好嗎?”
“玉瑩開始也認為挺好,她為我謄抄書稿,表妹嫣梅還為小說中的人物畫了繡像,家父認為這是不務正業,他說'野物不為犧牲,雜學不為通儒'。並且認為這一切都是玉瑩的唆使,故而先遣紫雨,後逐玉瑩,可就在她被逐的前後有所體察,幡然省悟,她認為女子不是禍水,不是孽根,而是這世上受苦最深、受壓最重的苦人,所謂:'自古紅顏多薄命!'”曹沾從懷中取出絕筆長詩,遞給如蒨:“你看看吧,她在詩中說得比我透徹。”
如蒨接過長詩,認真地看過,大為感嘆:“真是一代才女,文墨見識皆出我之上!”
“如蒨,果是由衷之言嗎?……會不會因為我誇了她兩句……”
“哈哈,哈哈……”如蒨笑彎了腰:“為人婦者,妒,觸七出之條,何況玉瑩姐已然作古,先生俗矣。”
“哈……”曹沾也笑了:“是我俗,我俗。我是怕……”
如蒨用手摀住曹沾的嘴:“不描了,越描越黑,你要著書立說,可惜我無力為助,我去給你買文房四寶,家裡有南酒、燒鴨,我再給你配兩個涼菜,算是祝君撰寫《金陵十二釵》開工大吉。”如蒨說完拿了竹籃子,轉身欲走。
“請留步。我還有件事要說。”
“什麼事這麼認真?”
“我想取個號。”
“噢,說到取號,我還不知道先生的字是什麼呢?”
“庚帖上沒有嗎?”
“……好像沒有。”
“好,我告訴你,學生姓曹名沾字天佑。而今想取號雪芹。”
“雪芹……其意何在呢?”
“《東坡八首》想必是姑娘讀過的?”
“不能全記。”
“其中第三首:'自昔有微泉,來從遠嶺背。穿城過聚落,流惡壯逢艾。去為柯氏陂,十畝魚蝦會。歲旱泉亦竭,'”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如蒨接著吟詠:“枯茶粘破塊。”
曹沾接詠:“昨夜南山雲,雨到一梨外。”
如蒨接詠:“泫然尋故瀆,知我理荒薈。”
曹沾接詠:“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
如蒨接詠:“'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我懂了,雪中之芹,雖只寸許,但因它有宿根,日後必能生髮、成長、壯大!有志氣,有血性,錚錚鐵骨,從今以後我就叫你雪芹如何?”
“好啊,不過還有一項重要的內容,你沒說。”
“什麼重要的內容?”
“激勵我寫好《金陵十二釵》。”
如蒨急忙倒了兩碗酒,遞給雪芹一碗:“來,讓我敬你一大海,預祝你文思泉湧落筆成章,揮灑自如鴻篇傳世!”
“謝如蒨姑娘。”二人舉杯,同時飲盡。
如蒨抓起籃子便走。曹沾奇怪:“哎,你上哪兒啊?”
“我不給你買紙,你往哪兒寫呀?”如蒨走至門邊,回過頭來向曹沾嫣然一笑。這一笑果真是“回頭一笑百媚生”。
遠方一聲雄雞高唱,一線熹微的晨光照射在如蒨的臉上,她微微地睜開二目,卻不見曹沾在自己的身邊,她急忙披衣下地走到外屋,只見曹沾猶自伏案疾書,半支殘燭蠟淚滴滴:“怎麼,你一夜沒睡?”
“可不,'一寸光陰一寸金'哪。”曹沾兩眼充著血絲。
如蒨為他吹熄了蠟燭:“雪芹,你可犯了大忌啦。”
“什麼大忌?”曹沾一陣茫然。
“沒聽說過嗎?新婚夫妻,一月之內是不許空床的!”
“是嗎?”曹沾故意做了個怪相,站了起來往里屋就走,他邊走邊說:“現在再去還能補救吧?”
如蒨一笑,拉住曹沾:“別耍貧嘴了,快去洗臉漱口,我弄點早點,你吃飽了再去補救吧。”
從此以後曹沾重新構思,另行組合《金陵十二釵》小說的提綱。旨在為世間女子爭公允、鳴不平、訴哀怨。他提出了女子是水做的,讓人見了清爽,男人是泥做的,使人見之污濁。就這樣他日以繼夜地寫他的《金陵十二釵》。
夏天把炕桌搬到小跨院的瓜棚之下,坐在小板凳上寫。如蒨見他滿頭大汗,為他擰了一把麵巾擦汗,心疼地拿了把芭蕉扇,坐在他旁邊為其扇扇取涼。
秋雨淅瀝,簷滴如注。曹沾把方桌移至窗邊,正襟危坐在雨窗之下,手握毫管凝神思索。如蒨在小炕桌上,為曹沾煮了點兒花生米,拿黃瓜絲拌了塊豆腐。還備有一壺白酒。
如蒨把曹沾拉到小炕桌邊,按著他坐下:“今天就歇歇吧,你先喝著酒,我去炒倆葷菜,咱好吃飯。”
曹沾喜形於色:“有酒,還有肉,太好啦!”他喝了盅酒,往嘴里扔了兩粒花生米,見如蒨出去炒菜,他自己跟自己坏笑了一下,把花生、豆腐、酒壺挪到方桌上,照舊寫他的書。過了一會兒,如蒨端著炒好的菜走進門來,看著曹沾喝著酒、吃著花生、寫著書的樣子,她自己被氣樂了,長長的嘆了口氣:“唉——曹先生,你怎麼會像個孩子?”
時序輪轉,韶光流逝,彈指一揮間又是一年過去了。曹沾的書稿也與日俱增!放在案頭高已盈尺。敦氏昆仲及文善時來借閱書稿,他們輪流傳閱,閱畢送還。
今天他們三人相約又來交換書稿。曹沾把他們迎入屋中坐定,如蒨去為客人沏茶。
文善拿出來一個布包兒,打開來遞給曹沾一卷書稿:“老弟,你這首《葬花詞》可是寫絕了。頭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就引人哀思,催人淚下。”
“我最愛的是這幾句。”敦敏說:“'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這真是千古絕唱啊!”
正當此時如蒨用托盤,託了茶壺茶碗走了進來:“我更喜歡最後八句:'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讀完之後讓你心裡酸一陣,澀一陣,我抽抽噎噎地哭了多半宿。”
曹沾看著如蒨一陣微笑。
如蒨瞪了他一眼:“你還笑。”繼續給客人倒茶。
曹沾看著大夥兒一樂:“看來你們還都背下來了,別看是我寫的,我還真都背不下來。”曹沾的目光停留在敦誠的臉上:“大家都有所感,不知敦誠賢弟有何指教?”
敦誠到底年輕氣盛,不加思索脫口而出:“我有兩處疑慮,未知仁兄可解答否?”
“哪兩處?”
“'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和'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是否均有所指?”
“你以為是在指什麼?”
“隱指玉瑩姑娘被逐,榭園鳳去樓空。後兩句似乎也是隱指玉瑩姑娘皈依佛門,青燈黃卷百無聊賴……”
敦敏沒等弟弟把話說完,一聲斷喝:“不要說了,簡直是荒謬絕倫!”
文善在桌子底下,踢了敦誠一腳,在他耳邊小聲地說:“當著如蒨的面,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如蒨當然聽見了,只是佯為不知,嫣然一笑,端起茶壺續開水去了。
敦誠漲紅了臉,以歉疚的目光看了一眼曹沾,想說句什麼,但是曹沾一樂,揚揚手,沒讓他張嘴:“沒什麼,沒什麼。因為你是知情人,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如果是局外人,一般的讀者是不可能這麼想的,再說,對詩詞的理解全憑個人的經歷、學識。'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如果沒有客旅生涯的人,又如何體會遠行千里的艱難困苦,如何體會'在家千日好'的溫潤祥和……”
“沒錯,沒錯。”文善插嘴說:“像我這樣連通州都沒去過的人,就是看一個月的明月,也不知道思故鄉是什麼滋味的。”
文善的一番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如蒨端著茶壺進到屋裡:“有什麼高興的事兒,你們這麼樂?”
文善自我解嘲:“剛才我給他們耍狗熊來著……”
逗得大夥兒又樂了。
曹沾舉手一抱拳:“剛才我忘了說啦,新近我給自己取了個新號。是雪芹二字……”
“雪芹?”敦敏仰頭尋思。
“取《東坡八首》中的兩句:'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一寸的宿根要在雪中生髮,有激情,有豪氣!好,為雪芹祝號,當,當……”
文善明白敦敏的意思,他問如蒨:“弟妹,你們這屋裡能見葷的嗎?”
如蒨一樂:“我們也不天天吃素啊。”
“得嘞!”文善說著磨頭就走,但被敦誠一把抓住:“四哥,你幹什麼去?”
“四個熱炒,一個盒子菜。馬上就到。”
“您還忘了一樣。”
“不就是酒嗎?我忘了我姓什麼,也忘不了他老人家呀!”
雪芹一伸大拇指:“醉鬼文四,名不虛傳。”
日暮西霞,鴉雀歸林。
曹沾肩負一袋老米,手裡提著兩串金銀錁子,走進小臥佛寺的東跨院。
如蒨從曹沾手裡接過金銀錁子:“你剛走,我就想起來了,今天是阿瑪跟奶奶的周年,我還以為你寫書寫糊塗了呢。”
“哪能呢?”曹沾把米袋放在地下。
如蒨為他打掃肩上的粉屑,接著說:“香燭家裡都有,靈位我也寫好了,就差這燒化之物了,你卻買來了,真順當。你看供桌我也設好了。”如蒨引著曹沾來到桌前:“你瞧。”
果然,香燭靈位俱已設齊,不過,還有雞鴨魚肉四碗菜,一個盒子菜,一小壇南酒。 “咦?”曹沾奇怪:“這些鴨酒魚肉是你怎麼變出來的?”
如蒨啞然失笑:“我要是會變這種戲法兒,一天就給你變三回。”
“那是?……”
“你走之後奶奶帶著小惠來了,她也想到這幾天是咱家二老的忌日,故而送來這些東西,當然也是來看看我。”
“怎麼不多待會兒,也讓我給老人家請個安。”
“唉——她是偷著來的,怕阿瑪不高興。”
“唉,這個扣兒何年何月才能解開。”
“小惠看見我哭得跟淚人似的,去年我來投親,是求她給僱的車,阿瑪差點兒沒把她打死。奶奶給帶來了二十兩銀子,我都給了小惠啦,真是無以為報。”
“應該,應該,太應該啦!受人點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曹某一旦有了發跡,我一定重重地謝謝這位真正的大媒。”
“快磕頭吧,求阿瑪、奶奶保佑你的夙願早日得償。”
“好,我來上香。”曹沾說著點了三支香插入香爐內,夫妻雙雙跪在靈位前頂禮膜拜。
如蒨隱隱聽到曹沾在低聲抽泣,自己心裡也是一陣酸楚,她正想勸他兩句,就听見背後有人叫了一聲:“沾哥兒……是我呀……”
曹沾、如蒨感到意外,他們不約而同的回身望去,只見衣裳襤褸,蓬首垢面,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拿著一根竹竿的丁漢臣站在門口。
“丁大爺!”曹沾一躍而起迎了過去,可是丁漢臣一陣眩暈,撒手竹竿跌倒在地。
曹沾跪在地下,把老丁抱在懷裡,掐住人中,和如蒨齊聲呼叫:“丁大爺!丁大爺!”老丁終於甦醒過來了。
曹沾和如蒨連攙帶架把丁大爺扶在鋪上躺下,丁漢臣掙扎著仍然想坐起來,但被曹沾按住:“丁大爺,您跟我們還客氣什麼!”
如蒨端過來一碗熱米湯,讓老丁緩緩飲下。 “謝謝新少奶奶啦,讓您伺候我,我於心何忍哪。”
“您就拿我當您閨女,不就行了嗎。”如蒨說著接過飯碗。
“不敢當啊!不敢當!曹家有德性,在這生死關頭,危難之際,來了這麼一位識大體、明大理的新少奶奶,蒼天有眼哪,蒼天有眼!”
“丁大爺,您別說了,說得我這臉上直發燒。光喝米湯不行,我再給您做碗熱湯麵去,等會兒你們爺兒倆再喝杯喜酒。”如蒨說完站起來要走,不意卻被老丁攔住:“新少奶奶,您先等會兒。”老丁說著坐了起來,嘆了口氣:“唉——我來是為告訴你們二位一聲,我的官司了結啦!江南的舊事人家並不追問,老爺复官之後也沒什麼人情份往,連手交替的事情,只有金獅子一案,老爺已然升天了。我就落個不知道而已,而且三老爺帶人來挖金獅子那天,我正去發喪紫雨去了,真沒挨家。”
曹沾十分感嘆:“老天爺還算有眼。”
“我的傻哥兒,挨家也說沒挨家,上哪兒對證去。行了,我報完了信啦,也該回家養濟養濟去了。”老丁說完掙扎著想站起來。
“丁大爺,您要是有老伴兒,我立刻送您回家,可您沒有啊!少臣大哥也不在,我就讓您這麼走了,您讓我還有臉見人嗎?有臉見少臣嗎?對不住了,這就是您的家,有乾的咱吃乾的,沒幹的咱就一塊兒喝稀的,她是您閨女,我就是您兒子!”曹沾言罷按住老人坐下,單腿打千兒,跪在老丁膝下。
丁漢臣沒說什麼,他用雙手摀住臉,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許多淚水沿著指縫兒溢於手背。
一庭月色溶溶如水,玉宇無塵萬籟無聲。曹沾提著一隻燈籠,送如蒨到方丈院來借宿。他們來到屋門口輕聲地呼喚:“月朗法師,歇下了嗎?”
“沒有,沒有。”月朗急忙開開房門:“請,請屋裡坐。”
曹沾怕月朗拒絕,站在門外說:“我們家老管家的案子也了結啦,又老又病孤苦一人,您說我不留他……”
月朗一笑:“沾哥兒,我這方丈之中養著老虎了嗎?”
“嗻嗻……”曹沾自覺好不尷尬,只得跟如蒨走進屋中。月朗肅手相讓,夫妻倆相繼坐下,曹沾剛要接著往下說,卻被月朗伸手攔住了:“沾哥兒不用再說了,丁大爺我認識,就是老人家直接來找我,我也不能拒之門外,新少奶奶在我這兒住些日子,也是我們姐妹的緣分,沾哥兒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更不用過意不去。”
“那……我只有感激莫名啦!”
月朗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同是天涯淪落人……明天早上我來給丁大爺請安。新少奶奶請到里間屋下榻。”
“噢,我……”如蒨站起身來,欲言又止。
月朗看出如蒨有話要跟曹沾說,自己便先合十告退了。
曹沾走近如蒨,放低了語聲問:“還有什麼事嗎?”
“丁大爺有病也有傷,得請大夫看病、抓藥,粗茶淡飯不行,還得補養身子,可這,錢……”
曹沾略一思忖:“我明天去趟平郡王府,先借點銀子,估計沒什麼難處。”
“那就好。”
曹沾轉身走了兩步,又復轉還:“如蒨,你是不是也該去拜一拜姑爸爸,跟平郡王福彭表哥呢?”
“照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丁大爺在咱這兒調養,咱們都走了,一時又回不來,沒人照看不說,又怕丁大爺多想,其次,這身打扮進王府,我倒不在乎,只怕老福晉面子上過不去,你說呢?”
“有理,有理。我先跟姑爸爸回一聲,等過了服期再去拜見,這也是個藉口。”
“你真會強詞奪理。”如蒨笑著把曹沾送出屋門口。
第二天曹沾起了個大早,換了一身雖然是布衣布履,卻非常整潔的衣服,進了崇文門在路邊的小攤上,吃了一套煎餅果子,喝了一碗老豆腐。順著路邊往西,直奔平郡王府。
經過通禀,沒等了多大工夫,出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子,見到曹沾要行大禮,曹沾急忙攔住。老婆子拉著曹沾的手,邊往裡走邊說:“侄少爺,您是不認得我了,我還是咱們曹家的家生子哪,是跟著老福晉過來的,我們一共四個人,而今只剩下我一個人兒了。不怕侄少爺見怪,我也是見了孫子的人啦。”
他們說著說著進了一座院門,東西配房,北房五大間,兩耳房,俱是抄手游廊。婆子站住了腳:“侄少爺,前邊便是老福晉的寢宮,老福晉近來病得不輕,脾氣也不好,您待會兒回話的時候,可得留點神。”
“謝謝您關照。”
“您等著,我先回一聲兒。”老婆子進了寢宮,工夫不大便把曹沾引了進去。
老福晉躺在炕上,面色蠟黃,瘦骨嶙峋。久臥病榻兩把頭是不能梳了,只能把所有的頭髮攏在一起,盤在頭頂上。
曹沾被引到炕前,見此光景只覺得鼻子一酸,他怕自己流出眼淚來,急忙屈膝跪下:“請姑爸爸安,姑爸爸吉祥。”
依照常規老福晉應該讓他站起來回話,可是今天沒有,老福晉看了一眼曹沾,滿面含嗔,跟身邊的使女丫環們說:“扶我坐起來。”
“嗻。”傭人們答應一聲,把老福晉扶著坐起來,用三床棉被靠住后腰。
老福晉坐穩當之後才叫了一聲:“曹沾。”
曹沾心裡明白,自己跪了半天啦,沒讓起來,這不是好兆頭,所以聽見姑爸爸叫自己名字的時候,也沒敢抬頭,只答應了一聲:“嗻嗻。”
“幹什麼來啦?”
“給姑爸爸請安來啦。”
“你們家出事兒一年多了,今天才想起來給我請安?說實話!”
“嗻嗻……”曹沾想剛見面就提借錢,實在羞於出口,所以只有硬著頭皮說:“是給姑爸爸請安來啦。”
“哼!你還真夠嘴硬的。好,咱先放下這段兒,我問你,'因奸不允,逼死人命'是怎麼回事兒?”
曹沾趕緊磕了個頭:“姑爸爸,侄子冤枉,這都是那個弘普仗勢欺人,栽贓誣陷……”
“呸!你要天天在懸香閣唸書,不上酒樓去吃花酒,任憑他是活閻王,能把贓栽在你的頭上嗎?”
“回姑爸爸,不是吃花酒,是敦敏過生日,請我去吃飯。”
“算了吧!你們那點子事兒,我閉著眼睛都知道,你們湊到一塊兒,不是聊誰家的丫頭漂亮,名子起的粉,就是誰家的花園別緻,庭台新穎,不是吃花酒,這其中怎麼又有個唱小曲的妓女呢?過生日不是正好吃花酒嗎?這花頭沒準兒就正是你出的,你在南省長大,什麼山青水秀啊,吳儂軟語啊,卿卿我我啊,你比他們懂得更多!”
“老福晉!……”
“你不必辯解,出事之前我就有所耳聞,人家說咱們曹家是一代不如一代,果然讓人家說著了。這話就應在了你的身上。”
老福晉把曹沾罵了個狗血噴頭,曹沾覺得自己真是冤沉海底,他向前跪爬了半步:“姑爸爸,我……”
“你如今滿意了,折騰了個父母雙亡,孤身一人自由自在,住在尼姑庵里,嘿嘿,嘿嘿……”老福晉一陣冷笑:“你瞧瞧,你找的這個安身之處,我告訴你,你敢再給我鬧出笑話來……留神我不扒了你的皮!”
“姑爸爸,侄子已然成親了。”
“什麼?”老福晉幾乎勃然大怒:“孝服在身,你居然敢成親!她是誰家的丫頭?”
“廣儲司郎中,陳輔仁。”
“大膽!身為內務府官員,他竟敢!……”
“這門親是我阿瑪定的,故而陳家的如蒨姑娘,臨危受命自來投親。”
“呸!什麼臨危受命,自來投親?那叫私奔!少調失教,恬不知恥!”
這句話傷透了曹沾的心,他默默地低下頭去。
“你為什麼不說話啦?”
“侄兒已然無話可說了。”
“今日你來必有所為。”
“沒有!……我僅只是拜見從小就疼我愛我的親姑爸爸,給您請個安。”曹沾又磕了一個頭:“我萬沒想到,劫後餘生見到自己的姑母竟是這樣的結局……”曹沾哭了。他抽抽咽咽地說:“說一千道一萬,侄子問心無愧。”
見此光景老福晉的心也軟了,畢竟是親骨肉,虎毒而不食子啊,老福晉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唉——回家吧,我也太累了,給他支二百兩銀子帶上。”
“嗻。”引曹沾進來的婆子答應著,指揮其他僕婦丫環,服侍著福晉躺下。
“我……”曹沾還想說句什麼。那婆子站在福晉身後向他搖搖手:“福晉得歇歇了,侄少爺再來吧。”
那婆子引著曹沾走出寢宮:“侄少爺,您跟我上賬房支銀子去。”
“我不要,您替我回一聲姑爸爸得了。”
“侄少爺,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難道您還沒瞧出來嗎?老福晉都病成什麼樣了,給您銀子您不要,讓我回,我敢嗎?要是把老福晉氣出個好歹的來,還不得剮了我呀,委屈您了侄少爺,您跟我支銀子去吧!”
說得曹沾無言以對,只好支銀子回家。二百兩銀子多半是銀票,要是都給現銀,十好幾斤重還真沒法拿。曹沾在成衣鋪給丁大爺買了兩套裡面三新的衣服和鞋襪,還買了一支舊琵琶,在花市請了一位老大夫,雇了輛車陪著大夫回到小臥佛寺。
曹沾引著大夫走進東耳房給丁大爺看病:“大夫請坐,這位就是病人,實不相瞞,我們打了一年的掛誤官司,在大牢裡過的是什麼日子,咱就甭說了,總而言之,求您好好給瞧瞧,醫卜星相,讀書人也略知一二,昨天我給老人家診診脈,脈相虛得厲害。”
“好好,我再來診一診。”大夫坐下診脈。曹沾把新衣服交給如蒨:“先拿熱水燙一燙,這些成衣都沒下過水。”
“哎。”如蒨接過衣服:“哎,怎麼,還買了支琵琶?”
“一個姑娘長得極像紫雨,舊物出讓,要二兩銀子,我想她一定有難處,可別像紫雨被迫上酒樓賣唱,白白的搭上一條性命,我就給了她五兩銀子……”
“小聲點兒,琵琶也別讓丁大爺看見,免得睹物思人,想起紫雨來又得傷心。”
“對對,還是你心細,先收起來吧。”
如蒨拿著琵琶,抱著衣服要進里屋,曹沾在後邊追了兩步,問如蒨:“這琵琶你會彈不會彈?”
如蒨搖搖頭:“我們家不許。”
“以後我教你。”
“你攔住我就為問這個?”
“不不不,我把銀票交給你,這是挨了一頓臭罵掙來的錢。”
“姑爸爸訓你了?”
曹沾剛要回答,這時大夫在叫他:“曹先生,請過來一下。”
“嗻嗻。您看這病情……”
“五臟六腑都不見大礙,體弱氣虛可是相當、相當的……那個,人也上了年紀,像這種情形就得三分治、七分養了。增進飲食,調養氣血再加上藥物調理。”
“嗻嗻,老夫子醫道精深,所言極是,您看,這下一步?”
“我先開三劑藥,以理氣強心開胃為主,吃下去如果增進飲食,兩便通暢,精神較好,這把鑰匙就算對了鎖啦,但欲康復,少則三月,多則也得半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夫子請到這邊開方子吧。”
如蒨過來給大夫倒了一碗茶:“老夫子,人參能用嗎?”
“用是可以,泡水喝吧。不能過量,虛不受補。等到體魄好轉,才好加量。”
“嗻。”
如蒨在方丈院與月朗主持同榻而眠,窗外一勾新月高掛中天。只是如蒨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怎麼了,新少奶奶,有什麼要思慮的事嗎?”月朗也醒了。
“沒有,沒有……我不過是有擇席之癖而已,打攪法師了。”
“新少奶奶真是老實人,連瞎話都不會說,您在這兒住了好幾天啦,夜夜睡得都很安穩,何來擇席之說?”
“這……”
“有什麼疑難說出來,我能解更好,不能解心裡也會舒服點兒。”月朗索性披了衣服,坐了起來。
“唉,無非是件俗事,法師聽了也許會笑我過於愚癡,我想給丁大爺買支人參,補養補養身子,今天去抓藥,順便一打聽,一支真的好參要上百兩的銀子。真是太貴啦!”
“哎,這就不對了,內務府的官員,誰家沒有上好的人參?”
“月朗法師,自從去年我來投親以後,還沒有回過一趟娘家。”
“阿彌陀佛!……這是為什麼?”
“是我絕情,還是阿瑪絕情,父女反目,都是我的不是?阿瑪從小教我三從四德,從一而終,女子重信莫大於貞操,我做了,怎麼會又不對了,是我錯了,還是阿瑪言行不一,言不由衷,一年多每逢閒時便思來想去,可總也想不明白,心裡的扣兒,卻越結越大……回趟娘家說什麼呢?我錯了……”如蒨羞澀地一笑:“這是認個錯兒就能了結的事嗎?要說:'我沒錯',豈不又是一場惡鬥,唉——何苦呢?還是以不去為好。”
“唉,可也是……如蒨姑娘,說句心裡話,我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敬重您,我雖然是個出家人,可我也是個女人,豈不聞'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這三者能佔其一,就是聖人了,如蒨姑娘,你為守信而違嚴命,棄富貴而甘清貧,我也堅信你不會棄他而去,三者俱全,難得呀!太難得啦!”
“法師過譽了,我怎當得起,不不不……”如蒨話音未落,從大街上傳來了三更天的梆鑼之聲。如蒨藉此機會忙說:“哎喲!都三更天啦,法師快躺下吧,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哪。”
月朗微然一笑,知道如蒨在用脫身之計。
更鼓之聲傳進了曹沾的東耳房。與曹沾抵足而眠的丁大爺,坐起來咳嗽了一陣,曹沾急忙披衣下地,給倒了一碗茶。丁大爺喝下去之後好多了。他把茶盅遞給曹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十分感嘆地說:“這要是在早年,連做夢都不會想到,讓沾哥兒您伺候我……”
“這就叫'東風長向北,北風也有轉南時',快歇著吧。三更天都打過啦。”
“嗻嗻。往後我夜裡咳嗽,您別管我,咳嗽兩聲兒就過去了。”
“那哪兒成啊,您是我們家有功有德的恩人,我就是一夜不合眼,也是應當責份的。”
“沾哥兒,你好就好在這兒了,待人不分高下,從小就懂得疼人,有你這幾句話,我丁漢臣立馬兒閉了眼,也心滿意足啦……”老丁嘴裡說著心裡一陣激動,不覺悲從中來。
曹沾坐了起來:“丁大爺咱們說點別的岔乎岔乎。您要是餓了我給您燙點飯吃。”
“不餓,不餓。”老丁連連地搖頭。
“可咱說什麼呢?”曹沾低頭想了想:“對了,咱就說燙飯吧,我還記得在江寧的時候,夜裡餓了,翠萍就拿'五更雞'給我燙飯吃,可好吃啦!”
丁大爺樂了:“哈哈,我的哥兒,那是因為那陣兒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