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悲情曹雪芹

第6章 第五章寒山失翠

悲情曹雪芹 徐淦生 67618 2018-03-16
兩江總督衙門是省一級的地方辦事機構,不直接管理押解犯人的事,而是往下交,交給江寧府知府衙門。江寧府管轄上元、江寧兩縣,這要看案件發生在哪一縣了。織造署地處上元,只能由上元縣派差役押解欽犯進京,押欽犯的活兒誰都不願意幹,第一,責任重大,半路上跑了,死了,傷了,病了,犯了哪一條都跟解差的腦袋有密切的關聯。第二,尤其是抄了家的欽犯,別說銀子、錢,什麼油水都沒有,抄家時要搜身,連塊多餘的布拉條都帶不出來,還有什麼油水可言。可這次曹家被抄有點例外,搜身自然不能免,手鐲、戒指、簪環首飾之類的當然都沒收了,可是有白馬將軍義贈的千兩白銀,更可喜的是上元縣三班衙役的總班長,正是救玉瑩出春香院的江四爺。 在江四爺的安排下,先把老夫人的屍身送入附近的一座小廟惠通寺停放好,還從廟裡選了五個真會念經的和尚,圍著老夫人念了半天《倒頭經》。曹顒、吳氏帶著四個孩子,和丁家父子都跪在靈前痛哭不已。

曹顒哭了一陣停了下來,他的腦子裡先是一片空白,然後他就從頭想起,十幾歲上來到江寧,伯父曹寅如何讓他下到機房,學著選蠶、繅絲、機織、造圖等等,當然不是讓他親手操作,而是讓他成為一個內行,一個有經驗的管理人員。大伯死後,他又輔佐兄長曹顒。曹顒死後,康熙老佛爺欽命自己入嗣,襲職江寧織造,沒想到五代織造轟轟烈烈,竟在我手上毀於一旦啊!不行,不行。我要復官!复官!一定要再當上江寧織造! 江班頭託人在江寧的近郊買了一塊穴地,他勸曹顒別買上好的棺木,免得使人生疑,夕陽西下之際,四個人抬著棺材出了城。曹顒一家及丁家父子都藏在兩輛轎車里送葬,只為掩人耳目。 一座小小的新墳,孤零零地插著一支引魂幡,在寒風中搖曳。大家哭祭已畢,曹沾想起來一件事,跟曹顒和吳氏說:“就是翠萍死的那天,卿卿跟老祖宗說:應該買些墳地,蓋些房屋,即便藉沒家籍,祖墓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也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耕種鋤刨也能自食其力。太太還讓我給卿卿磕頭,感謝她的金石之言哪。”

曹顒頻頻地點頭:“果然是金石之言,可惜事情來得讓你措手不及呀!” 江班頭勸曹顒:“曹老爺,您可別忘了得按站回京啊,陸路一天七十里,水路一天五十里,咱們已然耽誤兩天了。明早一定得上路。今天還能買點路上應用的東西。請老爺節哀。咱們還是回去吧。” 曹顒恭手,謝謝班頭的提醒,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墳墓。 雨絲在寒風中顫抖。長江岸邊停泊著大小兩隻官船,上元縣的江班頭帶著兩名解差向曹顒和老丁交代:“這兩名解差都是我的自家兄弟,絕不會為難府上。曹老爺有什麼要讓他們辦的事情,自管吩咐,不要客氣。曹老爺帶著家眷用大船,他們哥兒倆坐小船。府上有堂客,方便一點……曹老爺、丁管家,多多保重,一路順風。恕在下職務在身,不能遠送啦!”言罷一安到地。

曹顒上前急忙扶起:“別叫我老爺了,如今我是國家欽犯。” “哎——曹老爺,山不轉水可轉,誰這一輩子沒點閃失,也許到不了年底,您又官復原職了哪!”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這句話正說到曹顒的心眼兒裡,他轉向丁漢臣使了個眼色。 丁漢臣把一個布包遞給曹顒,曹顒雙手捧向江班頭:“恕我攀大了,江老弟,這是二百兩銀子,請千萬收下,愧于囊中羞澀,我只能略表寸心了,如果沒有白馬將軍的千金義贈,我想辦也辦不到呀!請收下!請收下!” 江班頭用手推開曹顒遞過來的布包:“曹老爺,人們只聽說'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可還有兩句話說得好:'衙門口,好修行,為非作歹莫胡行,俠肝義膽走得正,子孫後代保太平。'我江四一介武夫,又是個直腸子,您要是非給我銀子不可,可就跟罵我祖宗三代一樣。”

“這這這……江班頭,你讓我可說什麼好呢?” “府上在江寧幾十年,從來沒有一次以強壓弱、仗勢欺人的事,而且樂善好施,愛惜染織工匠,這樣的官我佩服,這樣的好人我不幫,難道去幫那些欺壓百姓、為害一方的人嗎?我江四不敢說俠肝義膽,可好歹我還分得清楚、看得明白。” 曹顒無奈,從布包裡取出兩個五十兩的元寶:“這一百兩銀子,給這二位弟兄路上買杯酒吃總可以吧?” 二名解差連連擺手:“我們班頭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這銀子我們更不能要啦。” 江四真是個直腸子的硬漢子,他從曹顒手裡拿過來一個五十兩的元寶:“這個給他們,餘下的您收好。”他把元寶遞給二解差:“你們倆還不謝過曹老爺。” 二解差接了銀子,請安道謝。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曹老爺,請上船吧,咱們後會有期。”江四說完,恭手為別,轉身而去。 曹顒眼看著江班頭遠去的背影,不住的讚嘆:“好人哪,好人!” 丁漢臣攙扶著曹顒上了大船,席地坐定。丁少臣跑進船艙:“回禀老爺,兩位解差請您的示下,還等不等送行的人了。如果不等,他們就招呼船家開船了。” 一句話問得曹顒差點沒掉下眼淚來:“唉——傻孩子,'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如今咱們家到了這步田地,哪兒會有人來給咱們送行啊!”曹顒揚揚手:“開船吧,開船吧。” “哎。”少臣答應一聲走出船艙,他站在船頭上喊:“開船吧!——不等什麼人啦。” 少臣一言未盡,從遠處跑來一個半大小伙子,他邊跑邊喊:“先別開船,等一等,沾哥兒,我來了!”

曹沾猛地站了起來:“是十三齡!”他正要下船去迎,可是十三齡已然站在船艙門口了。他向艙內的人們請了一個安,然後說:“曹老爺,四太太,沾哥兒,……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讓我給老祖宗磕幾個響頭吧!” 船艙內只有一張小炕桌,桌上供著用紙寫的“曹太夫人之靈位”的牌位,還有一隻粗瓦香爐。十三齡雙膝跪在靈位前,從懷裡掏出來四個小紅橘,供在桌上。伏地叩首,陣陣有聲,誰也不知道他磕了幾個頭,震得桌上的紅橘滾滾落地。 吳氏、玉瑩和紫雨、墨雲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欷歔有聲。 十三齡磕完頭站起來時,額頭已有血跡。他強忍悲痛,咬緊牙關沒讓眼淚流出來,只說了一句:“曹老爺,遇事多往開處想吧。沾哥兒,一路順風,後會有期。”言罷,一安到地,磨頭就走。

曹沾追出艙外,十三齡已然跑遠了。 “齡哥!齡哥!——”曹沾跳下船頭:“你站住!我有話跟你說。” 從今一別也許再難一見。在這個時候曹沾想跟自己說句話,當然不能拒絕。可十三齡的跑,僅只是怕自己的眼淚引來大家的悲傷。他停住了腳步,曹沾也追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十三齡的胳膊:“我問你,如今的我還是富家子弟嗎?” 一句話把十三齡問得一愣。頃刻間無言以對。 曹沾並不去理睬他,趴在地上用雙手撮起來一小堆土,順手拔了一根小草,插在土堆上,他抬起頭來,以一雙淚眼望著十三齡:“犯官後裔,等著跟你這個臭唱戲的下九流,一塊兒磕一個頭,咱們對天盟誓,今生今世,生死與共,禍福同當。你就是我的親哥哥!” 十三齡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曹沾“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他把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淚,像山洪爆發似的一瀉千里。

曹沾回到船上。船家執篙點岸,將船撐到江心,揚起風帆,大小兩隻官船在風雨長江中,沿江而下。 鬼臉城頭。滿臉淚痕的十三齡站在風雨的肆虐中,大聲地呼叫著:“沾哥兒!沾哥兒!我的好兄弟!……” 官船在風雨中顛簸而進。 船艙裡,曹顒手上托著一隻小紅橘,感慨萬千的跟大夥說:“真是讓人料想不到,我曹家三代四人深受皇恩,百年旺族的一位堂堂誥命夫人臨終之奠,竟然只有一個唱戲的小娃娃,用四隻小紅橘來弔祭,唉——這真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言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阿瑪,咱們家怎麼會虧欠那麼多的銀子?幾十萬兩,幾十萬兩的。可從打我記事起,咱們家並沒有什麼大肆揮霍之處啊!” “是啊,咱們可有什麼揮霍之處呢。”曹顒自己斟了杯酒,接著說:“聖祖南巡,你瑪發四次接駕,金子、銀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什麼罪過、造孽就都講不起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沒有不積山填海的,四台大戲,晝夜可以演唱,專供聖祖仁皇帝隨時娛樂……當時有人寫詩說:'三叉河口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一虧空就是幾百萬兩的帑銀,幸虧聖祖心裡明白,讓你瑪發跟你大舅爺,一人一年輪流到揚州管理鹽政。十年之後虧欠已然補齊了。到我接任江寧織造之後,可又虧了二十多萬兩銀子,讓我補,我拿什麼補。前兩年算下來,還虧三十萬兩。找揚州的鹽商借了二十萬兩,讓你三大爺又從中剋扣了五萬兩。原說老太太把自個兒的儲蓄拿出來,也能抵上十萬兩,可這一抄家……嘿嘿,嘿嘿。”又是一杯酒,被曹顒一口飲下。

“老爺。”吳氏抹了一把眼淚,“此番奉旨進京,您估摸著?……” 曹顒放下酒杯,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風急浪湧,雨打船舷。 曹顒嘆了口氣,伸手把曹沾拉到自己懷裡:“風雨飄搖,前途莫測呀!” “老爺。”老丁往前挪動了一下身子:“我可聽說沾哥兒的表哥小平郡王跟和碩寶親王自小過從甚密,幾乎無話不談,和碩寶親王不單立為東宮,而且眼下還執掌著軍機處,要是求和碩寶親王,在當今面前說句好話,準能逢凶化吉。” “嗯,嗯。”曹顒點頭稱是。 “還有……”老丁接著說:“咱們家如今的族長宜老爺很得當今萬歲爺的賞識,又升官兒,又賞房子,過年過節還賜福壽字兒,咱們到京之後,求求怹給講個人情……”

“有道理,一筆寫不出兩個曹字。” “倘若人情不足,芷園老宅還埋著那對金獅子……” 曹顒一揚手,止住老丁:“我怎麼就沒想到啊,對呀!人財兩進,必能化險為夷!”他一時興奮,揮手擊案,十三齡供的小紅橘又被震落地上。 吳氏急忙拾起供好:“沾兒、玉瑩,你們快過來磕頭,求太太在天之靈,保佑阿瑪平安無事,咱們全家吉祥。” 曹沾、玉瑩二人跪倒靈前,虔誠地合十膜拜。紫雨、墨雲以及丁家父子也都依次默默祈禱。 朱雀橋邊有一家興隆客店。上元佳節那天,曹家被抄之後,李鼎就下榻在這家客店。他也想到惠通寺去跟曹顒見一面,給姑爸爸磕個頭,祭奠、祭奠。可是又一想,抄也抄了,人也死了,見與不見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倘若被人察覺,牽連了自己事小,牽連了小平郡王一家,事情可就大了。他思來想去,還是以不去為宜。想在店裡歇兩天就回北京。可是從北京到江寧一路趕來,真是人困馬乏,何況又累病了一場。住在店裡一躺下就不想起來,夜裡還有點兒發熱,結果只能是吃飽了睡,睡醒了吃。這種狀態引起了店中伙計的懷疑。他便去告訴老闆,可巧老闆不在,他只好把管賬先生請到李鼎住的房間門口。把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先生向裡邊看了看,李鼎果然臉朝牆躺在床上,好像是睡著了。 先生點了點頭,示意伙計把門關上:“這個人是哪兒來的?” “說是從北京來,可他又能說一口挺好的蘇州話。” “來江寧幹什麼?” “說是訪友。可他哪兒也不去,連店門都沒出過,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是很乏很累。先生,我怕是江洋大盜,在外地作了案,到咱們江寧來……” “嗯,沒準兒。”先生想了想:“這麼著吧,你想個法子驚動驚動他,他知趣,走了就散了。於他於櫃上都好,報了官,也沒咱們什麼好處,起碼是煙、茶、酒、飯的招待……嘿!”賬房先生說完走了。 赶巧李鼎這會兒沒睡著,先生跟伙計說的話他全聽見了。翻身坐起,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國家欽犯,又改了江洋大盜了。嘿!”連他自個兒都樂了:“唉,走吧。” 李鼎在江岸牽著馬買舟北上。 船到江心,李鼎站在船尾,向鬼臉城恭手作別,他心裡在想:“絕別吧!鬼臉城,我李鼎發誓,再也不過長江啦!”往事如潮,思緒奔湧。傷心慘目,潸然淚下。 吳氏帶著玉瑩、紫雨、墨雲睡在內艙裡。晚飯之後,只有曹沾能來內艙坐坐。 玉瑩示意他坐在自己身邊,小聲的說:“有件事,我想了一整天啦,覺著還是應該說,《大清會典》上寫的明白,王府裡都不准私設獅、龜、鶴。否則便是踰制,那對金獅子怎麼會落在芷園老宅?” 曹沾搖搖頭。 紫雨只見玉瑩嘴動,可聽不見說什麼,她以為是倆人在說悄悄話,就碰了一下墨雲,墨云不明就裡:“幹什麼?” “我讓你睡覺啊。” 吳氏明白紫雨的意思,但也只能是不加可否。 玉瑩接著說:“踰制包含叛逆朝廷,比虧欠帑銀重的多,倘若……二罪合一,可真不堪設想啦。” “這麼嚴重!”曹沾驚異失色:“我得問問阿瑪,那對金獅子是怎麼個來歷?” 外艙。反正都是打地舖,曹顒父子在一邊,老丁父子在一邊。大家輾轉反側誰都沒有入睡。曹顒咳嗽了幾聲,索性起來坐坐。 曹沾也爬起來,倒了一杯水遞給阿瑪。曹顒欣慰地看了孩子一眼,覺得出事之後,只有幾天的時間,曹沾似乎長大了許多。 曹沾覺得這是個機會,就往前湊了湊,小聲的問曹顒:“阿瑪,丁大爺說的,芷園的那對金獅子,是從哪兒來的?” “那是當年九阿哥鑄的,鑄成之後他嫌鑄的不好,就不要了,就讓你瑪發埋在芷園,屈指算來也有二十幾年了。” “九阿哥鑄金獅子,取其何意呢?難道他不怕踰制嗎?” 曹顒一愣:“踰制!你聽誰說的?” “玉瑩啊。” “她怎麼會知道?” “她說讀過《大清會典》,連王府都不准私設獅、龜、鶴。否則便是踰制,踰制則包含叛……” “行啦,別說了!這孩子知道的也太多了,這不符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好了,好了,睡覺吧。”曹顒面色含嗔重新躺下。 曹沾討了個沒趣,也只好躺下。 稍頃,曹顒翻過身來,在曹沾耳邊小聲地說:“九阿哥鑄金獅子的事,你不要告訴玉瑩,聽見嗎?” “嗻。” 從江寧到北京是兩千一百里,水路一天走五十里,應該在路上走四十二天。正月十五抄的家,到北京的準日子該是二月二十七。船家的日子算得挺準。二月二十八中晌船到通縣的張家灣碼頭。 張家灣是大運河北端的終點碼頭,不論官商,漕運大小船隻都得在此靠岸,商品、糧食一應物品然後再設法轉運北京和其他各地。所以這兒是個水旱的大碼頭。河中帆檣林立、岸上店鋪林林總總,酒樓、妓館、書場、戲園子、大旅店應有盡有,終日里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曹家的官船攏岸搭跳。老丁和曹顒先後上岸,豈料岸邊早有四名內務府慎刑司的番役迎面走來,其中一個年長的說:“這位是江寧織造曹老爺吧?” “不敢,在下正是犯官曹顒。” 這時,小船上的兩名解差也來到跟前:“我們是江寧府上元縣的解差,這兒是公文。” 年長的番役接過來看了看,然後跟曹顒說:“當今有聖諭,命新任織造隋赫德,給你們少留房屋,以茲養贍,這處房子在蒜市口路南嘍,空房好找。這是鑰匙,你們誰拿著?” “您賞給我吧。”老丁接過鑰匙。 這個時候吳氏聽見曹顒在岸上說話,她急忙拉上曹沾出了船艙,抬頭正見慎刑司的番役,掏出鎖鏈鎖上曹顒,拉了就走。 曹沾叫了一聲:“阿瑪!”衝上岸去。老丁怕他年幼無知,對番役有所冒犯,上前一把抱住,但是曹沾一邊掙脫著,一邊不停地呼叫著:“阿瑪!阿瑪!” 吳氏也在船頭喊著:“老爺!——” 曹顒回頭看了一眼妻兒,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沒容他說句什麼,已被番役押上大車,把式揚鞭打馬。車輪滾滾揚長而去。 吳氏從小到大既沒有遇到過,也沒有看見過親人被押走的情形,她頓時感到六神無主,兩腿一軟撲倒船頭,放聲大哭。 曹沾見此光景,急忙跑回船頭,扶起奶奶坐在船板上,這時玉瑩、紫雨、墨雲也都跑出船艙,呼喚、勸慰,最後是大家哭作一團。 丁少臣站在父親身邊,低聲地問:“這可怎麼好啊?” 老丁抹了一把眼淚:“你去僱兩輛轎車來。” “上哪兒?” “蒜市口。” 兩輛轎車一前一後,緩緩地進入蒜市口大街,在一座大門前停下。丁家父子和曹沾從前一輛車上下來。老丁掏鑰匙來對鎖,鎖果然開了。 吳氏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問:“老丁,是這兒嗎?” “太太,您先別下車,等我打聽準嘍。”老丁說著走了。 曹沾和少臣輕輕地推開兩扇大門,從門道裡一股陰冷發霉的氣味撲面而來,由於開門的震動,一縷灰塵紛紛灑落,刺人口鼻。他們倆不約而同的,又退出門外。 “就是這兒,就是這兒,隋家的房子。問準了。太太,您下車吧。”老丁說完,帶著兒子先進了街門。 紫雨、墨雲先後跳下車來,攙扶著吳氏和玉瑩也下了車,然後以曹沾為前導,大家慢慢地走進院內。 這所房子很久很久沒有人住了,到處是潮濕、陰冷、黴污的味道,再加上蛛絲結網、灰塵遍布,總使人有幾分淒涼、可怖的感覺。 老丁從腰間解下錢袋,從裡邊掏出來一塊銀子給少臣:“頭一趟,你跟墨雲去買掃帚、撣子跟做飯用的鍋碗瓢盆之類,回來之後,讓她跟紫雨先把上房打掃出來,好讓太太跟玉瑩姑娘有個歇著的地方。第二趟,你自己就辦了,買些吃食回來,都要現成的,什麼包子、饅頭、芝麻燒餅、醬肉、小肚等等。今天咱們怕是做不成飯了。第三趟,買爐子、叫煤,想法子把火生上。”老丁說完,來到吳氏跟前,請了個安:“回太太,我得出去一趟。” “上哪兒啊?……”吳氏很茫然。 “我得上趟慎刑司的大牢,打聽打聽老爺的消息,還得準備舖的蓋的吃的用的,給牢頭們打點打點,別讓老爺受了委屈。”老丁說完又請了一個安,轉身欲走。 “老丁……” “嗻,太太有什麼吩咐?” “這個家,就全靠你了!沾兒,快給丁大爺磕個頭,算是咱們母子的一點謝意吧!” 曹沾聞言“撲通!”一聲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給丁漢臣磕頭禮拜。老丁急忙跪下抱住曹沾:“太太,沾哥兒,這不是折殺老奴嗎?”言罷痛哭失聲。 玉瑩、紫雨、墨云無不以淚洗面。 宣武門外,城門樓子旁邊。在城牆上貼著一張告示,上邊字字行行寫著曹顒的罪行。蓋著內務府慎刑司的官印。曹顒項上帶著木枷,跪在告示下面,這叫枷號示眾。 雖然只有一天一夜的工夫,可曹顒已然變了人樣啦,他不單是蓬首垢面,而且二目失神,神情呆滯。兩名慎刑司的番役,身佩腰刀立於左右。 許多老百姓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紛紛議論。有些認字的人看完告示,搖頭晃腦表現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有的還念念有詞,就是讓你不知道說些什麼。 有個不識字的小伙子,問一位脖子上掛著放大鏡的老先生:“大爺,告示上寫的是什麼呀?” 老先生先拿起放大鏡照了照小伙子,然後一聲長嘆:“唉——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也是強出頭啊……”他說完了,一步三搖地走進城門去了。 弄得小伙子莫名其妙:“咦?誰多開口了?是我嗎?” 老丁引著吳氏和曹沾擠在看熱鬧的人群裡:“勞駕!借借光!勞您駕,我們是本家兒……”圍觀的百姓聽說“本家兒”來了,大家都給讓開一條路。吳氏拉著曹沾擠過人群,撲向曹顒,不意被二番役揚手攔住:“不得前進!”老丁藉著他揚手的機會,把一個小元寶塞在番役的手裡:“這是我家老爺,這是太太跟少爺,讓他們說上兩句話吧。” 銀子到手了,什麼都好說了。 “好好,可得快著點兒,讓誰撞見都不行。” “嗻嗻,您放心。”老丁回手拉上曹沾,奔到曹顒跟前,雙膝跪倒:“老爺!……” “阿瑪!——”曹沾一頭撞在曹顒懷裡,放聲大哭。 這時吳氏也來到曹顒面前曲膝跪下,抓住曹顒腫脹的雙手:“老爺,受苦啦……”一陣哽咽,下邊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水,帶水來沒有?” “有,有。”吳氏回頭欲叫,老丁已經把銅壺遞到曹顒口邊,曹顒狠命地喝了一氣,然後說:“找宜老爺,我在大牢裡打聽了,宜老爺如今官運亨通,怎麼著一筆也寫不出兩個曹字來!” “哎,我這就去,這就去。” 老丁打聽好了宜老爺到家的時辰,雇了輛轎車送太太跟曹沾來到宜老爺家門口,門房兒照例先來回禀曹頎。 曹頎趕忙來到客廳,曹宜正斜靠在硬木短榻上抽水煙袋哪,他聽完兒子的話之後,搭拉著臉子說了句:“就說我沒挨家,不就全齊了嘛。” 曹頎站在旁邊沒走:“今兒個說沒挨家,她們娘倆明兒個還得來不是。這是火燒眉毛的事,又不是通常的人情往來。” “唉——好好好,見!見!” “嗻。”曹頎答應了一聲,走出客廳。 為了禮貌,自己又是長輩,曹宜只好站起來,慢慢騰騰整了整衣服,從頭上抽出一根別辮子用的銀簪子,放在桌上,然後放下辮子,拉了把圈椅坐下。 這時,隔著窗戶聽見曹頎在說:“嫂夫人,請跟我來。”話音未落,客廳的房門已被推開。吳氏和曹沾跟在曹頎身後走了進來。 曹頎代為引薦:“這就是您叔公。” “請叔公安。” “請瑪發安。” “這就是曹沾嗎?”曹宜看了一眼之後,面無表情地發問。 “嗻。是我。”曹沾答應完了,一低頭看見桌上放著一支精緻的銀簪,銀簪上一端鐫刻著一枝梅花,花下還有一個篆體的“宜”字。 曹宜將銀簪拿起來,順手揣在懷裡:“曹頎,你帶他去拜見嬸娘。她們在江寧原是很熟悉的。” “嗻。沾兒,跟我來。”曹頎拉著曹沾的手走出客廳。 曹宜跟吳氏說:“以後記住,重要的話不能讓小孩子聽,嘴上無毛,能闖大禍的!” 曹頎領著曹沾順遊廊走出二門,經過一個花園,轉過樓角才看到了樓門:“就在這兒。”曹頎上了幾層樓梯,朝上喊:“明珠,拿個亮兒來。” “哎。”樓上有人答應了一聲。 曹沾抬頭往上看,只見樓門上懸著一塊橫額,上書“天香樓”三字柳體楷書。 稍頃片刻,一隻燈籠的亮光出現,明珠在樓上問:“瞧得見了吧?” “行,瞧見了。”曹頎轉過臉來對曹沾說:“你自己上去吧,反正你們也認識,我再去客廳看看,給你奶奶幫幫腔。”說完拍拍曹沾的肩頭,轉身走了。 曹沾踏著燈影往樓上走,明珠沒有見過曹沾,有些驚詫地問:“您是誰呀?” “我叫曹沾。” “哎呀!是沾哥兒,我知道,我知道,卿卿姑娘常跟我念道您……”明珠大喜過望,跑回去禀報卿卿去了。曹沾只好摸著黑兒走上樓梯。 明珠跑進新房:“姑娘!姑娘!沾哥兒來了,沾哥兒……” “誰?”卿卿聞言陡然而立。 “沾哥兒來了!” “誰?你又不認識他。” 明珠這時才發現燈籠還在自己手上:“哎喲!燈籠!燈籠!”當她想回去給曹沾照亮時,曹沾已然站在她的身後了。 卿卿見到曹沾,驚叫一聲:“天哪!當真是你!”撲過去一把將曹沾摟在懷裡,弄得曹沾倒有幾分尷尬:“我還沒給嬸娘請安呢。” 明珠站在一邊,卿卿也有點不好意思,她鬆開了曹沾,拉著他的手走進屋裡:“什麼屁嬸娘,我不是你姐姐嗎!先定的算數,我永遠是你姐姐。” 曹沾被拉進屋裡,但見屋內是一色的紅木家具,螺鈿雕花,桌圍椅帔都是大紅緞子繡花的精品,曹沾頗有置身於溫柔富貴鄉之中的感覺,他忽然想到了江寧的家,上元佳節鮮花著錦……范世繹奉旨抄家,祖母氣絕街頭…… 卿卿恰在此時突然問了一句:“你怎麼來啦?” 這句話勾惹起曹沾剛才的聯想,面對故人,他把近日來的積怨、憂悶、失落、憤懣……一股腦的傾瀉出來,伸手抱住卿卿,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喃喃地說:“家,咱們住過的家……沒有了,夢!真是一場惡夢……” “江寧的事兒聽你五叔說了,咱們真是同命相憐哪……”此時他們兩個真是抱頭痛哭了。明珠站在一邊深受感動,她忙去端了一碗茶來:“姑娘,沾哥兒,別哭了,喝碗茶吧。” 卿卿用自己的絹帕為曹沾擦乾了眼淚。接過茶碗遞給曹沾,然後跟明珠說:“拿些點心來,他一定餓了。” “我一心是火,一點兒都不餓。” 卿卿沒管這些,仍舊跟明珠說:“再沖一碗厚厚的茯苓霜來。” “哎。”明珠答應著去了。 卿卿用雙手捧住曹沾的臉:“告訴我,我離開江南,想我了沒有?” 曹沾剛要回答卻被卿卿用手摀住了他的嘴:“說真話,不許糊弄我!” 曹沾深深地點頭。 卿卿鬆開了手:“說。” “想啦。” “真想啦?” “真想啦。” 卿卿猛然又用雙手捧住曹沾的臉,拉向自己的唇邊,但當雙唇將要接觸時,卿卿終於還是放開了雙手,兩顆晶瑩的淚珠,滾落腮下,她幾乎是在大聲地喊:“什麼叫禮?什麼叫情?我恨死了我比你大五歲!我想得的今生今世都得不到……” “嬸娘,你安靜點兒……” 卿卿果然安靜了。兩個人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卿卿解開衣領,從項間取下自己的碧玉麒麟欲給曹沾戴上。 “我不……” “別說話。當年在藏書樓給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給你,又是一番意思。你是個聰明人,我想你能明白。” “……” “解開衣領,讓我親手給你戴上。” 曹沾只有解開衣領,任卿卿擺佈。 明珠端來了點心和茯苓霜:“沾哥兒,趁熱兒吃吧。” “先放在這兒。你再去拿兩付金鐲子來,要那重的。” 明珠應聲而去。卿卿把茯苓霜端給曹沾:“都吃了它,這是宮裡賞的,你吃完了還得磕頭謝恩哪。” 明珠取來了鐲子,卿卿用自己的絹帕包了,遞給曹沾:“你們那邊今不如昔了,把它帶回去交給奶奶,也好預備個方便。” “我……我不要。” “拿著,如今咱們是一家子,我又是你的嬸娘。” 這時明珠把點心盤子端了過來:“侄少爺,吃塊點心吧。” “明珠姐姐,我不餓,你們……你們待我真好。” “你知道她是誰嗎?”卿卿問。 曹沾搖頭。 “她就是你那好朋友,十三齡的親妹妹。” “真的,我說看著這麼面善。” 吳氏坐在曹宜面前,聽叔公的訓斥。 曹宜說:“你不用再說了,你的來意我全明白,只是愛莫能助啊!今上視曹家江南一支,跟逆黨是一伙的。李煦已然死在打牲烏拉,連他兒子李鼎都不敢去收屍,為什麼?” “不,不知道。”吳氏搖頭。 “怕沾上逆黨的邊兒,明白嗎?故而為曹顒求情的事兒,你甭打我的主意。我也怕沾上逆黨的邊兒。” 站在旁邊的曹頎叫了聲:“阿瑪!” “你少插嘴!” 吳氏又說:“要是從芷園把那對金獅子挖出來,變了銀子,您看……” “什麼?!”曹宜一躍而起:“那對金獅子還在芷園?曹顒當年跟我說,早就扔在永定河裡啦。” “這……” “你們真是膽大包天哪!”氣得曹宜有些失態:“那對金獅子的來歷,我想你不能不知道吧?如今九阿哥死了,這件事沒人揭舉也就罷了,怎麼著,還要挖出來變銀子……嘿!你們非讓曹家滅了九族才甘心嗎?” “可……” “再一說,如今曹桑格住在芷園,那所宅子原是你們江南一支的,本該一併籍沒,桑格回到北京,他還找……”曹宜差點說走了嘴,他急忙改口:“找莊王府的總管,報了個祖產,算是沒有充公,你如今想進芷園挖東西……就憑那比猴兒還鬼的曹桑格,嘿嘿,嘿嘿……”曹宜一陣冷笑之後,接著說:“沒準兒他早就挖出來了哪!” 吳氏也站了起來:“叔公,照您這麼說,不是山窮水盡了嗎?不管怎麼說,您也得救救您侄子啊!”言罷屈膝跪倒,嗚咽乞求。 “唉,常言說得好:'顧己不為私'啊,就算捨了我的身家性命,也救不了他。沒法子,聽天由命吧。”曹宜說完,一甩袖子走了。 “阿瑪!”曹頎想攔住父親,豈料曹宜連理都沒理。 曹頎送嫂子跟侄子在門口上車。 曹頎說:“四嫂,晚上我跟阿瑪再說說,明天我上家裡來,給您個准信兒。” “謝謝你了五兄弟,只怕於事無補了。萬一將來有個三長兩短,還求你格外照看一眼你這苦命的侄子吧!” “四嫂,您這是哪兒的話,遇事得往開處想,不能一條道兒走到黑。明天我一準來。” “哎……”吳氏用絹帕摀住嘴,在大街上,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車輪滾動走在回家的路上,吳氏在車中一直痛哭不止。 “奶奶,您別哭了。”曹沾實在不會用其他的語言來安慰母親了。他突然想起鐲子,忙從腰里拿出來,解開絹帕託在手裡:“奶奶,這是卿卿給咱的。” 吳氏看了一眼:“交給玉瑩吧。” “交給玉瑩?……” “唉——她懂,你不懂……”吳氏又哭了。 母子二人回到家。吳氏推了一把曹沾:“你先上她們屋去,我想一個人想想事兒。” “哎。”曹沾應聲走進玉瑩、紫雨和墨雲住的西廂房。 紫雨迎上來接過曹沾身上的斗篷。玉瑩趕緊把自己的手爐遞給他:“見到叔祖了?” “嗯。” “見到卿卿格格了?” “我一直在她屋裡待著。她到底還是把這碧玉麒麟給了我啦。”曹沾說著從項下摘了鎖片遞給玉瑩。紫雨、墨雲都圍上來看。墨雲欣喜地驚叫:“哎呀!雕工太精細啦!跟活的一樣,真好看。在江寧這些年,我怎麼就沒見她戴過?” “什麼事兒都得讓你知道,去,倒茶去。”紫雨把墨雲轟開,她自己好看得仔細些。 曹沾跟玉瑩說:“卿卿還說:'當年給你是一番意思,如今給你又是一番意思了。'” “如今給你是嬸娘給的見面禮兒,當年給你麼……”其實玉瑩未必不解,誰料紫雨嘴快:“一定是私訂終身嘍!” 玉瑩正色:“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紫雨自覺失言,也退到外間屋去了。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曹沾搖搖頭:“不知道,回來的路上,奶奶在車裡哭得很傷心。” 玉瑩緊鎖雙眉,深深地嘆了口氣:“唉——那就是說,沒辦成。” “噢,對了。”曹沾從腰間掏出那兩副金鐲子,遞給玉瑩:“這也是卿卿給的,奶奶說讓我交給你,奶奶說:'你懂。'” 玉瑩接了鐲子,又是一聲長嘆:“唉——可千萬別到了那一步啊!” “哪一步啊?” “你真不懂?” “不懂,你告訴我嘛。” “可惜你聰明過人,這話是能說的嗎?” “你的意思是……” “不許說,懂了也不許說!” 恰在此時,吳氏披著斗篷一步闖了進來:“沾兒,走。咱們還得求你三大爺去,跟你阿瑪,他們畢竟是一奶同胞啊。” “奶奶,幹嗎上哪兒都帶著我呀?” 吳氏哭了,幾天來憋在心裡的話,只好說出來了:“我的傻孩子,咱們家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倆人也好有個投奔,有個依靠啊!玉瑩,你比他大,將來你得多照應他,奶奶就把他交給你啦!” “奶奶!”玉瑩一頭撲在吳氏懷裡:“山長水也長。您可不能往窄處想。” 紫雨遞過來斗篷。玉瑩紅著眼圈兒,給曹沾披上。 “見了你三大爺先磕頭,記住,說:'三大爺救救我阿瑪吧',他要不肯答應……你就……”吳氏實在羞於出口,抹了一把眼淚,拉上曹沾就走,當她們來到房門時,就听見老丁在門外說了一聲:“回事。” 曹沾拉開屋門,老丁站在門外,喜形於色:“回太太,表舅老爺來啦!” 吳氏蒙住了:“表舅老爺?” “蘇州李鼎,李大爺,這麼熟的人……” 老丁引路,吳氏拉著曹沾走進北屋。李鼎迎上來請安:“表弟妹,受驚啦!” “表哥!”吳氏還禮,“一晃五年沒見了,您還好吧?沾兒,快叫表大爺。” “表大爺。”曹沾上前請安。被李鼎扶住,然後回身尋找:“咦,人哪?” 吳氏奇怪:“誰呀?” 李鼎從帷幔後邊拉出來一個極清秀的小姑娘,右耳上配戴了一隻不小的金耳環:“別害羞,快叫表嬸兒、表哥。” 小姑娘看了一眼曹沾,一笑,邊請安邊叫了聲“表哥”,然後也給吳氏請了安,叫了聲:“表嬸兒。” 吳氏忙問:“這孩子是誰呀?” “我二弟李鼐的孩子阿梅呀。二弟死在押解來京的途中,如今阿梅就跟著我在莊親王府里為奴,她伺候和碩格格,和碩格格給她改了個名字,叫嫣梅。” “她才幾歲呀,就給格格當使喚丫頭?” “唉,咱們是包衣,要說也不小了,都八歲了。我怕這孩子活不長,就給她戴了一隻單耳環,人家說這樣能鎖住,縱然是個女孩兒,可也是我們李家的後人哪。” 聽到這兒吳氏已是眼淚撲簌:“我在佛前上炷香,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阿梅長命百歲。”吳氏說著焚香敬佛。 “我也求菩薩保佑表妹長命百歲!”曹沾說著跪下就磕頭,態度極盡虔誠。 吳氏默然禱告之後,請李鼎落座。 李鼎說:“小平郡王讓我給你們往江寧送過信兒,讓你們轉移細軟。” “噢!” “可我趕到江寧的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範時繹帶兵圍了織造署。” “唉,就是早到了也沒有什麼用處。當時賬房只有二兩多銀子,我手裡倒是有一百多張當票。” “行了,我算想開了,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過去的事咱就不提了,說眼下的,車在門口等著哪,咱們走吧。” “走,上哪兒啊?” “自然是一個你們娘兒倆誰都沒去過的地方啊。” “噢?!”吳氏和曹沾俱顯驚愕。 更鼓三敲,夜已經很深了。 但是平郡王府的內宅里,依然燈光通明。兩名僕婦手提明角宮燈,引著曹沾母子走在曲折的長廊上。 曹沾探頭向廊外看了一眼,星斗光中,但見處處赤柱綠瓦,描金彩繪,斗拱額枋,樓台亭榭,翹角垂簷,俱都結架宏偉,果然是王家府第,氣度不凡。 內宅的中廳裡,燒巨燭如晝。室內陳設壘壘,器皿疊疊,五光十色奪人二目。 老福晉居中高坐,錦袍眩目,頭上宮花翹顫,花開富貴。地上還設有短燭,裙底皆照。 一個年紀略長的僕婦緊走了幾步,進入中廳,跪倒在老福晉腳下:“回禀老福晉,表少奶奶到啦。” “快讓她們進來。”老福晉略顯焦思。 另一個年紀略輕的僕婦,已然挑起棉簾子,示意吳氏及曹沾進入,她還小聲地囑咐了一句:“上邊坐著的就是老福晉。” 吳氏聞言拉上曹沾緊走幾步,來到老福晉面前屈膝跪倒:“叩見福晉,福晉吉祥……”一言未盡淚已泉湧。 “別哭了,四弟妹。我都知道了,遇事不慌,才是大家風範,快起來,坐吧。” “謝福晉。”吳氏平身站了起來,早有丫環搬過來兩把椅子。吳氏拉著曹沾坐下。 老福晉吩咐:“傳我的話出去,讓小平郡王入見。” “嗻。”年紀大點的僕婦應聲而去。 老福晉看著曹沾點點手:“這是沾兒吧,快過來,咱們娘兒倆還沒見過面哪。” 吳氏將曹沾推到老福晉跟前:“快叫姑爸爸。” “姑爸爸。”曹沾靦靦腆腆地叫了一聲。 老福晉卻一把將曹沾拉到懷裡:“我的寶貝!”親了又親。然後用雙手捧起曹沾的面頰,仔細端詳了半天:“可真像你瑪發……”老福晉一陣心酸悲從中來,不覺潸然淚下:“你瑪發在世的時候,總愛說'樹倒猢猻散,樹倒猢猻散。'聖祖仁皇帝駕崩了,這棵大樹倒了,果然猢猻都散了……”她停了一會兒,似有感觸地接著說:“不過常言說得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來人哪。” “嗻。福晉有什麼吩咐?”另有僕婦應聲。 “你去賬房支一千兩銀子,讓她們娘兒倆走的時候帶走。” “嗻。”僕婦轉身而去。 這時小平郡王福彭引著李鼎走了進來,他們先給老福晉請安,然後與吳氏彼此見禮。福彭跟吳氏說:“請舅母放心,四舅的事交給我了,咱們先解除了枷號,再辦下一步。” “沾兒,快給王爺磕頭謝恩。”吳氏從老福晉懷里拉過曹沾,向小平郡王跟前推了一把,曹沾就勢搶上一步,雙膝跪倒給福彭磕了個頭:“謝王爺恩典,救我阿瑪一命,我們全家永世不忘王爺的大恩。” 小平郡王樂了:“剛才大表舅還夸你聰明,敢情這小子嘴是真能說。”說著他伸手攙起曹沾,學著戲文裡念白的腔調說:“表弟請起,小王定然不負重托!” “哈……”老福晉跟李鼎都樂了。 “嘿……”曹沾也樂了。 “這孩子,傻裡傻氣的。”吳氏此刻方得破涕為笑,然後跟老福晉說:“天可不早了,我們娘兒倆也該跟福晉、王爺告退了。” “好吧,如今留你們母子住在府裡多有不便,等他阿瑪的事兒完了,再接你們來住些日子。記住,咱們是至親骨肉,往後有難處自管來找我。去吧。” “嗻,謝福晉天恩!”吳氏帶著曹沾給福晉、王爺、李鼎請安告退。 旭日初升,彩霞絢麗。 一輛轎車奔馳在京城裡的街道上。 曹沾和母親坐在車內,心情忐忑悲喜交加,吳氏像是問兒子,又像是自言自語:“快到了吧?” 曹沾挑起車簾向外張望:“到了,就要到啦!” 宣武門外,曹顒仍在枷號示眾。 老丁幫著曹沾和吳氏下了轎車。剛剛擠進人群,突然,一陣馬蹄聲響,由遠至近而來,圍觀的百姓忙於躲閃,連連後退。 一官員率四名馬甲奔馳而至,當官的並不下馬,坐立鞍頭展讀公文:“奉內務府大臣莊親王鈞諭,犯官曹顒暫免枷號示眾。明日五鼓到內務府簽押房,聽候發落。”讀完之後將公文扔給二番役,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吳氏聽完宣讀的公文,一陣癱軟跌坐在地,嚎啕大慟。 二番役換了一副嘴臉:“給曹老爺道喜,解除了枷號比什麼都強,這幾十斤重的傢伙,枷的日子長了,真能枷出個好歹的來。好了,請打道回府吧。” “可這枷……”老丁話到手到,又是一個小元寶塞在番役的手裡。 番役一推老丁:“上車回家,怎麼弄不開牠呀。再說我們也沒帶斧子出來呀。” “嗻嗻,嗻嗻。”老丁過去攙起曹顒:“老爺,咱回家啦。”曹顒此時真是如痴如夢,一言未發,被老丁攙扶著,爬上轎車。 “沾哥兒,別愣著了,快攙起太太來上車吧!” 曹顒回到家中,頭一件事就是把枷劈開,敢情這件事還真不好辦,原來兩扇木枷之間,是用兩個棗核形的鐵釘子連起來的,上枷的時候,犯人得躺下,以便把木枷砸緊。開的時候人得跪下,把枷擱在相應高度的凳子上,才好用斧子按著枷縫劈,輕了劈不開,重了人受不住。多虧丁家父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大冬天的,鬧得滿頭大汗。用了半個時辰,木枷終於被打開了。曹顒就勢跌坐在地上:“哎喲——天哪!” 吳氏看得痛心疾首,撲伏於地,大聲呼道:“給老爺道喜!” 曹沾、玉瑩、紫雨、墨雲以及丁家父子,跪倒一片,大家齊呼:“給阿瑪道喜!”“給老爺道喜!”曹顒涕淚橫流,無言以對。 大街上傳來了更夫打更報點的梆鑼之聲。三更一點,曹顒就起身下了炕。匆匆忙忙地漱洗完畢,紫雨端來了早點:“老爺,請用早點吧,京米粥,還有咱們在江寧常吃的素菜包子。” 曹顒搖搖頭:“我先拜佛!先拜佛!” 吳氏意欲為其焚香,曹顒急忙接過來:“我自己來,自己來。心誠才靈啊!”曹顒點燃線香,插在香爐當中,然後跪在地下,雙手合十頂禮膜拜,口中說道:“觀世音菩薩在上,信士弟子曹顒在下,求菩薩保佑弟子不判重刑,得以從輕發落,弟子初一、十五吃齋,還到廟里為大士再塑金身!” 曹顒說完,再向佛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曹顒站了起來,紫雨已經將粥碗遞在面前了:“老爺,喝碗粥吧。” 曹顒接過碗來喝了兩口。紫雨說:“還有素菜包子,老爺。”曹顒放下粥碗:“不吃了,我怕晚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幫我換衣服吧。噢,讓太太幫我換,你去看看少臣昨天訂的車來了沒有?我怕晚嘍!怕晚嘍!” “哎,我這就去。”紫雨答應著轉身而去。 月淡星稀,天將破曉。曹顒已然站在內務府簽押房的門口了。俯首低眉,極盡謙恭之態。 日上三竿才開始有人陸陸續續的來辦公。曹顒站在門口,只要有人進來,就給人家請安,同時還齜牙咧嘴的強作笑顏。 有的人還跟他點點頭。 有的人也偷偷地跟他笑一笑。 有的人假裝沒瞧見。 有的人明明四目對視,卻昂然不睬。 有的人則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還“哼!”地一聲,拂袖而過。 好不容易熬到了正午,該班的人都吃飯去了。這屋裡空無一人時,曹顒才敢在門口的一條板凳上坐下。丁少臣拿著一包點心,還端著一茶甌子茶走了進來,反把曹顒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 “老爺,是我。” “噢,噢。”曹顒又重新坐下。 丁少臣把點心跟茶甌子放在板凳上,打開點心包,原來是一包綠豆糕:“老爺,您吃兩塊點心吧,敗敗心火、壓壓飢。紫雨說您早晨就喝了兩口粥……” 曹顒端起茶甌子來一飲而盡,然後把點心包推了推:“你拿去吃吧。再給我口茶喝。” “您這樣可不行啊,枷了好幾天……” 曹顒向他搖搖手,不讓他再說了。 丁少臣一邊包著點心,一邊嘟囔:“今晚上回家,我得告訴太太,怎麼著也得讓您吃頓正經飯哪。” 少臣的一句話,扎了曹顒的心窩子,他抬起頭來,一雙淚眼看著少臣:“傻孩子,今兒晚上,我,我還回得了家嗎?” “老爺!——”少臣“哇”地一聲哭了。 曹顒急忙摀住他的嘴,向左右看看,幸喜室內無人。 夕陽西下,簽押房裡的人們陸續走出屋門,曹顒仍然站在門口,給每一個人賠著笑臉,請安作揖。最後人已散盡,曹顒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是該走還是該留,就在為難的時候,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當差的,他用手指了指曹顒:“你是曹顒嗎?” “嗻嗻,正是犯官。” “王爺今天沒來,你明天再來吧。”說完之後一轉身走了。 就這樣曹顒像熱鍋上的螞蟻,熬過了半個月,如何發落仍然沒有下文,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度日如年似地過日子。 吳氏勸他再去求求小平郡王,只是曹顒不肯,他認為自己如今羞於見人,二來小平郡王日理萬機忙於國家大事,只怕無暇照顧,其三拖了這麼久,還沒個定準,怕是王爺也有王爺的難處,自己的事,還是自己辦吧,所以決心明天去內務府押簽房帶上二百兩銀子,想先走走莊親王府總管的門路,打點打點這個關節。 第二天仍然是夕陽垂暮,簽押房的人陸陸續續走出房間,曹顒還是給大夥請安。他聽見有人暗笑、有人竊議,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說:“都半個月了,我看怎麼著也得判個'流徙'。” “打牲烏拉可是能凍死人哪!”言罷二人離去。 曹顒心裡盤算,是說我哪嗎? ……當然是說我哪。打牲烏拉給披甲人為奴……冰天雪地……大舅老爺可就是死在那兒的……江河永固,窮山積雪,惡雪狂風…… 曹顒的腦子裡浮現出了打牲烏拉種種險惡的景觀,自覺不寒而栗…… 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曹顒,你站在這兒乾什麼哪?” 曹顒打了個機靈兒,從幻覺中驚醒,見是莊王府的總管,趕緊請安:“嗻嗻,回總管大人,犯官在等候發落。” “王爺有諭,讓你明天再來。”總管說完轉身走了。 “嗻嗻。”曹顒一邊答應著,一邊追了幾步:“請管家大人留步。” “幹什麼?” 曹顒從懷裡掏出來一封銀子,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求總管大人賞個臉。” 王府總管看了那封銀子一眼,冷冷地一樂:“嘿……人嘛,有幾個不愛財的?不過,這財可得看是怎麼個愛法兒,像您吧,是奉旨抄家的朝廷欽犯,案情重大!要是您,也敢冒著風險貪這份財嗎?”他說著把那封銀子拿起來掂了掂,仍然扔給曹顒,轉身走了。 曹顒心裡一亂,手一軟沒接住,銀包落地被摔破,小元寶在地上亂滾。 黃昏時分,曹顒回到家裡,坐在炕沿上從懷裡往外掏元寶。 吳氏遞過一碗茶來:“人家沒要?” “這點兒小錢,人家王府的大總管,壓根兒就沒往眼裡夾,讓紫雨給我炒口飯吃,晚上我得找三哥去。” “找他幹什麼?” “挖那對金獅子。” “宜老爺說三爺比誰都鬼,沒準兒那東西他早挖出來了呢。” “不能,那地方只有我跟老丁知道,他找不著。” “宜老爺還說,那東西是能招禍的呀!” “他那叫'躺著說話——不腰疼',如今不動真格的,能行嗎?天天聽候發落而不發落,又為什麼?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嘛!快去,讓紫雨炒飯!” 寒月高懸映照著枯枝古木。偌大個芷園只住著三五個人,尤其是在晚上,到處都顯得陰冷可怖,鬼氣森森。 曹桑格的一個小當差的叫小順子的,手提一隻四方玻璃罩燈,給曹顒照著亮兒,來到鵲玉軒。 只見曹桑格已在門前等候,曹頫緊走幾步上前請安:“請三哥安。” 曹桑格也緊走了幾步,下了一台階,一把抱住曹頫:“老四啊!不是哥哥埋怨你,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弟妹怎麼就不來找我呢?我又不知道你們的住處,都快把我給急死啦!這可真是的、真是的。” “這……”對於曹桑格這樣的熱情和語氣,曹頫一時無言以對。 “行了,行了,咱們是一奶同胞,我不計較這個,快進屋,快進屋,站在院裡這冰天雪地的。”曹桑格拉著曹頫的手,邊往屋裡走,邊跟小順子說:“小順子,把那上用的楓露茶,釅釅地給我們哥兒倆沏一壺。” “嗻。”小順子應聲而去。 “哎!老四,你吃了沒有?讓廚房給你做點兒可口兒的。” “不用了,我已然吃過啦。” 兩個人說著,進了鵲玉軒,曹頫不見三太太,問了一句:“三嫂呢?” “感冒了,不舒服。這麼大的屋裡越躺越冷,回娘家了。來來來,坐、坐。” 二人落座之後,曹桑格以很親切的語氣說:“老四啊,這屋裡沒有第三個人,咱哥兒倆說句悄悄話,我打江寧一回來,聽見要抄家的信兒之後,就把這芷園報了祖產啦,你想啊,充公也是白充公,白便宜了人家,還不如利不外溢,你說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這……” “咳,你還別這呀那的,等將來事情平息之後,你想搬回來住也可以呀,我撥給你倆個小院,總可以了吧?” “芷園這麼一大片宅子,幾百間房子,您就撥給我倆小院?……” “哎!我還別不告訴你,報祖產你當白報嗎?首先,我擔著多大的風險,你知道不知道?其二,兩萬多兩銀子沒有啦!” “您哪兒來的那麼些銀子?” “我……噢,這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來北京之前,收到了揚州鹽商兌過來的這筆銀子,還沒容我交賬,老太太不就讓我跟你三嫂,送卿卿回北京了嗎?” “總共是五萬兩,那麼,剩下的呢?” “剩下的……對呀,都替你打點官司啦!沒錯啊。” “都替我打點官司啦?” “怎麼著,你以為就憑小平郡王一句話,就解除枷號啦?” “……” “慎刑司的人,一個個腦滿腸肥,一家家肥狗胖丫頭的,難道都是喝西北風喝出來的嗎?嗐,就說你脖子上的枷吧!朝廷欽犯,枷號示眾,得戴七十斤重的枷,可憑什麼你戴五十斤的?銀子啊!” “這件事兒是丁漢臣辦的呀。” “好好好,咱先不爭這個,我問你一句話,這場官司你是想了?還是不想了?” “想了,怎麼說?不想了,又怎麼說?” “你要想了,就把埋金獅子的準地方告訴我,你就甭管了,莊親王那頭我自有辦法去買通,自然,錢少了不行。” 曹頫被氣得面色如土,一躍而起:“三哥,謝謝您的美意,這場官司還是先別了的好。” “那,為什麼?” “我還想留著它解悶哪!”曹頫說完,一甩袖子衝出門去。正撞上小順子端著茶具剛要進門,結果把一套上好的茶壺、茶碗碰翻在地,小順子大聲驚叫:“哎喲!” 曹桑格追出門外:“老四!老四!”但曹頫已然去遠,曹桑格奸計未遂怒氣沖天,掄圓了給小順子一個嘴巴:“混蛋!” 日子還得照舊過,黎明破曉,無論風霜雨雪,仍然得到內務府簽押房門前,給人家賠著笑臉,請安搭恭。落日西垂還得把各位送走。得到一句連耳朵都能磨出繭子的話來,就是“明日再來,聽候發落”。 可曹顒的脾氣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白天在押簽房只能俯首帖耳、低聲下氣。回到家裡經常是暴跳如雷、大發雷霆、焦急煩躁,茶飯懶進、坐立不安、神態凝滯、若有所失…… 真是寒暑更迭,春秋易換。轉眼之間已然臨近八月中秋了。黃昏之前曹顒回到家,掌燈之後一家人圍坐桌邊用飯,曹顒只喝兩杯酒,把杯筷一推離席而去。 吳氏趕緊站起來,問了一聲:“吃口飯吧?” 曹顒未予理睬走進里屋去了。吳氏盛了一碗湯,端進里屋。曹沾跟玉瑩他們聽見吳氏說了一句:“老爺,喝口湯吧。” “煩不煩哪你?”噹啷一聲,碗被打碎的響聲,傳出室外。 曹沾站了起來,意欲進到里屋,卻被玉瑩一把抓住,小聲地在曹沾的耳邊說:“不要火上澆油。”然後她跟墨雲說:“悄悄地把碎碗撿出來,不要多話。” “欸。”墨雲答應了一聲去了。 玉瑩點手叫過來紫雨:“你去煮一小鍋海米粥,煨在灶台上,也許待會兒老爺會餓的。噢,可別咸嘍。” “好。”紫雨也走了。 “你也快點吃吧。太太一定在屋裡……”玉瑩跟曹沾說。 “你呢?” “我吃完了。” “我沒見她們給你盛飯?” “哎呀,你快吃吧,我的小爺,我好收拾碗筷。” 曹沾伸了伸大拇指:“你是在收拾殘局。” “快吃你這半碗飯吧。” 就在這個時候,老丁從門外闖了進來:“報喜、報喜,老奴給老爺、太太報喜。”可是老爺、太太並不在堂屋:“咦?老爺、太太都吃完了?”老丁剛要走向里屋,曹顒一挑門簾已經出來了:“報喜?如今倒霉還倒不完呢,報的什麼喜?” 曹顒一言未了,李鼎飄然而入:“說有喜,定然有喜!” “哎,表哥!”曹顒上前與李鼎互請抱安。曹沾、玉瑩也給李鼎請安。吳氏聽見語聲兒,也從屋裡出來和李鼎見禮:“沒帶嫣梅來?” “來了,來了,讓紫雨帶到西屋玩去了。也好,有些話還是不讓她們聽的好。” 玉瑩馬上明白了李鼎的用意,便跟曹沾說:“走,咱們去瞧瞧嫣梅去。”說完之後兩個人一齊走了。 曹顒讓李鼎落座之後問:“有什麼喜事?” “你是奉旨籍沒的欽犯。結果除去江寧那些房屋地畝之外,還抄出來一百多張當票,銀不到三兩銀子的現錢,萬歲的這個台階不好下呀,所以就得等等。” “可這一等就是半年多。” “表弟呀,你也是老公事了,朝廷上的事你能不明白,等上三五個月這就是恩典了。要是讓你等上三年五載的,你又如何?” 曹顒看了一眼李鼎,報以一聲長嘆:“唉——” 李鼎接著說:“還有一件事也把莊親王給纏住了。十三爺薨逝,今上是悲痛已極,喪事自然要辦得隆重。王公大臣們體會聖意,紛紛前往弔祭,有的人還哭得死去活來……可是三爺允祉在舉哀之際,居然面無悲戚之容,這還不算,當宣讀皇帝特賜'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美諡之時,誠親王已然打道回府啦!” “啊!”曹顒大驚失色:“這不是捅漏子嗎!” “著啊,故而莊親王……”李鼎看看屋裡沒有別的人,才說:“自然是在今上的暗示之下,跟內務府大臣佛倫這幫給十三爺辦喪事的人,聯名上折子糾參誠親王三阿哥允祉十大罪狀。” “哪十大罪狀?” “等我想想……”李鼎掰著手指頭數:“不孝、妄亂、狂悖、黨逆、欺罔不敬、奸邪、惡逆、怨懟不敬、貪黷負恩、背理滅倫。對對對,就這十條。” “得!哪條都活不了。” “唉,他是害了一個又一個,人家怎麼他啦?”吳氏也不無感嘆。 曹顒急於想知道下文:“後來呢?” “莊親王等人奏請,將允祉父子正法,其餘親屬削去宗籍,更名改姓披甲當差。家產籍沒。” “最終是怎麼定的呢?”曹顒問。 “最終自然是皇恩浩蕩,免於允祉父子一死,分別監禁在景山永安亭和宗人府。” “唉——”曹顒又是一聲長嘆。 “怎麼樣,表弟,比您的事兒大多了吧?” “嗻嗻,那又有什麼喜呢?” “讓你在家聽候發落。” “這算什麼喜!”曹顒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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