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悲情曹雪芹

第5章 第四章山雨欲來風滿樓

悲情曹雪芹 徐淦生 29114 2018-03-16
老夫人的預見還算是有道理的,她讓曹頫上的折子,三年還清欠款,如蒙恩准可保三年平安。果然從雍正二年到雍正五年,曹家算是平安無事,到了雍正五年的冬天,京里的壞消息不斷地傳來。有一天,三太太、四太太正在上房陪著老太太聊天,曹頫跟桑格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哥兒倆給老太太請過安之後,被三太太、四太太安排好座位,桑格搶先說:“老太太,您可得沉住氣,我們哥兒倆有幾件事兒,得跟您回禀。” 老太太微微一笑:“說吧,不是天還沒塌下來嘛。” 曹頫說:“八阿哥、九阿哥先後被削爵禁錮……” “一個賜名阿其那,一個賜名賽思黑,說他們豬狗不如,這不是去年的事了嗎?我都知道啦。” “可如今不同了,這二位都死在監獄裡,尤其是九阿哥,頭天解到保定監獄,第二天就死了。這不分明是……”曹頫把下邊的話嚥下去了。

桑格接著說:“十四阿哥允禵,跟兒子被明令圈禁在景山壽皇殿旁邊,咱們家的老姑老爺傅鼐,好好的御前侍衛,也被革職,發往黑龍江軍台效力。” 老太太把水煙袋往茶几上一頓:“這是怎麼啦,說翻臉就翻臉。噢,我明白了,先晉爵,後削爵,先甜後苦,如今他的江山坐穩了,就下毒手啦!” “沒錯兒,年羹堯如何,他親舅舅隆克多又如何,一個打內,一個打外,可是他搶天下的兩大台柱子,到而今怎麼樣,不是也難免一死!”三太太也憤然不平。 老太太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兒:“好在他們都不姓曹,再說說咱們家的事兒吧。” “嗻嗻。”曹頫欠了欠身,有點兒不好意思的說:“去年因緞面落色,孩兒被罰俸一年。” “行,算咱們失盜了。還有嗎?”

“上個月的請安折下發後,上邊有一段硃批。”曹頫說著從懷裡掏出來一份奏摺,念道:“你是奉旨交與怡親王傳奏你的事的,諸事聽王子教導而行,你若自己不為非,諸事王子照看得你來,主意拿定,少亂一點,壞朕名聲……” 這回老太太可是真急了:“你們兄弟二人在外邊都說了些什麼?尤其是你。”一指桑格:“經常在外邊吃花酒,喝醉了就信口開河!……” “老太太!”桑格急忙辯解:“這年頭兒在外邊除了喊:萬歲!萬歲!萬萬歲!誰還敢說話呀!” “唉……”老太太無可奈何地一聲長嘆。 屋裡的氣氛自然非常沉悶、非常緊張,此時此刻連能說會道的三太太也不敢插嘴,四太太一向是個沒嘴的葫蘆,她不吭聲誰也不奇怪。只有曹桑格直跟曹頫使眼色、做手勢。沒想到老太太眼尖,看見了:“你們哥兒倆幹什麼哪?有話就說,是福不是禍。”

“嗻嗻,我說,我說。”曹頫吭吭哧哧地接著說:“還得回禀您一個壞消息,我大舅老爺已然判決啦。” “怎麼樣?”老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 “發往黑龍江打牲烏拉軍台效力。” “啊!七十多歲的人,發往打牲烏拉,我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聽說過……”老太太不由自主地閉上了二目,因為她聽人家說過,黑龍江的打牲烏拉是最寒冷的地方,滴水成冰、點水成凌已然不在話下,冬天刮的一種白毛風,自己伸出去胳膊自己都看不見,鼻子耳朵凍掉了一點都不新鮮,六月裡都能凍死人哪!想到這些,手足情深的老夫人已是老淚縱橫了。 曹桑格接著說:“經查核虧欠帑銀四十五萬兩,籍沒家資折銀十五萬兩,揚州鹽商代還三十萬兩……” “這不是已然清賬了嗎?怎麼還……”老太太責問道。

“又查出來,大舅老爺曾經送給八阿哥五個蘇州的大腳丫頭,被定為附逆之罪。” “呸!做了兩句詩就能反叛朝廷,送幾個丫頭也能反叛朝廷,這個朝廷怎麼這麼不結實,是紙糊的?還是泥兒捏的?分明是這個朝廷疑神疑鬼,作賊心虛!他自己偷過東西,看誰都像賊!” 桑格接著說:“刑部原擬'監斬候',今上改判為'徙流'。李鼐表弟死在山東途中。大表哥帶著阿梅,撥給內務府大臣莊親王允祿府內為奴。” “這個老四,他得不了善終!” “老太太,您慎言哪,常言道:'隔牆有耳!'” “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老太太轉向三太太:“上回說家裡減人,結果又放下了。這件事兒馬上就辦,讓丁漢臣跟老陳媽,分別告訴家裡的男女僕從,自願辭退的,月例發到年底,外加二十兩銀子的路費。”

“嗻。我馬上就去。”三太太請了個安,出門而去。 “幸好卿卿不在屋裡,她阿瑪的事,由我來慢慢地告訴她。你們哥兒倆跟四太太都回去吧,這麼多的事情,得讓我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老太太說完了擺擺手。曹頫等三人請安告退。 減人的事並沒有大張旗鼓的去做,但是人心不定,私下里議論紛紛是必然的。表面上依舊波水如鏡、上下有序。 由翠萍服侍著曹沾上學下學,更談不到受什麼影響。每天如此,翠萍伺候完他們師生的茶水,就拿個小板凳,坐在走廊上,不是曬太陽,就是做些女紅針黹。 屋裡張老師和曹沾正對坐在方桌邊,講解八股文,張老師說:“仕宦之途必須學會做八股文。”他停了停,嘆了口氣:“其實學八股文除去為了應試之外,別無所用,令尊望你走科舉之路,所以只好學了。下面咱們就開講:所謂八股,是說一篇文章,由八個部分組成。一破題,二承題,三起講,四入手,五起股,六中股,七後股,八束股。現在先講'破題':破者說破題之旨。”張老師指了指桌上一個福建漆的盒子:“這個盒子看上去渾然一體,但一破為二,說它上有蓋覆,下有底承,不就等於說它是一個盒子嗎?”

曹沾點了點頭:“這倒像是在打燈謎。” “應該說原有些像,但又非全像。有本書叫《雲麓漫抄》,其中有個故事,當年國子監有位彭祭酒,善於破題,誰也難不倒他,有人開玩笑,拿'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請他破題,他想了想說:'運於上者無遠近之殊,形於下者有悲歡之異',你以為如何?” 曹沾低下頭去認真的思索。就在這個時候,卿卿獨自一人,信步向西堂的書齋走來。翠萍看見她急忙站了起來,迎了過去。卿卿小聲地問:“他們幹什麼哪?” 翠萍也小聲地說:“自然是講書啊。” “別出聲兒,讓我聽聽。”卿卿躡手躡腳地走到廊下,坐在小板凳上隔窗諦聽。她聽見曹沾說:“依我說,八個字就可以破得:'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你懂了,你懂了!”張先生輕敲桌面:“沒想到,這麼容易你就開竅了,真是聰明過人!哈……” “先生,您對八股這麼通達,為什麼不走仕宦之路,而要設帳教讀呢?” “啊,我……”張先生一時不便作答,因為在這樣達官顯貴的家庭裡,怎麼好說“伴君如伴虎”之類的話呢?可窗外的卿卿哪裡懂得這麼許多,她以為是老師被學生給問住了,一定窘態百出,因而不覺失笑:“嘻……” “誰?”曹沾以為一定是翠萍,如此竊笑對老師太不恭敬,因此問話聲中含有一定申斥的意味。 卿卿聽出來了,也感覺到自己的失禮,嚇得她拔腿就走。曹沾出門來看,只見卿卿拉著翠萍已經跑遠了。曹沾心裡明白,這聲竊笑一定是那位格格所為,這匹無拘無束的小野馬,有家不能歸,也怪可憐的。

卿卿拉著翠萍,倆人跑出去老遠老遠,跑得都上氣不接下氣了才停下。翠萍莫明其妙:“卿卿姑娘,你拉著我跑什麼?氣兒都喘不上來啦!” “你們沾哥兒真壞,他把老師給問得膈膈兒的,答不上話來,我憋不住笑出聲來。他在屋裡惡聲惡氣地問:'誰?'我還不跑?” 翠萍樂了:“你跑你的,拉上我幹什麼?” “我把你拉來是怕他拿你撒氣,怕他罵你。我是為你好,傻丫頭。” “沾哥兒從來沒跟我發過脾氣,我也沒捱過他的罵,更別說拿我撒氣啦。” “噢——這麼說是我多管閒事啦!好好好您請回。” “卿卿姑娘,我說的都是真的。” “你們就那麼好?……” “他是挺和氣的。” “……你比他大幾歲?”

“大五歲……怎麼啦?” “咦?大五歲就大五歲唄,你臉紅什麼?臉紅什麼?” “您還是姑娘哪!”翠萍佯怒,轉身便走,但是她走了沒有幾步,突然從假山後面鑽出一個小伙子來,朝著翠萍叫了一聲:“表姐!” “啊!”事出意外,把翠萍嚇了一跳:“懷遠!怎麼是你?……你怎麼來啦?” “我,我母親故去了,在家鄉就我一個人,種那幾畝薄田,有什麼意思,所以我想還不如求你,給我在府裡找份差事,咱們還能時常見面……” “先別說了,快來拜見卿卿姑娘。”翠萍從假山後邊把表弟拉了出來。再找卿卿已經不見了。翠萍埋怨表弟:“都是你,冒失鬼,讓她到內宅跟這個那個的一說,傳到三太太耳朵裡,可怎麼得了……噢,對了,你是怎麼進來的?”

“看後門的於奶奶是我姑媽,她說你在西堂伺候少爺讀書,西堂不是內宅,我可以進來找你說話。” “嗯,這話倒也說得過去。” 翠萍的表弟冷不防一把抓住表姐的手:“表姐!你忘了我啦,你進了這深宅大院,看上人家有錢有勢的少爺啦?” “懷遠,你胡說什麼哪?” “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這兒的少爺待你好,從不難為你,從沒跟你發過脾氣……你還臉紅來著呢!” “懷遠,你小聲點兒!” “你可別忘了,那種事兒咱們已然做過了,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懷遠!” “表姐!我想你,想你我都要想瘋啦!”懷遠不顧一切地抱住翠萍狂吻。 卿卿沒走了多遠她又停住了腳步,心想我這麼一走,翠萍一定認為我去禀告老太太去了。以後因為這事鬧出什麼是非來,翠萍豈不要恨死我了嗎?我怎麼那麼倒霉!不行,我得回去跟她說明白。我如今身居客位,絕不會尖嘴薄舌的去搬弄是非,想到這兒她又轉身走了回來。懷遠抱著翠萍熱烈親吻的情形,讓卿卿看了個真真切切,卿卿雖然性情豪爽,動作敏捷,可這男歡女愛、擁抱親吻的事兒從沒見過,嚇得她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 懷遠和翠萍被這聲“啊!”給驚散了,二人一時不知所措。倒是卿卿善解人意,一把拉住翠萍的手:“我回來就為告訴你,我不會跟誰說的,只是你得勸勸這位表弟,以後不能這樣,這要是讓你們府裡的人看見嘍……” 翠萍一言未答,“撲通”一聲跪在地下,納頭便拜。 月淡星疏,如籠輕紗,到處都是靜悄悄的。搭了板鋪睡在曹沾床前的翠萍,在睡夢中突然大聲驚叫:“懷遠!表弟!你別這樣,你不能這樣!” 這叫聲將曹沾驚醒,他欠起半截身子想叫醒翠萍,但是喊了幾聲,翠萍尤自發著囈語,曹沾只好下地去推醒她:“翠萍!翠萍!翠萍姐!” “哎喲!嚇死我啦!”翠萍總算醒啦。 “你做了個什麼夢?” “惡夢。”翠萍忽然發現,曹沾穿著單衣短褲、赤著腳站在地上:“我的天,你也不怕凍死!快進來。”說著撩開自己的被子,把曹沾拉了進來,又用自己的棉襖,給曹沾披在肩上。 曹沾的頭依偎在翠萍的懷裡:“你的心還跳得挺厲害!” 翠萍拉過曹沾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你幫我按著點兒。” “你夢見誰啦?”曹沾問。 “……”翠萍沒有回答。只是把曹沾抱得更緊些。 “是你表弟,對不對?” 翠萍一驚:“你怎麼知道?” “你在夢裡叫出來的,表弟!表弟!” 翠萍急忙用手摀住曹沾的嘴:“噢……” “他怎麼你啦?” “他……” “你跟他親嘴兒來著,是不是?” “沒,沒有。” “有人都看見啦。” “……是那位格格,她答應我跟誰都不說的,我還給她磕了頭。” “不跟我說,誰幫你?” “你……?” “不相信我?” “我……我要是跟你說了,你不單不許告訴第二個人,還當真得幫我。” “行。” “真的?” “我去起誓。”曹沾說著就要下床去跪。被翠萍一把抓住:“好!我跟你說,我把什麼都告訴你,這件事兒反正我也再沒有第二個人可說啦。” 這時像黑紗似的一片烏雲遊了過來,掩住了朦朧的月光,月色頓覺迷離。翠萍兩眼呆呆地望著窗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這話要從好早好早說起了。想當年我奶奶就在你們家當傭工,長年在老太太屋裡值更上夜。管吃管住還管衣服穿,一個月能拿到一兩五錢銀子的工錢。真是挺不錯的,可惜呀,媽媽生下我之後,得了產後風,沒有幾天就死啦。沒有辦法,奶奶只好辭了府裡的活計,回到鄉下照看我。我記得清清楚楚是六年前的八月十五。你們家老太太到我們鄉下慈悲庵去做道場。我奶奶帶著我到廟裡給老太太磕頭,意思是讓我也能進得府來,當個使喚丫頭,像她那樣有吃有穿還能有工錢。因為我奶奶在老太太屋裡值更上夜,所以老太太認識她,說她人品好,也安穩,再看看我,也挺喜歡,還說府裡正缺少一個伺候哥兒的人,所以說定轉天就讓我跟老太太回府。誰知道要伺候的哥兒原來就是你!”翠萍說著在曹沾的腦門兒上戳了一手指頭。 “怎麼,我不好嗎?” “好,怎麼不好,知疼知熱知人心,我……我知道我命裡欠你的。”翠萍一陣悲從中來,滴滴熱淚灑在曹沾的臉上。 “姐姐,你怎麼了?” 翠萍搖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今說到你我就是想哭。” “咦,我又沒有死?” 翠萍立時用手摀住曹沾的嘴:“我的小祖宗,這個時候你還忍心折磨我。”過了一會兒,翠萍忍住了悲音接著說:“你還聽不聽了,不听就回你床上睡覺去。” “我聽,我聽,當然聽。” “他叫安懷遠,說是我表弟,其實才比我小三天,從小讀過幾年書,能寫能算的,家裡有十來畝水田,並無三兄四弟,只有一個媽媽,而且年紀不大,既能管家又能下田。在鄉下女孩子要能嫁到這樣一個家裡,那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托媒人求親的何止三四處,但是懷遠的母親都沒有答應。” “那是相中了你啦,對不對?” “你人不大,知道的還不少。”翠萍停了會兒接著說:“是啊,我們倆一塊兒長大,又是親戚,他教我認字,寫字,常來常往,家裡的大人並不干涉。有一回我盛了一碗粥給他吃,他沒接好,灑了一點兒在我手上,燙了我一下,他連忙說:'我給你吹!'他說是吹,其實他是藉此機會吃了我手上的粥,還親了我的手,這件事兒被奶奶看在眼裡,老太太就說:'鍋裡有的是粥,你何苦吃她手上的那一點點。'當時懷遠鬧了個大紅臉,可我心裡明白,奶奶的玩笑是一種允諾的暗示。我真傻,後來我把這份意思告訴了他,他的膽子就更大了,教我寫字的時候,專教我寫什麼夫啊、妻啊、恩啊、愛啊的……” “哈……這個老師……” “你再打岔我就不說啦!” “好好好,我不言語啦。” “奶奶給我找了份活計挺高興,而且明天就要走,所以殺雞煮蛋的既是慶賀,又是送行,有好吃的,哪回也少不了懷遠,讓我去叫他,誰知道他聽了這個信兒,把臉拉得比驢臉還長。他說:'你明天就走,咱們先上村外小河邊坐一會兒。'一路上他問我多少日子回來一趟,是一個月?三個月?還是半年?我說:我都不知道。他急了!他說:'咱們的事兒,你奶奶不是認可了嗎?到大宅門裡,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戴好的,戀繁華、愛虛榮,你又長得好看,再加上老爺、少爺的一勾引,你這輩子還能回來嗎?你走吧!讓你看著我跳下河去,一了百了。'這個犟人,要不是我手快,他真的就跳下去了。我也急了,我問他:'你怎麼樣才能信得過我呢?'他說:'我要你的身子,你不答應,現在我跳不了河,你走之後我一定跳,你就在曹家等著報喪吧。我安懷遠說了不算,讓我死後上刀山,下火海,入割舌地獄!'我哭了,他就撲上來扒開我的衣服……”說到這兒,翠萍真的痛哭失聲了,她抱緊曹沾,哽哽咽咽地說:“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說句真心話,我不是打心眼兒裡願意……” “翠萍姐姐,別哭了,別哭了。”曹沾用枕邊的手帕為翠萍拭淚,不料翠萍哭得更痛了,她猛地一把抓住曹沾的手,抽抽搭搭地說:“要是沒有懷遠,沾哥兒!我真心願意服侍你一輩子!”說完之後一頭扎在曹沾的懷裡。 內宅大廳的院子裡,站著四五十個男女僕人,院子雖然相當大,可是站了這麼多人也顯得滿滿堂堂的。 三太太和四太太從屋裡攙扶著老夫人來到走廊上,早有人給拿過來一把圈椅,老夫人剛剛坐下,眾僕人一齊給老夫人請安:“請老夫人安,老夫人吉祥。” “快起來,快起來。”老夫人也誠懇地欠了欠身子。 三太太說:“回禀老太太,這是自願辭退的男女傭工,共計四十八人,他們要在臨走之前,給老夫人磕個頭,辭個行。” 老夫人點點頭:“好,好。我也願意跟大家見個面,跟大家話別話別,”說完之後,老夫人長嘆了一聲:“唉……想我曹家三代四人在江寧為官,聖祖六巡江南,我家也曾接駕四次,當年的顯赫……就不用說了。如今呢,入不敷出,日見蕭條。凡在我家的老人兒大概也都有所察覺吧。其實,本不該出此下策……都怨我,不善治家,不善理財,上愧對先人,下愧對你們眾位啦。三太太。” “嗻。” “今天晚上讓廚房準備幾桌像樣的酒席,給大家餞行。每人再加二兩銀子。明日清晨眾位就可以上路了,願眾位一路平安,前程遠大……”老夫人說到這裡,離傷之情溢於言表,遊目四顧淚盈於睫。 眾人一齊跪倒,齊聲高頌:“謝老夫人恩典,願老夫人福壽綿長。”欷噓哽咽聞之有聲。 曹沾下了學,翠萍陪著來給老太太請安。一路上翠萍殷切的叮囑:“你可得好好的跟老太太說說,千萬求老太太開開恩收下懷遠,也了結我一樁心事,下輩子變貓變狗也報答你的恩德。不然的話,他總纏著我,讓我怎麼做人哪!”說著說著又要哭了。 “你別哭了,看看自己的臉色吧,灰白灰白的,就兩天,人都瘦了一圈兒。你放心吧,我求老太太的事兒,大概還沒駁回過哪!” 翠萍點點頭,立時轉悲為喜,拉著曹沾的手,兩個人來到上房,給老太太請了安之後,老太太問:“今天學了些什麼呀?” “還是講八股文怎麼個做法。張老師說八股文的題目都出自《四書》、《五經》。《四書》當中出三個題目,、《孟子》是一定有的,另一題或《大學》,或《中庸》。所以《四書》非讀不可,《五經》則各佔一經,分經取中,在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中,士子可專攻一經,名為本經,闈中雖有五經的題,而士子只就本經的題目做文章,其他可以不管。” “好好好!我的乖寶貝,只要你肯上進,就是太太再高興不過的事了!”老太太把曹沾摟在懷裡,親了又親。 “太太,孫兒今天有件事想求您。” “喲!寶貝孫子今天有事求太太,我想大概沒有不行的,說吧。” 曹沾看了一眼翠萍,翠萍會意找了個因由躲開了。曹沾這才跟老太太說:“翠萍有個表弟叫安懷遠,自幼喪父,新近又沒了娘,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難以為生,想在咱們家謀份差事,他跟翠萍同歲,讀過些年書,能寫能算的,不過,幹什麼都行。” 老夫人聽完之後搖了搖頭:“寶貝!你讓太太為難了。今天早上咱們家剛剛辭退了四十八名男女傭工,現在他們都在前院吃餞行酒哪,不信你自己去看看,而且這僅只是第一批,緊接著就是二批、三批。在這個時候你讓太太發話添人,不是讓我自個兒打自個兒的嘴嗎?這件事怕是如不了你的願啦。” “那……她表弟怎麼辦?” “一個大小伙子,哪兒不能掙口飯吃,我記著這件事,等過了這一陣子咱們再想主意,好吧。” 老太太的話已然說到這個份上,曹沾也不能違拗了。只好答應聲:“嗻。” 吃過晚飯之後,老太太讓玉瑩、曹沾跟卿卿都各自回屋去,說大人們要說點事兒。玉瑩帶著紫雨、墨雲請了安先回了西廂房。翠萍陪著曹沾也請了安離開上房,在走廊上翠萍說:“怎麼樣,這回碰釘子了吧?” 曹沾一愣:“你怎麼知道?” “我藏在屏風後邊,全聽見了。” “你表弟怎麼辦?” “你別管了。你先上玉瑩姑娘她們屋裡玩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接你。”翠萍說完扭身就走,但被曹沾一把拉住:“你上哪兒?” “我回來一準告訴你。”翠萍說完走了。 孩子們都走了,上房屋裡只留下曹頫、桑格兩對夫妻。老夫人居中高坐,看了看大夥兒:“自從那天說了那麼多事情之後,這兩天我一直在想,眼下可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昨天跟卿卿說了半宿的話,她也哭了半宿。如今的當務之急是兩件事,第一催揚州快把銀子兌齊,在他們動手之前,能做到不虧帑銀,或者少虧帑銀為上策,第二就是火速把卿卿格格送回北京,這件事比頭一件事還要緊,'附逆'之罪可比虧錢重得多。你們的大舅老爺就是咱們的前車之鑑。” “這件事我來辦。”桑格恭手請命。 “自然要你去,不過不能從江寧動身。要先到杭州,以圓老親南游蘇杭之謊,然後從杭州買舟北上。” “嗻嗻,侄子明白。” “到了北京先把卿卿安置在你們堂叔曹宜家裡,近年來他混得不錯,擢升護軍參領,又賞房子,又賞福壽字什麼的,然後去平郡王府請示老福晉,如何長久妥善的安置卿卿,當然,大主意還得十四阿哥的福晉拿。路上要格外小心,一言一行都不能有半點破綻。” 三太太插嘴說:“一男一女,千里迢迢多有不便,莫如我也跟了去。” “好!”老太太挺高興:“這真是個好主意,不過你們夫妻要速去速歸,江寧還有一大攤子的事兒等著桑格呢。我看最好明天一早就動身。” 桑格站了起來:“恐怕不行,要快的話,今天夜裡我就得動身去杭州,先把船隻備妥,長途跋涉,這船家必須安全可靠,我到杭州得托朋友定船,也免得耽擱日子。” “還是桑格常出門,想得周到,那你就馬上動身吧。” “嗻嗻。”桑格與三太太應聲離去。 曹沾躺在被窩裡,翠萍為他一邊掖好被子一邊說:“我上花園的前門去一趟,你自個兒先睡,我去去就回來。” “半夜三更的,你上花園去幹什麼?” “唉,既然府裡不能收留懷遠,我這兒還有十幾兩銀子,給他先做個小本生意,混口飯吃,以後的事情,只好以後再說啦。剛才我就是關照他姑媽——也就是在後門上夜的於奶奶,讓她這個時候在花園門口八角井旁邊等我,我把銀子給了他馬上回來。” “要不我跟你去。” “不行,他看見夜裡咱們倆人在一塊兒,還不得氣死。” “唉……” “你快睡吧。”翠萍看了一眼座鐘:“都亥時了,我得走啦。”說完匆匆離去。 翠萍沒敢打燈籠,懷裡抱著一個小包袱,奓著膽子,摸著黑來到花園的前門八角井旁邊。她定了定神兒,向四下里巡視了一遍,但是周圍都是黑乎乎的一片,翠萍只好小聲兒地叫:“懷遠,懷遠,表……”弟字尚未出口,雙腳差點兒被井角絆倒,翠萍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再定了定神,心想要么到花園裡去找找,當她去推花園門的時候,不料門自己開了,安懷遠人未進門,一股酒氣先自衝了過來。 “你喝酒啦!”安懷遠並不回答,一把抱住翠萍又親又吻。翠萍跟他扭扯了半天,好容易才掙脫開:“你如今學壞了,怎麼總惦記著那種事兒?” “我們分別六年,我想你都快想瘋啦!”說著又撲了過來。 “站住!你再往前走,我就喊人啦!我有話跟你說!” 安懷遠只好站住:“你說什麼?” “我告訴你,府裡正在辭人,明天就走一批,收留你是不可能的,我存了十幾兩銀子,你先拿去做個小本生意……” “那,咱們倆的事呢?” “咱們倆什麼事兒?” “咦?你不認賬啦!” “我又不該你的,不欠你的,又沒給你寫下賣身契,我認什麼賬?” “表姐,我可不能沒有你呀!”安懷遠撲通一聲跪在地下。 “懷遠!你還是先想想怎麼吃飯的事吧!我告訴你,我不是那朝三暮四的人,你要信得過我,咱們的事兒得正正經經的辦,不能總是這麼偷雞摸狗的……”翠萍一言未了,安懷遠又撲上來了,由於用力過猛竟將翠萍撲倒在地,安懷遠就勢騎在翠萍的身上,扒她的衣服。翠萍用盡全身的力氣來反抗,就這樣二人氣喘吁籲地廝扯在一起。 恰在此時,三太太披了斗篷從花園門外走了進來,聽見動靜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誰?!” 翠萍和懷遠被這問聲嚇住了。 三太太走近一步,意欲看個究竟。翠萍從地下站了起來:“是我……翠萍。” “是翠萍……”三太太大出意料。 翠萍也聽出來是三太太的聲音:“您是三太太……” 三太太作賊心虛十分警覺,沒等翠萍再說什麼,便搶先發問:“他是誰?!” “我表弟,安懷遠。”然後轉向懷遠:“表弟,快站起來給三太太磕頭。” 安懷遠從地上爬起來,往那兒一站,三太太故作驚訝:“哎喲!這麼一個大男人,會是你表弟?三更半夜,一男一女,你們在這兒乾什麼呢?” “我,我們沒幹什麼。”翠萍回答。 “沒幹什麼,你們不好好站著,躺在地下乾什麼,大男人夜入內宅非奸即盜。”三太太一眼看見翠萍手裡的包袱:“這是什麼?”說著劈手奪了過來,打開一看,有銀子,還有繡了鴛鴦的紅布肚兜:“好啊,既姦又盜,人贓俱在!”三太太可著嗓子高喊:“來人哪!快來人哪!抓賊呀!……” 三太太喊聲未落,花園的門開了,護院的諶勇出現在三人面前:“三太太,賊在哪兒?” “他!就是他!”三太太指著安懷遠,“既姦又盜!” 諶勇抓住安懷遠就是正反幾個嘴巴,打得懷遠鼻口躥血,跌倒在地:“哎喲,打死人嘍!打死人嘍!” 這時翠萍覺得很奇怪:這個諶勇怎麼來得這麼快呀,半夜三更三太太來花園不是找他,又會是找誰呢?那年沾哥兒從三太太家追到這兒的男人……對!肯定是他!想到這裡她也豁出去了:“我倒要請問一問,這半夜三更的三太太上花園幹什麼來了?而且連個燈籠也沒打?” “這!……你敢放肆!”三太太仗勢欺人,揚手一掌打在翠萍的臉上。翠萍腳下不穩,晃了兩晃幾乎跌倒,不料這時諶勇用肩頭就勢一靠,翠萍驚叫一聲跌入井內。 曹沾要等翠萍回來,哪裡能睡得著覺,可越等越不見翠萍歸來,他有點沉不住氣了,翻身坐起自己穿上衣服,點上燈籠正走在去花園的路上,就听見三太太喊“抓賊”的聲音,事情經過曹沾心裡一清二楚,他想一定是三太太誤會了,把懷遠當成壞人啦,我得去替他做個證明。他三步兩腳來到花園門外,放聲大叫:“翠萍!翠萍!翠萍哪?” 三太太回答:“她跳井啦。” 曹沾急了:“救啊,快救人!”曹沾叫不上諶勇的名字,他用手指著:“你!還站在那乾什麼,快救翠萍啊!” “嗻嗻,我去搬梯子,找繩子。”諶勇答應著轉身欲走。 三太太跟曹沾說:“他一個人不行,你快去前頭找老丁,讓他多找幾個人來。” “哎,我去。”曹沾信以為真,磨頭就跑。 “諶勇!”三太太趕到花園門口,嘴上說:“搬梯子,找繩子怎麼來得及,得另想辦法。”可她抓住諶勇的手,做了個推的動作。諶勇心領神會,答應聲“嗻”便走了回來,他跟安懷遠說:“三太太說搬梯子怕來不及了,這樣吧,你抓住我的手先下去救她,也算情意一場。”剛才糾纏翠萍的安懷遠,可謂色膽包天,眼下的安懷遠已然嚇得魂不附體了,何須諶勇費力,他僅用手輕輕一推,安懷遠也只“啊!啊!”了兩聲,便跌進井內。 等老丁帶了人來救,兩個人都氣絕身亡了。可憐曹沾跪在地上,抱著翠萍冰水浸透的屍體“姐姐!姐姐!”的叫著,哭了個死去活來。 這一場大呼小叫的驚吵聲,也傳到老太太的屋裡,老太太和卿卿都披衣坐了起來,丫環來回說是翠萍跟他表弟,投井自盡了。人命關天的大事,老太太怎麼能不聞不問,傳下話去,讓三太太來回話。 三太太拉著曹沾來到上房,在路上她早已想好了一套說詞,見了老太太請完安說:“回禀老太太,今天是咱們家頭一批辭人,我已然睡下了,猛然想到這些人當中會不會有存壞心的、幹壞事的?就又起來去到花園,告訴諶勇讓他多查兩遍夜,等我回來進了花園的門,就見一男一女在地下滾哪,我問了聲'誰',把她們驚散了,再細看敢情是翠萍,我問她那個大男人是誰?她說是她表弟,我奪過她手裡的包袱正要打開,她拉上那男人就先後跳了井啦,老丁帶人來救,等到把人打撈上來,已然斷了氣啦。”說完之後把包袱打開放在老太太床上:“這是十幾兩銀子,還有一個繡了鴛鴦的紅布肚兜,您說能是表弟嗎?” 曹沾原想為翠萍辯白幾句,可是看了這繡了鴛鴦的紅布肚兜,也只有啞口無言了。翠萍跟懷遠的那一層關係,自然更是不能透露啊。 三太太還要說什麼:“回禀老太太……”老太太搖搖手:“不用再說了,我最聽不得這些事,何況人已經不在了,叫老丁好生髮送了她們也就是了。切記不可張揚,即便是投井自盡的。” “我知道。這銀子和肚兜……” “你看著辦吧。”老太太向三太太揮揮手,三太太答應了聲“嗻”,請了安趕快走了。 “唉……”老太太看了一眼卿卿:“卿卿格格,依我看這都是不祥之兆啊,好端端的,一死就是兩個人,還都是橫死。” “老夫人,我有幾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叫什麼話,說,說。” “我也住不了一兩天了,不說,只怕沒有機會了。眼下當務之急還得辦一件事,就是置辦基地,再蓋些實而不華的房子,我聽人家說:即便是藉沒了所有的家資、墳地,祖基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子孫後代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耕種鋤刨自食其力,衣食也能自給。” 老太太大為驚訝,她一把抓住卿卿的雙手:“我萬萬沒有想到,格格平素喜於遊樂,可在關鍵之際方顯出金枝玉葉的遠見卓識。請恕老身行動不便,沾兒,替我給格格磕頭,謝格格的金玉之言。” “嗻。”曹沾單腿打扦,右手垂地:“謝格格金玉之言,賜此良策,我曹家滿門感激莫名!” 卿卿從床上跳了下來,跪在地下一把抱住曹沾:“你這不是折我的陽壽嗎?” 二人相視良久,默默無言,淚滴腮下。 雍正五年的臘月二十四,西北風裹著碎雪,飄灑在北京城裡的大街小巷。一乘八抬大轎被抬出大內的西華門。轎子剛過護城河的石橋,就听見轎裡的人說了一聲:“快!”轎夫們並不答話,腿底下卻加快了腳步。 轎子出了西安門,轎裡的人又喊了一聲:“快!”轎夫們仍不答話,只有加快速度。 轎子拐過丁字街,轎裡的人厲聲喝道:“還得快!” “喳!”轎夫齊聲答應之後,開始小跑。但是沒跑出去多遠,轎裡的人喊了一聲:“停轎!” 轎夫們戛然止步,跟班的戈什哈急忙策馬來到轎帘旁邊:“請王爺的示下?” “你馬上到莊親王府,請李鼎李舅老爺過府,讓他騎你的馬來,十萬火急,十分機密!” “喳!”戈什哈答應一聲,策馬而去。 戈什哈來到莊親王府,下了馬直奔角門,跟回事處的人說明來意,回事處知道是平郡王府的人,不能怠慢,他點手叫過一個小當差的,跟那孩子說了兩句什麼,然後跟戈什哈說:“您跟他去吧,準能找到。”戈什哈抱了抱拳,跟著小當差的走進府內。他們走過一層院落又是一層院落,所過之處俱是雕樑畫棟,赤柱綠瓦,斗拱額枋,翹角重簷。他們來到一個小跨院,瓦舍三楹,院中有一張石案,兩尊石鼓,一樹海棠雖已落葉,叢叢枝條卻很茁壯。李鼎正在臨窗伏案,打著算盤。 小當差隔著窗子喊了一聲:“李大爺,有人找您。”然後向戈什哈指了指,回身走了。 李鼎從屋裡走了出來,看了看來人,並不認識:“您是……” 戈什哈趕緊請安:“小人是平郡王府差來的,剛才王爺吩咐請您過府,十萬火急,十分機密。還請您騎我的馬去。” 李鼎皺了皺眉:“知道是什麼事兒嗎?” 戈什哈搖搖頭:“不知道。” “那好,咱們走吧。”李鼎回身關好門,心里馬上想到,八成是江寧出事啦!否則的話找我不會十萬火急,還十分機密。老平郡王納爾蘇削爵、停俸、圈禁之後,就由他的大阿哥福彭承襲平郡王位,這位新王爺從小跟和碩寶親王弘曆——即後來的乾隆皇帝——過從甚密。和碩寶親王自刻的詩集《樂善堂集》,小平郡王福彭曾為之做序。和碩寶親王主持軍機之時,小平郡王福彭便在軍機處行走。有這層關係,江寧遇禍自然福彭會知道得又快又準。連自己和侄女阿梅被分到莊親王府為奴,還是小平郡王跟莊親王說了好話,託了人情,才讓自己當上了王府的茶上人,讓阿梅隨侍和碩格格。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李鼎尋思了一遍,也就到了平郡王府的府門前了,他剛一下馬,管家便從回事處迎了出來:“給表舅老爺請安,請您跟我來。” 管家引著李鼎進入王府,直奔小平郡王的簽押房。管家來到房門口,剛喊了一聲:“回事。”房門已被小平郡王拉開,李鼎剛要請安,卻被福彭一把拉入屋內,同時說:“不拘俗禮了,表舅,您快進來。” 在一把椅子前,福彭強按李鼎坐下:“江寧出事啦!” “嗻嗻。我也想到啦。” “寫信去是絕對不行的,只文片紙都不能帶,那要是查出來……” “我懂,我懂。” “故而只能去人,得是親信,可靠,又是極熟的人,表舅,除去您之外再無人選了。” “我明白。” “這二百兩銀子是路費,讓我舅舅表面上不要動聲色,只能轉移細軟,還得可靠,要查一查家裡有沒有犯忌的東西,記住五個蘇州大腳丫頭的教訓。花園後門馬已備好,您可得快,要趕在聖旨之前。” “莊親王府那邊?……” “您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一路保重。”他們走到門口福彭抓住李鼎的手:“千千萬萬,不能讓人發現,倘有洩露,連我也在其內呀!和碩寶親王也保不了我!” “請王爺放心!請王爺放心!”李鼎要給福彭請安告別,反被福彭一把抱住:“千千萬萬哪!” 李鼎出了簽押房,原來管家還在門外等候,他再次引著李鼎來到花園後門,李鼎從馬夫手裡接過馬鞭,飛身上馬離開王府。馬在城裡自然不能放開了跑,好不容易出了東直門,穿過關廂,已是空曠的官道,李鼎狠狠地打了馬一鞭子,那馬一聲長嘶,風馳電掣狂奔而去。 當天的晚上。華燈初上,玉兔東昇之際。陳設古朴明燭高燒的平郡王府內宅大廳裡,小平郡王福彭正跟老王爺和福晉回禀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查抄江寧織造署的朱諭經過軍機處下發,我當時沒露任何聲色,下朝之後,一路上想來想去,只有辛苦表舅李鼎一趟啦。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我囑咐表舅,讓江寧只能轉移細軟,不能輕舉妄動。” “唉——”老福晉嘆了口氣:“只怕也沒有什麼細軟嘍,一虧空就是幾百萬兩,幾百萬兩的銀子,縱然有也是鳳毛麟角了。” 老平郡王說:“李鼎也不是毛頭小伙子了,兩千多里地,他未必趕得過驛站的專人快馬吧。” “'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吧。'如今人事已然盡足了,只求蒼天保佑吧。”福彭的一番話引得福晉一陣傷心,潸然淚下。 “請福晉不要傷心,咱們也估量到了,這本來是件遲早要發生的事情。不過如今真的發生了而已。還有件事,孩兒要回禀福晉。” 福晉皺了皺眉:“準不是什麼好事兒。” “這件事說不上什麼好壞,不過能說明外祖母真是機智過人,她老人家已然預感到查抄在即,所以把卿卿格格送回北京來了。” “哦!人在何處?” “暫住在護軍參領曹宜的家裡,要請王爺跟福晉的示下,得有個妥善而長遠的安排方為上策。” 納爾蘇想了想說:“若論長遠、妥善,只有送回十四阿哥府,可如今……” “是啊,如今明目張膽的往回送人,豈不是不打自招嗎!再一說,到宗人府入冊可怎麼說呢,十四阿哥從西寧回來已經五年了……”福彭伸出來四個手指頭:“要是讓他知道嘍,咱們家跟江寧可誰也脫不了乾係呀!” “嘿!這件事都怨我,出了個餿主意,如今鬧得進退維谷,騎虎難下啦!”納爾蘇追悔莫及,恨不得自己打自己。 福晉趕緊說:“這件事不怨王爺,王爺沒有錯。當初王爺出的主意極是,只是十四阿哥今天沒到八、九阿哥那一步,八阿哥死後他福晉遣回娘家終身禁錮,孩子們還在話下嗎?”福晉喝了口茶,思索了片刻,接著說:“長久妥善的安置卿卿,我倒有個想法。” “好啊!”納爾蘇喜形於色:“快說,快說。” 福晉樂了:“我還沒說內容,王爺就先叫了好。” “福晉才智過人,比我強多了,我好不容易粗中有細一回,還把事兒辦糟啦。” “王爺先別誇我,我是這麼想的,既然卿卿暫住在我堂叔曹宜家裡,倒讓我想起來曹宜有個獨生子,叫曹頎。眼下是旗鼓佐領,比卿卿大個四五歲,人品好,性情也好,要是讓他娶了卿卿,豈不是既長久又妥善的一件好事。” “好,好,太好了!我就說麼,福晉比我強!”納爾蘇樂得直拍巴掌。 “好是好,只是這大主意還得請十四阿哥的福晉拿,咱們可不能越俎代庖。” “我也贊成福晉的這份意思,可是如今的恂郡王府並不是好出好入的……”福彭話沒說完,就被納爾蘇打斷了:“怎麼,查封了嗎?” 福彭搖了搖頭:“查封倒沒查封,可是明哨暗卡的,把個王爺府圍得水洩不通。” 納爾蘇一拍桌子,差點兒把茶碗震掉地下:“這隻狼!這就叫一乳同胞,我恨不得闖進大內,親手宰了他!不就是個死嗎!” “王爺?”福晉母子向納爾蘇示意——隔牆有耳。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緩和了一下氣氛,福晉點點手,把福彭叫到身邊:“你明天打發個人,到花市小臥佛寺把他們的主持慧山請來。” “就是您常去進香的那個鷲峰寺?” “不錯。” “這個主持,您跟她很熟?” “你要記住,她叫慧山,此人堪當大任。” “哦?!”福彭的目光中閃出了幾多驚奇。 曹頫端了一杯茶坐在老夫人的上房裡,四太太在下手相陪。老太太半靠在短榻上,問曹頫:“今天是初幾了?” “今天是正月初六,用不了十天就是上元佳節了。恭請聖安還是得在織造署辦,這筆開支得個千八百兩銀子。本來眼下錢就緊。” “沒辦法,幾十年了,年年如此,老章程是改不了的,錢花的再多點兒也得花,比往年還要更紅火些,別讓人家以為曹家慌了神兒啦,有的人眼可尖啦。” “嗻嗻,兒子明白,除此以外還有件事回禀老太太。” “嗯,說吧。” “讓老丁下揚州找鹽商兌銀子,可鹽商說我三哥已然提走了五萬兩。” “哦!有這種事兒,不會吧?” “我也是這麼想,至親手足,怎麼著也不會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吧?”四太太插嘴說。 “是啊,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等他們兩口子回來再說。” 李鼎離開北京已然三天了,夜裡投宿只睡三個時辰,他不擔心自己頂不住,更擔心的是馬頂不住。驛站的加急文書是按站換人換馬。他是一人一馬一氣到底。換馬談何容易。買匹馬少說也得耽誤半天,再說公子哥兒出身的李鼎,對馬的腳力更是一竅不通。因此只能走一步,說一步了。這一天李鼎來到山東地面,在一個小鎮的鎮口,有一家小飯鋪,掌櫃的端出一屜熱包子。李鼎又渴又餓,他勒住韁繩跳下馬來:“掌櫃的,給我二十個包子。”說著掏了一塊銀子,扔到桌上:“不用找了。” 掌櫃的樂了,心想三天也掙不來這麼些錢哪,今天算是遇見財神爺啦。趕緊找了個大盤子,揀了三十個包子。又去盛熱粥,拿鹹菜。沒想到李鼎火了:“你想燙死我嗎?我都要涼的!” 掌櫃的一愣:“客官……” “唉,我有急事,得趕路!” “好好好,換換換。”掌櫃的馬上給換了涼包子、涼粥。他一邊看著李鼎狼吞虎咽的往下吃,一邊跟李鼎搭拉話:“客官,再急也得吃好飯,您看看,這馬這身汗,也得讓它歇口氣啊,您可別忘了那句話:望山跑死馬啊!” 一句話提醒了李鼎:“換,換熱包子!” 掌櫃的又是一愣,心想,這位客官是不是氣迷心:“好,換,換。” “唉——”李鼎也覺得自己有失常態:“掌櫃的,給我喂喂馬吧,它也累壞啦!” 五開間的恂郡王府,朱門綠瓦牙簷高挑,結構宏偉威儀煊赫,府門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府門內靜靜悄悄。四名清兵挎著腰刀,站立在府門兩側,一名千總領班,在府門前來回踱步,奉命盤查進府出府的來往之人。 晨曦初現曙色臨窗,卯時過了不久,有兩名尼僧從遠處向府門走來,這兩名尼僧一老一小,老的便是平郡王福晉提到的,那位鷲峰寺主持慧山,小的是她的徒弟月朗。 師徒二人走上王府台階,不意被千總伸手攔住:“站住!”他惡聲惡氣地問:“你們是乾什麼的?” “阿彌陀佛。”慧山合十相拜:“我是花市鷲峰寺的尼僧,她是我的徒弟。每年上元佳節之前,我們都要給這府裡的福晉,送來十冊手抄本的《金剛經》。福晉再贈給高親貴友以結善緣。”慧山轉對徒弟:“月朗,我們也奉贈給這位官長一本,祝愿這位官長早日昇遷,官運亨通。” “是,師父。”月朗將手提的竹籃放在地上,打開藍布包皮取出一冊經書,雙手舉過頭頂,態度十分恭敬十分虔誠,弄得千總不得不雙手去接。 慧山及時吟道:“我佛慈悲,保佑這位官長闔府平安,吉祥如意,越級高遷,永結善緣。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向千總微微下拜,不卑不亢。 以禮拘人,反使無禮之人不能無禮。千總認為送經是真,只好揚手放行:“請吧,法師。” “阿彌陀佛!”月朗攙扶著師傅,跨過府門口一尺多高的門檻。 回事處的太監看見慧山師徒被允許入府,才敢迎接出來,見了慧山請了個安:“法師吉祥,您可總沒來了。” “可不是,我年老體弱,失禮啦!” 太監在前引著慧山師徒走向內宅,慧山跟月朗邊走邊說:“這幾家王府,還有那幾位大人家的路徑你可得記住了,我是一年比一年老了,將來請安、送經、化緣就全靠你了,沒有這些家的施捨,咱們廟的香火之資,從何而來呀!啊。” “是,師父,月朗記住了。再有記不准的,回到廟裡我記在紙上。” 太監帶著她們來到一個院落的門口:“請您稍等片刻,我去回禀一聲。” “多謝,公公。”慧山師徒雙雙合十,望著太監走了進去。太監進去沒有多大的工夫,仍然走了出來,給慧山請了個安:“王爺久不在府,福晉不願意在大廳起居。法師請進吧。”慧山點點頭:“福晉心境欠佳,老衲自然小心。”太監知道慧山善解人意,告辭而去。 慧山師徒走進小院,院內只有三間北房,院中花凋草枯一片殘冬景色。她們師徒剛剛來到門邊,已有使女將棉布門簾掀起,月朗攙著師父走進室內。這是三個明間,並無間隔,室內陳設極為簡單,但卻窗明幾淨,屏風前面正中一把太師椅,坐的是十四阿哥的福晉,側面則是卿卿的生母,與十四阿哥在西寧共度春秋的側福晉。 慧山、月朗一見二位福晉急忙跪倒在地:“請福晉、側福晉金安。” “起來吧,看座。”福晉吩咐,使女們備了兩個矮凳。慧山說了聲:“謝福晉。”然後坐下,月朗則侍立於側。 “慧山法師很久沒來走走了,今日怎麼得閒?”福晉發問。 “回禀福晉,入秋以來就忙著給各家王府、各大宅門抄寫《金剛經》,故而短來拜謁。如今《金剛經》已然抄完,裝訂成冊,故而給福晉送來十冊。除此以外……”慧山不往下說了。 福晉會意,吩咐室內僅有的兩名使女:“你們兩個陪月朗把經書送到佛堂。然後等我去上香。” “嗻,福晉。”二名使女陪著月朗,提著竹籃出門去了。 福晉接著說:“慧山法師,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說吧?” “是。昨天早上平郡王府差人,將老衲傳喚入府。” 側福晉馬上明白了:“是為卿卿的事兒,對嗎?” “正是。格格昨天晚飯後,已然下榻小寺,無人發覺。” “噢!”福晉聽後為之一震:“怎麼,她回來啦?” “江寧已然感到風聲鶴唳,免蹈蘇州織造李老爺的覆轍,故而將格格送回北京,惟時已越五載,格格也已長大成人,故而請二位福晉要做個長遠、妥善的安排。” 側福晉一陣激動,說話的聲音都有點發抖了:“卿卿下榻寶剎,難道有意皈依佛門嗎?” “非也。格格避居小寺是為了與福晉便於相見。初一、十五福晉到寺廟燒香拜佛,可以掩人耳目。” 福晉點點頭:“這一定是老平郡王福晉的意思,虧她想得周到。” “福晉說得極是,除此以外,平郡王福晉還有一份意思,讓我來跟二位福晉回禀。” “豈敢,豈敢,法師請講。”側福晉急於想听到內容。 “平郡王福晉娘家的堂叔,名喚曹宜,現任正白旗三品護軍參領,他有個兒子叫曹頎,現任正白旗旗鼓佐領,此人品貌俱佳,長格格四五歲,不知二位福晉能否屈就?” “這個……”側福晉欲言又止。 福晉說:“側福晉乃是卿卿的生母,大主意原該側福晉來拿。” “不不不,還是等王爺回來再說吧。” “我的傻妹妹,等王爺回來……唉!不過這是孩子的終身大事,草率不得,容我好好想想,我們姐兒倆再好好的商量商量。” “好吧,格格在小寺一切均好,請二位福晉放心。我也來了多時啦,速去為宜,老衲隨時在小寺恭候二位福晉降貴紆尊。” “容我們商議妥當,兩三天內必來寶剎。香火之資屆時帶去。”福晉說完略欠了欠身子,以示相送。 李鼎單人獨騎仍然奔馳在古老的官道上,路面坑坑洼窪年久失修,時而遇到積水,時而又是一片泥濘,李鼎只好一面選擇路徑,一面放慢速度。就在這個時候,從李鼎的身後跑上來一人一馬。那人穿著驛站的號衣,身背後斜背著用油布包裹的聖旨。如風馳電掣一般從李鼎後面飛身而過。李鼎看到這一切,不禁心中在想:他難道是去江寧送加急聖諭的嗎?不行,我得追上他問個清楚。 兩匹馬一前一後狂奔在官道上,驛站的馬膘肥體健,跑起來四蹄騰空真跟飛差不多,騎馬的驛卒也是年輕力壯體魄過人,可李鼎呢?連日來疲於奔波人困馬乏,儘管他竭盡全力揚鞭打馬。可是距離越來越大。李鼎幾乎喪失信心之際,真是上天不負有心人,前邊的驛馬放慢了速度。因為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啦。 驛站的人在一家飯館停下,看來他是經常途經此處,在此用飯,飯館的伙計都認識他:“張爺,您來了,裡邊請。把馬交給我吧。” 李鼎雖然沒趕上驛站的人,但從遠處也看見他走進了飯館,李鼎自然窮追不捨。把馬交給堂倌,自己走進店堂,一眼就看見了驛站的人,故意上前搭訕:“您這匹馬好腳力,我還想跟您賽賽呢,敢情跟上就不錯了。我認輸,這頓飯我請客。堂倌多上幾個好菜。” “不不不,不敢叨擾!” “別客氣,我這個人好交朋友,這位差官,您這是上哪兒啊?” “福建!四百里加急,一天兩站,一百四十里。” “辛苦!辛苦!”可李鼎的心裡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啦。 十四阿哥的側福晉到鷲峰寺降香,照舊是八抬大轎,“肅靜”、“迴避”的儀仗一件不少,前有頂馬,後有跟班、丫環僕婦乘的轎車,緊隨大轎之後。前呼後擁好不氣派。這主意是福晉出的,如果改為一乘小轎,沒有儀仗反而使人生疑。這樣順理成章反能掩人耳目。 早有家人通報慧山,慧山率眾尼僧站在山門外等候,大轎落地,一使女攙扶側福晉下轎,慧山上前請安。二人四目相識,慧山先是一愣,那人使了個眼色,聰明的主持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奧秘。 慧山陪同側福晉走進大殿,殿中央供奉的是一尊臥佛,只是體積略小於香山十方普覺寺的臥佛,佛龕上懸著一塊匾額,上書四個大字“德大自在”。側福晉焚香禱告,雙手合十頂禮膜拜,四個尼僧吟誦經文,伴之以佛鼓低迴磬音繞樑。 方丈室內,卿卿聽見鍾聲佛號,知道是母親已經到了,她徐徐站起憑窗眺望,兩行熱淚沿腮滴下,等待著闊別五年的親人,突然房門開處,慧山陪同一名使女走了進來,卿卿一陣遲疑之際,那使女撲上來一把將卿卿抱在懷裡:“我的寶貝,連奶奶都不認得了嗎?……”一言未盡淚已分行。卿卿這才知道是奶奶改裝而來,用心良苦呀!她叫聲:“奶奶!”母女二人便已抱頭痛哭啦。 慧山將房門關好,用托盤送過兩碗茶來,放在小炕桌上,然後說:“啟禀側福晉,母女久別重逢該是喜事,過於傷感有損福體,況且時間有限,還請您先說正事吧。”說完退出門去。 “唉——”側福晉嘆了口氣,忍住悲聲:“寶貝,在江南這些年過的怎麼樣?” “好!真的很好,比西寧強多了,江南秀色氣韻宜人,果然名不虛傳。曹府上的人待我也好,尤其是那位老太太。” “你在曹宜家這幾天,過的又如何呢?” “也挺好的。奶奶放心吧,我自從離開您之後,一直沒災沒病的。我阿瑪跟大哥……” “別問了……”側福晉搖了搖頭:“一點音信也打聽不著,吃的東西不准送,只准送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是有準日子的。”側福晉停了停,雙手捧起女兒的面頰:“讓奶奶好好看看你……真是大姑娘了,長大成人啦。” “奶奶,您怎麼啦?” “奶奶問你,曹宜的兒子,你見過嗎?” “見過,他們家只有父子倆,一日三餐我們都要見面的。” “你覺得這個人如何?” “面貌人品都挺好的,性格也很溫良。不像那些紈絝子弟、富家公子……咦?奶奶,您問這個乾什麼?” “我的傻孩子……”側福晉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你的終身該有個依靠啊。奶奶問你,要讓你跟曹宜的兒子成親,你願意不願意?” “我……”卿卿低下頭去。 “孩子,如今可不是害羞的時候,中意不中意你都得告訴奶奶。”側福晉邊說邊站起來,脫去外面的大衣服,從兩支手臂上摘下許許多多手鐲,金的、銀的、珠的、翠的,以及各種鑲嵌,又從兩手之上脫下許多價值連城的戒指,最後從懷裡拿出一個紅布包遞給卿卿:“這裡邊是一顆東珠,是你的親太太德妃娘娘賞給你阿瑪的,在宮裡也是極為珍貴的東西。如今福晉給了你做陪嫁。你中意這門親事就留下,不中意就退給福晉,千萬不要勉強自個兒,這東珠早晚都是你的,聽明白了嗎?” 卿卿淚盈於睫遊目四顧,她不願意讓眼淚流下來,便緩緩地把頭抬起來,思索良久,終於把紅布包拉到自己身邊,輕輕地叫了聲:“奶奶,老平郡王說的好,都怨我生不逢時啊!”滴滴熱淚灑在紅布包上,從紅布包上滾下來的,不知是血是淚。 一輛轎車停在曹宜家門前,曹桑格先下了車,房門的家人看見,連忙跑進去通禀。當曹桑格扶著三太太下車的時候,曹頎已然迎了出來,三人互相請安見禮,然後走入內宅。 三太太邊走邊說:“五兄弟,先給你道喜呀!” “三嫂,我有什麼喜呀?” “傻兄弟,這件事可以瞞外人,你怎麼瞞你三哥和我呀?你知道我們今天是乾什麼來的嗎?是老平郡王的福晉吩咐你三哥跟我,來幫忙料理你的喜事的。” “嘿……不是說,不要聲張嘛。”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曹桑格插了一句:“他是犯傻!你可別忘嘍,人還是我們給你送來的哪。” “別跟他說了,我告訴你,你心裡還別不暄翻,這可是金枝玉葉,皇親貴冑,眼下十四爺是走著背運哪,可有朝一日,咱先不說翻身不翻身,就是走出景山,復了王位,再派了差使,我的五爺,您可是王爺府的乘龍快婿呀!到了那一天,五老爺,別忘了你這窮哥哥跟窮嫂子就行啦!” 曹頎是個老實人,不會說不會道的,此時此刻也只有傻笑:“嘿……瞧您說的,瞧您說的……” “行了,你們跟宜老爺商量正事去吧,我先去瞧瞧就要過門的五弟妹。” “好,好。”曹頎向裡院喊:“明珠!明珠!” “哎!來了。”隨著聲音跑來了一個挺俊秀的小丫環。 曹頎跟她說:“你送三太太上天香樓。”然後跟三太太說:“這是新買來的丫環,叫明珠,她是專門伺候卿卿的。” 小明珠挺機靈:“給三太太請安。”請完安之後,她打量了一下曹桑格,趕緊請安:“這位爺想必是三老爺吧?” “咦?你怎麼知道?”三太太覺得奇怪。 小明珠一笑:“我是聽卿卿姑娘說的。” “嗯,那也算你有眼力。好,咱們走吧。”三太太跟著明珠上了天香樓。 小明珠先到樓上:“回禀卿卿姑娘,三太太到了。” 三太太登上天香樓,卿卿迎到樓梯口。二人互相請安見禮之後,三太太拉著卿卿的手,坐在床沿上說:“我先給格格道喜,您的終身大事總算有了妥善的安置。當然說不上門當戶對,可我們這個五兄弟是個好人,論文論武都不含糊,新升的旗鼓佐領,而且品貌雙全,將來小兩口兒恩恩愛愛,比什麼都強,我看總比嫁什麼哥兒,爺們的,三妻四妾、花天酒地的強勝百倍,您說呢?” 卿卿讓她說得心裡豁亮多了:“三太太的嘴呀!死人都能說活嘍!” 曹宜的客廳裡完全是北京老旗人的陳設,堂屋靠山牆是條案,上面擺著座鐘,帽筒,條案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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