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悲情曹雪芹

第4章 第三章燕雀齊飛殘月天

悲情曹雪芹 徐淦生 29896 2018-03-16
西寧。國家的西北邊陲,荒原漠漠蒼蒼莽莽,劍峰千仞橫亙萬里。撫遠大將軍王十四阿哥胤禎率領的數十萬大軍,就駐紮在這漫山遍野之上,北風呼嘯旌旗漫捲,好不威武雄壯。 臨時建造的撫遠大將軍府,卻也規模宏大氣勢磅礴,夕陽西下的時候,撫遠大將軍王正和側福晉、自己的兒子弘曙、十三歲的女兒卿卿,還有平郡王納爾蘇在中庭晚餐。 突然之間,一名中軍在門外喊了一聲:“回事!”未經允許便破門而入,進得門來單腿打扦:“求大將軍王恕奴才失禮啦!” 十四阿哥一皺眉頭:“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 中軍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兒,跪在地下接著說:“驛站快馬送來朱諭,康熙老佛爺已經晏駕啦!” “啊!”十四阿哥陡然而立,手上的酒杯扔在了湯盆裡:“請朱諭!”撤步回身就要跪倒接旨。不料此時平郡王一伸手,把他攔住:“大將軍王,先等等,我怎麼沒聽明白,既然康熙老佛爺已然晏駕啦,又何來皇帝的朱諭呢?”

“回王爺,是奴才沒說清楚,康熙爺晏駕之後,雍親王嗣位,明年改年號為雍正元年。朱諭就是新君的朱諭。” 烈性的弘曙二話沒說,劈手奪過中軍手裡的朱諭:“請什麼請!”毅然展開宣讀:“朱諭:封貝勒胤禩為廉親王,十三阿哥胤祥為怡親王,協同大學士馬齊、尚書隆克多總理事務。西路軍務,大將軍職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禎勢難暫離,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來,恐於心不安,著速行文大將軍王。令與弘曙二人,星夜馳驛來京,軍前事務暫由平郡王納爾蘇管理。” 十四阿哥撲伏於地呼天搶地放聲大哭:“皇阿瑪呀!皇阿瑪!……” 平郡王及側福晉、弘曙、卿卿亦皆跪倒,失聲大慟。這哭聲引來了侍衛、婆子、丫環,多人爭相勸阻。哭了一陣子,十四阿哥方才止住了悲聲,他吩咐中軍:“速去辦好給沿途多個驛站的文書。”

中軍答了一聲:“喳!”轉身退去。 弘曙過來給阿瑪請了個軍安:“請示大將軍王,咱們這次回京要帶多少軍馬?我立刻去點兵調將,準備糧草?” 十四阿哥想了想,用眼盯著兒子反問:“帶兵馬干什麼?” “自然是奪回阿瑪您的江山社稷!” “誰許給我江山社稷啦?” 側福晉跟卿卿聽了這話都是一愣,尤其是卿卿忽閃著兩隻大眼睛,更是莫名其妙,她剛一張嘴:“哎……”卻被哥哥弘曙搶在前頭:“這是聖祖仁皇帝內定的,而且眾所周知,心照不宣而已。” “有什麼憑證嗎?” “這!……” “無憑無據,調重兵進京,豈不是有意反叛朝廷。” “唉——”平郡王深深地嘆了口氣,一拳打在飯桌上,震得盆碗亂響。

“王爺!……您的意思是?”十四阿哥不明白納爾甦的想法。 “我剛才跟弘曙想的是一個樣,帶兵進京,反叛朝廷就反叛朝廷啦,哪朝哪代沒有反叛。但則是……平下心來一想,不行啊!頭一條,西安這一關就不好過,年羹堯把守西安,重兵在握,他妹妹是雍親王的妃子,能向著咱們辦事嗎?” “那就跟他打!我就不信,憑咱們的兵力,拿不下西安城!”弘曙血氣方剛不顧一切。 “嘿嘿!你這樣的軍官,無非一勇之夫而已,我們竭盡全力打西安,背後亮給了誰?亮給了準噶爾。準噶爾進兵,咱們是背腹受敵,你還想進京,進個屁!”十四阿哥狠狠地瞪了弘曙一眼。 “就算你進了京啦,”平郡王接著說:“九門提督隆克多手上有兩万精兵,還不算上三旗的御林軍,不算密雲大營跟丰台大營的兵……別說打,人家把九門一關,跟咱泡,咱也泡不起。”

“嘿!氣死我啦!”弘曙抓起酒壺來,把壺蓋兒摔了個粉碎,對著壺口想把酒一氣兒喝乾。卿卿上前一把手奪下酒壺。 “哥哥!你喝醉了可怎麼跟阿瑪上路啊!” “弘曙聽令!”十四阿哥以大將軍的身份發布軍令。 “喳。”弘曙立時單腿打扦。 “你馬上去準備五十匹快馬,五十名精壯的兵勇,多帶乾糧,一個時辰之後啟程。” “喳。”弘曙請了個軍安,轉身退下。 十四阿哥轉對側福晉跟卿卿說:“你們娘兒倆也快去收拾收拾,咱們只有連夜登程了。” “好,我們這就去。”側福晉轉身拉上卿卿欲走,不意卻被平郡王攔住:“側福晉請留步。” “噢……”側福晉只好站住。 “大將軍王,我怎麼總覺乎著……這其中有詐呢?”

“王爺請說。”論公事,平郡王是十四阿哥的副手,論輩份平郡王可是他的長輩,所以十四阿哥非常尊重他的議論。 “康熙老佛爺晏駕,讓你回去奔喪,這在情理之中,可朱諭裡說:西路軍務大將軍職任重大,勢難暫離,既然知道的這麼清楚明白,為什麼又讓弘曙也進京呢?弘曙在西寧可也是軍權在握的人物啊!” 一言提醒了側福晉:“對呀!” 胤禎一揚手,沒讓側福晉再說下去,以免影響老王爺的思路。 平郡王接著說:“你四哥是有一怕。他怕讓你隻身進京,遇到什麼風險,弘曙非起兵造反不可。故而讓你們爺兒倆一塊進京,父子二人同時失去了兵權,到那時想轄制你們,豈不易如反掌。” “對,是老王爺說的這個理兒。可是……有什麼對策呢?”側福晉急切地問。

十四阿哥胤禎慢慢地坐下來,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可我們是一奶同胞啊!” 卿卿突然冒出一句:“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啊!” 這句話連側福晉都嚇了一跳。 十四阿哥急了:“渾賬!小小年紀,君國大事也敢胡言亂語!” “十四阿哥你別嚇著孩子,孩子天真無邪,性情直率,這句話可沒說錯啊。” “唉……”十四阿哥無可奈何地一聲長嘆。 老平郡王搖了搖頭,也嘆了口氣:“是啊,不去是不行的。無論是父子之情,還是君臣之義。從哪邊都說不過去,只是我想……你們一家人不可以一路同行。” “您的意思是……?”胤禎確實沒有明白老平郡王的意思。 “大將軍王,”平郡王恭恭手:“請恕我直言,我是從極壞處著想,你們爺兒倆今夜啟程,她們娘兒倆三日後再動身,不帶兵勇護送,只帶家奴僕婦,到了京郊換車換轎,進城之後先別回府,先到我家裡小住一時,把消息打聽準了再回去。倘若有個山長水遠……”老王爺有幾分激動,然後接著說:“卿卿長在邊陲,今年十三了。在宗人府沒入戶籍,尚可虎口脫險。如果回到府裡,遇上個風吹草動,再想脫身可就並非易事啦!”

“對對對!”十四阿哥連連恭手:“多虧王爺想得周到,就照您說的辦。卿卿,還不過去拜謝王爺。” 懂事的卿卿走到平郡王跟前,撲嗵一聲曲膝跪倒,喉音哽咽地說了一句:“謝王爺!” 老平郡王一把抓住了卿卿的手:“孩子,都怨你生不逢時啊!” 在乾清宮的東側殿裡,臨窗的御榻上放著康熙老佛爺遺留下來的炕桌,雍正盤著腿兒,坐在桌前批閱奏摺。 這個時候進來一個該班兒的太監,輕手輕腳地走到雍正跟前單腿打扦:“啟奏萬歲爺,撫遠大將軍王十四阿哥,一個時辰之前進了德勝門了。” 雍正面無表情,連頭都沒抬:“帶了多少人來?” “啟奏萬歲,五十餘騎,其中包括弘曙在內。” “嗯。”雍正揮揮手,太監退下。 恂郡王府的內宅大廳內,雖然在建築結構上也是寶頂鎏金金碧輝煌。但在廳內的陳設和佈置上,頗具幾番風雅。字是蒼勁挺拔,俊秀飄逸,畫則山勢峻峭、幽河深谷,古物文玩皆為祭紅、商鼎之數,顯得極其凝重儒雅、敦厚朴實。

十四阿哥正在更衣、洗臉。正福晉吩咐丫環上茶、擺點心。還有一碗人參燕窩銀耳羹。 十四阿哥梳洗已畢,躺在安樂椅上喝茶。正福晉坐在身邊,關切地問:“累壞了吧?走了多少天?” “二十四天,真是日夜兼程,夜裡頂多睡上三個時辰,有三四個當兵的都挺不住了。我讓他們回去了。” “唉——皇考大事也不能不如此,如今回府了,總該好好歇歇啦。” “嘿!怕的是四爺讓我歇不住吧。” 正福晉看了看廳裡沒有外人,才小聲地說:“原以為是板上釘了釘的事,誰能想得到會變成這樣?” “福晉在京里聽到點兒什麼沒有?” “我的消息很閉塞,除了燒香拜佛又不能無故去串府門頭,有一回讓常壽去八爺府裡想打聽點兒信兒,可八爺回話說:'王爺快回來了,還不讓我再到別處去打聽什麼',好像挺緊要。”

“八爺說得對,如今四爺耳目甚眾,正在找碴兒的時候,還是少動為妙,我讓弘曙請八爺去了。估計不會不來。” “那當然。噢,那娘兒倆得哪天到家,多年不見,卿卿都長成大姑娘了吧?” 沒等胤禎回答,弘曙一步闖入:“回阿瑪,廉親王駕到。”然後轉向福晉,單腿打扦:“請福晉安!” 乾清宮的東側殿。雍正仍然在小炕桌上批閱奏摺,還是那個該班兒的太監,跪在雍正跟前:“啟奏萬歲爺,廉親王被弘曙請進撫遠大將軍府啦。” 雍正抬起頭來略一思索,然後問:“有沒有老九?” “沒有。” “知道了。” 廉親王八阿哥胤禩大步流星地走到胤禎內宅大廳。胤禎已經迎到門外,兄弟二人互請抱安。然後手拉手走進大廳,分別坐在一張短榻上,這時正福晉帶著兒子弘曙,已經迴避到內室裡去了。

丫環獻上茶來,胤禎一揮手,讓他們盡皆退下。大廳內只有胤禩和胤禎兩個人。胤禎舉杯敬茶:“我給八哥道喜,晉爵親王。” “哼!我正要跟你說哪,我想把這親王的封號退給他。” “這是為什麼?” “我今天退了爵是我退的,總比將來他削了我的爵強吧?” “可您還是首席總理大臣啊!” “屁!就拿調你回來的事兒說吧,我們的議奏是讓平郡王納爾蘇署理大將軍印,結果呢?他給改為讓平郡王暫代。另一道朱諭已經下去了,讓延信署理撫遠大將軍印。” “那我……” “不單你回不去了,平郡王納爾蘇也呆不長,他知道咱們是一伙的。”胤禩喝了口茶,一聲長嘆:“唉——老九說得對,時機稍縱即逝,都怨我在緊要關頭上優柔寡斷……不是為我,我知道我是庶出,根本就無權嗣位,我是為你……”胤禩沒說完,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 “八哥,你這是乾什麼!” “你不知道,皇阿瑪駕崩的那天晚上,我們都在暢春園,四名御醫跟隆克多在里間屋侍候皇阿瑪,後來隆克多出來說:'宣四阿哥進見',老四進去之後,老九捅了我一下,意思是讓我跟進去,當時我遲疑了一下,就這功夫隆克多出來宣旨,說皇阿瑪命雍親王嗣位。等我們再進去,皇考已然駕崩了。頓時哭聲一片。院里三百喇嘛念上了《往生咒》,再說什麼都沒用了。再一說,那三百喇嘛是真為念經來的,還是打手?當時我們可是手無寸鐵……” “算了,八哥,事情已經過去了,徒悔無益。再說,我本心也不想如何如何。” “話雖如此,可這口氣讓人咽不下去啊!老九都快氣瘋啦。噢!還得告訴你件事兒。” “什麼事兒?” “咱們的名字都改了,把'胤'字改為'允'字,只留他一個人叫'胤禛'。” “我這個'胤禎'……” “你想能行嗎?把你改為'允禵'。” “'允禵!'好!聖命難違嘛!哈哈,哈哈……”十四阿哥一陣苦笑:“哎,八哥,我明天怎麼辦?是先叩梓宮哪?還是先叩新君?” “誰知道,你以大將軍王的名義,連夜行文禮部,問他們。” “對,我馬上讓他們行文。” 八阿哥在胤禎府裡吃了晚飯回府啦,第二天一大早胤禎起來之後,還等著禮部的回文哪,誰知道禮部尚書已經到了乾清宮,搶了個頭班。 乾清宮正殿,雍正皇帝居中高坐。禮部尚書跪倒行禮:“奴才禮部尚書啟奏萬歲,昨夜撫遠大將軍王行文禮部,詢問他是先叩梓宮,還是先叩新君?” “你說呢?”雍正冷冷地問。 “嗻嗻,自然是,自然是先叩新君。” “你告訴他了沒有?” “嗻嗻,臣馬上到恂郡王府傳旨。”禮部尚書磕了頭,退出乾清宮嚇出了一身冷汗,剛才要是錯說了一句話,不定是什麼下場呢!出了東華門,要了一匹快馬直奔恂郡王府傳旨。 十四阿哥接旨之後,帶上弘曙立時進宮,這個時候雍正已經退朝了。十四阿哥來到乾清宮的東側殿,拜見雍正。雍正慢條斯理地問胤禎:“先叩梓宮還是先叩新君,這還用問嗎?還鄭重其事的以大將軍王的名義行文禮部,這分明是蔑視朕躬,居心叛逆!” “啟奏萬歲,臣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大事,為了不失禮節,弄清儀注,自然要鄭重其事的行文禮部……” “口巧舌能,分明是狡辯,昨天廉親王在你府里呆了兩個時辰,他身為總理大臣,什麼不知道?” “這……”胤禎自然不能說出來這正是八阿哥的主意。同時也明白自己的行為已被監視,故而一時語塞。殿裡的氣氛也顯得相當緊張。過了一會兒,雍正頗似語重心長地說:“十四阿哥,不臣之心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今天,我姑且看在皇太后的份上,把你降爵為貝子,以戒今後,速叩梓宮,下殿去吧。” 胤禎出了乾清宮,弘曙等在殿外,一見阿瑪就迎上來,急切地問:“怎麼樣,阿瑪?” 胤禎有意地看了他一眼:“叩梓宮。” 弘曙一介武夫沒懂阿瑪的意思,他仍然追問:“阿瑪?” 胤禎急了:“叩梓宮!你不懂嗎?” 弘曙不敢言語了。這時過來一個太監,先給胤禎父子請了個安:“聖祖龍體在安饗殿,請跟奴才來,請。” 胤禎不知自己是跑進安饗殿的,還是摔進安饗殿的,事後他只記得自己一頭撞在棺材的幫上,便不省了人事啦! 弘曙也顧不得禮法了,他把父親抱在懷裡捶砸撧叫。大聲地喊著:“皇瑪發!康熙老佛爺!您老人家顯顯靈吧!顯顯靈吧!我阿瑪有功無過呀!……”鐵打的漢子,百萬軍中能取上將首級的將軍,此時此刻也哭得聲嘶力竭以淚洗面。 胤禎慢慢地甦醒過來了。他滿腔的鬱悶、困惑、義憤、激越都融彙在哭聲裡,他在哭的過程中,只反复的喊叫著三個字:“皇阿瑪!皇阿瑪!皇阿瑪!……”他呼天搶地哀聲淒惻,真是泣鬼神而驚山岳,淚流一斗濕地三尺,直哭得從咽喉裡噴出血沫。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太監手捧聖旨來到殿門外邊,口稱:“十四阿哥允禵接旨。”胤禎莫名所以,心想剛跟皇上見了面,降了爵,怎麼又有聖旨來呢?反正不管怎麼著也得接,父子二人轉身跪在殿內聽宣。 太監宣讀聖諭:“聖諭,改十四阿哥名為允禵。命輔國公延信為西安將軍,署理撫遠大將軍印。革去十四阿哥允禵撫遠大將軍王軍職,命允禵於安饗殿留護皇考梓宮。欽此。”太監宣旨完畢,急急忙忙退出殿門。 “阿瑪,快上廉親王府,找八王爺要個主意……”弘曙一言未了,兩扇宮門“咣當”一聲緊緊關閉。 “噢!——”弘曙恍然大悟:“阿瑪!咱們讓人家軟禁啦!”他跑到宮門邊捶、砸、踢、撞……哪怕你膂力過人,能舉千斤,要想砸開宮門只能是蚍蜉撼樹。 沒過了幾天就過年。今年過年又非比往年,今年是雍正皇帝改年號的頭一年,稱為雍正元年。 各州衙府縣、大小商家,從除夕之夜到大年初一,鞭炮之聲幾乎就沒有斷過。越是這樣曹家老夫人的心裡就越煩。不單曹桑格一去揚州音信全無,就連丁少臣也石沉大海、泥牛入水啦! 老夫人正歪在短榻上,閉著眼睛想心事,曹頫從外邊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跪在地上單腿打扦:“請老太太安!” 這種行禮的方法與往日不同,往日只是請個安而已,今天要跪下一條腿打扦,讓老太太不能不有所警覺,老太太很快地扶著榻板坐了起來:“出了什麼事啦,這麼慌張?” “啟禀老人家,這是剛剛發下來的邸報,今年大年初一,今上有一道朱諭。” “他又說了些什麼?” “邸報並未全文轉錄,只是說關於鹽政方面,過去積習陋例多不勝數,今後務必盡情革除,違者嚴懲不貸。所謂積習陋例就是鹽商們的油水所在,都給革除了……您想想我三哥下揚州借銀子必然受阻,如果從揚州借不到銀子,三十萬兩,傾家蕩產了也還不上啊!” “派丁漢臣下揚州,他再忙也得去,把邸報帶上。見到三老爺還是那句話,讓他跟鹽商們說,惹我翻了臉,比革除積習還得讓他們難受得多。不要以為老太爺過去了就死無對證啦,我這兒都有賬!” “嗻嗻,孩兒立刻讓老丁下揚州。”曹頫轉身就走,這時老丁已在門外喊:“回事啦。” “進來,進來,正找你哪!”在曹頫的吩咐下,丁漢臣應聲而入:“請老太太安!請老爺安!蘇州大舅老爺家的大公子到啦。” “鼎兒!他怎麼來了?快,叫他進來。”老太太吩咐著。 “嗻。”老丁轉身要走,又找補了一句:“還帶來了一位尼姑。”說完走了。 曹頫跟老太太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尼姑?” “這孩子專門會故弄玄虛,哼!咱們等著瞧吧。”老太太話音未落,李鼎引著一位尼僧走了進來。李鼎緊走幾步來到老太太跟前:“給姑爸爸請安,姑爸爸吉祥!” “起來,起來。”老太太嘴裡說著,兩隻眼睛又不住地上下打量著這個標致的小尼姑。 曹頫上前:“請表哥安!” “請表弟安!”李鼎、曹頫互請抱安之後,曹頫急忙讓座:“請坐,請坐。” 這時已有丫環獻上茶來。 老太太見李鼎還不引薦這個小尼姑,只好先自發問了:“鼎兒,這位是……” 李鼎看了看,這屋裡除了老丁就是老太太的貼身丫環,才走到老太太身邊,把聲音壓得很低:“這位是十四阿哥的側福晉在西寧生的格格,名喚卿卿。” “啊!”老太太真的聞言大驚失色:“你這個東西,怎麼不早說。”她一邊埋怨著李鼎,一邊顫巍巍地急忙站起,跪拜於卿卿腳下:“臣妾拜見格格,請恕臣妾不知,萬望恕罪。” 曹頫跟老丁聽得併不真切,但見老夫人如此,也只好跟著跪下。 好像從來也沒有誰對卿卿行過這樣的大禮,尤其一位年邁蒼蒼的老太太,使她著實驚慌不已,不知所措地也跪在地上,雙手扶住老太太:“落難之人,倘承不棄已是感恩戴德了,何敢受此大禮。”一邊說著已經淚滴腮下,欷歔有聲。 老夫人和卿卿相互攙扶著站了起來,大家重新歸座,老太太開始詢問細情:“格格何以改裝南下?我想……不會是為了春歸江南吧?請恕臣妾唐突。” “這……”卿卿欲言又止,她回頭看了一眼李鼎。 “啊,回姑爸爸,這件事還得先從我說起才能明白。”李鼎明白格格的意思。 “好好,你慢慢說。”老太太點了點頭。 “嗻。”李鼎接著說:“去年的年根,由我押運了一批綢緞布匹進京入庫,正遇上宮里大事出。耽擱了些日子,最終好容易交了差。我預備回來的前兩天,上平郡王府去給老福晉辭行,福晉讓卿卿格格改為尼僧,由我護送到江寧,當面交給姑爸爸您老人家。” “交給我!……”老夫人立時心頭一顫,暗暗想道:“這可是金枝玉葉、皇親貴冑啊。” “表哥,撫遠大將軍王眼下如何呀?”曹頫寄希望於十四阿哥,故而倍加關切。 “如今被軟禁在安饗殿裡!”卿卿不覺怒從中來,淚盈於睫。 “啊!”老太太和曹頫異口同聲,表示大為驚愕。 曹頫接著問:“格格,請道其詳?” “唉——”卿卿嘆了口氣:“我們在西寧接到朱諭:阿瑪跟大哥連夜進了京,老平郡王多了個心眼兒,讓我跟奶奶回京之後先到平郡王府住下,打聽準了消息,再做定奪,誰料,我阿瑪進京之後也曾行文禮部,詢問是先叩梓宮還是先叩新君,及至見了新君,新君反說我阿瑪行文禮部,是明知故問有意蔑視新君,居心叛逆。嚴訓之下立命降為貝子。然後去叩梓宮,剛到了安饗殿,又追來一道聖諭,削了阿瑪撫遠大將軍的軍職,讓大哥跟阿瑪留守梓宮,宣旨之后宮門緊閉,這不是軟禁又是什麼?”卿卿飲恨吞聲淚流滿面,一時說不下去了。 老夫人大為震驚:“這真是聞所未聞的曠世奇冤哪!一奶同胞反目加害。” “老姑爸爸,卿卿格格還有下文。”李鼎攔住了老太太,讓卿卿接著說。 “因為我生在西寧,戶籍沒在宗人府入過冊,所以老平郡王怕出更大的事,才讓我母女暫不回家,如今父兄被軟禁,下一步很難預料,所以平郡王福晉讓我來江寧避禍,聽聽動靜再做去留。” “噢,原來如此……” 還沒等老太太把話說完,曹頫趕緊說:“格格一路勞乏,還是先換了衣服,梳洗梳洗,歇息歇息為好。老太太,您說呢?”他以期盼的目光看著老夫人,希望得到允許。 老夫人明白曹頫的用意,點了點頭:“也好。”然後向站在一邊的丫環招招手。 丫環走了過來:“老夫人請吩咐。” “你去服侍卿卿姑娘更衣梳洗,然後在我屋裡歇著,我這就過來。” “嗻。”丫環給卿卿請了個蹲安:“姑娘,請隨我來。” 老太太也肅手相讓:“請吧。” 卿卿說了句:“謝老夫人。”然後跟著丫環走了。 卿卿剛進了里間屋,曹頫就湊到老太太身旁。老太太舉手示意,讓他先別說話。可恰在此時李鼎也把頭伸了過來:“姑爸爸,剛才當著卿卿的面兒,有句話我沒跟您回。” “什麼話?” “老平郡王已被革去王位,罪名是'西寧軍前貪婪受賄',永停俸祿,在府中圈禁!只是人還沒有進京,老福晉怕卿卿她們娘兒倆知道嘍,亂了方寸,故而還沒告訴她們。” “唉!這真是六親同運哪!”老太太一陣二目濕潤,飲恨吞聲。 三個人六目相顧,很長的時間誰都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老太太自言自語地說:“剛才我還納悶兒哪,老姑奶奶聰明一世,怎麼會把這麼大的一個難題交給我呢?如今我明白了,老福晉她……也是迫於無奈啦!” “奶奶,話雖如此,可咱家……眼下也是自顧不暇呀。虧欠帑銀,只是錢的事兒,可這隱匿皇族……” 老太太抬起頭來,看著曹頫,曹頫不敢再說下去啦。 “姑爸爸,您別……表弟所慮也是啊。” “誰說不是啦?”老太太回過頭來看著李鼎:“難道讓你再把她送回去?” “……”李鼎、曹頫誰都沒有出聲。 “……臨危不懼,臨危有慮。才能拿得起、放得下,你們將來都是要做大事的人,豈能如此……姑老爺削爵圈禁,十四阿哥軟禁在宮,老福晉迫於無奈,才把這位沒離開爹娘的少女送來江寧,我們不管誰管?” “我送她來的路上也曾想過,得有個萬全之策才好,不過……” 沒等李鼎說完,老夫人突然靈機一動:“我忽然想到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李鼎、曹頫的問句,不約而同。 “在江寧給卿卿上一份戶籍,這不難辦到吧?”老太太看了一眼曹頫。 “不難,不難。無非花點銀子。” 李鼎插嘴說:“改了姓名。再租上幾間房子配個使女。” “著。”老太太點點頭:“目前自然住在咱家,到了最後關頭,她自有去處,豈不非常得體!” “妙!”李鼎一拍大腿:“還得說是我的姑爸爸!” “嘿嘿,嘿嘿……”曹頫臉上也有了笑容了。 恰在此時門簾從外面輕輕地被挑起,走進來的卻是風塵僕僕的曹桑格,他看了看這屋裡的每一個人,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大家都在,好,好。”然後給老太太請安,給李鼎請安。李鼎還了禮之後,桑格挺驚奇地問:“表哥,蘇州都亂了套啦!您怎麼還在這兒穩坐釣魚台呢?” “在京里聽我親(讀慶)爹佛保佛老爺說了,來抄家的這位胡鳳翬,就是新任蘇州織造,他老婆是年羹堯的妹妹,跟當今萬歲是連襟,你惹得起嗎?再一說,我回蘇州無非是投案而已,蹲監獄、坐大牢可著得哪門子的急?” “可也是,可也是……”桑格真佩服李鼎這麼想得開。 老太太聽他們這麼一說,可沉不住氣了,急切地問:“桑格你快說說蘇州的情形怎麼樣了,大舅老爺怎麼樣啦?” “嗻嗻,我說。”曹桑格向老夫人禀報詳情:“那天我連夜到了揚州,跟鹽商們說明來意,他們答應商量商量。我馬上趕到蘇州,真快呀!這個該殺千刀的胡鳳翬,他連省城都沒來,從北京直接奔了蘇州啦,奉旨查抄,查!據說三十多年的舊賬,筆筆皆查!大舅老爺買過一片早熟紅稻稻田,歷年所獲為三千石,現存一千零六石八斗,用去一千九百九十三石二升,也要按時價折算,併入李煦追賠銀數之內!老太太,這不是連吃下去的東西,跟拉出來的屎都要算錢嗎?”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曹頫聽到這話,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腦門子上滲出一層汗珠。 李鼎反倒若無其事,他心裡明白,在京的時候佛保跟他交過底:“親翁怕有殺身之禍!賠點米錢與殺身之禍,能同日而語嗎?” 老夫人可急了,她也不是為賠米錢,她是惦記自己的親哥哥,因而急切地問:“大舅老爺怎麼樣啦?” “蘇州府的大牢,押不下李家三百幾十口子人。”曹桑格接著說:“借的是吳縣的監獄,大舅老爺押在蘇州府,胡鳳翬這個狗娘養的,仗著他跟皇上是連襟,根本沒把咱們放在眼裡。他下了話啦,任何人不許探監。蘇州府咱不是沒人哪,我請客、送禮、打點關節花了上千兩的銀子,連蘇州府的大門兒都沒進去。老太太,我……我……” “說。”老太太看出來他有難言之處。 “我在蘇州風聞,大舅老爺家被抄,好像不僅是只為了虧空帑銀一案……” “那,還有什麼?”老太太已有幾分驚愕、幾分不安。 “跟八阿哥有點什麼關聯……表哥,你想想……”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是那年送過八爺五個蘇州的大腳丫頭……” 老夫人一陣訕笑:“豈有此理,送幾個丫頭算什麼罪名,笑話!” “再說八爺剛剛晉爵親王,又是首席總理大臣。”曹頫也認為這說法沒什麼可信性。 “著啊!”老夫人看著桑格:“不聽謠傳,快說說你的揚州之行結果如何?” “嗻。”桑格接著說:“我從蘇州返回揚州,跟他們說:蘇州方面必得三十萬兩才能解燃眉之急!” “他們怎麼說?”這件事李鼎倒是挺關心的。 “唉……善財難捨,他們能肯嗎?還拿出來一份新近的邸報搪塞我,我跟他們急了,劈手奪過邸報來,我就給它撕了。我跟他們說:邸報是公事,我來借錢是私事,借與不借你們掂量著辦,逼著我們翻十幾年的老賬,也無非是個兩敗俱傷……” “桑格就是會辦事!”老夫人非常讚許。 桑格接著說:“終於他們算是點了頭啦,借給蘇州三十萬兩,借給咱們二十萬兩。蘇州的事情急,先給蘇州調撥。說實在的,數目太大,除非國庫誰能一伸手就拍出幾十萬兩銀子來,所以,快則也得半個月二十天的,還得分期分批的湊。咱們不那麼急,分兩年給撥齊。我看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好好,辦的好。”老太太臉上算是見了點兒笑容:“不過,桑格,還得辛苦你一趟,陪李鼎到揚州、蘇州把撥銀子的手續接清,銀子撥到國庫的賬上,一切疏通停當,鼎兒再去投案,桑格也不能總在蘇州耽擱。” 李鼎站起身來,向老夫人一安到地:“姑爸爸您老人家放心吧,侄兒心裡明白。”語音有些哽咽。 老太太淚眼模糊,拉住李鼎的手:“告訴你阿瑪,好自珍重,遇事不慌,七十高齡的人了,凡事總益看輕看淡。” “嗻嗻。” “還有你弟弟李鼐?新婚喪偶,又撇下個女兒,他自個兒又是個病身子,要能先把他保出來……”老太太一語哽喉,說不下去了。 “您放心吧,都有我哪!”李鼎又是一安到地,藉機撲伏於老姑母的膝下。久久沒有站起身來。 桑格站在李鼎的身後說了一句:“表哥,呆會兒咱倆大門口見,我得去換件內衣,臟得太不像話了。”然後離去。 曹桑格回到自己的屋裡,三太太迎了上來:“可回來啦!不是讓蘇州的美人給迷住了吧?嘻……” 曹桑格未做答复,一把將三太太推進里間屋。 “哎哎哎!大白天的,你要幹什麼?”三太太故做姿態。 “少廢話!”桑格拿出一張銀票遞給三太太:“這是五萬兩銀票,我以老四的名義借的,沒跟老太太他們說,蘇州已經抄了個底兒朝天,這兒只是早晚的事兒,咱們得留個退身步兒,你先收好,我還得跟李鼎去趟蘇州,快拿套內衣來,要快。” “哎。”三太太轉身去找內衣。桑格邊脫長衣服邊說:“你不是沒事兒總看《三國》嘛,你得學學徐庶,給咱們找一條脫身之計。到時候可別讓人家給一鍋兒燴嘍。” “嗯,這得見機行事。” 晚飯前翠萍陪著曹沾下學回來,先到老太太屋裡請安,他一眼就看見了新來的卿卿,這個姐姐跟他見過的姑娘們都不同,當然更不像家裡的那些大丫環,她是個高挑身材、胸圍非常豐滿,一雙珠黑睛亮的大眼睛,顧盼之間含情脈脈,皓齒朱唇,再配上一對劍眉,使人總的感覺挺英武,也挺熱情。老太太給他(她)們做了引薦,倆人沒說了多大工夫的話兒,曹沾就覺得她不獨體態颯爽,性格也很豪放,略厚的雙唇在其莞爾一笑之際頗有幾分嫵媚、嬌柔。尤其當她心神專注,傾聽曹沾說話的時候,那痴痴地目光竟能勾人魂魄。惹得曹沾幾次不敢舉目相對,惟有避其鋒芒。 過了些天,卿卿也熟習了這裡的環境和人們,不似初來時那麼拘謹。晚飯後無事可做,就跟老太太和曹沾說說自己家裡的事兒,也算吐一吐心中的積鬱,她說:“我朝有祖宗立下的規矩,庶出不能立嗣,我的大伯父胤禔是長子,但是不能立為儲君。儲君,就是存起來的皇上,你懂嗎?”她問曹沾。 曹沾笑了,點點頭,可心裡說:“什麼叫存起來的皇上?” 卿卿沒有任何感覺,她繼續說:“故而我的二伯父二阿哥胤礽未滿百日便立為太子,後來他長大了,自恃身居東宮,有恃無恐,收買心腹結黨營私,剛愎自用為非作歹,聖祖一怒廢了這個太子。然而事後觀察,諸位阿哥當中,還只有二阿哥才智超群堪承重任,所以又把他立為太子。” 曹沾說:“這一回他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啦。” “唉——你猜錯了。這一回他自以為立嗣非我不可,更為變本加厲無所顧及。他邀集黨援,收買心腹,排除異己,揮霍無度……” “他哪兒來的這麼多銀子呢?”曹沾的問話被老太太解答了:“康熙老佛爺有一回南巡,是他跟著來的,他跟你瑪發借銀子,一張嘴就是十萬兩。敢不給嗎?得罪了皇儲,將來能有好果子吃嗎?唉——咱們家虧空帑銀,誰知道這裡邊有多少昧心錢哪。” “有一回二阿哥竟敢深夜窺探皇幄,大有篡弒的痕跡,聖祖大怒之下又把他給廢了。” 曹沾沒太注意老太太的話,他自言自語地說:“一位太子兩立兩廢,這怕是聞所未聞的事,明天我得請教請教張老師。” “你不用請教,根本就沒有。”卿卿談興正濃,讓曹沾接著聽她說:“這以後聖祖仁皇帝仍然繼續多方考察,經過精心物色,最後選定了我阿瑪。我阿瑪忠厚仁愛,奉公守紀,只是年紀尚輕,眾望不足。為了讓阿瑪能眾望所歸,才命為撫遠大將軍王,鎮守西寧建立戰功。聖祖真是用心良苦,可怎麼就沒有立下遺詔。致使皇位被奪,讓我有家不能歸,有國不能投,如今流落江南,還不知今後是個什麼收緣結果呢……”卿卿言猶未盡,淚已分行。 曹沾連忙安慰卿卿:“好姐姐,千萬別傷心,不要哭,都怨我不好,問這問那的惹你難過,翠萍快擰把熱手巾來。” “嗻。”翠萍抿著嘴兒一樂,轉身去了。 卿卿被曹沾哄得破啼為笑,伸手在他的腦門兒上彈了一下:“你這小嘴兒還真甜。” “哎喲!”曹沾佯作驚叫。 “痛啦?我沒使勁兒啊。”卿卿抱著曹沾的臉又是吹又是揉。 老太太見此光景,看了一眼四太太:“唉——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麼呀?奶奶。”四太太一時沒醒過味來。 “可惜她比他大五歲,不然的話……金枝玉葉,這不是從天上飛來的金鳳凰嘛。” “噢……”四太太頻頻頷首。 這句話讓倆個當事人也都聽見了,卿卿羞澀地低下頭去。她生在西寧,長在邊陲,終朝每日所接觸的人,除去父兄和老平郡王,就是母親和少數幾個丫環、使女。除此以外除了軍人,還是軍人,無論他們是官是兵,都是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說話粗聲粗氣,舉止大大咧咧,時不時的還冒出兩句髒話,蹦出幾個髒字。鋼筋鐵骨彪形大漢……像曹沾這樣的小男子,卿卿還是頭一次見到,他比自己有學問,舉止文雅而且還很瀟灑,最讓卿卿滿意的是,自己跟他說什麼,話沒說全人家就都明白了,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卿卿雖然讀書不多,但是她也知道一句話——一見鍾情。她和曹沾的接觸越多,這種感覺則越深。她也明白老夫人的那句話,天上飛來的金鳳凰是在暗示自己,至於大幾歲,卿卿似乎開始時並沒有在意。 可是曹沾的心裡並沒有這種想法,曹家雖然世代包衣,同時也是世代書香,對於不能識文斷字的女孩兒,只能是丫環、使女者流,連曹沾自己貼身的丫環翠萍,曹沾還教她認字、描紅哪,怎麼一位金枝玉葉、皇親貴冑,卻如此缺乏涵養,不但不夠穩重,似乎還略顯輕狂,但是,人家是客,自己是主人,賓主之儀不能不講,更何況人家是落難之人,來自己家避難的,又讓人產生許多同情,許多憐憫,所以每當卿卿思念親人,感到背井離鄉傷心落淚的時候,曹沾對她也就倍加關切,細心安慰,目光中柔情似水,語態裡體貼入微,這種情形下,也就越能激發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癡情。因而此時此刻卿卿的痴念,竟至使她有些走神兒。 曹沾雖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為了馬上扭轉這一僵局,突然驚叫了一聲:“哎,對啦!” 卿卿抬起頭來,以詢問的目光看著曹沾。 “卿卿姐姐,你生長在西北邊陲,給我們說說那西北的風光如何?” “唉!西北有什麼好說,漫天風沙,遍地牛羊,連太陽都是灰濛蒙的,噢,對了!在西寧我能騎馬、射箭,我的馬騎得挺不錯的,跟當兵的還賽過馬呢,明天咱們倆出城騎馬玩去好不好?” “好是好,只是……可惜……我還沒學會呢。” “哎呀!”卿卿當胸就給了曹沾一拳:“你呀,還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哪!” 卿卿粗獷的舉動,把屋裡的人都逗樂了。 卿卿有些窘,曹沾又來解圍:“大家不是笑你豪放,而是笑我有點兒呆。” 老太太看著四太太說:“你兒子今天是怎麼了,這麼乖巧?” “他一個人孤單慣了,好容易有個伴兒,也高興。” “還是當奶奶的,懂得兒子的心。”老夫人一言未了,曹顒一挑門簾兒走了進來,給老夫人請了一個安:“老太太傳我,有什麼吩咐嗎?” “你先坐下,聽我慢慢說:揚州鹽商肯借二十萬兩銀子,加上我的積蓄,補虧空總算夠了,所以你要寫一份奏摺,虧欠三年補完。” 曹沾湊到老太太跟前問:“太太,不是兩年也能還欠嗎,為什麼要等三年?” 老太太把孫子摟在懷裡:“要是東拼拼西借借,今年一次還清,自然也未嘗不可。可那樣反而會讓咱們當今萬歲爺生疑,疑惑咱們在裝窮,倘若皇上能恩准咱們三年補齊虧欠,起碼這三年當中可望平安,咱們能過上三年舒心的日子。三年過後,虧欠補齊,我看他還有什麼說的。如此這般,我是要試試他的心路。其次,一切應酬,尤其是京里的各大府門頭兒,不能或減或免。不打著點兒,防止人家'牆倒眾人推'。” “嗻嗻。”關於這一點,曹頫特別贊同,頻頻地點頭。 “第三,揚州借錢的事,是'一為之甚,豈可再乎'的事。因此,千萬記住:'忙中有錯,事緩則援。'” 四太太頗有感觸地說:“還得說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遇事不亂,思路精細,您想的可真周到。” 第二天早上,曹頫吃過早點,拿著昨天夜裡寫好的奏摺,到西堂來找張老師。 張老師教曹沾讀書、講書的時候,翠萍伺候完了茶水之後,便坐在廊簷下的小板凳上做針線,遠遠的看見曹頫走來,她急忙站起來,叫了聲:“老爺。”便垂手侍立於門側。 曹頫點點頭走進了書房,書房中除去曹沾師徒之外,還有一個十三四的半大小伙子,長得鼻高口方,濃眉大眼,一派正氣。衣著雖皆布衣布履,卻洗濯得非常潔淨。張老師一見曹頫趕忙站了起來代為引薦:“這是犬子宜權,給我來送換洗的衣服,宜權,還不給曹老爺請安。” 宜權曲膝請安:“請曹老爺安。” “啊,啊。”曹頫點點頭算是還禮了。然後向張老師恭恭手:“張老師,我這兒有一份奏摺,言詞還欠懇切,想請您再給潤色潤色。噢,沾兒,你陪宜權哥到藏書樓去看看,有什麼他喜歡讀的書,可以藉回家去看。” “哈哈,哈哈……這下他可如魚得水了,我這個孩子是個書呆子。”張老師看著宜權跟曹沾走出西堂。 曹沾帶著張宜權出了西堂的院門,經過花園,繞走楝亭,來到藏書樓下。原來這是一座圓形的建築,上下三層,以漢白玉為基礎,斗拱額枋,全木結構。樓內樓外木紋清晰,光潔細潤,古色古香,一進樓門便有一股樟腦與古墨的混合香氣迎面撲來,使人精神煥發為之一振。樓內臨窗都是紫藤圈椅,專為讀書時所坐。樓的中央是一排排紅木書架,高度過人。上陳卷帙浩繁插架萬千。張宜權舉目四顧,深為感嘆:“哎呀!我真的如魚得水,如蛟入海!” 宜權一言未盡,從書架的後邊轉出來一個女子,原來是卿卿,她邊走邊說:“這是誰呀,擾人雅興。”張宜權羞得滿臉通紅,連連地作揖:“得罪!得罪!該死!該死!……”說著轉身就要下樓,但被曹沾一把抓住,有點兒責備地口吻跟卿卿說:“他是我師兄……” 卿卿原以為是曹沾,不料竟是外人,深感唐突:“既是師兄就無須迴避了,況且這麼大的地方,又有書架隔著,沾哥兒,你看你們的,我看我的。”說完拿著書又回到書架後邊去了。曹沾連說:“也好,也好。互不相擾。” “這合適嗎?”張宜權卻很拘謹。 曹沾向他搖搖頭,表示沒有關係,然後遞給宜權一本厚厚的冊子:“這是藏書的目錄,約有三千多種,十萬餘冊。我沒上家館之前,幾乎天天都來,什麼書都讀。” 曹沾說得正起勁兒,忽然聽到卿卿那邊“啪”地一聲,他急忙轉到後邊去看,原來是卿卿失手,把一本書掉在地上。卿卿伏身去拾,項間的一枚碧玉麒麟鎖片滑了出來,曹沾好奇,湊過去打算細看,卿卿明白他的意思,索性從項間取下來,遞給曹沾。曹沾接到手裡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果然雕工精巧,蓋世無雙。他跟卿卿說:“我也見過幾件挺名貴的玉雕,可要跟這件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別啦!” “這是宮裡的東西,據說是一對,兩隻麒麟對頂著頭。出自精工名匠之手。這是德妃娘娘——我的親皇太太賞給我阿瑪的。阿瑪一天到晚練兵練武的怕碰壞了,就賞給了我,我貼身兒戴了小十年啦。你這麼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 “不不,不不。老太太可不許我要人家的東西。” “咳!這不值什麼。” “那也不行。” 卿卿眼珠一轉:“那,你戴什麼?給我看看。” “我……”曹沾有點兒慚愧的一笑:“是小時候太太給打的長命鎖。”說著從脖子上摘下來遞給卿卿。 卿卿看了一眼,握在手心兒裡:“咱們倆人換,你也不算要我的,我也不算要你的。好不好?” “這……”弄得曹沾正自無言以對之際,救命星翠萍來了,她站在藏書樓下,大聲的喊:“沾哥兒在樓上嗎?老太太傳你!上江邊給大舅老爺送行去!沾哥兒,沾哥兒——” “哎,來啦!來啦!”曹沾劈手奪回自己的長命鎖,拉上張宜權磨頭就跑。 石頭城外,揚子江邊。 這是江面最寬的一段,約有十八里之遙。灰褐色的江水滔滔滾滾,翻著細浪嗚咽而過。天上飛著小水凌,落到人身上還是落到地下便是雨珠,這是雍正元年的正月裡,朔風陣陣加雜著碎雪,摔打到人身上真是刺骨的寒冷。 江邊停著一條押解犯人的囚船,船上站著鬚髮灰白的李煦,他身材魁梧,態度從容,在他的腳下,左邊跪著李鼎,右邊跪著李鼎的胞弟李鼐,這父子三人俱都衣衫襤褸,披頭散發,鬍子拉碴。李鼐的懷裡還摟著自己三歲的女兒阿梅。孩子的十個小手指頭凍得發紅,身上還陣陣發抖。 岸上站著曹家的老夫人、曹桑格夫妻、四太太、曹沾,還有丁家父子。曹頫為避嫌未到。 誰心裡都明白,說是“送行”,其實這是一場生離死別!船上船下哭聲一片,只有哭聲沒有語言,是啊,可說什麼呢?想說的話不能出口,能說的話,除去“保重,保重,還是保重”!與其如此就不如不說啦!如此心態,如此情景,越發淒慘,越發哀傷,越發痛入心脾。 還是見多識廣的李煦挺得住,他拍了拍兩個兒子的肩膀,讓他們止住悲聲,然後向岸上恭手為禮:“姑奶奶!別傷心,不要哭啦!你今天就是哭死在這兒,哭得長江水倒流,也救不了你哥哥!想我李煦這一輩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什麼叫榮華、什麼叫富貴,我也開了眼啦!我已經是六十九歲的人啦,自古常言不欺我:'人過七十古來稀!'我在蘇州幾十年人稱'李佛',讓我受之有愧,我沒乾了什麼積德行善的大事,可'李佛'二字足以說明我李煦沒有傷天害理,對國對民無愧于心,可如今落了這麼一個下場,誰心裡都知道這是為什麼,這真是'戲台小天地,天地大戲台啊'!李鼎、李鼐都是幾十歲的人了,就算命該如此吧,可最不該的,就是我這小孫女阿梅呀!她招了誰啦?她惹了誰啦?她知道什麼?她懂得什麼?她才三歲啊,就要跟著爺爺蹲大獄,住天牢,天哪,老天爺!這公平嗎?——”李煦不由得萬分激動,一言哽咽,老淚縱橫,說不下去啦。 李鼐向前跪爬了幾步,他一手摟住阿梅,一手抓住船舷給老夫人磕頭:“姑爸爸!姑爸爸!你救救這苦命的孩子吧!這孩子一落了草兒就沒了奶奶,我自幼體虛多病,此番入都,只怕到不了京城我就葬身魚腹了,這孩子,這孩子……姑爸爸,我雖入黃泉也謝您的天恩!”李鼐頭觸船舷聲聲作響。 小阿梅抱住李鼐的脖子:“阿瑪不哭,阿瑪別碰腦袋了,疼,疼……” 曹沾一個箭步躥到老夫人跟前,雙手抱住,曲膝跪倒:“老祖宗,您救救小阿梅吧!千萬救救我的小表妹吧!”他撕肝裂膽嚎啕大慟。老夫人此時此刻恰似萬箭穿心,她一手摟住孫子的頭,一手顫顫巍巍地指著老丁:“快!快去請差官老爺。” “嗻。”丁漢臣跑到船頭,一安到地:“陳千總,我家老夫人有請!” “嗻嗻。”陳千總跳下船來,緊走幾步來到老夫人跟前,單腿打扦:“在下千總陳偉叩見太夫人!” “老身豈敢受此大禮,桑格,快……陳千總請起。” 曹桑格跑過來攙起陳偉:“千總請起。” 老夫人合十禮拜:“陳老爺,時光所限,咱們長話短說,我想留下那三歲的小女孩,請陳老爺留下府上地址,老身定以白銀萬兩相贈,只求千總慈悲為懷,行個方便如何?” 陳千總一聞此言立刻又跪下了一條腿:“回禀太夫人,剛才的情景,李大人的慷慨陳詞,聽我也聽見了,看我也看見了。可惜李大人祖孫三代都是朝廷的欽犯,蘇州府解送犯人花名在冊。倘若在下僅止一身一口,我豁出去前程、身家性命不要,也敢放了小姑娘,可是……太夫人哪!在下上有七十高堂,下有弱妻幼子,我若有個三長兩短,可讓她們……太夫人,我陳偉如有半句假話,叫我回不了江寧,見不了家人!”陳偉一個頭磕在地下,久久沒有站起身來。老夫人雙手攙起陳偉,但見這堂堂七尺漢子,竟然熱淚潸潸欷歔聲聲。 曹沾一把抓住千總陳偉:“陳老爺,我跟您求求情,讓我替下小表妹行不行,一命抵一命,我甘心情願去蹲大獄,坐天牢!” 陳偉一聲長嘆:“可敬公子一片童心,只怪陳偉無能……” 老夫人把曹沾拉到自己懷裡,哽哽咽咽的說:“要是能行,我都願意去替她!這都是天意呀,天意……” 曹沾絕望了,他掙脫開祖母的手臂,踏著江水跑到船邊,抓住阿梅的雙手,大聲的呼叫著:“表妹!表妹!”四目相顧,淚如泉湧。 老太太叫了一聲老丁:“把那一千兩銀子交給陳老爺,讓他們祖孫在途中墊伴著用吧。少臣,拿酒來,咱們為大舅老爺全家人進京壯壯行色。” “嗻!”少臣答應一聲,敬上酒來。 陳千總接了銀子回到船上,向水手們揮揮手,囚船起動緩緩駛入江流。船上岸上又是一片哀聲、一片哭泣。 老夫人大聲的喊了一句:“一路平安哪——”就再也說不上話來了。 茫茫人寰,有誰經歷過這生離死別的淒楚,有誰親眼目睹過這朝榮夕辱的情景,故而有人感懷成詞遂寫道: 江水浸濕了曹沾的身,江風吹寒了曹沾的心。從江邊回到家裡他就病倒了。又發燒又昏睡,有時還驚呼兩句“表妹!阿梅”。翠萍跟卿卿對著抹眼淚,卿卿噘著嘴說:“上江岸送行不讓我去,要是讓我去了,怎麼也不能讓他兩隻腳都泡在冰冷的江水里呀!” 翠萍向她又使眼色又搖手,她是怕讓老太太聽見會更傷心。 老太太疼孫子,沒讓他回自己屋裡,就在外屋搭了一張大鋪,讓翠萍和曹沾睡在一起。 丁漢臣請來了醫生,四太太跟卿卿都迴避到屏風的後頭,只有老太太陪著,醫生診了脈,又讓曹沾張開嘴,看了看舌苔,然後說:“請太夫人放心,沒什麼大事兒,哥兒平時積了些內熱,再加上吹了江風,雙足浸了江水,自然會感冒,我用解表散熱之劑,吃上三服藥就會好的。” “好好,多謝!多謝!老丁,你陪醫生到書房去開方子吧,恕不遠送了。”老太太起身把醫生送到門口。 醫生請安告辭,跟著老丁走了。 醫生剛走,卿卿就從屏風後邊鑽出來了,她摸了摸曹沾的頭:“哎呀,還是挺熱的嘛!” “唉——我的傻格格,不是還沒吃藥嗎?”四太太也笑了。 “噢,對,那就多喝開水。” 翠萍忙說:“我去倒。” “不不不,我來,我來。”卿卿自告奮勇的去找了個大碗,倒上熱水,還拿了個羹匙,盤著腿兒坐在曹沾的對面,一羹匙一羹匙的餵他喝開水。 四太太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搖搖頭:“由她反去吧,我也累了,我得去躺躺了。” “我去給您搥搥背。”四太太跟著老太太進了里間屋,翠萍站在外屋好不自在,她忽然靈機一動:“我來給您搥搥腿。”說著一個箭步也躥進里間屋裡去了。 一大碗熱水終於餵完了,卿卿又摸了摸曹沾的腦門兒:“啊,涼絲兒得多了,也見了汗啦。”她順手把曹沾按倒:“快躺下,蓋好被子,發發汗,明天就好了。什麼醫生,我就是醫生。”卿卿雙手按在曹沾的肩上,二目含情似水地望著曹沾,把曹沾看得很不好意思。他訥訥地說:“我覺乎著有點餓了。” 卿卿立時站起身來:“我叫翠萍給你熱碗粥吃。” “不用了,翠萍剛剛進去,又讓她出來。”曹沾的意思是不想麻煩翠萍。可卿卿理會錯了,她以為曹沾不想讓翠萍回來,是為了不打擾自己和曹沾單獨在一起,於是心裡一陣激動:“那,我給你熱。五更雞我也會用。” “不用麻煩了,我吃口點心就行了。” “也好,這兒有槽子糕你先吃一塊。”卿卿說著從床邊的茶几上拿了一塊槽子糕,曹沾伸手去接,卿卿卻閃開了:“你的手怪臟的,就在我的手上吃吧,我餵你。” 曹沾在卿卿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吃完了一塊點心,卿卿突然問他:“告訴我,你是屬什麼的?” 曹沾不解其意:“我是乙未年生人,屬羊的,怎麼啦?” “我是屬虎的,這屬相怎麼排,咱們倆人誰大?” 曹沾又笑了,他是在笑她的無知,然後說:“自然是你大嘍。” “為什麼?” “你看。”曹沾掰著手指頭給她數:“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當然是你大。” “我真的比你大五歲嗎?” “真的,你自己算嘛。” 卿卿舉起了雙手,當作老虎爪子,強扮笑臉撲向曹沾:“我是老虎,你是羊,我吃了你!” 當曹沾佯為躲避之際,他突然發現原來卿卿的眼裡閃著淚花。卿卿從曹沾驚異的眼神裡,發現了自己的真情流露,為了掩飾這一切,她猛地抓起被子蓋在曹沾的頭上:“不許動啦,睡覺,發汗!” 善解人意的曹沾,果然乖乖地一動不動,悶在被子裡裝睡。 卿卿下了床,輕輕地走到窗前,此刻已是黃昏之際,窗外靜謐無聲。一弓新月影色迷離,照說這時已經入春了,可是院子裡不見一絲一毫春的氣息,枯草依舊衰黃,枝頭不見新綠,卿卿自己掰著自己的手指,心裡默默地數著:“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五歲!真的大五歲……” 從卿卿面頰上流下來的眼淚,一滴一滴地都落在她自己的手上。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到了清明。這一天的晚飯前,曹頫來到老夫人的屋裡,進門之後先給老夫人請了安,然後找了地方坐下,他向老夫人回禀兩件事,是一喜一憂,喜的是當今萬歲對於懇請將歷年虧欠帑銀,三年還清的奏摺得到允許,他把奏摺後面的硃批念給老夫人聽:“只要心口相應,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三太太搶著說:“老祖宗果然料事如神,這回咱們可以鬆一口氣啦。” 老太太心裡也挺高興,不住的含笑點頭,然後問:“憂的是什麼事呢?” 曹頫說,他派專送密摺的家人馬志明進京打聽大舅老爺的近況,仍然沒有消息,只知道還押在刑部大牢。也找過大舅老爺的親家,佛保佛老爺,他不是也在內務府當差嗎,想來消息總能傳得快一點兒,準一點兒,可是佛老爺很有些迴避的意思,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故而只好先回來了。 “唉——”老夫人嘆了口氣:“佛老爺我見過,是個膽小怕事、謹慎之極的人,至親又如何?如今誰不知道得避嫌疑,要是求求平郡王府吧,又得麻煩姑奶奶,她也得託人情找門路,唉,聽天由命吧——” 曹頫又安慰了老太太兩句,大家入座吃飯,別人聽說可以過三年舒心的日子,全都高高興興的,惟獨曹頫顯得悶悶不樂,憂心忡忡的樣子,他一口喝乾了自己的門杯,執壺的丫環又給斟滿一杯。曹頫緊皺雙眉,端起來又是一飲而盡,丫環自然還要再斟,四太太沉不住氣了,怯生生地勸了一句:“老爺,還是少用一杯吧。” “唉——”曹頫嘆了口氣:“好好好,盛飯,盛飯。” 老夫人覺得很詫異:“怎麼了,剛才還說得好好的話兒?” 曹頫和四太太都低著頭,誰也不答腔。 “你們兩口子拌嘴了?”老太太問。 “沒有,沒有。”四太太趕緊說:“我跟四老爺從不拌嘴。” “是啊,四弟妹可是那賢惠的。”三太太插話,不知是褒是貶。 老太太放下筷子,臉上顯出些嚴肅的神態:“那是為什麼?” 曹頫見狀只好實話實說:“其實,是件閒事,可又讓我拿不准主意,我的盟兄,江寧學政溫劍臣家出了事啦。” “一個學政,既不管錢又不管物,能出什麼大事?” “嗻。他有兩句舊詩:'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新君嗣位之後被人告了密,近日被抄家問斬啦!” “啊!”老太太連飯碗也放在桌上:“新君嗣位可真王道啊!為兩句舊詩就殺人、抄家,造孽呀,造孽!” “我剛才自己拿不准主意,是因為劍臣兄還有一個女兒,長沾兒一歲,溫家被抄這女孩自然要打官賣,倘若賣到了下處……怎堪設想,怎堪設想……” “救啊。”老太太正顏厲色。 “救?……”曹頫略有遲疑。 “別說咱們眼下還能喘口氣,就算處在熱鍋上螞蟻的時候也不能見死都不救啊!清清白白的女兒身,流落風塵,被人糟蹋作踐,咱們不知也罷,既然知道了又怎麼能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呢?曹頫啊曹頫,何況還是你盟兄的女兒……”老夫人“啪”地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救!衝著這位殺人不眨眼的新君,也得救。事不宜遲,曹頫!還不快去。” “嗻嗻。”曹頫站起來,撩衣欲走。 “等等。”老夫人又把他叫住:“讓你出頭不合適,免得落嫌疑,三太太你陪他去,由她出面,給咱家買個丫頭,說到哪兒去也無可厚非吧?” 三太太立即站了起來:“好,我去換件衣服。四老爺,咱們大門口見。” “嗻嗻,我去讓他們套車。”曹頫搶先奪門而去。 定更天還不算晚,按說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繁華地區仍然車水馬龍非常熱鬧,可是上元縣的縣衙門,地處偏僻所在,故而行人稀少景色蕭條。 兩輛轎車一先一後,來到縣衙門監獄門口,丁漢臣父子騎了馬尾隨其後。車馬停住,老丁跟兒子說:“我認識的人多,怕讓他們認出我來,你陪三太太進去。” “欸。”少臣下了馬,來到三太太車前,請了個安:“三太太請下車,咱們到了。” 車把式放好踏板,三太太扶著少臣的肩膀下了轎車。他們走過曹頫的轎車時,曹頫掀起車簾,向三太太恭了恭手。三太太點點頭便隨少臣走向門去。 監牢獄,監牢獄,跟別的地方就是不一樣,尤其是在夜裡,月光昏暗四下無人,讓你一進這大門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常言道得好:“人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真如爐。” 丁少臣叫開大門,開門的無非是個小衙役,一看丁少臣的穿戴打扮,門外停的轎車,僕人拉的高頭大馬,準知道這是大府門頭里出來的主兒,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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