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悲情曹雪芹

第3章 第二章滴漏聲催秋雨急

悲情曹雪芹 徐淦生 18311 2018-03-16
曹頫確實是個忠厚老實的人,但凡這樣的人,在處事辦公的能力上往往比較弱一些。但是誠如李煦在給康熙皇帝奏摺中所說的,他對曹寅的妻子,也就是李煦的妹妹李氏夫人非常孝順,不單晨昏三叩首早晚問溫寒,而且還達到了言聽計從,順者為孝的程度,家裡的事如此,就連織造署裡的公事也是如此,只有徵得老夫人的認可,他才去辦。為這個讓老太太很為難,思來想去得給曹頫找個幫手,可是找誰呢?又妥靠又可信賴,結果只好把曹頫一奶同胞的三哥曹桑格跟三嫂請了來幫忙。這倆口子可是一對機靈鬼,從名字上就能看得出來,曹頫、曹顒都是排“頁”字旁的,而桑格二字是滿語,含有吉祥的意思。曹家雖然是“從龍入關”的,但是他們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真正滿族人,他們是漢人、是包衣、是奴才,說得更準確點兒,他們是滿族人的漢族奴隸,所以也就算是旗人了。有些大臣給皇帝上奏摺,本該寫“臣”某某某,可是他們偏要寫“奴才”,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了獻媚天子,拍皇上的馬屁,曹桑格不排“頁”字旁,而叫桑格也含有向滿族人拍馬屁的意思,奴才獻媚於主子的表示。由此可見他是個精明、乖巧又含有幾分狡詐的人。他的妻子更是個出類拔萃的女人,這位三太太不獨面貌姣好體態風流,而且能說會道聰明過人,“眼力見兒”、“機靈便兒”誰也比不了。她喜歡濃妝,總是目如清水,眉似青山,朱唇遍染,體態輕盈。

曹頫的母親,旗人叫奶奶,生了孩子得了產後風,雖然百般調治,終於沒能救下來,便與世長辭了。所以曹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的家政無人管束,故而老太太便委託三太太執掌家政,曹桑格輔助曹頫料理織造署裡的公事。 曹頫是從小訂的親,妻子吳氏也是出自包衣人家,論官職、家境自然比不上曹家,人又善良,過門來孝敬婆婆,對丈夫百依百順,她自己也是個沒主見、沒主意的人,所以對什麼都是好好好,真是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老太太喜歡這個兒媳婦,索性將沒了娘的曹沾給了曹頫和吳氏,不叫叔叔、嬸娘,改口叫阿瑪、奶奶,這是旗人的稱謂,實際上就是爸爸、媽媽的意思,除此以外,旗人管祖母叫太太,管祖父叫瑪發。 曹頫為官的態度是不張揚、不攀比,不想人前顯貴,不想出人頭地,只求秉承祖業安分守己,忠於職守平安無事唯願足矣。所以日子過的倒還安安穩穩平平靜靜。有道是寒暑更迭白駒過隙,轉眼之間七年過去了,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

當時的江寧就是今天的南京,本來冬天極少見雪,可是今年有點奇怪,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竟如撕棉扯絮,足有半尺多深。紫金山上本來鬱鬱蔥蔥滿山青翠,如今在枝頭上掛滿殘雪,從遠處望去好像一條少女項上的飄帶,迎風擺動,既瀟灑又飄逸,這在江寧可是罕見的奇景。 長江水仍然波濤滾滾東流而去,撞擊在石頭城下,城上亂石堆砌而成的鬼臉,倒映在江里,在水波的浮動中斑駁陸離,猙獰可怖,不知此景的人看了真能嚇你一跳,以為江中浮現出一個大鬼臉,所以石頭城又叫鬼臉城。 江寧織造署的所在地舊稱漢府,或稱漢府花園。據說是明朝一位王爺的府第,所以佔地面積較大,府內樓台亭榭,湖光瀲灩,花木叢生,景色宜人。清兵入關之後,在農村跑馬占地,在北京佔據明朝大官、富商的宅院。其他地方亦復如此,江寧的織造署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它牆高門闊,三間朱漆大門氣勢磅礴,門前左右一對石獅是江南風格,一雌一雄遙相呼應。門旁懸有一塊木牌,上寫“江寧織造署”五個大字。

大雪過後天空仍然沒有放晴,時而飄著雨絲,時而飄著小雪花兒,畢竟是南方,路面上只有積水,不見積雪。行人稀少,車馬寥落。再加上陣陣寒風襲人,在江寧來說這天氣可是真夠冷的。 江寧織造署曹家的管家丁漢臣抄著手兒縮著肩,迎著小雪急匆匆地朝著織造署的大門走來。此人四十出頭,中等身材,一張方正的臉上,配了一對本來挺有神的眼睛,他是曹家的家生子。由於歷代為奴,對主人總是低眉下氣不苟言笑,久而久之不但二目有些失神,眼角處還多了幾道皺紋,這個人生性忠厚,辦事認真,對主人忠心耿耿自不待說,對其他僕婦家奴也是一片友善,從不使性子、作威福,今天他穿了一件藍布棉袍,外罩著黑緞子麵的皮坎肩,足下一雙棉鞋,頭上在瓜皮小帽之外,為了禦寒還戴了一頂風帽。他剛剛邁上織造署大門的台階,從回事的門房里便迎出來一個家人,曲膝請安:“丁總管,您回來了,今兒這天冷得可真夠意思,您快進屋吧,炭盆正旺,您烤烤火,喝碗熱茶。”

丁漢臣心裡有事兒,顧不上跟他搭訕這些閒話,只問了一句:“老爺沒出門兒吧?” “沒有,沒有。” 這會兒丁漢臣已然走到了門檻前邊,那家人緊走兩步過來一伸胳膊,接著說:“給沾哥兒請來了一位教家館的張老師,老爺正陪著在外書房說話兒哪。” “嘔嘔。”丁漢臣答應了一聲,扶了一把家人的胳膊走進了大門。 丁漢臣從大廳的夾道兒來到二堂,從二堂一路小跑兒,經過幾處亭台,在左手有一座三合房的院落,這便是曹頫的外書房,同時也兼為客廳。他進了垂花門順著抄手游廊來到北屋的門口,因為屋裡有客人不得造次,只能站在門外等著。 書房內曹頫和張老師分賓主對坐在八仙桌的兩側。地上擺著兩個炭盆,炭燒得紅紅的,火勢正旺,所以屋裡並不覺得怎麼冷。八歲的曹沾身穿寶藍色綢面棉袍,紫平絨的坎肩,站在曹頫的右側。

張老師四十開外,眉清目秀,唇上蓄著短鬚,談吐風雅而且十分脫俗,他端起來桌上的蓋碗茶喝了一口,問曹沾:“你今年幾歲了?” “嗻。回老師的話,我今年八歲。” “不必太拘禮了。讀過什麼書?認識多少字啦?” “、《千字文》、都已背過。字,認識得不多,大約兩千上下。” 曹頫這時插話道:“家嚴在世藏書甚豐,他倒是常去藏書樓,讀些詩詞之類的書籍,特別是家嚴在揚州奉旨刊印的《全唐詩》。只是四書、五經雖曾啟蒙,但進益遲緩,在這方面還請張先生多多費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過,對於詩詞情有所致亦非歹事。令尊大人所著《楝亭集》我是拜讀過的,如府上這樣的詩禮之家,子弟們愛好詩詞曲賦也是必然的。曹沾。”

“嗻。” “你對唐代詩人,最喜歡的是哪一家?” “李義山。” “何以見得?” “商隱先生的詩作構思精密,情致曲婉,獨具風格,尤富風采。例如'留得殘荷聽雨聲',讀後使人浮想聯翩,餘韻無窮。” “好!好好。”張老師馬上喜形於色:“難得呀難得,難得你小小年紀,讀詩讀文能有見地,而且相當準確。”他轉過臉來向曹頫恭恭手:“在下從不以妄言取悅於人,今天我不說令郎聰明絕頂,我只說他聰慧過人,我能有這樣的學子也是一大快事,哈哈,哈哈……” “黃口孺子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黃而已,先生過譽啦。”曹頫也向張先生恭手還禮。 丁漢臣在門外實在是凍得夠嗆。好不容易等到一個談話的段落,他只好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曹頫其實知道門外有人,而且多半是管家老丁,因為沒有其他家人有向他直接通報事情的權利,這也是大宅門兒的規矩。如果是自己的兄長曹桑格,早就推門進來了,只是礙於張老師初次來,不便讓其他的事情打擾,所以沒有主動地向老丁發問,如今老丁已經做了暗示,況且張老師也聽見了,自然不好再不答理,他也想到老丁在門外等了半天,又做暗示一定有什麼急事,可是能有什麼急事呢?曹頫想了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他輕聲地問了一句:“誰在外邊?” “嗻,是我。”丁漢臣連忙回答。 “進來吧。” “嗻嗻。”丁漢臣摘下風帽,拍了拍肩上的雪花,推門走了進來屈膝請安:“請老爺安!請張先生安!請沾哥兒安!” 丁漢臣是曹家三代老奴,如今又是這個家庭和織造署的大管家。在這個家中他具有一定的地位和影響,曹頫可以叫他老丁,曹沾是不可以的,曹沾要尊呼為丁大爺,所以當丁漢臣給小阿哥請安的時候,曹沾是不能承受的,他必要側過身去,恭手還禮。

丁漢臣請過安之後,在一旁垂手侍立。 “有事嗎?”曹頫在發問。 “嗻嗻,回老爺的話,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 誰都看得出來,自然是有事,只是有張老師在場,不便明言而已。張老師見此光景知趣地站起身來:“我看就這樣吧,曹老爺選過吉日,知會我一聲就是了。我也該告辭了,曹老爺請留步。” “請用過晚飯再走吧,我們也可以多敘談敘談。” “請不必客氣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也好。改日定為先生接風,這會子我想請張先生到西堂去看看,我想把書房設在那裡,也請先生在西堂下榻,未知先生以為如何?” “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請千萬不要太費心啦。” “哪裡,哪裡。先生請。” “還是曹老爺請。”

兩個人略一謙讓,還是張先生先行了一步,曹頫借張先生出門之機,轉身對丁漢臣和曹沾說了句:“你們也來。” 老天作美,這個時候雪停了。曹頫陪著張老師穿過幾個院落,走在去往西堂的路上。曹頫指了指丁漢臣跟張老師說:“他叫丁漢臣,是捨間的管家,張先生搬過來之後,有什麼事情自管吩咐他去辦。” “豈敢,豈敢。” “哎,千萬不要客氣。老丁,你也記下,要盡心伺候好張老師。” “嗻嗻。回老爺,西堂到了。” “好,我來為張老師引路。”曹頫說著先一步跨入院門。 原來所謂的西堂卻是一座佔地兩畝的小花園,如在春秋季節必然是樹蔭匝地花木扶疏。花園的正中間是五楹書齋,前廊後廈草茵鋪地,枝頭偶有燕雀聲聲,而後騰空飛去。這環境幽幽然,使人如入仙界。

曹頫一行四人步入書齋,几案上整整潔潔一塵不染。書架上層層疊疊插架萬千,桌椅床榻俱為檀木製成,香案上香爐、寶鼎還橫陳著一張瑤琴,架几上花瓶、古鏡應有盡有。 曹頫頗有幾分感觸地說:“這西堂原非漢府所有,是家父自建的,專為讀書而設,不獨幽雅而且遠離外衙,也遠離內宅,十分的安靜,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書齋。故而我想讓沾兒在此讀書,效他瑪發學而有成,建功立業報效朝廷。在他瑪發讀過書的地方攻讀,對他說來也是一種激勵。” “曹老爺說的極是,睹物思親自然奮發圖強。曹沾。” “嗻。” “你也聽見了,令尊大人為你可謂用心良苦啊!” “嗻嗻,我一定盡心竭力勤操課業,絕不辜負師長和家嚴的厚望。” “好好好,你也說得極是,哈……” “我也想請先生在此下榻,未知尊意……”沒等曹頫把話說完,張老師搶著說:“這對一介寒儒來說,豈非受寵若驚了麼?” “哈……先生過謙了。一旦擇定吉日就派車接先生光臨舍下,還望先生嚴加教導,使其學而有成。” “在下定盡綿薄之力,請曹老爺放心。告辭了,告辭了。” 曹頫帶著老丁和曹沾把張老師送出署門,看著張老師上了轎車,二人恭手而別。車把式打了一聲響鞭,車輪滾滾而去。 曹頫拉著兒子的手從大門口往回走,他邊走邊說:“如今請了家館可不能再貪玩了。你瑪發不想靠著咱們是旗人,十六歲進宮就當差,他老人家想讓自己的子孫們有個科舉出身的人才,憑真才實學為官,也為祖上增光,你明白了嗎?” 曹沾剛要答話,丁漢臣從後邊追了上來:“老爺請留步,老爺請留步。” 曹頫停住腳步,回過身來問老丁:“什麼事兒,你打剛才就那麼火燒火燎的。” “回禀老爺,我剛才遇見一個在江寧做織錦緞生意的商人,他剛從北京回來,他跟我說:十三的晚上大兵圍了暢春園!” “什麼!?”曹頫不由得為之一震,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拉著曹沾的手:“沾兒,你去吧,回禀老太太請家教的事兒。” “嗻。”曹沾請了個安,轉身要走,又被曹頫叫住:“等等,剛才老丁說的話,先不能回禀老太太知道,這可是大事。” “嗻。”曹沾很懂事的點了點頭,轉身跑了。 曹頫看了一眼丁漢臣,滿臉嚴肅地說了一句:“跟我來。” 曹頫在前邊走,老丁跟在後面,兩個人都不約而同的走得很快。他們又重新回到外書房。曹頫進了屋先喝了一氣茶,然後往四處看了看,他確定這屋裡沒有人以後,才安心的坐下來:“你接著說。” “嗻。十三的晚上大兵圍了暢春園,園內時有哭聲傳出園子以外。這個商人住在海淀天泰店裡。十四的夜裡,地保來拉夫去掃街灑水,旅店裡的伙計給拉走了三四個,天濛濛亮的時候,康熙老佛爺的大轎進了城啦,大轎進城之後,立時九門緊閉,我說的這個商人,先到了西直門,可進不去。他又到了德勝門,連關廂都不讓呆了……” “這個商人說沒說,轎夫跟侍衛們都摘了紅纓子沒有?”曹頫問。 “我問了,他說沒摘紅纓子,但只是十五的一大清早兒,暢春園裡的太監們都出來排著隊剃頭。四阿哥雍親王代替康熙老佛爺祭天。” “為什麼不是八阿哥哪?”曹頫是在自言自語。他端起茶碗來想喝口茶,可惜茶碗裡的茶水已被他剛才喝乾了。 “我去讓他們送開水。”丁漢臣剛要轉身,卻被曹頫用手勢攔住,他看了一眼老丁,那目光是那樣的驚恐、呆滯又含有幾分失落,像是自說自話,又像是對老丁而言:“怕是大事出啦!” “大事出!……” “這是宮裡的一句隱語,就是說皇上駕崩啦!”曹頫思索片刻,突然站了起來:“不行,我得禀報老太太去。” “老爺,您先等等兒,”丁漢臣攔住了曹頫:“這個信兒並不可靠,三老爺見多識廣,心眼兒也來得快,依老奴之見,不如您先跟三老爺商議商議,再做道理。” 一句話提醒了曹頫:“對!我這就去。”他丟下老丁,拔腿就走。 曹桑格跟三太太住在一座三合院裡,因為院中種了四棵桂花,所以取名“桂香齋”。如今桂樹長得很茁壯,枝條也很豐滿,每年中秋花香四溢。老太太總讓僕婦丫環採集許多花朵醃製起來,以備調佐佳餚之用。桂香齋的建造結構很簡單,三間北房兩間耳房、三東三西六間廂房,除去抄手游廊之外,並無其他。 此刻曹頫已然走進桂香齋,站在屋門口喊了一聲:“三哥!”便推門而入,兄弟們見過禮之後便圍桌而坐。曹頫把剛才老丁的話,跟三哥、三嫂又學說了一遍。曹桑格是個很精明的人,高鼻樑兒,大眼睛,蓄著短鬚,讓人一望而知便是閱歷很廣、經驗較多的人。儘管如此,此時此刻他聽了這個消息也不免有幾分緊張。三太太再乖巧能幹也是個女人,對於這些國家大事,自然不甚了了。 曹桑格沉思半晌,他用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桌面上劃了個圈兒,然後說:“沒摘紅纓子,是說康熙老佛爺硬朗著哪。”他又劃了一個圈兒:“太監們排著隊剃頭,是說已然大事出啦,因為百日之內不許剃頭。矛盾哪!” 曹頫點頭稱是:“老佛爺的大轎進了大內,十五日又讓雍親王代祀圜丘,這頂多只能說明皇上不豫、龍體違和呀……” 三太太插了一句:“聖體欠安又何至於九門緊閉呢?” 曹頫輕輕地敲擊一下桌面:“九門關閉只能是手足相殘、兵戎相見啦!” 三太太大驚:“打起來啦?” 曹桑格瞪了她一眼:“誰跟誰打起來啦?你們倆呀……”他思索片刻接著說:“若論掌握重兵、大權在握的人,目前只有兩個人,一是把守西安的年羹堯,一是咱們家姑老爺、平郡王納爾蘇輔佐的那位撫遠大將軍王、十四阿哥胤禎。可這二位都遠在西陲啊!八阿哥、九阿哥雖與雍親王水火不同爐,可他們手無寸鐵呀,就憑府裡那幾十號人……你們可別忘了,雍親王的舅舅隆克多可是九門提督,兩萬大軍在他的指揮之下呀!” “十四阿哥胤禎將來繼承皇位,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啊。”曹頫接著說:“僅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否則為什麼委任他為撫遠大將軍王呢?我雖愚鈍不才,可是也想過,平郡王納爾蘇跟咱家是至親,他老人家跟十四阿哥過從甚密,交往極深。將來十四阿哥繼承大寶,咱們家的靠山可不比康熙老佛爺差多少啊,可現而今……要是四阿哥佔了上風……” 三太太插了一句:“那就準沒咱的好果子吃!” “嘿嘿,嘿嘿……”曹桑格一陣冷笑:“婦人之見,豈止是沒有好果子吃,你就等著抄家吧!” “啊!”曹頫下意識的一顫,幾乎失手摔了茶碗蓋:“那,那可怎麼好!趕快禀明老太太,再派個可靠的人,去趟蘇州,通知舅老爺早做準備吧。” “老四啊,你可真是的。老太太心裡比咱哥兒倆透亮多了,當年大爺在的時候總說:'樹倒猢猻散,樹倒猢猻散。'誰是樹啊?康熙老佛爺!如今消息未確,你禀明了老太太,再把老太太嚇著,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再一說,消息傳到蘇州,萬一不是真的,你自個兒可琢磨著,是個什麼罪名?” “那……三哥,您說可怎麼辦呢?” “我倒是有個婦人之見。”三太太斜了一眼曹桑格,接著說:“請三爺連夜過江,趕到江北驛站,仗著全是熟人,總能打聽著一個准信兒吧。” “著!”曹頫欣喜異常,立刻表示贊成。 曹桑格似笑非笑地看著三太太:“要不老太太怎麼那麼喜歡你呢,都夸你什麼來著?這……” “行了,當著兄弟的面兒,我不跟你鬥嘴。您就更衣起程吧。”三太太說著站了起來走進里間屋,去給三爺拿衣服。 “好!說走就走。”曹桑格也站了起來。 “三哥辛苦啦。”曹頫馬上離位,一安到地。 曹三爺帶了個小聽差的,匆匆忙忙地走了。約摸晚飯之前,三太太來到後花園,這個花園很大,花草樹木池塘假山應有盡有,只是時值冬季,又加上這場大雪,花園裡自然荒無人跡。只有一個護院的大漢叫諶勇的住在這裡。諶勇除了夜裡巡視巡視宅院各處,白天也就無所事事,所以他此刻正用掃帚掃淨一片場地,打算練一趟拳腳,活動活動筋骨。可是沒有想到天仙似的三太太竟會飄然而至,她故意提高了嗓門兒說:“諶勇,三老爺今天不在家,上江北了,夜裡你可得勤快著點兒。”說完之後瞟了他一眼,向其莞爾一笑。轉身便走。 “明白,明白。哎……”諶勇追了兩步,三太太突然止步回身:“不許喝酒,聽見沒有!”然後她壓低了聲音又說了一句:“能熏死誰!”言罷飄然而去。 三太太來到內宅的正廳,這是當年曆代織造老爺都居住的地方,五間大北房東西雙耳房,東西廂房各三間,院中迎著北屋是兩棵龍爪槐,東屋南側有一棵棗樹,西南上是一棵杏樹,自然是取“早興”之意。正廳內是滿堂的紅木家具,而且還鑲嵌著螺鈿,色澤光芒富麗堂皇,室內的陳設既顯得豪華而又富貴,例如在一張紫檀雕螭的大案上,擺著青銅鼎、鏨金彝和玻璃盒,都不是一般官宦家庭所具備的。 三太太若無其事的走進正廳。正趕上在開晚飯,丫環、婆子們往來穿梭,擺佈碟、放筷子、溫黃酒、設酒杯,忙而有緒一絲不亂。 三太太緊走幾步來到老夫人跟前,給請了個蹲兒安:“請老太太安、老太太吉祥!” “你來得正好。開飯吧。” “嗻。我先扶您入座。”三太太攙扶著老太太坐好,跟傭人們說了句:“開飯吧。” 傭人答應一聲,傳菜的傳菜、盛飯的盛飯各司職守。 曹沾給三太太請安,四太太吳氏向嫂子見禮,曹頫也伸手讓座:“三太太請。” 大家按往日座次坐好,頭一盤菜上的是“什錦大拼盤”。有個丫環拿著酒壺給曹頫的杯中斟滿了酒,然後舉壺請示,誰還要酒。大家都搖頭示意,丫環便退在一邊。 熱菜上來了,是“素燒青菜薹”。 小曹沾一向坐在老太太身邊,老太太為他挾了一筷子菜薹放在碗裡:“寶寶,既然請了家教,咱就必須認真讀書,既讀書就必須刻苦,咱們是旗人,十六歲成丁自然可以進宮去當差,你也許能世襲下江寧織造這份差了。但是,你瑪發雖然一生榮耀,可他更盼望自己的子孫們走科舉仕宦之途,憑自個兒的真本事金榜題名。咱們家在北京有一處老宅子,叫'芷園'。園內的大廳上是你瑪發親筆題下的橫額'鵲玉軒'三個字。你能解得其中之意嗎?” 曹沾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解其意。 “莊子說過:'鵲上高城之垝,而巢高榆之顛,城壞巢折,陵風而起。故君子之居世,得時則蟻行,失時則鵲起。'其意在乘時崛起,見機而行。唉——”老太太嘆了口氣:“你們只知道奴才兩個字怎麼寫,可你們不知道當奴才是什麼滋味。咱們家世代為奴,世代包衣,所以你瑪發才題名'鵲玉軒',取鵲羽潔白如玉,玉鳥凌風而鵲起之意,盼望著他的子孫能應此願,出個展翅凌雲、鵬程萬里的人物。” 曹沾頻頻點頭:“我一定刻苦攻讀,讓太太如願以償。” “好寶貝。”老太太倍加關愛的摸了摸孫子的頭頂。 這時一個婆子又來上菜:“清蒸糟白魚。” “嚯!好大的一條魚,老太太您趁熱吃兩口。”三太太挾了一塊,放在老太太的布碟裡。老太太把布碟遞給曹沾:“給你,多吃魚聰明。” 曹頫的妻子四太太吳氏站起來,又給老太太挾了一塊:“奶奶,您可真是的,這麼一條大魚……” “嘿嘿,嘿嘿……常言說得好:'不冤不樂'。”老太太吃了一口魚:“嘿,味道還可以,也給我一杯酒。” “嗻。”小丫環急忙執壺為老夫人斟酒。三太太舉起杯來:“也給我一杯,我陪老太太。”丫環為其斟滿酒。三太太舉著酒杯讓吳氏:“四妹,你也來一杯。” “不不,我可不行,還是三嫂陪老太太吧。”吳氏看了一眼曹頫,曹頫會意趕緊舉起酒杯:“我也來陪老太太。” 三個人喝了門杯一同吃魚,老太太突然放下筷子:“哎,桑格哪?又吃花酒去啦?” 曹頫一愣,看了一眼三太太,三太太其實看見了,但她故作不知,卻向老太太說:“老太太,您今天可是冤枉了他啦。他是辦正事兒去了。餘杭縣有一批繭子價錢便宜,去晚了就怕買不到啦。” “怎麼不等明年買春繭?” “啊,是因為春天他們抗價沒有出手。如今只好便宜賣了,這些繭商也真夠奸的。” “是啊,奸商奸商無商不姦麼。” “可不是嗎。”三太太的馬虎眼總算打過去了。 接著上的是飯菜,僕婦丫環們給主人上飯,大家開始用飯。 老太太叫了一聲:“翠萍。” 翠萍走了過來:“老夫人請吩咐。” “兒。翠萍一直伺候沾兒,我想西堂學館也讓她代管,你們的意思?……” “嗻嗻,還是奶奶想的周到。”曹頫在老太太面前從無異議。 吳氏接著說:“索性午飯也陪老師吃。翠萍早上送沾兒過去,午飯茶水都歸她管,下學後再陪沾兒回來。” 老太太點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 “晚上的事兒,我讓老丁派個可靠的小子伺候老師。請示老太太,是四菜一湯還是六菜一湯?”三太太展示自己的職權。 “這是你當家人兒的事,我不管,只是午飯不要備酒。” “那是自然,否則,師徒二人都喝得跟醉貓兒似的,還怎麼唸書啊!”三太太一言未盡,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太太一邊擦著嘴一邊說:“就數你會說話兒。” 越是心急日子過得越慢,曹桑格走了五六天音信全無,曹頫卻像熱鍋上的螞蟻度日如年,在簽押房可以唉聲嘆氣,在老太太面前又不能露出半點聲色。對於曹頫這個老實人來說,真是難哪!所以後兩天他乾脆就不去內宅的正廳吃飯了,謊說偶感風寒在自己屋裡躺著哪。老太太吩咐讓廚房給煮點兒稀粥爛面的吃,其實天天晚上曹頫都在喝悶酒兒。 這天翠萍在給曹沾洗頭。屋裡兩架炭盆都燒得旺旺的。吳氏還在往盆裡添炭。曹頫坐在桌邊沒完沒了的自斟自飲,唉聲嘆氣。吳氏也是一籌莫展:“可也是,這個三哥……沒准信兒不要緊,你倒是送個話兒來呀!” “我有一種預感。”曹頫認真地看著吳氏。 “什麼預感?老爺。” “大事不妙!” “何以見得?” “有一年冬天我進京述職,在咱們舅老爺的親家佛保家裡看見過一幅雍親王的畫像,畫像上題著七個篆字:'破塵居士行樂圖。'人是立像,穿宋人服飾,手握一串念珠,一頭鬈髮、眼小、眉細、兩腮無肉,配上鷹鼻、薄嘴唇和下垂的八字胡……”曹頫看了一眼翠萍,壓低了聲音在吳氏的耳邊說:“一望而知,是個極其陰險的人。” “只要老爺認真當差,秉公辦事,他長的什麼樣跟咱什麼相干。常言說得好:'饅頭一籠一籠的蒸,皇帝一代一代的換',這有什麼稀奇的。” “唉——”曹頫長嘆一聲,把多半杯酒一飲而盡:“這也難怪你,在娘家當姑娘的時候,誰跟你說皇阿哥們的事呢,八桿子都打不著。你嫁過來吧,年份也淺,平常過日子也談不到這些。今天沒事兒,我也跟你念叨唸叨,曹沾也聽聽,將來未必沒用處。” 曹頫說到這兒停了停,自己給自己斟了杯酒,可是沒喝,他好像心裡很亂,極想理出一條思路來,而後慢慢地說:“想當年康熙老佛爺兩立的太子是二阿哥胤礽,可惜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啊,結黨營私,攬權滋事,招搖過市,肆無忌憚。到如今只落得跟大阿哥胤禔一塊兒被高牆圈禁,聽說還得了神經病,沒有翻身的指望了。三阿哥誠親王胤祉雅慕文事,不問朝政。五阿哥恆親王胤祺秉性平和,這二位絕非鬩牆之人,六阿哥夭亡。七阿哥淳郡王胤佑,殘疾在身,況且此人亦無大志。至於九阿哥貝勒胤禟,十阿哥敦郡王胤,跟八爺胤禩一直是一個鼻孔出氣。十四阿哥胤禎跟雍親王都是德妃所生,一奶同胞。十四阿哥為人寬厚、慈祥、克己奉公,故而內定為太子,只要八阿哥不跟他爭,九、十兩位也絕對聽八爺的……” “難道說,四阿哥會跟親弟弟相爭?”吳氏問。 “是啊,三哥去江北驛站為的就是這個。咱們是十四爺這邊的,萬一十四爺這回要是落了空……” 曹沾一直沒說話,這時突然插了一句:“那就叫:'神仙打架,小鬼倒霉!'” “不許胡說!”曹頫滿臉嚴肅的申斥曹沾:“小孩子家的!” 吳氏也跟著說:“還有你,翠萍,可不能出去亂說,尤其是在書房,跟張老師。” “您放心吧,我們懂事。有分寸。”翠萍替曹沾回答。 “天也不早了,快回你們那邊睡覺去吧。”曹頫吩咐著。 “再把頭髮擦擦乾。”吳氏又拿起來一塊乾布遞給翠萍。 曹頫這兩天茶飯懶進,早上起來喝了大半碗稀粥,吃了兩個小素菜包子,無精打采的來到自己的簽押房,翻翻賬目,看看宗卷也不知道自己干點兒什麼好。就在這個時候,丁漢臣在門外喊了聲:“回事。” 曹頫聽出來是老丁的語聲兒:“進來吧。”丁漢臣推門進來,手裡舉著一封信:“回老爺,三老爺打發人送了一封信來,請老爺過目。”丁漢臣說著把信遞了過來。 “三老爺打發人送來的,好,好。”曹頫接過信來看了一遍,立時喜形於色:“老丁,馬上給我傳轎,你跟你兒子丁少臣騎馬跟我到夫子廟六朝居,其餘差役一個不帶。三老爺從江北驛站帶了個人來,想必是得了准信兒啦。快,馬上走。” 丁漢臣也挺高興,一連答應幾個“嗻”字,連忙退了出去吩咐傳轎、備馬。 一轎二馬從織造署向南,過了朱雀橋不遠便到了夫子廟。江寧的建制是府,由江寧、上元兩個縣組成,朱雀橋以北為上元縣,朱雀橋以南為江寧縣。六朝居飯莊南對秦淮河,西側夫子廟。曹頫在六朝居門前落轎,丁漢臣的兒子急忙下了馬,緊走幾步來到轎前攙扶老爺下了轎。跟著曹桑格去江北驛站的小聽差,已經站在飯莊子門口等候多時了。一見曹頫便迎上來請安:“回老爺,三老爺在樓上,我這就去通禀。”說完磨頭就走。 曹頫為了不失官體、慢條斯理地走上樓梯,曹桑格已在樓梯口迎候了:“老四,先等一等,我來安排好丁家父子。” 丁漢臣帶著兒子給三爺請安:“請三老爺安。” “罷了,罷了。”曹桑格湊近丁家父子,壓低了聲音說:“你們爺兒倆一個在一號雅座兒,一個在三號雅座兒,桌上有菜自管吃你們的,千萬防止有人偷聽,如有發現就敲三下隔斷的板壁。明白吧?” “明白。”丁家父子答應過後,各自離去。曹桑格轉身看了一眼曹頫:“老四,跟我來的人在二號雅座。” 曹桑格引著曹頫走進二號雅座,屋裡坐著一個下級武官,一見曹頫趕緊站起來請安:“給曹老爺請安。”曹頫一把抱住:“不敢當!不敢當!” 曹桑格過來代為引薦:“這位是兩江總督衙門專給范大人跑密摺的顧把總。還得回總督衙門哪,就讓我給拉來啦。這是捨弟,江寧織造曹頫。”因為曹頫的職務品級與把總較為懸殊,何況曹頫又有欽差的頭銜,能和兩江總督平起平坐,所以顧把總仍要給曹頫請安見禮,卻被曹桑格攔住。曹頫恭手讓座:“一路辛苦,快入座,吃杯水酒,權當洗塵,改日定在舍間為閣下接風。” “豈敢!豈敢!曹大人太多禮啦。” 三人入座,曹頫、桑格舉杯敬酒:“請!請!” 一號雅座裡是丁少臣,十五六歲,高鼻樑兒,濃眉大眼的挺有個相兒,可惜是個五短身材,顯著矮了點兒。這小子進了雅座,先抄起酒壺來嘴對嘴兒,喝了一大口黃酒。然後擰下一隻雞大腿兒咬了一口,這一號雅座自然在盡頭上,向南向西都是窗戶,窗下是大街。少臣把朝西的窗戶開了條縫兒朝下看了看,又把朝南的窗戶也開了條縫兒,再朝下看了看,車馬行人井然有序,一切都很正常,並沒瞧見什麼行跡可疑的人和事。但是他仍然不放心,走到桌邊拿起酒壺來剛要再喝一口,他卻把手停住,自己告誡自己:“酒能誤事,不能再喝了。還是吃雞大腿吧,把這隻雞全吃了也沒事兒。”丁少臣放下酒壺,又擰下一隻雞大腿兒,邊吃著邊巡視窗外的街道。 他父親丁漢臣比他老練多了,桌上的酒菜連看都沒看一眼,進到三號雅座直奔四號的板壁,聽了聽沒有動靜,是個空間。他還不放心,從身上帶著的荷包裡掏出來一把小鑷子。在板壁木質疏鬆的地方鑽了一個小洞,眇一目從小洞窺測四號雅座,果然空無一人。老丁放下點兒心,又打開窗縫向下看了看,沒什麼動靜。他這才走到門口,隔著布簾向外窺視,以觀動靜。 這時二號雅座裡已然酒過三巡了。曹頫見三哥還不提京里的消息,心裡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他用試探的口吻問了一句:“顧把總,京里的情形到底怎麼樣?” 曹桑格聽到談話進入正題,立時從靴掖兒裡取出來一張一百兩銀子的銀票,雙手遞給顧把總:“這點兒小意思……不成敬意……” “不不不!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顧把總跟曹桑格兩個人推讓了有一陣子,終於顧把總還是把銀票收下了。他把銀票放進靴掖兒之後,一邊解著上衣的鈕扣一邊說:“咱先不說別的,我給二位看幾道宮門鈔,二位就明白了。”顧把總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內衣的口袋裡拿出來一個油紙包兒,油紙裹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打開之後從裡邊拿出來幾張紙,他從其中取出一張遞給曹頫:“曹大人您先瞧這張。”曹頫接過來與三哥共同展視,只見上面寫著:“上諭:諭內閣:命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學士馬齊、尚書隆克多總理事務。” “這是誰的上諭?”曹頫發問時腦子裡似乎已然變得一片空白。 “自然是新君啊。”顧把總把聲音壓得很低。 曹桑格這時感到有些歉疚地說:“剛才忘了告訴你啦,雍親王已然即位啦!” “啊!”曹頫慢慢地坐下來,神態木訥心情沉重。他自言自語地說:“其實,我也想到啦……但是……” 顧把總等了一會兒,是為了緩和一下這樣的氣氛。他又遞給曹桑格一張紙:“這是第二道宮門鈔。”曹桑格接過來,坐在曹頫身邊,小聲地念給曹頫聽:“諭總理事務大臣:朕苫塊之次,中心糾瞀,所有啟奏諸事,除朕藩邸事件外,餘俱交送四大臣。凡有諭旨,必經由四大臣傳出,並令記檔。至皇考時所有未完事件,何者可緩,何者應行速結,朕未深悉。著大臣等將應行速結等事,會同查明具奏。” 曹頫點了點頭,顧把總遞過第三道宮門鈔,曹桑格接過來繼續念:“上諭:封貝勒胤禩為廉親王、十三阿哥胤祥為怡親王、胤祹為履郡王、廢太子胤礽之子弘皙為理郡王。” 曹頫跟三哥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曹頫頗有幾分欣慰地說了一句:“八爺封了親王啦,好,好。” 顧把總把最後一張紙在手裡掂了掂,滿臉嚴肅地說:“這一道就不是宮門鈔了,不是通發的上諭,是朱諭的抄件,而且對府上關係不小。” “!”曹頫一驚,站起來雙手接過抄件,他很想知道內容,但是又怕知道,只好仍然順手遞給三哥。桑格接過抄件,輕聲地讀道:“朱諭:諭總理事務四大臣等:西路軍務,大將軍職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禎,勢難暫離。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來,恐於心不安,著速行文大將軍王,令與弘曙二人,馳驛來京。將印敕暫交平郡王納爾蘇。 “軍前事務,甚屬緊要。著公延信馳驛赴甘州,管理大將軍印務,並行文總署年羹堯,俱同延信總西安管理總督事務,及時具奏。” “十四阿哥跟平郡王的軍權一解,其安危自然……”曹桑格正想阻止曹頫說下去,這個時候正好堂倌來上菜,一個堂倌端著一盤油炸過的滾燙的鍋巴放在桌上,另外一個堂倌端著炒勺,裡面是燴好的什錦魷魚,往鍋巴上一澆,就听見“吱啦”一聲,那菜的香氣撲面而來,引人食慾。 曹桑格舉杯敬客:“來來來,乾了這杯,吃鍋巴,魷魚鍋巴。” 顧把總吃了兩塊鍋巴,把三道宮門鈔和那道朱諭仍然收好,站起來恭恭手:“多謝曹大人跟三爺賞酒,事不宜遲,我得去參見兩江總督範大人啦。” “還有菜呀。”曹頫也並非誠意留客。 “不不不,回去晚了不妥當。二位也千萬不要送,六朝居人多眼雜。下官告辭啦。”顧把總言罷一安到地,起身離去。 “多謝!多謝!”曹頫和桑格恭手為禮,與之拜別。 客人走了,曹頫仍舊坐下,長出了一口氣:“唉——” “你先別著急,四阿哥初登大寶,給康熙老佛爺發喪,還有眾多國家大事,夠他忙一陣子的,江南三處織造的事兒,他且顧不上來,咱們正好藉此機會把自己的首尾弄清爽……”曹桑格一言未盡,讓曹頫擺了擺手給擋住了:“虧欠國帑幾十萬兩銀子,怎麼把首尾弄清爽?這是仨瓜兩棗兒的事兒嗎?這其中的內情您比我還清楚……唉——兇多吉少啊!” “唉!可也是。”曹桑格端起門杯,喝了個底兒朝天。 曹頫跟三哥議定,這消息已準就不能再瞞著老太太了,可是白天不能回禀,人多嘴雜耳目甚重。只有等吃過晚飯之後才好。 這哥倆好不容易挨到初更時分,雙雙來到老太太住的內宅大廳。正好晚餐剛過,三太太、四太太正陪著老太太聊天兒,里間屋的圓桌上,曹沾指點著翠萍描紅模子。 曹頫跟曹桑格無精打采的走了進來,先給老太太請安,三太太、四太太也都站起來在一旁侍立。曹沾過來給曹頫和三大爺請安。然後各自落座。 “老三,繭子收得怎麼樣了?” “啊!”老太太一句話,把曹桑格問了個蒙頭轉向,前幾天三太太的謊言他哪裡知道。所以一時回答不出。這回曹頫透著聰明,他馬上插話說:“老太太咱先不談繭子的事,我們哥倆有件大事回禀您老人家,但是您老人家得多鎮靜!” “什麼事這麼正經?”老太太並沒有怎麼以為然。 “聖祖仁皇帝駕崩啦!”桑格回答。 “什麼時候?” “上個月十五日,甲午。” “何人嗣位?” “雍親王,辛丑即位,明年改年號為雍正元年。” 老太太手一軟,茶碗落地摔了個粉碎,同時高呼一聲:“康熙老佛爺,您走的太早啦!”繼而撲倒於地嚎啕大哭。 曹頫和桑格俱都跪在老夫人的兩側,極力相勸:“老太太您得節哀!” “老太太您得保重福體啊!” 小曹沾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被嚇壞了,他一頭撲在祖母的懷裡:“太太,太太,您別哭了,我怕!我害怕!” 寶貝孫子的呼叫讓老太太停止了哭聲,她把曹沾抱在懷裡:“我的命根子,太太不哭了,你別怕,別怕。”說著用手撫摸著孫子的頭頂,三太太、四太太趁此機會把老太太攙了起來。三太太邊攙邊說:“這地下太涼了,您快起來吧!” 老太太被扶坐在短榻上,她看了一眼老丁:“漢臣。” “嗻。”丁漢臣走上幾步,請了個安。 “你去打開萱瑞堂,找幾個人設好靈堂,我要連夜祭奠祭奠咱們家的大恩人……”老太太一言未盡,哀聲又起。 萱瑞堂是這府裡的正廳。平常日子門是鎖著的,當然按規定的日子有專人進來灑掃除塵,七間兩卷的正廳,就等於是十四間的面積,東西雙耳房。垂花門內抄手游廊,東西配房各五間,南端皆配鹿頂。大廳一律是紅木家具,不用螺鈿鑲嵌以示莊嚴。家具的尺碼都比通常的大一些,中央的條案竟是一丈八尺,其餘家具可想而知。據說這堂家具還是漢府的遺物,明朝的東西,抱柱上掛著雕工極細的紫檀對聯,乃是聖祖所賜: 上聯是:萬重春樹合, 下聯配:十二碧雲峰。 可是今夜的正廳已然變為靈堂模樣,梁懸素幔,遍掛白幡,丈八的條案上五供已全,三斤的一對白蠟也被點燃,爐內一炷高香,燃燒中青煙裊裊。 三太太、四太太攙扶著老夫人,後跟曹頫、桑格和曹沾,人人身披白布,頭裹麻巾,走進正廳,撲伏於地放聲痛哭。老太太哭得很痛,別人也不能不跟著哭,可是哭過一會兒,三太太似有警覺,她左手拉了一把曹桑格,右手碰了一下四太太,向他(她)們搖搖手,示意不要再哭了。然後自己站起來,走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老太太,不能再哭啦!” “什麼,不能?……”老夫人面有薄慍。 “老太太,消息雖然是準的,可滾單還沒有到江寧,此時此刻除了兩江總督範大人知道此事,全江寧誰也不知道。咱們家半夜三更的嚎啕大哭,倘若兩江問下來,該以何言答對?倘若消息傳出去……這可是一款大罪啊!再一說……” 老夫人擺擺手:“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了。多虧你這提醒。告訴老丁,傳下話去,今夜舉哀的事不准外傳。” “是。”三太太轉過身來:“老丁,聽見老太太的吩咐了嗎?” “嗻,我聽見了,馬上就辦。”老丁剛要走,三太太又補了一句:“這靈堂也得連夜撤嘍。” “嗻嗻。”老丁答應著退了出去。 “老太太,回去歇歇吧。”四太太過來相勸,想扶起老夫人。 老夫人搖搖頭:“讓我先喘口氣兒……唉——也是我老糊塗了,大張旗鼓的。”她不自覺的抬起頭來,看見了“萱瑞堂”三字匾額,頓時感慨萬千,伸手把曹沾摟在懷裡:“寶貝,你知道這塊匾是誰寫的嗎?” “是康熙老佛爺的御筆。” “不錯。那麼是寫給誰的呢?” “寫給我老祖儿孫氏太夫人的。” “聰明的寶貝。你五歲那年,我給你說過一回,到如今也沒忘,好好,是不能忘記啊!” 小曹沾頻頻地點頭。 “我再問你,康熙老佛爺為什麼要給你老祖儿賜字題匾呢?” “因為康熙老佛爺是吃我老祖儿的乳汁長大的,皇帝龍恩厚報才賜字題額,'萱瑞堂'三字喻老祖儿為萱堂慈母。並有合歡忘憂之祝。” “好好,說得真好!”老太太愛撫備至,親著曹沾的小手兒,面上一掃憂傷:“因為有這層關係,你瑪發七歲進宮去給康熙老佛爺做侍讀。寶貝,你懂什麼叫侍讀嗎?” “就是陪著太子讀書。” “對了,但則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侍讀的,一般都是親王、郡王的後代,次之是貝子、貝勒家的阿哥,再次之是大臣的兒子,權相明珠大人的長子納蘭性德也是侍讀。可你瑪發何許人也,無非是個包衣,下賤的奴才也做了皇帝的侍讀。這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光彩啊!” “我瑪發真是洪福齊天哪!” “當年你瑪發還不願意去哪,他說想奶奶,不願意離開奶奶,你老祖儿就嚇唬他,說皇上的權柄可大了,叫你去,你不去。一生氣就能殺了你,再生氣還能殺了我,沒準兒還要殺了咱們的全家。你瑪發嚇壞了,第二天乖乖地進宮到了上書房。晚上回到家跟你老祖儿學舌,說皇上挺和氣的,他說不殺無罪之人。這句話把你老祖儿嚇了一大跳,孩子,跟皇上念著好好的書,怎麼會說起殺不殺人的事來了。你瑪發就從頭到尾的學給你老祖儿聽,原來上書房的師傅早上先讓練大字,你瑪發四歲就練大仿,天天不間斷,七歲的孩子敢說寫得一筆好字,康熙爺看著又愛惜,又有幾分妒意,就問你瑪發:'曹寅,你知道你練的是什麼體嗎?'你瑪發放下筆,趕緊跪下:'回皇上,奴才知道,奴才練的是柳公權,柳體。''練柳體取意何在?'康熙爺問。 “'意在先練字的骨架。'你瑪發還是跪在地上回答,這一來把康熙老佛爺給招樂了:'曹寅,咱們倆人這麼說話不彆扭嗎?站起來,站起來。'你瑪發連說:'我怕皇上生氣,殺了我,還……''這是誰說的,皇上一生氣就殺人?''是……''哦——這是奶嬤嬤嚇唬你的話,曹寅,告訴你,我這個皇帝是不殺人的!哦,不對,是不殺無罪之人的。' “你老祖儿聽明白了,也放了心啦。後來跟我說:'你想想,這不都是孩子話嘛。'” “可不是嘛。”三太太插嘴說:“一位十一,一位七歲。這要是在咱們家裡,不就是倆孩子嘛。” “太太,您接著說,後來呢?”曹沾聽上了癮,非讓老太太接著說,老太太想了想,往事如潮頗多感觸:“唉——積年累月的事兒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哪!我再說一段,你瑪發為什麼能取得康熙老佛爺的信任。是因為你瑪發獻計除了鰲拜——康熙爺這個心腹大患。” “好好,您說,您說。”小曹沾興致勃勃。 “這可是你瑪發親自跟我說的,那一年你瑪發已然十好幾了。有一天康熙爺把他領到禦花園一個僻靜的地方,跟他說:'鰲拜這個老賊專橫亂政,去年冬天他竟敢矯旨,擅殺戶部尚書蘇納海、直隸總督朱昌祚以及巡撫王登聯,謀逆之心昭然若揭。前些天鰲拜報病不來上朝,皇太后命我探視,我見他枕下藏有短劍一柄,分明有刺朕之意,此人不除必成大患。曹寅,你得給我出個主意擒住鰲拜。'你瑪發聽了之後問了一句:'如此大事萬歲爺為什麼不禀明太皇太后呢?'康熙老佛爺說:'不。太皇太后年邁優柔,必慮其多力難制,所以咱們得想個神不知、鬼不覺的辦法,一擒即準,先拿後奏。''容臣徹夜長思。'你瑪發跪安之後,回到家裡真是認真思索,他坐著想,站著想,走著溜(讀“柳”)兒想,整整想了一夜,也沒想出個什麼主意來。這時候天也亮了,你瑪發就到院子裡打打拳,活動活動筋骨,誰能料得到,他沒打了三招兩式,忽然就想出來一條絕妙的好主意。” “什麼好主意?太太快說。”曹沾急切地問。 “你瑪發奏請皇上以練習武功為名,召集王公大臣、上三旗包衣子弟,年在十六歲之上,身強力壯者,組成摔跤隊,名為'哈哈珠子',定期進神武門到禦花園陪皇上摔跤練武。果然有一天,皇上跟哈哈珠子們正在習武,鰲拜來了。你瑪發早就給他預備下一個三條腿的凳子,鰲拜來到跤場想跟皇上說話,皇上只顧摔跤不理他,鰲拜好不耐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立時摔了個仰面朝天。你瑪發高聲喊道:'大膽鰲拜,君前失禮,哈哈珠子們,還不將他拿下!'哈哈珠子一擁而上,按住鰲拜,可鰲拜並不服輸,他一邊掙扎一邊大叫:'來人哪!把這群小兔崽子們都給我宰嘍!'這鰲拜真是膽大包天,他竟敢帶著四名帶刀侍衛進宮,這四個侍衛立時把刀拉出了鞘,大聲吼道:'誰敢動鰲大人一根汗毛,立時讓你們人頭落地!'哈哈珠子們手無寸鐵,一時有些驚愕。就在這個時候康熙爺一陣大笑,走出人群:'你們這幾個狗奴才!有朕在此,我看你們誰敢動他們一根毫毛!'你瑪發也大聲地說:'聖駕在此還不跪下,難道你們要想弒君嗎?'四個侍衛這才明白過味來,扔了刀俱都跪下。康熙爺一揮手:'拿下!'老賊鰲拜被擒,你瑪發可是立了大功啦!哈哈珠子沒有解散,從此改為善撲營。” “太太,還說,還說……” 四太太過來攔住:“沾兒,太太累了,天也不早了,明天你還得上學呢。” “不說了,不說了。”三太太過來攙扶老太太:“老太太也得回屋歇息了。這裡還要撤靈堂。” 三太太、四太太攙扶著老夫人往外走,老太太吩咐:“翠萍領曹沾回你們那兒去睡覺,老三老四跟我來,我還有話要說。” “嗻。”曹顒和桑格答應著,跟著老太太回到內宅。老太太揮揮手:“你們都坐下。我想讓桑格連夜過江去趟蘇州,把這噩耗及早告訴你們的舅老爺。你看……”老太太看了一眼桑格。 桑格趕緊說:“我馬上就動身。” “那就辛苦你啦。” “不敢!不敢!”曹桑格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老太太一舉手攔住了他:“先等一等,你常在外邊跑,你估計蘇州方面如今還虧欠多少帑銀?” 曹桑格想了想:“往少了說,也得超過四十萬兩。” “啊!有那麼多,這可拿什麼還哪?” 曹顒接著說:“別說舅老爺家,咱們家也還欠三十萬兩帑銀。” “咱們家還欠三十萬兩……” “曹顒大哥過世之後,由我入嗣接任江寧織造之時,賬上已然虧欠二十六萬多兩銀子了。三嫂,您跟老太太回一回咱們家的用度。” “欸。”三太太回道:“一年三節往宮裡進的貢品、各大府門頭的禮品、江寧當地的人情份往,節年送禮,一年一萬兩銀子要能夠了就算不錯。咱們家上上下下二百來號,人吃馬餵,大小節令生日滿月……就靠四弟那一百零五兩銀子的年俸,跟一百零八兩的心紅紙兩銀,還有……” 老夫人搖搖頭:“不必再說了。如今聖祖駕崩,樹倒猢猻散了,雍親王嗣位對咱們只怕是兇多吉少,何況咱們還欠著帑銀,桑格你連夜過江到揚州,找那些鹽商借銀子,別逼著我翻臉,把他們那些見不得陽光的事兒都抖摟出來,鬧個兩敗俱傷。趁他們籌措銀子的空隙,你再跑趟蘇州,讓大舅老爺早做防備。銀子咱們藉,也要替蘇州借。” “嗻嗻,事在燃眉,我馬上就動身。”曹桑格給老夫人請個安,撩衣而去。 “三太太。”老太太繼續說:“你是當家人,從今以後要一切從儉,第一裁撤一批自願離府的家人,第二降低大家的月例,從我開頭兒……” “您……”三太太剛要說什麼,卻被老夫人攔住:“第三節省日常用度,一切開銷都要減半。第四,兒你去給一批家生子辦理開戶,讓他們脫了奴籍,離開咱家自謀生路去吧。” “這只怕要驚動內務府。” “盡人事,聽天命吧!這也是件大好事。” “嗻嗻。” “我是累了,你們也回房歇著去吧。” “嗻嗻。”曹頫與三太太、四太太都請了安,先後退去。 夜闌人靜,天街如洗。一陣晚風蕭蕭吹落了樹枝上幾片積雪。內宅正廳燈光全熄,只留下一縷燭光熠熠搖曳。 老太太獨自一人跪在條案桌前,伴著裊裊香煙,雙手合十低聲祈禱:“奴才曹寅之妻、李煦之妹、李氏淑惠,禱求聖祖仁皇帝、康熙老佛爺在天之靈,保佑曹、李兩家,家小平安,天不降災,人不逢難,再求康熙老佛爺保佑我們家姑老爺平郡王納爾蘇,跟福晉福壽康寧。” 江寧的天氣十分討厭,冬天也下雨,雨並不大,淅淅瀝瀝的下一會兒停一會兒,十天半月都不見個晴天,衣物被褥都是濕漉漉的。讓人從心眼兒裡就煩。曹家呢?就更煩了。曹桑格下揚州借錢,一去六七天音信全無。晚飯後大家都坐在老夫人屋裡喝茶,可沒一個人說話,氣氛非常之沉悶。老太太終於說話了:“這個沒尾巴的麒麟!桑格走了有十天了吧?” “才六天,老太太。”三太太趕緊代為解釋。 “你別護著他,我老糊塗啦。” “奶奶,是六天,您記錯了。”四太太也幫著解釋。 老太太餘怒未息:“那是掉在江里了,還是在瓜洲渡找杜十娘的百寶箱去了。” 這本來是句挺逗樂的話,但是此時此刻,老太太在氣頭上,誰也不敢樂。 “曹頫,派個妥靠的人去找你三哥,討個消息回來也好嘛。” “嗻嗻,最妥靠的人……只有丁漢臣,可織造署裡的事兒……”曹頫從來自己不拿主意,不做決定。 “他兒子少臣如何?”老太太問。 “嘴上無毛……不年輕了點嗎?”三太太在試探老太太意思。 “他十幾了?” “十六了。” “旗人十六歲成丁,都該娶媳婦了。待會兒你們走的時候,順便把他叫來,我囑咐囑咐他,只求嘴嚴二字。其餘沒什麼可慮的。你們都回房去吧。”老太太吩咐完了,斜靠在短榻上。 “嗻嗻。”曹沾率先給老太太請了安,然後三人離去。 老太太又叫翠萍,翠萍答應著來到老太太跟前。 “你先給曹沾把水打好,讓他在我這兒洗,你回去把炭盆挑旺,屋子暖和了再來接他回去睡覺。” “嗻,老夫人,我這就去。” 如老夫人的吩咐,曹沾洗了臉洗了腳之後,翠萍提了一盞紗燈,兩個人一同走回自己的住房,當他們路過三太太院門時,曹沾跟翠萍說:“萍姐姐,我要小解。” “真討厭,回咱們家都等不及啦。” “我實在憋不住了。” “好好,那你就在這牆角兒尿吧,我到前邊去等你。”翠萍說完提著紗燈先走了。 曹沾在小解,這時從三太太的院裡溜出來一個男人,這人一見曹沾,一路小跑直奔後花園而去,夜色之中曹沾看不清是誰,要追只能等到小解完了,他越是心急越是沒完沒了的尿,好不容易尿完才追踪而去,路過八角井,就听見花園的門“咔嚓”一聲,從裡邊上了鎖,曹沾壯著膽子走過去推了推,門確實是鎖了。他正站在那兒發楞,翠萍提著燈籠找了過來:“你幹什麼哪?小解怎麼解到花園來了?” “我也不知道,回去吧。”曹沾說著搶過燈籠轉身便走。 “哎!你是不是中了邪啦,我可得禀報四太太跟老太太去。” “別!千萬別!”曹沾急切之下扔了手裡的燈籠,一把抱住翠萍:“好姐姐,我要是告訴了你,你可不許告訴第二個人。” “那當然。” 曹沾摟著翠萍的脖子與其低聲耳語。 翠萍大驚:“真的!?” 這時燈籠已經被燒著了,曹沾放開翠萍:“踩,快來幫我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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