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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雕天下二十二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3918 2018-03-16
雕天下二十二(1) 死去的人啊,你的眼睛雖然閉了,但會變成日月;你的頭髮雖然落了,但會變成小草;你的肌肉雖然垮了,但會變成山梁;你的四肢雖然消失了,但會變成東西南北四個方向…… 死去的人啊,你的靈魂已經跑了,順著山風去了,順著彩雲去了,向著開滿鮮花的地方去了…… ——雲南古歌迤薩鎮在一個大山頂上,左右是江,四面是空曠的峽谷。小鎮就建在陡急的山坡上,像一個獨立的小城堡,俯視著它周圍的遠山近水、幽谷深灘。法式建築、英式建築、德式建築隨處可見。城裡到處是煙館和賭場,打麻將的、推九牌、賭大寶的,五花八門,熱鬧非凡,是一個好煙、好槍、好馬、好刀、金銀、古董和各種奇貨的交易中心。是雲南南方“冒險家”的樂園。

高石美坐在迤薩鎮的一個角落裡,臉色蠟黃、鬍子拉碴,衣服襤褸。人們都不太注意他,這樣一個近似乞丐的老頭,他的手竟然那麼完美無缺,秀氣、修長、十分緊湊。雖然大拇指的關節有點變形,實指又彎又尖,掌心裡的皮肉明顯存在著疤痕,手腕上也有一層厚厚的老繭,但當他的手指活動起來時,卻充滿生氣,又顯得那麼安祥。在那富有光澤的深褐色的手背上,露出淺藍色的血管。那纖纖十指的關節部位如若緞子般的油滑細膩,它們恰如一群歡快的小動物,正在戲耍著一個疙瘩似的東西。那是一個“木疙瘩”,但在高石美手裡卻成了一個魔方似的玩具。他時而把它解開,讓它變成一堆極不規整的小木塊,時而又把它們組合起來,還原成一個木疙瘩。他的表演也能吸引為數不多的觀眾,特別是一些年輕人。每當那個時候,他就不厭其煩地向人們打聽:“這裡是不是有一個名叫高荔枝的西宗人?她的丈夫叫蔡家俊,是一個走煙幫的馬鍋頭。”人們聽了以後,要么說不知道,要么搖搖頭,然後走開。

一天晚上,當高石美感到迤薩鎮所有的人都進入深深的夢鄉之後,他才像一個失魂落魄而又敢於冒險的夜游神一樣,到處尋找他的安身之地。他看不見星星,但他聽得到呼呼的風聲,好像是從森林裡吹來的。他就地躺在一戶人家後門的牆角邊,縮成一團,閉上眼睛,嘴裡吸吮著大拇指。下半夜,主人起來拉尿,把一股熱騰騰的尿液撒在了高石美的身上。主人是個中年漢子,他很敏感地發現自己的尿液下有一個黑影,發出了極其細微的響動,還伴有一種什麼氣息?主人慌忙摸出一盒火柴,劃了一根。在黃色的光焰下,一個黑乎乎冷冰冰的軀體橫臥在他的腳下。主人感到非常難受,把高石美從地上扶起來,破爛的衣服上好像已凝固了一些似水似冰的東西。主人實在過意不去,就把高石美請進他家裡。高石美突然對主人說:“你行行好,給我一點吃的,我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我不是乞丐,我是到這裡來尋找女兒的,白天我沒臉討飯,現在餓得很難受。”

主人臉上立即露出又驚奇又難過的神情,緊接著兩手慌張起來,不知如何是好,躊躇了半天,才到廚房裡找出了一小碗幹醃菜。主人說:“老人家,實在對不起你,我也是一個揭不開鍋的人。”高石美本能地迎接上去,雙手接過乾醃菜,用貪婪的鼻子嗅了嗅,抓了一把就往嘴巴里送。幹醃菜很快就被吃完了,高石美起身就要離去。主人喉嚨髮乾,再也忍不住了,就連連咳嗽。他一邊用手抹著鼻子和嘴巴,一邊挽留高石美,勸他在屋裡留宿一夜,天亮後再走。主人還問他:“老人家,你到迤薩鎮來尋找女兒?你女兒是誰呢?” 於是,高石美講述了自己的經歷。 當高石美講到自己無奈之中把高荔枝嫁給了蔡家俊時,主人打斷了高石美的話,說他以前曾經跟蔡家俊走過煙幫,到過許多地方,蔡家俊既是一個非凡的人,也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他對什麼人都很兇,唯獨對高荔枝最好,可以說百依百順。可惜蔡家俊是個短命鬼,29歲就死在了老撾。高荔枝從19歲守寡,好像至今還呆在家中盼著蔡家俊回來。

雕天下二十二(2) 高石美喜出望外,哀求這位中年漢子馬上帶他去見女兒高荔枝。中年漢子不願意去,說深更半夜怎能去敲一個寡婦的門?高石美苦苦哀求,終於打動了主人的心,他攙扶著高石美來到了蔡家大院。他們反反复复敲門,都沒有回應。那個中年漢子失去了耐性,走了。高石美則留在門外,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用細弱的聲音呼喊:“荔枝,我是你爹,我來看你了,快起來開門。荔枝,爹對不起你,我知道你很恨爹,爹那時是沒有辦法呀……”。 似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條狗一直在狂吠。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附近有一隻公雞啼鳴起來,這無疑給高石美帶來了無限的安慰和希望。高石美一直喊到了天亮,高荔枝才慢騰騰地起來開門,她半天才認出了高石美。

高石美也激動不起來了,他有一種衰竭的感覺。高荔枝回到屋裡,坐在床上,像個木頭人,白髮蒼蒼,嘴唇不停地蠕動。她開始向高石美講述那些她重複了無數次的故事,她說:“我家蔡家俊是個好人,他讓我做大的,什麼事都聽我的……我家蔡家俊,他有個小的在老撾,是個英國人女人。我家蔡家俊把那個小老婆的照片拿來給我看,我不看……我家蔡家俊很有錢,在老撾桑怒開了個大商號。我跟我家蔡家俊說,我要去老撾桑怒,我家蔡家俊不讓我去,我家蔡家俊說,走煙幫可不像趕馬幫,放著現成的馬路不敢走,要去鑽草棵、穿刺蓬、過菁溝、走險道,踏荒灘,走無人敢走的山路,還要與官府的人鬥,與土匪鬥,與盜賊鬥……我家蔡家俊說,從迤薩鎮到老撾桑怒,要走50天,大站30個,小站53個,要過勐龍、哈浦、上六村、下六村、者米河、騎馬壩、半坡寨、麻力寨、仙西里、瓦鋼樑子、陳老痞、小黑江、南烏江、蓬代河、啊卡大寨、苗子大寨、蘇兵大河、老虎場、海鬧、扒提、老象谷、甘地龍開、爬廳、爬都、漫東、苗鄉大象、猛尤撒拉,才能走到班崗桑怒。我家蔡家俊說……”

高石美努力保持著女兒在他記憶中最美麗的部分,努力回想著高荔枝的外貌和形體。此時,就像是有人在與他拼命爭奪女兒一樣,高荔枝的形像在他大腦裡跳來跳去,一會兒就被一種巨大的力量拖走了。他只好繃緊神經去捕捉女兒的聲音。聽到了,聽到了!高荔枝說話的聲音像唱歌一樣,一陣一陣向他飄來,又一陣一陣向他離去,在他的身後慢慢落下,變成了一滴滴雨水、一粒粒沙子……高荔枝在說什麼?她還有什麼事值得向父親訴說呢? 高石美把頭靠在一個很堅硬的物體上,呼吸才稍微舒暢了一點兒。他一動不動,身子漸漸滑入一個充斥著往昔的人和事的天地中。過了很久很久,他像個玩累了的孩子,在地上睡著了,等待著父母把他抱到溫暖的床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長時間,他一生中可沒這樣睡過。有一種掉入深淵的感覺,而那個深淵又黑又冷,還充滿了嗡嗡嗡的叫聲。又過了很久很久,他醒來了,睜開眼睛望著女兒。他兩眼乾疼,不斷將屋內一切像昆蟲一樣迅速繁殖和變形的東西,都統統收入眼底。屋內寂靜無聲,像一片處在深夜荒野中的墳場。高石美的腦袋疼痛難忍,他說:“荔——枝,我的女兒,我——想——吹洋菸。”

高石美的聲音小得似乎並不存在,但高荔枝卻聽得明明白白。她慢悠悠地說:“有,這個家裡,什麼都有。大煙,也有。我家蔡家俊走煙幫時留下來的,是老煙了。我拿來給你吹。爹!” 高荔枝睜開眼睛,像個孤獨的幽靈,拖著軟弱無力的雙腿,摸到床的那邊。如同那邊對她的雙手具有深深的吸引力一樣,她衝破黑暗的阻撓,爬上一個大箱子,跪在上面,又往更高的地方,拉出一個小箱子,打開箱門,迅速抓出一團黑得近乎玄乎的東西。緊接著,她又像一個無法驅除的魔影,略帶幾分慌張,從大箱子上滑落下來,向高石美走近。此時,高石美伸出那雙像小偷一樣好奇、貪婪而又有點腫脹的左手,接過了鴉片。同時,他的右手從身上掏出了煙槍,並很快在上面裝上洋菸,頓時猛吸起來。他不知是飢渴的慾望還是求生的慾望使他此時變得如此貪婪?一股股夾雜著死亡氣息的芬芳,衝擊著他隱隱作痛的胸口。他把嘴裡的煙霧狠狠吞下,臉上露出了幾絲飄浮不定的微笑。就在此時,高石美聽到了大掛鍾清脆而寬廣的咚咚聲。

雕天下二十二(3) 高荔枝已回到她的床邊,坐下,閉上眼睛,繼續講: “天下沒有一個女人像我這樣享福,什麼都有了,翡翠手鐲、金綠貓眼、星光藍寶石、黑珍珠項鍊……多得戴不完。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可是,我家蔡家俊就沒有我的享福了。他深更半夜回來,天不亮就要出門。成年累月不安穩,那滋味難熬哩!那年,我家蔡家俊得罪了黃草壩的一個什麼委員,那個委員帶著一個營的兵丁來把我家蔡家俊的煙幫包圍起來,我家蔡家俊還在睡覺,他聽到槍響,急忙起來抵抗,可是,衣服摸不著,槍也摸不著,他被官府抓進去,罰了二十萬,官府還說他是個煙匪……我家蔡家俊回來後對我說,錢丟了不要緊,錢丟了還可以去找,命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高石美的嘴唇起伏或搖晃了幾下,“荔——枝,我的女兒,爹可能要走了。爹的路——就要到——盡頭了。爹經歷了好多——風波,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每經歷一次,心就跳得——衰弱了一點。每跨一步,骨頭就——磨損了一點。當時——爹並不知道,現在——爹才——明白了——明白了……” 高石美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就像一陣清風,從他的前面飄走了。 高荔枝還在繼續講: “那年,落腳壩出了個蝦蟆精,蝦蟆精吐出來的氣,變成了五彩雲霧,飄散在樹林和山溝裡。我家蔡家俊剛好從那裡經過,就遇上了這種五彩之氣,發熱,發燒,發抖,話也不會說,飯也不能吃。他的朋友把他送到桑怒醫院,吃藥,打針,病很快就好了。我家蔡家俊卻想吃雞肉,他的朋友趕緊到街上買來一隻雞,殺了煮湯給他喝。我家蔡家俊喝了雞湯,就熱疾而死,再也回不來了……”

高石美的煙槍突然掉在了地上,他的頭也慢慢靠在椅背上。當他朦朧的眼睛再次感到窗外的陽光一定變成了藍色的時候,他不由“哦”地哼了一聲,然後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一幅《乞討圖》從他的包裹裡滾落出來。高荔枝看見了,慢慢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乞討圖》,然後又把它鋪開在地,仔細打量了一番,接著又把它捲起來,送到父親面前,把它交還在父親的手裡。正在這時,李梆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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