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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雕天下二十一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9252 2018-03-16
雕天下二十一(1) 飛雁嚮往藍天, 馬鹿嚮往山崗, 白象嚮往密林, 蝴猴嚮往流泉, 徒弟掂掛師傅, 兒女思念爹娘。 只要雙腿還在我身上, 我就會把親人尋找。 ——雲南民歌 李梆、李歪嘴、王聾子在臨安城一帶,為幾戶商賈富豪建造了幾幢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的私家花園。他們因此有了錢,日子越過越好。頭上戴的是法國草帽、身上穿的是西裝、腳上套的是美國拖鞋,吃的是洋餅乾,喝的是牛奶和咖啡。李歪嘴、王聾子還在臨安城買田買地、建房蓋屋,娶了老婆,安了家。他們不想回西宗縣了。 李梆則一直沒娶老婆,也不購置家產。在無所事事的時候,他茫然地望著高石美過去送給他的一把把刀鑿,心里頓時產生一股沁人的涼意。那一切,對他來說都有一種召喚的意味,讓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奇妙的往事,想起自己的師傅高石美。二十幾年了,他們師徒倆失去了聯繫,音訊全無。而那些往事卻日漸清晰,一次又一次駐足他的心裡,觸動他的心弦。他感到親切而甜蜜的痛楚,他在夢中一次次回到高師傅的身邊,一次次回到明朗的新林村。他高思念師傅的時候,就一個勁兒地給別人講他們師徒倆的故事。因為聽的次數多了,李歪嘴、王聾子對那些故事已完全失去了應有的熱情,他們的臉上因為日子過得舒心而常常呈現出一副病態的神氣。李梆一見到他們那副模樣,就莫名其妙地教訓他們,對他們發火。之後,又莫名其妙地嫉妒他們。李梆很孤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著什麼,他也不去刻意幻想什麼,他只是期待,期待著,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應該如期發生而又沒有發生。這種神秘而惱人的模糊感覺使他的每一天都不得安寧。

日子依然平靜、陰晦地流動著。李梆蒼老了許多,脊背也駝了。他意識到不能再期待下去了,眼前已有一條無形的極限,越過那條線,自己的生命就該了結了。這一天,李梆再也壓抑不住對師傅的思念之情,他大哭一場。他對李歪嘴、王聾子說:“你們好好在這裡過日子,我管不了你們了,我要去尋找我的師傅高石美。不論高師傅下落和遭遇如何,我都要找到他。”李歪嘴和王聾子都請求和勸說他,叫他不要離開臨安城,高師傅多年杳無音信,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李梆找到石屏縣,有人告訴他,說高石美帶著一個小寡婦到個舊城去了。李梆緊緊拉住這條線索,一直找到個舊城的周家花園。周明達說:“我們也在尋找高師傅,他答應再為我家雕刻一堂格子門,可是後來就不見他了。我們搜遍了這個座個舊城,都沒搜到他的影子。唉!前幾年,他叫我們把那堂格子門賣給了法國人,我們不賣,他硬叫我們賣了。李師傅,你知道嗎?我們才賣了就後悔。現在再也找不到他了。你看看我家大堂上,空空洞洞的,急死人了。”李梆說:“高師傅的格子雕怎能說賣就賣了呢?你們是否算一算,他一輩子能雕刻幾堂格子門?”站在一旁的周姚氏說:“難怪法國人出了那麼高的價錢,我們一家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也沒賺過那麼多的錢。” 周明達不高興,狠狠瞪了妻子一眼。週姚氏感到自己洩露了自家的秘密,慌忙捂著嘴笑,“我說錯了,我說錯了。那堂格子門才賣了50個大洋。”周明達又瞪了妻子一眼,轉身拉住李梆的手,“李師傅,你一定要替我們找到高師傅,我們盼他快到個舊來。你看看,毛春樹我都搞到了,就等高師傅來雕刻它。”

李梆找遍了滇南各地,每找到一個地方,都有人說,高師傅可能死了。李梆不相信,他說:“高師傅一定還活著,我一定要找到他。” 最後,李梆找到了白莫寨。那天,剛好遇上白莫土司凱旋歸來,他們剛剛打敗了法國兵,正準備喝慶功酒。 白莫土司對李梆說:“第一杯慶功酒,獻給我們最尊重和最熱愛的高石美師傅,是他讓我們有了槍,是他讓我們打了勝仗,我們為他乾一碗。李師傅,你是他唯一的大徒弟,你就替高師傅喝了這碗酒吧!” 雕天下二十一(2) 李梆走到台上,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晚上,白莫寨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通紅的大火舌舔著黑色的天幕,村寨和樹林都鍍上了一層金色。四面八方的人都趕赴這裡,大家圍著篝火又唱又跳,都表現出一種勝利後的亢奮。李梆笨拙地跟著白莫土司跳了一陣,感到這裡的歌舞真是驚天動地,熱鬧非凡。突然,一顆流星從天空墜落。這一瞬似乎只有李梆看見,他停住腳步,凝視天空。他的感覺很不妙,總是把那顆流星與他師傅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他對白莫土司說:“我正在到處尋找我的師傅。請白莫大人告訴我,高師傅現在究竟在哪裡?”

白莫土司說:“本衙門也在派人四處尋找他,可惜沒有結果。” 李梆沉默了好久。白莫土司看見他的臉上有一些陰影一閃而過。 第二天,白莫土司叫李梆在白莫寨多住一些時日,耐心等待,他們一定會設法找到高石美師傅的。 李梆說:“我不是不相信你們,但我的內心不允許我停下腳步。” 李梆告別了白莫土司。他決定去迤薩鎮尋找。因為,李梆想起了高師傅的養女高荔枝在幾十年前被迫賣到了迤薩鎮。高師傅會不會到那裡尋找高荔枝去了呢? 李梆走了十幾天,來到一個很陌生的地方,名叫基雄。這是一個喧囂而光怪陸離的村寨,各方的馬幫都要到這裡集散,所以到處是馬店。但是,李梆來得不是時候,正趕上西宗匪首馬三率眾南竄行劫,路經基雄。那天,李梆剛剛住進一個名叫“尼郎人”的馬店,就得知基雄寨被土匪包圍起來了。寨裡的人驚慌失措,亂作一團。只見寨王匆匆忙忙趕到“尼郎人”馬店,找到女主人,對她說:“趙奶奶,你救救我們基雄寨吧!你是西宗縣人,請你去向馬老爺求個情,讓他行行好,放過我們基雄寨吧!”只聽那個被稱之為趙奶奶的人說:“我雖然是西宗人,但與馬三毫無交情,不知他是否給我這個面子?但我去試試吧!”說完,她吩咐自己的丈夫用毛筆在她家的馬店門口寫下:“竭誠歡迎西宗馬老爺光顧”等幾個大紅字。並叫寨王殺豬宰羊,準備開寨迎接。

那個被稱之為趙奶奶的人走後,李梆迷惘而詫異地站在樓梯口,陷入了沉思。他思考這個店名的來由及其與趙奶奶內在的聯繫。不知怎麼回事,僅僅那麼一瞥,而且是在獵獵燃燒的火把下,他就總感到那個趙奶奶身上有許多自己所熟悉的東西,只是他無法說出來。太奇怪了,在這個離尼郎鎮很遠很遠的地方,自己竟然發現並住進了尼郎人開的馬店,而且對老闆娘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對李梆更有吸引力的是,他做夢也沒想到本鄉的土匪竟敢來到如此偏遠的山寨打劫?思來想去,他漸漸沉浸在一種由趙奶奶和馬三他們所帶來的似有似無的親密氣氛裡,他甚至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就像看一場精彩的戲劇,高潮還在後頭呢! 夜裡,趙奶奶與馬三談妥了入寨的條件。於是,全寨男女老少站在寨門口,夾道歡迎馬三入寨。之後,用酒肉款待馬三的弟兄們,讓他們喝得酩酊大醉。當晚,馬三非常開心,對那個被之稱為趙奶奶的老女人說:“這裡的人都把你稱為趙奶奶,可見你的名望不小。說實話,我不想迴避基雄寨,你看看我的弟兄們一路辛苦,本當有所作為。但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趙奶奶。現在,看在你我同鄉的份上,再加上寨主待我等也不薄,所以我把他們打財喜的時限破例縮短為一炷香煙的時間,並規定只取富家金銀,不准驚嚇老幼,不准欺辱婦女,若有違犯者,格殺勿論。”趙奶奶和寨王只能點頭稱是,並表示感恩不盡。

於是,馬三的哨音一響,搶劫開始。那些醉倒在地的匪徒們,紛紛爬起來,摸向黑暗中的街巷、宅院。李梆藏身在“尼郎人”馬店的小樓上,相對而言要安全得多。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但一聽到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驚叫聲,還是不免渾身哆嗦。他從門縫裡看去,趙奶奶、馬三和寨王正圍著那支插在桌上香爐裡的香煙,神情各異。趙奶奶很冷靜,馬三得意洋洋,寨王憂心忡忡。香煙頭上一個紅紅的小點,煙霧一絲一絲地從小紅點上出發,悠閒自在地飄向天空。看著燃燒得慢而又慢的香煙,李梆覺得周圍的恐怖氣氛正在一分一分地增多。他害怕馬三突然發瘋,下令搜查“尼郎人”馬店。那樣,他就自身難保,在劫難逃了。現在,他是無法逃脫的,除非他是一隻夜鳥。好在匪徒們一直在離“尼郎人”馬店很遠的地方搶劫,這裡反倒顯得有幾分冷清。李梆的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絲毫不敢鬆懈地監視著馬三的動靜,看他是否有什麼反常,以便自己相機行事。馬三一直穩坐著,不像一個心懷叵測的賊頭。李梆鬆了口氣,不再像先前那樣緊張,但仍有幾分惶惑。

雕天下二十一(3) 一炷香煙終於燃盡了。馬三的哨音再次響起。匪徒們果然停止了搶劫,聚合在“尼郎人”馬店門口。經過馬三精心查點,發現強姦婦女者一人。馬三宣布:當眾處死,決不留情。那人立即被拉出寨門,砍下了腦袋。這次行劫,可謂是馬三的得意之作。他看到自己的弟兄們高興而來,歡喜而去,雖然談不上滿載而歸,但也收穫不小。他心中自然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 土匪走後大約一個時辰,李梆剛剛有點兒倦意的時候,又來了一支大馬幫。李梆躺在床上,從窗口望出去,他默默一數,不下90匹大騾馬。馬店內外頓時熱鬧起來。趙奶奶忙著招呼馬鍋頭(馬幫的首領)喝酒、吃飯、洗腳、睡覺,忙得團團轉。趙奶奶的丈夫看上去是個體格異常健壯的人,他一切聽從趙奶奶的指揮,扛出幾大袋草料、豆料來賣給馬鍋頭。李梆明白,那可是他們開店的主要收入,所以趙奶奶的丈夫幹得又賣力又認真。李梆睡意全部消失了,他乾脆起床,走到院子裡,想找個機會與趙奶奶閒聊幾句。

李梆一下樓就碰上了趙奶奶。 “打擾你了,師傅!讓你睡不好覺。”趙奶奶抱歉地說。 也許趙奶奶的話說得過於突然,也許李梆的心思正在想著什麼。面對趙奶奶,李梆竟然有幾分緊張,他不知如何回答。他叫了一聲“趙奶奶”之後,就再也沒有下文了。而且他在叫趙奶奶時,聲音很微弱,神態也極不自然,近乎淫穢、下流的感覺。他把目光移向門外,以消除自己的窘態。 “我們馬上就要閂門,你不要出外了。” “我明白了。” 趙奶奶一聽,反而把手裡的馬燈移向李梆這邊,兩眼緊緊盯住他,就像他是一個游動著的危險人物,她正拎著燈火四下里尋找似的。 李梆就著搖晃不定的燈光,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眼神。他暗暗吃了一驚,這個趙奶奶究竟是誰?他慌忙登上兩級樓梯,想站在稍高一點的位置上觀察她,與她對話。這樣既可以彌補自己低微的地位和心理,又可以壓壓她那股若有若無的霸氣。只見她頭髮梳得光溜溜的,前胸高挺,身子頎長。這是他多麼熟悉的模樣啊!她究竟是誰?他不斷地追問自己。這時,趙奶奶也許感到李梆的行為有點兒怪誕,所以轉身就走了。她的背影仍令李梆吃驚不小,回味無窮。說不定這個女人就是趙金花?李梆作出了大膽的猜測。他想,原來,我們趙老闆的女兒、高師傅的老婆,同那個小和尚一起私奔之後,竟然跑到了這兒?

李梆決定先把自己隱藏起來,然後再開展調查。第二天,他對趙奶奶說:“我病了,可能要在這兒住上好幾天。”趙奶奶說:“我去幫你請郎中來看看。” “你給我指指路就行了,”李梆說,“我還能走路。也不知是啥原因,我只覺得肚子有點兒痛,恐怕是前幾天到白祖山買馬的時候,吃烤紅薯吃多了。” “哦,你懂馬?是做馬生意的?” “我常年販馬。” “怎麼以前沒見過你呢?” “我這是第一次跑這條線,以前在克山那邊,不走這條路的。” 趙奶奶又“哦”了一聲,然後去做她的事了。李梆的心怦怦直跳,從她的臉形、口音、走路的姿態來看,分明就是趙金花。 但是,李梆的秘密調查並不順利。因為在基雄寨幾乎沒人知道趙奶奶和她丈夫的歷史。老郎中還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告訴李梆,在基雄寨,趕過馬幫的男人並不多,趙奶奶的丈夫是其中之一。但他僅趕過兩次,每次20多天,加起來也不過50天時間。但這50天的經歷,卻讓他的妻子趙奶奶,感受到了兩種陌生的東西:苦熬與榮耀。

雕天下二十一(4) 趙奶奶的丈夫借了點本錢,買了些馬掌、馬釘、菜刀、鍋鏟、粉絲、火腿、菸絲、糕點,馱在自家的大騾子上。然後,匆匆趕到石屏,加入張紹恩的大馬幫。趙奶奶早就听說,張紹恩是一個高大、英俊的馬鍋頭,對搭幫的客人特好。所以,她叮囑丈夫,不准搭靠外地的馬幫,第一次出門就要認准張紹恩。 果然,在八寶河一帶,遇上了土匪。張紹恩走在最前頭。他對著天空,放了一陣槍。不知為何,也許土匪害怕張紹恩,因此什麼事也沒發生,就讓他們通過了。 於是,趙奶奶的丈夫隨著馬幫經過元江、墨江、磨黑,到達思茅、勐海。在那裡,他把所帶的貨物全銷了,又買了些洋靛、茶葉、鹽巴、藥材,準備回到基雄寨銷售。當他回到家時,趙奶奶告訴他,同他一天出發的皮維權、尚丕德,由於所搭靠的是外地馬幫,在八寶河出事了。皮維權逃到刺叢中,被土匪放槍打死;尚丕德被搶光,只穿著一條內褲回來。皮家的人已經痛哭了兩天兩夜了。而這兩天兩夜裡,趙奶奶也跟著哭。她想,丈夫也許回不來了,屍首也見不著了,叫她怎麼不哭呢?她還告訴丈夫:那22個夜晚,我沒睡著一夜,眼皮總是合不下來。

這一次,趙奶奶的丈夫用所賺的錢,買了一千多斤大米。他們一家人因此可以安安心心地過上一年好日子了。 趙奶奶的丈夫第二次出門,趙奶奶告誡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遇上什麼亂子,你就跑回來,錢財並不重要。 這一次的幫頭仍然是張紹恩。但在行進過程中,遇上了一個比張紹恩更大的馬鍋頭。這個馬鍋頭,別的東西看不上,恰恰看中了趙奶奶丈夫的大騾子。他對趙奶奶的丈夫說:兄弟,你這匹大騾子,我一看就眼熱,送給我吧,你不會吃虧的。張紹恩也在一旁好言規勸:算了,算了,我大哥看上的東西,你就送給他作個紀念吧!千萬不要吃眼前虧,聽我的話,不會錯的。於是,趙奶奶的丈夫只好含著眼淚,把韁繩遞給了那個大鍋頭。 25天之後,趙奶奶的丈夫兩手空空回到家中,他大罵:這回算是遇到大賊了,一切全完了,本錢也沒了,騾子也沒了,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了。 趙奶奶說:你能活著回來,還愁什麼? 趙奶奶的丈夫想想,覺得妻子說得有道理。因此,沒過多久,他就把這件事拋到心頭之外去了。 一天早上,天還沒亮,趙奶奶的丈夫還在熟睡之中。趙奶奶覺得門外有響動,她仔細聽辨,發現的確有人在門外走動。接著,又聽到一聲噴嚏。她慢慢起床,穿上繡花鞋,洗洗臉,梳梳頭,小心謹慎地打開大門,準備迎接何方來的客人。突然,她驚呆了,發現門外的“客人”竟然是她家以前被那個大鍋頭霸占的那匹大騾子。大騾子身上有個大馱子。大馱子沉甸甸的,趙奶奶沒法把它卸下來。於是,她搬來凳子,墊在腳下,把馱子慢慢打開,然後用手一掏。她頓時嚇得從凳子上摔到地下。她顧不得疼痛,慌亂站起身來,她想呼喊,但她最終還是平靜下來,癱坐在地上,思考了好一陣子。之後,她找來一個大笸籮,重新站上凳子,從馱子裡,大把大把地掏出銀元,放在笸籮里。她估計掏得差不多了:既可以為丈夫買一匹騾馬,又可以餘下一些作本錢。其餘的銀元,她也不想多要。這時,天已經大亮。趙奶奶把騾子身上的那些銀元遮蓋起來,牽著騾子,走到村口。她叮囑騾子:你馱子裡全是銀子,你不能亂跑,快去找你的新主人。然後,她往騾子的屁股上拍了三下,讓它馱著銀子跑了。 趙奶奶的丈夫還在睡夢中,他被妻子叫醒。妻子把剛才發生的奇異故事講給他聽。他不相信,但眼前又有一笸籮銀元為證。有了銀子,趙奶奶既沒讓丈夫去買馬,也沒讓丈夫去做其它生意。她與丈夫一起在基雄寨開了個“尼郎人”馬店。從此以後,在此落腳的馬鍋頭越來越多,基雄寨也一天比一天熱鬧起來。基雄寨的人得到趙奶奶開店的啟示,也陸續在此開了十幾個馬店,生意都很好。大家都尊重這個了不起的女人,把她稱為趙奶奶。 雕天下二十一(5) 老郎中還說,從他到基雄寨行醫那天開始,他就見趙奶奶在此開店了,至於趙奶奶是什麼時候搬來此地的,他就不清楚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趙奶奶的老家在尼郎鎮。這個事實是有一次他到“尼郎人”馬店為趙奶奶包紮腳上的傷口時,趙奶奶親口告訴他的。 當然,也有人說老郎中講的那個故事不是事實,是某些人胡編出來的,因為趙奶奶和她的丈夫剛到這裡的時候,就很有錢。在幾個老人的記憶裡,趙奶奶和她的丈夫一到這裡就開了個馬店,只不過規模小一點,但生意很不錯。 緊接著,李梆又有了新的、驚人的發現。有個與他同住一個房間的小伙計說:“前幾年,我們跟著一個大鍋頭常年來往於這條茶馬大道上,經常在這個馬店歇腳。聽人說,開店的老闆娘趙奶奶的丈夫以前是個大和尚,後來遇到趙奶奶,被趙奶奶的美色迷倒,所以就還俗來這裡開馬店。剛到這裡的時候,這個男人很浪蕩,趙奶奶也管不住他。原因是這裡的小姑娘都很喜歡他,偷偷與他交合。她們認為把自己的處女之花獻給大和尚,就像吃了唐僧肉一樣,能增長她們的壽命。趙奶奶很惱火,把大和尚關了半年多。出來以後,大和尚看到趙奶奶嚴守婦道,常常把那些對她心存非分之想的大馬鍋頭拒之門外。大和尚很感動,從此不再與那些做夢都在與他交合的女人們來往,他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與趙奶奶一起做生意。” “這個男人究竟叫什麼名字?”李梆問。 “我也不知道。大家也不在意,只知道他是趙奶奶的男人。不過,很多年以前,那時我才十幾歲,聽那些女人叫他什麼……明和尚?” “慧明和尚。對不對?” “對對對,就是慧明和尚了。不過,你為何知道呢?” “我只是猜猜看,沒想到一猜就猜中了。” “那你可真是個神人了?” “有什麼神不神的?你不知道嗎?和尚最愛用這個名號,所以一猜就中。” “哦,原來如此!” “睡吧!睡吧!我不與你嘮叨了,你們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小伙計很快就呼呼大睡。李梆卻失眠了。他可是發現了一個特大秘密,尋師沒有尋到,卻尋找到了高師傅的老婆趙金花。現在,難題出現了,怎樣讓她離開慧明和尚?怎樣讓她與自己一起去尋找高石美呢?再說,她已是一個老太太了,怎麼經受得了太多的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呢?思來想去,李梆決定放棄這個秘密,他不想再觸動趙金花的生活,她和慧明和尚的關係不是和諧得令人難以置信嗎?他決定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這一秘密就暫時讓它死死地壓在自己的心底,待自己找到高師傅以後再來揭示吧!這樣一想,李梆如釋重負,幾天來的焦慮和種種計劃頓時土崩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寧靜溶入了他的心靈。第二天,小伙計一大早就去整理馬馱,剛好碰上趙奶奶,他就問她:“你老公以前是不是叫慧明和尚?”趙奶奶吃驚不小,就問他:“你問這個乾啥?是誰告訴你的?”小伙計說:“趙奶奶,是昨夜與我同住一個房間的那個客人告訴我的。他認識你,你認識他嗎?”趙奶奶說:“胡說八道,誰認識他?一個馬販子,病了,賴在這裡不走?待會兒我去攆他,叫他別在這裡給我惹麻煩。” 小伙計一走,趙奶奶就來敲李梆的門。李梆慌亂穿上衣褲,開門一看,是趙金花。她不說話,但表情極其冷酷嚴峻,就像她使用了一種什麼魔法,讓李梆在一種異乎尋常的靜止狀態中經受煎熬,無法掙扎。 “你是什麼人?你究竟想幹什麼?”她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一直在暗中調查我的歷史。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李梆?你從哪裡來?你究竟想幹什麼?” 李梆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僵硬而醜陋的石頭,他無法應對神女一般的趙金花。他只好大膽地盯住她。她的眼睛依然那麼深邃迷人。她臉上的皺紋淺淺的,像漂亮的木紋一樣,對他竟然有一種親切感和吸引力。她的全身一定是經受了什麼特殊的考驗,明顯帶有一種堅定而純潔的風韻。這一切使李梆很快就鎮靜下來。 “我就是李梆。我正在四處尋找我的師傅高石美。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你。看起來,你過得很好。” 雕天下二十一(6) “我也想不到你會到這裡來。30多年了,你也老成這個樣子了,可是我感到你還是像以前一樣的可惡。你老實說,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並不是專程來找你的。我看你過得這麼好,我也不想給你惹什麼麻煩。但上蒼的安排,非要讓我和你在此見面不可,我有什麼辦法?我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你想想,我又能把你們怎麼樣?” “你們師徒倆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我恨死你們了。實話告訴你,我是個幸運的人,我遇上了慧明和尚這個好男人。他為了我什麼事都敢做,什麼事都忠實於我。我對他的感情一直像火一樣的燃燒著,只是你們看不見,也感覺不到。而你的師傅高石美像個令人捉摸不透的木頭人,他什麼時候讓我激動過?什麼時候理解我的痛苦?” 李梆無言以對。他沒想到趙金花的心依然這樣堅硬。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感到樓房也似乎在搖動。剛才他還有一個幻想,那就是他打算約著趙金花一起去尋找高石美。現在看來,這個幻想已破滅了。 “我不知是你把高石美引壞了,還是高石美把你帶壞了?反正你們師徒倆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你現在找他幹嗎?也許,他在外面過得比你好,什麼沒吃過?什麼沒見過?什麼沒幹過?你還想依附於他?還想與他一起去幹壞事嗎?” “我師傅是個好人,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麼壞。”李梆說,“我已20多年沒見過他了,不知他是死是活?”聽到這句話,趙金花的內心可能突然發生了較大變化,她兩手交叉在一起,不知所措。 “啊呀!你們20多年沒見過面了?你說謊吧?你一定是在騙我?我不相信你的鬼話。” “我說的是真話。我騙你有什麼意思?我找遍了石屏、臨安、個舊,都沒有他的影踪。” “他究竟到哪裡去了呢?”趙金花陷入了沉思,“莫非我與慧明逃出來以後,他就四處找我們?” “是的,”李梆開始說假話,“你出走以後,高師傅就像做了一場惡夢,他天天惶惑不安,發瘋似地到處打聽你的下落。他嚐到了失去你的滋味,他後悔莫及。” “不,不可能的。我不能把他想像得那麼美好。我知道,你說的全是假話。你想騙我?你應該知道高石美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有木頭才能打動他的心。除此以外,我在他心中還不如一陣風。你說他後悔了,那是到死也不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你想騙我,瞞我,你真沒良心。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白痴。什麼事我都懂,任何人也騙不了我。你走吧,不要讓我的慧明認出你來。你想到哪裡就到哪裡,我不攔你,你快走吧!我還有事,不送你了。” 李梆剛走出店門,“尼郎人”馬店就被一群兵丁包圍了。那是官府派來抓捕“趙奶奶”的。他們叫嚷著,吆喝著,衝上樓房,把趙奶奶捆綁起來。一個長官模樣的人說:“你私通匪徒,認賊作父,出賣基雄寨,快跪下來伏罪。” 趙金花當然不服,拼命掙扎,被兩個兵丁死死掐住脖頸,動彈不得,話也說不出來。在她即將被帶走的一刻,站在門口的李梆進入了她的視野。她看到李梆微微抬起右手,似乎要與她“再見”。她突然叫道:“李梆,只有你能救我。”然後,她把頭昂起來,與李梆四目相對。李梆的右手慢慢垂下,望著她漸漸走遠了。 基雄寨的老百姓議論紛紛。不但沒人去保護她,反而有人恍然大悟似地說:“原來,趙奶奶也是個土匪婆子。難怪馬三不但不搶她家的東西,反而聽她的話。”有人接著說:“你們知道嗎?西宗那群土匪就是趙奶奶帶進來的。我親眼看見的,千真萬確。”還有人說:“這個老賊婆太狠毒了,真該千刀萬剮。” 李梆的心裡糟透了,眼裡還夾雜著幾分恐慌和憤怒。發生在他面前的人和事太荒唐了。他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一塊滑亮的石板上。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煩躁不安,他鄙視這裡的一切。他暗暗下了決心,迅速站起身來,離開了這個令人討厭而又莫名其妙的基雄寨。他一直往西走。他走得很快,就像有魔鬼在追趕他一樣。不久,他就進入了一片森林。為了安頓自己,他坐下來,喝了幾口山泉,吃了一點東西,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傾聽著森林里特有的寂靜,嗅著森林裡深邃的幽香。他抬頭一看,遠遠望去,除了綠樹還是綠樹,除了山影還是山影。一會兒,他睡著了。他做了一個惡夢……他從驚悸狀態中醒來。夢中的情景清晰可見,它猶如一個像徵性和預示性的評註,讓他明白趙金花已遭到嚴刑拷打,最後死於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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