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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雕天下二十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11628 2018-03-16
雕天下二十(1) 老耶穌,老耶穌, 兩隻眼睛藍突突。 你愛我的哪一點? 愛著我的白銀錢。 ——雲南民歌 告別安鄴和白莫土司之後,高石美一直往前走,感覺輕飄飄的,如若要飛起來。不知走了多少個時辰,他來到了一座山下。在他的意識裡,離個舊城越來越遠了,許多生活片段自然浮現在他的大腦裡。他放慢腳步,低頭注視著路上的馬蹄印,就像一頭尋踪覓蹟的獵犬。他愛個舊城,在他的心中,那個小山城就像一個不動的磨盤,他始終圍繞著它轉。只要那個小山城還在,他就不會迷失方向。現在,道路即將轉入一條深山幽谷。谷底有一個洋教堂,唱詩班的歌聲遠遠地飄入高石美的耳裡。高石美知道,如今,在這片土地上,教堂越來越多,即使在最偏遠的地方,只要牧羊人走到那裡,那裡就會出現一座小教堂。在高石美的意識裡,他很討厭那種建築,特別害怕那種白白的色調。他特別憎恨裡邊的傳教士,因為他們在騙人。高石美記得,傳教士們剛到這裡的時候,告訴這裡的老百姓,說上帝是所有人偉大的父親和母親,他具有父親般的力量和勇氣,還具有母親般的慈愛、同情及無限的寬容心。這裡的老百姓並不相信他們那一套,遠遠地避開他們,他們很孤獨。於是,他們改變策略,隨身攜帶一些小藥瓶,走到哪裡就幫助那裡的人免費治療諸如腸蟲和瘧疾等常見病。奇怪得很,許多病人吃了他們的藥,病症就全部消失了。特別是一些小孩,雙眼血紅,塞滿了眼屎,疼得大哭。他們一見,就拉住那些小孩,在小孩的眼眶上塗一些藥水,一會兒,小孩的眼睛就不痛了,還能清晰地看到遠處的東西。老百姓得到好處,當然認為他們功德無量,當然歡迎他們。他們就繼續向老百姓宣講耶穌和天國,但老百姓聽不懂。他們感到自己和老百姓之間似乎隔著一堵巨大的城牆。後來,傳教士們發現這裡的老百姓在他們自己的寺廟裡懸掛著“三教同源”的牌匾,他們大多數人信奉的是玉皇大帝、釋迦牟尼和孔子。傳教士們就說:“玉皇大帝、釋迦牟尼、孔子和耶穌是弟兄四人,耶穌是小兄弟。現在,玉皇大帝、釋迦牟尼和孔子都死了,統治世界的是耶穌弟弟。你們信仰那三個大哥,也應該信仰他們的弟弟。”傳教士這麼一說,許多老百姓開始走進那些洋教堂,心被攪動了,想像力也被激發起來了,他們的日常生活裡也多了一個詞彙“雅索(耶穌)”。他們幾百人相約走進洋教堂,去唱讚美詩,去祈禱,去懺悔,去接受茶水和麵包。他們既會說:“雅索愛我”,也會說:“啊,要像我們的基督一樣去死。”

一想到這些,高石美的心就煩亂。他改變了行走的方向,避開那座教堂,艱難地向山上走去。在山腰,天空變得又高又亮,草叢中露出許多黃褐色的石頭,上面偶爾爬著幾株野葡萄。這無疑是一幅他喜歡的畫面。他繼續向前走,不知不覺進入了一個荒涼的墳場。 墳場不大,僅有四五個高高矮矮的墳塚。其中有一座新墳,上面插著一束野花。高石美驚駭地發現,墳前竟然坐著一個手抱《聖經》的老婦人。她咬著下嘴唇,眼睛專注地望著遠方,似乎天邊即將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一樣。奇怪的事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隻正在飛行的烏鴉從空中突然落下,猝死在老婦人面前。老婦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聽到響聲後,本能地把《聖經》放到一邊,俯身下去,用手在地面上摸索。她終於摸到烏鴉。她說:“罪過啊!我是個有罪的人,我不能再為自己辯護了。現在,我懺悔,我的全部罪過將以耶穌的名義得到寬恕。”她把烏鴉葬在新墳一旁,接著,她又莫名其妙地說:“基督為了拯救我而死。”

不知為什麼,高石美沒有避開那個老婦人,而是徑直向她走去。老婦人問他:“你是誰?” “木匠高石美。” “哦,高石美?”老婦人喃喃地說,“我聽清了,我聽清了,你就是那個雕刻格子門的高石美嗎?” 雕天下二十(2) “是,我就是。不過,我想問一句,難道你認識我嗎?” 老婦人不回答,她說:“過來,讓我摸摸你的臉吧!” “你看不見我嗎?”高石美問,“你的眼睛怎麼了?” 老婦人並不正面回答,她再次說:“過來,讓我摸摸你的臉!”口氣明顯加重,命令似的,這讓高石美無所適從,進退兩難。他猶豫片刻,往前走了幾步,站在老婦人面前。老婦人立即站起身來,伸開手掌,從他的兩肩一直摸到頭頂。 “是高師傅,是高師傅,”老婦人說,“零亂的鬍子,這雙像蠟一樣潤滑的耳朵。不錯,是高師傅。再讓我摸摸你的手吧!哦,是的,是的,熱乎乎的,有一股力在裡邊,能吸人的。”

高石美難為情地把手縮回來。 “高師傅,難道你看不出我是誰嗎?” “看不出來,看不出來。我的眼睛也不好,快瞎了。” “你不會摸摸我嗎?我的身子你是很熟悉的。我雖然是個罪人,但不至於玷污了你的手。” 高石美頓時緊張起來。 “我什麼時候摸過你的身子?” 老婦人說:“我一生中,有5個男人摸過我的身子。你是第4個,也是我最說不清的一個。也許,你是一個聖徒。我說得對嗎?” 高石美仔細一看,老婦人的眼睛缺乏應有的光彩。但她那平靜而痛苦的面部表情,似乎在提出一個絕望而崇高的問題。高石美太熟悉這種表情了。 “你是白嫂?”高石美問道,“你怎麼在這兒?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高石美感到自己的心房在猛烈地跳動,“你不是嫁給了那個'拉洋片'的人了嗎?”

老婦人顯得很理智。她說:“不錯,我就是白嫂。你現在才認出我來?我變了嗎?我現在是什麼模樣?” “我們現在都老了,”高石美感慨地說,“但你的變化不大,仍像從前一樣的漂亮和冷漠。” “我是一個瞎子,談何漂亮和冷漠?” “你任何時候都很漂亮,也很冷漠。說實話,我有幾分怕你。” “我是個冷漠的寡婦。你當然怕我。我知道,你怕我把你吃了,是嗎?” “我什麼時候怕你把我吃了?” “你的膽子並不小,但你為什麼時時怕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點兒怕你,但並不是怕你把我吃掉。” “我已說過,你是一個聖徒。你對我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你才怕我。” “別瞎扯啦!說實話,你不是又嫁人了嗎?那個'拉洋片'的人對你怎麼樣?”

“他死啦!這就是他的墳墓。我現在又是一個寡婦了……” 教堂那邊又傳了一陣歌聲,音樂雖然縹縹緲緲,但歌詞卻異常清晰地飄進白嫂和高石美的耳中: 我願意跟隨耶穌走平坦的道路……或在花木茂盛、清水常流之處……既有救主在前引導……我願跟隨主……一路走到天上……緊跟主的腳步……跟隨……跟隨……我願跟隨耶穌……無論走向什麼地方…… 歌聲掩蓋了白嫂低沉的說話聲。白嫂突然沉默了。隨後歌聲也停止了。但餘音一直縈繞在他們的耳邊,不像是人的嗓子唱出來的,而像從天空中飄來的,多少年來就在這裡飄呀飄,多少年來就在這裡陪伴著他們,迎接著他們。高石美突然對那座白色的教堂產生了幾分好感、親近感。 白嫂開始講述那個“拉洋片”的人。這正是高石美最感興趣的事,所以他聽得很專注。白嫂說,那是她最刻骨銘心的一個男人。在她失去憨兒子之後,她嫁給了他。他愛她,她也很愛他。她毫不懷疑,那是她尋覓多年的男人。他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她。他不嫌棄她是一個瞎子,他們之間的愛情是熱忱、真誠、謹慎而又嚴肅的。他的目光很純淨,能清楚地看清她的內心世界,能把她所需要的一切都給了她。她很陶醉,很知足,忘記了心靈的創傷,忘記了苦痛。日子過得緩慢而平靜,有滋有味,有苦有樂。但是,她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是一個什麼“革命黨”,暗地裡做了許許多多的“革命工作”。直到官府的人來抓他,她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叫楊森,他曾秘密地組織什麼起義。後來,他被殺頭,屍體被拋在荒郊野外。他的兄弟姐妹擔心被他連累,不敢來為他收屍,是她一摸一探來到荒郊,為他收屍洗殮。之後,又請人把他抬來安葬在這裡。現在,她什麼也沒有了,她又變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寡婦。

雕天下二十(3) 她說:“他被殺頭了。儘管難以置信,但他確實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相信他,他沒做錯什麼,他不是那種做壞事的男人。所以,即使我爬著、跪著,抓破手指、磨破膝蓋也要來這裡看看他。”說著,白嫂的雙手在激烈顫抖,並欲抓住什麼似的。高石美立即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身上,她才稍稍平靜下來。 “你也是一個好男人,”白嫂說,“你的手洗過我身上的狗屎。你還記得當年的情景嗎?我從土匪手中逃出來,全身都是狗屎,臭氣熏天。人人都同情我,但人人都遠離我,他們感到噁心,沒有誰肯伸出一隻手來幫助我。是你等眾人走光以後,幫我脫掉衣裳,用熱水沖洗我,可怎麼也沖不乾淨,你只好用手幫我清洗。我看不見你,可你看得見我呀!我赤身裸體的坐著,裝作睡著一樣,平靜而依順地讓你的手自由地在我的頭上、臉上、身上、大腿上滑動。你還記得嗎?我說過,我的身子從此屬於你了。我不是開玩笑,我說的是真話。當時,我緊緊閉上了眼睛,把靈魂之窗向你打開,把身子完完全全交給你,你想做什麼都行,而且你做什麼我都高興。可是,你什麼也沒做。我感覺得到,你的舉止很鎮定,很平靜,很溫柔,你是真心的幫助我,沒有任何非份之想。那時,我在心裡說,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不可能相信世界上竟然還有像你這樣的好男人。但是,從此以後,我的內心就沒平靜過一天。儘管我配不上你,但我還是愛上了你。村里的人也認為你愛上了我,你時時處處關心我,保護我,似乎也離不開我。說實話,那段時間,我很開心,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喪失生活的勇氣了。但是,到了個舊城,我才覺得你遮掩著內心的一切,你的心裡好像有時有我,有時又沒有。我盼望著有一天我整個地進入你的心裡。但事實上,木頭已在我之前鑽進了你的心,你的心裡除了格子雕什麼也沒有。你僅僅是同情我,幫助我,我和你只能是小心謹慎地見面、說話。對於你來說,我僅僅是一個可憐的寡婦。”

“白嫂,你別說了。直到現在我才感到自己很懦弱。”高石美說,“當木頭給我的燦爛光輝和堅強有力的精神逐漸失去之後,我什麼也沒有。我輕飄飄的,不知該去尋找什麼?” 白嫂十分平靜地在額上和胸前劃了個十字。她說:“你沒有罪孽,你是一個格子神鵰,一個木頭聖徒,上帝正在召喚著你往前走。”她的聲音就像從她肺腑的某個陰冷的角落裡發出,透過喉嚨,從嘴裡鑽出來,又帶著一種古怪的刮風似的嗖嗖聲,進入高石美的耳裡。 “我害怕,我是個膽小的人,”高石美說,“白嫂,你為什麼口口聲聲都是上帝、上帝?” “你害怕我嗎?我的確是個罪人,是個兇手。我殺過一個男人。你知道嗎?不,你不可能知道,除了上帝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高石美異常震驚。 “不會的,不會的,你不可能殺人。” 白嫂說:“因為你沒真正愛我,所以也沒真正了解我。我的第二個男人是被我殺死的。為此,我遭到了報應,生下了一個憨包兒子,始終得不到你的真愛,最後又失去了那個'拉洋片'的男人。現在,我每天都在懺悔。好在上帝已接受了我的全部罪孽,我的全部罪孽將以耶穌的名義得到寬恕。啊,上帝是公正的,公正是上帝賜給我們每個人的禮物。上帝安排我今天要在這裡見你,今天要給你講講我的罪過,講講我的故事。” 高石美說:“天已經晚了。我該走了。” 白嫂說:“我不想對你隱瞞自己。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了。我要抓住不放。你必須坐下來,聽我講完再走。” 白嫂說:“您一直沒發現我是誰?我其實不是你們眼中什麼白嫂、黑嫂。我是玉臘,白心寨的玉臘,你們的玉臘妹子。您還記得我嗎?您一定認為'玉臘'已不在世上了吧?是的,我本不該活在人世了。我一直是個琵琶鬼,一直在禍害別人。經歷了無數次風吹雨打,我活下來了。幾十年了,也許你以為我死了吧?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讓您大吃一驚的秘密。那一年,您和傑克、蘇合林來到白心寨之後,蘇合林曾悄悄給我寫過一封信。他說,因為對我的牽掛,他時常煩躁不安,心神不定,即使熄燈躺在床上,也無法入睡。我的影子總是在他眼前晃動,他擔心我的命運,擔心我被某種力量徹底吞噬。他非常想念我,如同從我的心上生出一根千里萬里長的絲線,牢牢地拴住了他的心。那根絲線既讓他莫名其妙地傷感,也讓他莫名其妙地興奮。為了我,他願意抓住一切,也願意放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今後該怎麼辦?

雕天下二十(4) “後來,我家接二連三的發生不幸事件。哥哥、姐姐、弟弟都死了,我無依無靠、走投無路。就在那時,我被蘇合林秘密送到土司老爺家躲藏起來。你們都走了,蘇合林也回到了昆明,但他沒有忘記我,他設法請一個熟識的趕馬人給我帶來了路費,叫我趕到昆明,他在那裡等我。我沒出過遠門,我家到昆明要走一個多月,中途要經過多少高山峽谷、惡水險灘,我一個小姑娘怎麼去昆明呢?趕馬人看出了我的難處,他委託另一支馬幫,把我帶到了昆明,交給了蘇合林。當時,蘇合林說,他已辭去了傑克的工作,不回美國了,準備帶我到北京去。蘇合林帶我在昆明玩耍了幾天,為我買了幾套漂亮的新衣服。隨後,我們從昆明出發,有時乘汽車,有時坐馬車,有時走路。7天之後到達貴陽。之後我們搭乘汽車到了武漢,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那些日子,蘇合林對我充滿了無限的激情和信任,他讓我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個小時,都充滿了驚喜和意外,我們笑聲不斷,幸福極了。到了北京之後,蘇合林順利地找到了工作,先在一所中學教書,不久又進一所大學當教授。我怎麼辦呢?蘇合林先把我送進女子中學唸書。但由於我對書本、老師和同學都很陌生,我懼怕他(它)們,就像我們白心寨的人懼怕琵琶鬼一樣。蘇合林拿我沒有辦法,只好讓我退學在家,由他當我的老師,每天晚上教我唸書寫字。不久,我們就結婚了。一年之後,我生下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小男孩。蘇合林更加愛我們了,為了讓我和孩子過得更好,他拼命地工作。除了在大學教書,他還到中學兼課,同時爭分奪秒地寫文章,賺稿費。我們幸福而快樂的度過了4年。孩子已有4歲,更加活潑可愛。但是,就在那個時候,災難降臨了。有一天中午,蘇合林肚子痛,痛得在床上翻滾。他說可能是急性腸胃炎或闌尾炎。到了醫院,醫生說既不是急性腸胃炎,也不是闌尾炎。究竟是什麼呢?醫生經過兩天的觀察和治療,認為什麼病也沒有。奇怪的是,醫生說話的時候,蘇合林的肚子也不痛了,如同一個非常健康的人,臉色紅潤,精神飽滿。可是當我們回到家時,他的病又犯了,躺在床上大叫肚子疼。我摸摸他的肚皮,似乎在跳動。他說,的確有個東西在裡面穿梭,疼死了。我再次把他送進醫院,疼痛感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兩天之後,他說,什麼事也沒有了,能吃,能喝,能跳,哪像個病人?我們只好再次出院。但沒過三天,他又叫肚子疼了。這一次,蘇合林沒讓我送他住院,而是送他去找一位非常有名的老中醫。老中醫為他開了一副中草藥,蘇合林煎吃後,病情仍不見好轉。如是幾次,蘇合林已變得萎靡不振,精神支柱如同要徹底垮掉一樣。老中醫不停地為他變換著藥方,並保證一定能把他的病治好。有一天,老中醫了解到我是雲南人,就藉故把我支開,對蘇合林說,雲南那地方過去有人養蠱,中蠱的人就是你現在這種症狀。蘇合林嚇了一跳,對老中醫說,啊呀,原來是我妻子對我放蠱了。老中醫一聽,叫他千萬別慌張,慢慢說。隨後,蘇合林向老中醫講述了他的雲南之行,以及我們一家人的經歷。老中醫說,你中蠱啦,但不要害怕,只要對症下藥,幾天就好了。老中醫還囑咐他,不要驚動我,以免影響療效。老中醫為他開了一劑藥方,拿回來我一看,是草果1枚、七里香1撮、新針7根、犁頭鐵1塊,外加狼毒根、巴豆、雄黃、白凡等等。煎吃之後,弄得蘇合林在床上翻江倒海,又拉又吐,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他大罵我是個琵琶鬼,是個害人蟲。我驚呆了,因為他從來沒罵過我,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是哭,不停地哭。蘇合林從床上起來,突然發瘋似地抓住我的衣服和頭髮,又撕又咬。之後,我任由他抓住我在屋子裡,拳打腳踢。十幾分鐘後,我已是遍地鱗傷,不成樣子。而蘇合林也氣喘噓噓,站立不住。我把他扶上床,他就勢啐了我一臉唾沫。

“那段日子,我生不如死,每時每刻都希望時間快快流逝,以使我的生命盡快走到盡頭。我羨慕那些死去的人,我甚至想到使用一種美好的自殺方式,讓我心平氣和的死去。但我一看到那個孩子,就有一種被一束陽光照耀的感覺,心里頓時生機盎然。 雕天下二十(5) “蘇合林把我視為敵人、妖魔。他說他一定要用他的知識和力量來戰勝我的巫術。他遍訪了當時北京最有名的老中醫,使用了幾十種解蠱秘方。那些秘方有時有效,有時無效。他也隨之時而高興得手舞足蹈,時而絕望得痛不欲生。由於服藥過多,他中氣虧損,元氣大傷,精神萎靡,有如一個病入膏肓的老頭。看著那樣的光景,我忍不住規勸他,說我既不會養蠱、放蠱,更不會如此對待你,我怎麼忍心讓你生病,讓你疼痛?蘇合林當然不聽我的勸告,他說,若不是當初我在他身上放了蠱蟲,他怎麼會鬼迷心竅?回到昆明後,茶不思,飯不想,只想著我呢?蘇合林還說,那時,他已中蠱,被我迷倒,跌入了愛的漩渦中,難以脫身。所以在心智迷亂中辭去傑克的美差,把我接到北京,並迫不及待地與我結婚。如果他當時不這樣做的話,仍然一意孤行地跟隨傑克回到美國,那麼我就會讓他身上的蠱蟲發作,輕時七孔流血,重時暴斃身亡。我罵他胡說八道,他就打我,舊傷還在,新傷又來。我無法說服他,只好順其自然,讓他瘋瘋顛顛地到處尋醫問藥。 “後來,有位朋友介紹他到一座寺廟裡,找到了一個非常高明的法師。據說那位法師是個治蠱高手,法術很兇,只要他一念咒,放蠱者必死無疑。蘇合林不太相信,說他是北京的大學教授,談醫,談藥,談天文地理,談心理暗示,談社會學和人類學都可以,但不能與他談騙術。那位法師就當場表演給他看,叫小徒弟抓來一隻雄威耀武的小公雞,放在壇上。法師開始念咒。幾分鐘之後,小公雞已奄奄一息,如同死了一般。在事實面前,蘇合林不得不相信法師是一位奇人,高手。於是,蘇合林猶豫片刻,說只要把他胸中的蠱蟲整死就行了,至於對放蠱施迷者,就不必斤斤計較了。法師於是為他念咒,他的身子立即輕鬆了許多。法師繼續為他念咒,他感到胸膛裡的蠱蟲慢慢消失了,肚子也不痛了。這一切是他那位朋友告訴我的。 “從此以後,蘇合林對我不再疑神疑鬼的,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對我說,快交出養蠱之術和製作“媚藥”的秘方吧!經過專家學者的研究,可以開發利用,用於戰爭或製裁壞人。我說,我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即使我母親在世時能養蠱放藥,但她也沒傳授給我。蘇合林說,我知道,由於你們的民族特性就是愚昧成性,頑固不化,決不會輕易對外族人說出你們的秘方。不說也罷,我自己去發現,去研究。 “蘇合林不再管我們母子二人的生活,一心一意去研究他的巫蠱之術和“媚藥”秘方。他說,他曾經在我身上試驗過他研究出來的第一代迷藥,竟然使我心意迷亂,只會望著他痴笑。我問他用什麼東西配方,他不說。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他研究的那種迷藥已出第二代產品了,因此第一代迷藥的配方可以向我公佈了。他遞給我一張紙片,上面寫著老鼠的睾丸、母豬的經血、鴿子的肺、兩棵交叉在一起的樹皮等等。為了尋找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不但失業了,而且還把我家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我和孩子貧病交加,度日如年。最後,我只得悄悄告別蘇合林,到一個富貴人家當保姆。沒過多久,我的孩子就餓死在蘇合林手裡。我聽到那個消息後,肝腸寸斷,痛不欲生。緊接著,蘇合林的朋友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我則繼續在那個富貴人家當保姆,過著屈辱的生活。我曾幾次到精神病院看望蘇合林,但他的病情已經完全惡化,失去了記憶,失去了理智,完全變成了一個瘋人。後來,我就沒有再看他的慾望了。一年之後,我接到醫院的通知,說蘇合林病死了。 “高師傅,我這一輩子是不是太悲慘了?在那個富貴人家,我平靜地生活了兩三年。後來,我發現,仍然有人背後議論我的身世,說我是個來自云南蠻荒之地的蠱女,可怕極了,曾迷惑了一個大學教授,讓那個大學教授發瘋,直至病死,同時還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我感到每天的空氣是那樣緊張,幾乎沒人與我說話,我孤苦零丁,沒有方向,沒有靈魂,感受不到生活的真正滋味。我認為,巫蠱固然可怕,但活著的人也同樣可怕。您說對不對?我最怕見人,別人也怕見我。在許多人的心眼裡,我依然是雲南的一個琵琶鬼。後來,那個富貴人家把我辭退了,我在北京已無法生活下去,只好歷盡千辛萬苦,一路討飯,才回到了雲南。” 雕天下二十(6) 白嫂停了一會兒,暗自流淚。高石美不知怎麼安慰她,保持著罕見的沉默。白嫂繼續說,她回到雲南之後,本想一輩子不嫁人了。但一個女人生活在人們中間是很危險的,也是無法生活下去的。不久之後,她就被騙到了鄭營,嫁給一個兇殘無恥的老男人,名叫周朝龍。周朝龍就像一個從地獄裡鑽出來的魔鬼,常常到外面燒殺、綁架,大肆破壞別人的美好生活。即使呆在家中,周朝龍依然一味製造恐怖氣氛,讓她提心吊膽,一刻不得安寧。白嫂說,她的每一天就像生活在地獄裡。她寧可去死,也不願過這樣的日子。所以,不久之後的一個黑夜,她就趁周朝龍不在家,搭乘一個男子的小船,逃到了異龍湖的對岸。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搭乘一個男子的小船嗎?只因為那個男人的臉龐特別像您,身材也很勻稱,而且渾身是勁。他也是個手藝人,打鐵的。在周朝龍欺負我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想起你就會想起那個鐵匠。更重要的是,那個鐵匠也像你一樣聰明善良,一見面就給人以好感。許多時候,我把他完全想像成你了。我吃夠了苦頭,我需要你,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來支撐我。沒想到這個鐵匠也很愛我,但他懼怕周朝龍。我給他勇氣,我說周朝龍有什麼可怕的?他其實是個賊。但鐵匠仍然不敢為我冒險,他答應暗中保護我,悄悄與我來往。但這種行為,無異於一個女人悄悄背叛了她的丈夫,躺到另一個男人的床上。無異於把周朝龍的大丈夫氣慨,一筆勾銷,讓他成為男人中的侏儒。周朝龍發現我們的行為後,不感到失去了我,他思考的是怎樣洗雪我給他帶來的恥辱。他想,只有報復了我這個下賤女人,才是他的前途。他從來敢作敢為,不怕死。冒險的事情,對他來說,最有吸引力。我知道,他不是個好人。他當過土匪,幹過殺人越貨的事情。他曾到曲江邊搶過女人,玩弄之後,送給了他的豬朋狗友。以致鄭營的男人和女人都懼怕他,把他視為惡魔。但在許多時候,有人當面讚美他,表示對他的敬畏。這反而抬高了他的身價,使他的威風一日勝過一日。我知道周朝龍的本質,我對他一點兒也不抱幻想。從我被騙進入周家那天開始,我就把他視為惡魔。我拼死不與他同房,咒罵他是'二郎神'。但周朝龍不與我計較,放著我撒野。他也許在想,女人嘛!放著她胡鬧幾天,就會乖了。但他沒想到,幾個月之後,我就'飛'了,與一個漂亮的鐵匠逃到了湖的那一邊。於是,周朝龍趕到湖畔。在一群烏合之眾的配合下,僅僅一天就抓到了我。當時,我正在與那個漂亮的鐵匠逃到一個漁村討口飯吃。我知道周朝龍來了,就帶著那個漂亮鐵匠從村口,分頭逃跑。但我跑得不快,路又難走。所以,我很快就被周朝龍擒住。而那個漂亮的鐵匠,遠遠地逃走了,從此音信渺茫。我這才知道,他是個懦夫,真正的懦夫。我對他也徹底絕望了。我無依無靠,既沒父母親,又無兄弟姐妹,也無家可歸,要打要罵都是周朝龍的事。其他村民又無權干涉,有人在一旁偷偷擦眼淚。當天,周朝龍搶來一條木船,把我綁在船尾。他興致勃勃地劃著小船駛向南岸的鄭營。但到了湖心,突然發生了一個插曲:我不想活了,我勇敢地跳入湖中。周朝龍對此無動於衷。他說:'讓你跳吧,還有一根長繩拴著你呢。'我像一條上鉤的大魚,被周朝龍牽引著繩子,慢慢拉近了小船。周朝龍將計就計,把我的頭髮辮子,拴在船尾上,讓我肚皮朝天,嘴唇剛剛露出水面,身子漂在水上。他則劃著小船,悠哉樂哉地望著遠處的村莊和小山,卻不望一眼被水嗆得死去活來的我。我知道。他在咬牙切齒地報復我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女人。他要讓我知道周家的厲害。他迫切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那個精彩場面。他甚至想把我嗆死,然後順便拋在湖中。小船靠岸了。許多人都看到了那個場面,都被那個場面震撼了。當時,我已閉上了眼睛,衣服緊緊貼在大肚子上,腳上的繡花鞋已不知去向,露出一雙像死人一般的白足。但我並沒有死亡。到了深夜,我神奇地複活了。那時,我下決心,一定要報復這個男人。否則,總有一天,我將被他折磨而死。時間不長,大約過了半個多月吧,機會就來了,他在外面喝酒,喝得爛醉,深夜才瘋瘋癲癲地回來。他說他發現了那個與我私通的漂亮鐵匠的下落了,好像是在一個藥店里當小伙計,改天他將派人去殺了他。接著,他像死豬一般地躺在床上,叫嚷著要吸洋菸(鴉片)。我趁他糊里糊塗的時候,從罐裡取出一大團洋菸,揉成一些小湯圓,塞一個在他嘴裡,再灌他一口酒。直至讓他把那些洋菸全部吃完。過後一想,那些洋菸足可以毒死兩頭牛。果然,他沉沉地睡了一覺,規規矩矩地死了。 ” 雕天下二十(7) 高石美摸著自己瘦削的臉頰和上頷捲曲的鬍子說:“白嫂,你編故事騙我吧?我以前只聽你說過,你丈夫周朝龍是病死的。怎麼沒聽你講過與蘇合林的悲慘故事,你真是玉臘?安鄴說,你在北京過著幸福的生活,怎麼能有那麼多苦難的經歷呢?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吧?” “當年,我怎麼能與你講述這些故事呢?即使到今天,我也只在懺悔的時候和現在對你說說而已。我的故事太多了,怎麼講得完呢?我也不太明白,為什麼當年的一切經歷,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而且對你一講起來就沒完沒了,一切往事都湧上了心頭。” 墳場一片寂靜,時間似乎凝固。在這種時空裡,好像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後來呢?”高石美問,“你不是又生了一個孩子嗎?就是那個傻兒吧?” “是的,我生了一個兒子。那是在周朝龍死了八九個月之後生下的。當時我並不知道是誰的種,反正不是周朝龍的就是那個漂亮鐵匠的。兒子兩歲時,越長越像那個漂亮鐵匠。我心中雖然透出一絲不安,但我很高興,常常笑瞇瞇地望著兒子,感覺就像在做夢。後來,我發現這個兒子的大腦很不正常,一直到5歲才會說話,是個傻兒。鄰居們都叫他憨包兒子。” “那後來呢?”高石美又問。 “後來,我帶著憨包兒子,以養鴨為生。那時,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虛構和想像以後的生活。我只剩下一個模糊的意識:把憨包兒子扶養成人,那是我唯一的希望。但是,周朝龍的4個胞兄胞弟,硬是要把我的這個意識抹去。他們要讓我盡快改嫁,遠遠地離開周家。一天中午,我的住處被周家的58個男人包圍。他們下決心,要用武力把我攆出周家大門。因為,我的存在,對於周家來說是個禍患,不僅侵占了他們周家的房產,而且由於我是個年輕漂亮的寡婦,必定會招來更大的是非。我對此並不瑟縮。我突然想到周朝龍有一支五響槍和十幾發子彈。於是,我在房裡,發瘋似地翻箱倒櫃,終於尋找到了那件救命的寶貝。我握手槍,艱難地爬上屋頂,騎在屋脊上,兩隻腳有力地蹬著瓦棱,一手握著五響槍,一手指著那群男人,不說一句話。那群男人見我手中有槍,感到形勢不妙,就紛紛逃散了。從此,沒人再敢提攆我的話題。後來,村中的小流氓飛小四知道我有一支槍,就打壞注意,想把它偷走。他常常在夜裡潛入我家,被我發現後,狼狽逃走了。村里的人還以為他圖謀不軌,欺辱寡婦,打我的壞注意。其實,飛小四是衝著那支槍而來的。為此,我不得不把那支槍東挪西藏,但最終還是被他偷走了。有了槍,飛小四更加神氣了。再後來,我看見你來到了鄭營,但你已認不出我。也許我和你的緣分還沒了結,你竟然愛吃我的醃鴨蛋,我就把最大最好的留給你,你也經常幫助我。那時,飛小四對你是又恨又怕,因為你幫我做了一架神奇的紡車,雕刻了兩隻木狗。飛小四什麼都不怕,就怕這兩樣東西。聽說,他小時候到山里搗過一個黑蜂窩,被黑蜂蜇得亂滾亂爬,全身腫痛,死也不得,活也不行。所以,他以後一聽到紡車嚶嚶嗡嗡的叫聲,就以為黑蜂來了。他害怕見到紡車,他對紡車恨之入骨。他還害怕你的木狗,因為你雕刻的木狗像狼。” 高石美哈哈大笑。但他的內心卻經受著折磨,他從未聽過這麼多真實的故事,他很想專心聽白嫂的講述,但他總是心不在焉,好像還在想著別的事情。因為白嫂所講的故事一個串著一個,像圓圈一樣套著他,而他還想著圓圈之外的那些讓他悵然若失的事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問道:“飛小四後來不是去當土匪了嗎?” “是啊,你記不得了?他成了一個小土匪,還帶人來搶我呢!” “你很勇敢,不怕死。”高石美說。 “因為我想見你。不過,一切都結束了。還提它幹嗎?我是個有罪的人,一個遭到報應的瞎子,一切都只能是非份之想。” 雕天下二十(8) 故事似乎再也講不下去了。白嫂抬頭“望”著天空說:“我剛才看天還是黑的,現在怎麼突然大亮了?” 高石美也抬頭望天,“你說錯了,白嫂!不,玉臘,你恰恰說反了。現在,天快黑了,你面對的方向已一片漆黑,只有西邊好像還飄著一朵彩霞。” “不,我看到了山,還有在微風中顫動的樹葉。透過樹葉,是一條泛著白光的山路。你走吧!我的故事講完了。你沿著那條山路走下去。” “可是,我並不知道那條山路通向什麼地方?”高石美說。 “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只要走下去就知道了。你快走吧,我不留你,你是聖徒,你是神鵰,你屬於遠方,屬於別人。” “可是,我現在不想走了,我想留下來再陪你一會兒。” 白嫂命令似地說:“不行,你快走!不然天一黑,你就什麼也望不見了。” 高石美只好繼續朝前走。山路上彷彿剛剛走過了一支大隊人馬,塵土飛揚,落葉翻捲。高石美心裡空空蕩盪,不知是啥滋味。這個時候,他才感到自己終於認識了那個像迷一樣的女人。他回頭一看,白嫂,不,玉臘的身影已變成一個黑點,正在向那個黑氣迷漫的教堂慢慢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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