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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雕天下十九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5176 2018-03-16
雕天下十九(1) 世上沒有鐵毀不掉的東西, 打仗殺人全靠鐵作的兵器。 哪怕是堅硬的金剛岩。 用鐵攻擊就要讓它化為灰燼。 ——雲南民歌 高石美在個舊城流浪。他頭髮斑白而聳立,眼睛好像閉著,臉龐顯得很和藹。他毫無目的、無所牽掛地走著。他並不焦慮,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和輕鬆。一股臭味從他前面的街道上散發出來,他很熟悉這種氣味,那些從礦山上下來的砂丁,不知為什麼,一到這裡就要對著街頭狠狠撒尿。人們已習慣了這種氣味,有的人甚至對此有了依賴,聞到臭味就證明自己快進入個舊城了。他回憶過去,25歲時到這裡“走廠”,一進城門就見到那些可怕的乞丐,沒想到自己現在已成了一個流浪漢,命運如同乞丐,又無家可歸了。他在過去停留過的地方,一一頓足。他對前面街道的每一個細節,都很嚮往,那曾經是他躺過、走過、愛過、恨過的地方,一直與他年輕的心靈連接在一起。現在,這條大街似乎空蕩蕩的,除了陽光就好像什麼也沒有了。他的腳步聲也是空空的,如同穿著一雙木鞋,空得讓他有一點害怕。他乾脆坐在路邊,打算等待陽光隱退之後,再去找一家客棧住下。

突然,有個人拉住他的手,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把他攙扶起來。他無法形容那雙大手的急切和熱烈,讓他全身為之一振。那個人大聲對他說:“我是白莫,白莫土司,你不會忘記我吧?” 高石美激動萬分,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又遇見了老朋友。冥冥中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讓他坐在這裡等待老朋友?他感到大街突然變得充實了,周圍的一切也顯得那麼晶瑩透明,乃至輕盈和縹緲起來。白莫土司迫不及待地把他請到一家小酒樓,讓他平穩地坐下。他們都感慨萬千,都焦急地詢問對方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他們擁有的回憶太多了,當這些回憶像江水一樣向他們滾滾而來時,他們不知該如何面對?如何講述?他們只是不斷發出感嘆,不斷地喝酒。他們都明白,這是一個極其珍貴的時刻,兩個人的心幾乎融化在一起了。

即將告別時,白莫土司關切地問:“兄弟,你今天要到哪裡去?”高石美說:“我又無家可歸了。” 白莫土司感傷地說:“兄弟,我這次來個舊,本來是要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現在看來辦不成了,所以我今天就要回白莫寨,請兄弟與我一同回家吧。” 高石美說:“白莫大哥,你以前不是不准我們這樣的木匠到你們山寨去嗎?我知道你怕我們漢人一進去,就建瓦房、開飯館、賣百貨、開煙堂、設賭場,把你們尼蘇潑、卡多人、傣雅人引壞了。” 白莫土司說:“唉,可是,現在白莫寨、答耳寨、司城寨、田房寨、小法那寨,都建了許多教堂,那些法國傳教士、意大利傳教士、英國傳教士用灑聖水、劃十字、念耶穌的名子來代替我們的“咪嘎哈”(祭祀寨神)、“特扒扒”(驅鬼)、“啊濮魯”(圖騰崇拜),上百個人加入了他們的教會,搞得我們白莫山寨年成不好,盜賊四起,兵荒馬亂,本衙門去做“西洗補”(祈求太平),也不靈。那些洋教士還把我們的娃娃哄進他們的學校,念“漢人來了我們怕”,挑撥我們與漢人之間的關係。其實,洋人來了才可怕呢,占我們的山,殺我們的人。所以,你今天應該跟我一同回去,讓那些洋教士看看,漢人可不可怕?而且等天下太平了,本衙門還要請你帶著你的弟兄們來,為我們建宗祠,寫家譜。大兄弟,說句實話,本衙門需要你們漢人的幫助,跟我一同回去吧。”

最後,高石美同意與白莫土司一起回山寨。高石美說:“我一個瞎子能為你們做什麼事呢?” 高石美剛到白莫寨。這時,有人報告,三個法國人拿著一塊繡著金龍的緞子來說,皇帝的“聖旨”來了,有三個寨子要劃歸法國,因此他們三人前來“接管”。白莫土司一看,傻了。白莫寨沒有一個人認識漢字,他們無法辨別“聖旨”的真偽。 雕天下十九(2) 白莫土司只好把“聖旨”拿來給高石美看。高石美小聲對他說:“我眼睛快瞎了,看不清上面寫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你依葫蘆畫瓢,照著上面的筆劃,把它們一筆一劃地寫在我的手心上。”白莫土司假裝一邊與高石美說話,一邊認真地寫著“聖旨”上的字。不等白莫土司寫完,高石美恍然大悟,大呼一聲:“這那是什麼聖旨?分明是騙人的東西。現在我們中國已是民國時代,哪有什麼皇帝?分明是拿此假聖旨來欺詐我們。”

白莫土司對團丁們說:“還不快給我把這三個騙子拿下。” 那三個法國人一聽,嚇得下跪求饒。 白莫土司說:“你們究竟是些什麼東西?還不快滾蛋?” 緊接著又聽到有人向白莫土司報告,他們的保路團和保山團與法國兵打起來了。他們的人被法國兵打死了二十多個。現在,這二十多個死者的屍體,已經用白布裹著馱回來了,畢摩正在為他們招靈。 白莫土司和高石美來到道場,參加了招靈儀式。 招靈儀式結束後,他們回到土司衙門。白莫土司為高石美講述了這場戰爭的前因後果。白莫土司對高石美說:“臘古、牛扎、烏碗三寨,本是本衙門的轄區,那年,我女兒木努與樂嘎土司的兒子貝六結婚,我一時高興就把那三個寨子作為陪嫁品,送給了樂嘎土司。後來,我的女兒死了,我就想收回三寨。哪知道樂嘎土司悄悄把我的三寨送給了法國人,我去找法國人論理,遭到了他們的蠻橫拒絕。唉,我們現在只有火槍,沒有洋槍,當然打不過那些法國兵。”

高石美說:“那我們買幾支洋槍吧。” 白莫土司說:“不瞞你說,我這次到個舊城,就是想悄悄買幾支洋槍,可是那些法國佬不賣給我們,也許是我出價太低了,如果出價再高點,讓他們有利可圖,我想他們一定會賣給我們的。可眼下我們沒有那麼多的錢。” 高石美一聽,非常著急,對白莫土司說:“大哥,你為什麼不早說?其他東西我沒有,可金子銀子我多的是,我把它們全部捐獻出來,讓你去買槍。” 白莫土司一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高石美把他的全部金子、銀票拿出來交給白莫土司,說這些銀票在昆明、在西宗、在石屏、在個舊的錢莊里,都可以兌換銀子。白莫土司說:“石美兄弟,等我們打敗了法國佬,全寨的人再來謝你。” 高石美不說話。

白莫土司說:“我們到哪裡買槍呢?” 高石美說:“不用擔心,我有一個法國朋友,名叫安鄴。他是個好人,現在在西盤火車站警察分局,我們明天去找他,請他幫忙。” 第二天,高石美和白莫土司坐上了開往西盤方向的小火車。 車上很熱鬧,賣什麼東西的都有,但他們什麼也沒買。 小火車在西盤站停下,白莫土司正準備攙扶著高石美下車,突然見到幾個法國稽查員正在毆打一個中國孕婦。高石美聽到那個中國孕婦苦苦哀求的聲音:“我沒有錢買車票……我已經兩三天沒吃東西了……看在我丈夫在你們鐵路上當扳道夫的面上,求你們免了我的票吧……我是來看我丈夫的……我要生娃了……” 那幾個法國稽查員仍不放過她,一邊說不行,乘車就得買票。一邊繼續毆打她。特別是其中一個年輕的稽查員,飛起一腿,把她踢翻在地。白莫土司立即上去把她扶起來,可是她已經昏迷了。高石美大聲說:“你們怎麼能這樣打人?她的車票我來補,這還不行嗎?”

一個法國稽查員蠻橫無理,說不行,只能由她買。高石美據理力爭:“她沒錢,難道你們非要她的命不可?” 另一個法國稽查員說:“我們要她的錢還是要她的命,與你無關,走開吧,別多管閒事。” 高石美罵道:“你們還是站在咱們中國的土地上,怎麼如此霸道?如此無理?簡直是一群強盜。” 那個年輕的稽查員走了過來,話也不說,把高石美拉下車,用槍上的刺刀割他耳朵。因為刀口遲鈍,只割破了耳皮。白莫土司在一旁苦苦求情,他們才放了高石美。 雕天下十九(3) 高石美和白莫土司找到安鄴,把剛才的遭遇講了出來。安鄴氣憤地說:“我為法國人感到羞恥,他們真是一夥強盜!法蘭西怎麼會有這樣兇殘和無恥的人呢?” 安鄴似乎還要罵下去,高石美擦乾淨耳朵上的血跡說:“安鄴先生,我們今天來找你,是有一事相求。”安鄴說:“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儘管說,能為中國偉大的藝術家效勞是我的光榮。”高石美悄悄與他說了買槍的事,他感到很為難,說:“最近法國政府和中國政府對槍彈控制得很嚴,他們怕老百姓有槍以後,起來與官兵造反。”

高石美說:“白莫老爺買槍是為了守山護寨,不會鬧事。” 安鄴說:“好,那我們找保羅和莫洛去,他倆以前曾與你們中國官府裡的人,偷偷摸摸地做過軍火生意,現在仍有許多槍支彈藥,叫他倆悄悄賣一些給你們。” 但是,他們找遍了西盤站,也沒找到保羅和莫洛。 有人說:“保羅和莫洛到個舊城去玩了,聽說要玩幾天才回來。” 安鄴問:“怎麼辦呢?” 高石美說:“那我們就到個舊城找他倆吧!” 安鄴問:“今天就去?” 高石美說:“對,現在就走。” 他們離開西盤站時,看到一群中國鐵路工人用石子把法國洋房窗子上的玻璃砸得粉碎。口裡呼喊著: “法國佬,滾出去!法國佬,滾出去!” “嚴懲兇手,為中國婦女報仇。”

原來,那個中國孕婦被法國稽查員打死了,她的丈夫和幾個工友聞訊趕來,要向法國人討個公道。 高石美說:“走,我們也去聽聽。”白莫土司悄悄對他說:“等本衙門有了槍再說。”高石美點點頭。 白莫土司、高石美和安鄴到了個舊城。他們在大街上閒逛,希望能與保羅和莫洛不期而遇。 他們尋找了一天,毫無結果。晚上,在客棧裡,安鄴對高石美說:“石美先生,你還記得嗎?我們現在要找的這兩個人,其實就是當年偷竊你的木雕格子門的那兩個傢伙,他們做夢都想得到你的作品。” 高石美笑著說:“可惜,你打碎了他們的夢想,讓我的格子雕完璧歸趙。說起那件事來,我一直心存感激,但不知用什麼方法來感謝你,事情一晃就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沒有什麼表示,這真是應驗了中國的一句古話,大恩不可報啊。”

安鄴一聽,似乎覺得有什麼不對,他陷入了思考之中。過了一會兒,他說:“不對,保羅和莫洛的夢想,並沒有被我打碎,這兩個傢伙的性格我知道,他們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用你們中國的話來說,就是一意孤行,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哦,你們聽著,我說的是不是有道理?當然,這僅僅是猜想。” 高石美說:“你有什麼偉大的猜想就趕快說出來吧。” 安鄴笑著說:“不不,不是什麼偉大的猜想,而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高石美說:“安鄴先生,你別賣關子了,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吧。” 安鄴說:“好,我就直說了。石美先生,不,高師傅,你不是在個舊城又為一個姓周的老闆雕刻了一堂木雕格子門嗎?保羅和莫洛會不會又到個舊城來打它們的主意呢?” 高石美說:“你是不是認為那兩個傢伙又到個舊城來偷竊周家的格子雕?” 安鄴說:“是。” 高石美說:“看來,你的那兩個助手真是喜愛我的格子雕。” 安鄴說:“不,他們愛的是錢,是金子和銀子,是大疊大疊的鈔票。” 高石美說:“那我們怎麼對付他們?” 安鄴說:“不是如何對付他們,而是如何找到他們。” 高石美說:“那好辦,我們到周家去看看。” 安鄴的猜想是非常正確的。保羅和莫洛果然來到了周明達家裡,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保羅和莫洛不敢再打偷竊的主意,而是要購買。但周明達拼命抬高價錢,而保羅和莫洛又沒有那麼多的錢。正在為難之際,高石美、安鄴和白莫土司來到了周家。 雕天下十九(4) 周明達見到高石美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既感到尷尬,又感到蹊蹺。周明達一邊向保羅和莫洛介紹,這就是雕刻這堂格子門的高師傅,一邊把高石美、安鄴和白莫土司帶進客堂。 保羅和莫洛向安鄴訴苦,“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周家,要買他家的木雕格子門,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一出價,周先生就表示要賣。可是,後來又反悔了,周先生拼命抬價,你想想我們哪有那麼多的錢?” 安鄴說:“想想辦法吧。石美先生的作品,價值極高,不是隨便幾個銀子就能買走的。” 保羅說:“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既不能偷,又不能搶。” 安鄴把他倆叫到一邊說:“辦法總是有的,把你們藏著的那些破槍支賣了,不就有錢了嗎?” 莫洛說:“我們也正想賣槍。可是,在這個年月,誰敢來向我們買槍呢?” 安鄴說:“算你們走運,我們這位朋友白莫大人,為了守山護寨,正想買幾支槍,你們是不是可以談談?” 於是,保羅、莫洛和白莫土司下去密談。高石美、安鄴、周明達則在一起閒聊。但是,當保羅、莫洛和白莫土司談妥回來之後,周明達卻表示:“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門是我家的寶物,是無價的東西,你們出多高的價錢我也不能賣。” 白莫土司一聽,非常著急,悄悄推了高石美一把。 高石美明白了白莫土司的意思,立即說:“周老板,你就把這堂木雕格子門賣給這兩個法國朋友吧,以後有機會我再為你們周家重新雕刻一堂。” 周明達說:“你的眼睛不是瞎了嗎?” 高石美說:“瞎是瞎了,但是我的手沒瞎,摸著也會雕,你信不過我?” 周明達想了想,覺得有利可圖,就說:“好,好,好,那就賣給他們吧!” 保羅和莫洛終於買到了木雕格子門,他們說要把它運回法國,再賣給一家大型博物館。安鄴說:“石美先生,你的木雕格子門將與我們法國最偉大的藝術家的作品同處一室了,你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大師,我們祝賀你”。 接著,高石美、白莫土司和安鄴跟著保羅和莫洛到了一個非常秘密的地方,拿到了一挺輕機槍、五支大拉七、十支小卡柄、兩支美國步槍,還有一些子彈。 安鄴、高石美、白莫土司在個舊依依不捨地告別了。白莫土司說:“咱們後會有期。”安鄴說:“石美先生,你要留在個舊嗎?不知下次何時才能見到你?”高石美不說話,他的眼眶已經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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