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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雕天下十八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9285 2018-03-16
雕天下十八(1) 個舊是條槽, 去者命難保; 去麼哈哈笑, 來麼連夜逃。 ——雲南民歌 高石美帶著白嫂母子倆到了個舊城,見到周家開了四五間雜貨舖,女主人看上去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女人,名叫周姚氏,她站在門口,滿心歡喜地迎接他們,還拉著白嫂的手問寒問暖,並很快把他們安頓下來,洗了臉,喝了水,吃了飯。晚上,週姚氏誤以為高石美與白嫂母子倆是一家人,便把他們安排在一個房間。當時,高石美很尷尬,總是不願走進房裡。周明達知道後,說周姚氏亂點鴛鴦譜。接著,又讓白嫂母子倆搬出來,住到門口一間昏暗潮濕的小房子裡。對此,高石美有點不太滿意,但又不便說明。見白嫂母子倆高高興興地走進了小房間,高石美便有幾分釋然。那天夜裡,他們都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從第二天開始,高石美一邊讓周明達張羅買木材的事,一邊重新擺弄他的木雕工具。人們印象最深的是,高石美讓人帶著他跑遍了個舊城周圍的山山水水,終於找到了一個他最中意的大石頭。在一般人看來,這個大石頭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高石美卻對它相當滿意,贊不絕口,說:“只有運氣好的人,才能遇上這樣絕妙的奇石。”高石美請了幾個小伙子,用了兩天半的時間,才把那個大石頭搬進了周家大門。人們無比好奇地望著高石美,看他一錘一鑿地把大石頭打製成了一個一米多高的磨刀石。磨刀石呈現三個顏色,一黃、一綠、一黑,其中黑色部分是最堅硬的,質地極其細膩,有點像羊肝石,又有點紫檀木的感覺。紅色部分很表面很粗糙,質地也似乎很鬆軟,其實不然,它像黃花梨木一樣的溫潤堅實。綠色部分很水,似乎有油,像玉石一般迷人。高石美說:“我是因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才決定上山尋石。果然,找到了這個奇怪的大石頭,粗、細、軟、硬俱全,而且集於一身,實在是罕見的奇石,天助我也。” 高石美著實為獲取了這個大石頭而興奮了幾天,他因為找不到交流的對象,就常常自言自語,說這個大石頭比德國的雙面油石和英國的破砂輪強多了,如果有人用那些洋貨來跟他交換,他也不同意。

高石美整天站在大石頭面前,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刀磨來磨去。有一把雕刀他竟然磨了十幾天。那些磨好的雕刀,鋒利無比。高石美常常拿著它們就像做魔術一樣,用拇指小心地摸摸刀刃,他可以明顯感到那刀鋒似乎是一陣奇怪的涼風,可以穿透他的皮肉。每當那個時候,他的左手和兩腿上的戎毛是最倒霉的,統統被他刮光了。有時,他還興趣盎然地拔下幾根頭髮,輕輕吹在刀刃上,每根頭髮立即一分為二。 女主人周姚氏對此表示不滿,她悄悄對丈夫周明達說:“西宗來的這個高師傅,整天擺弄他的那些家甚,不干活,好像在混飯吃。”周明達說:“讓高師傅把工具磨好了,才能把格子門雕好。俗話說,三分手藝,七分工具嘛。” 週姚氏聽了丈夫的話,覺得有幾分道理,便不再說話。個舊城裡的許多人都聽說高石美雕刻的格子門很神奇,因此經常有人到周家想看個究竟。每一次,人們都只見高石美在磨刀,而且行為很古怪,對磨好的每一件工具,都視若神靈,頂禮膜拜。大家不敢亂問,懵頭懵腦的,背後卻議論,說周明達請來了一個愛磨刀的大木匠師傅。

4個多月過去了,高石美仍在磨刀,那個一米多高的大石頭已被他磨去了一大半。女主人周姚氏更不滿了,她與丈夫大吵大鬧,責問丈夫為什麼請來這樣一個又饞又懶的大師傅?周明達說:“高石美的確是一個大師傅,但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幹活?”週姚氏說:“再這樣下去,那還了得?不把我家吃窮了才怪呢?”周明達說:“那怎麼辦?”週姚氏說:“這樣吧,刁難他一下,出出他的醜,讓他知道我們不是孬種、傻瓜、白痴。你叫他先給你娘做一口棺材,做不好我們就找他的茬子,扣他的工錢。”於是,周明達來到高石美磨刀的院子裡,對高石美說:“高師傅,我娘的年歲也不小啦,想請你為她老人家做一口棺材。雕刻格子門的事就暫停一下,等棺材做好以後再說。從明天起,你就不要磨刀了,開始做棺材吧。”

雕天下十八(2) 周明達買來一批松樹明子,看上去全是一些木疙瘩。這樣的“木材”怎能做棺材呢?高石美明白周家在刁難他,就說:“本來我從不做棺材,但是這一次看在周老闆的面上,就為你們做一口人世間最漂亮的棺材吧!” 周家當然不知道高石美有一種絕技,那就是他可以把木疙瘩一層一層地解開,然後根據需要再重新組合。十天半月之後,一口全用明子木疙瘩拼合而成的棺材擺在了眾人面前。那是一口充滿了自然之氣的“彩棺”,黃橙橙、明晃晃的,讓人驚嘆不已。從此,大家再也不敢小看高石美了。周明達和周姚氏也常常喜笑顏開,因為那口奇怪的棺材已也成了他們周家的寶貝,別人出多高的價錢他家也不賣。 週姚氏逐漸把注意力從高石美身上轉到了白嫂母子二人那邊。本來,高石美已經交代過,由白嫂照料他的生活,為他醃漬鴨蛋,為他洗衣,為他搥背。但周姚氏常常以各種藉口,讓白嫂去干其它活兒。比如說,讓憨包兒子牽著她去挑水,讓憨包兒子與她一起劈柴,讓憨包兒子與她一起拉貨車。

不知何時,個舊街上流行起了一種有趣的玩意兒——“西洋鏡”。當地人把它稱為“拉洋片”。據說這種東西是從外國引進來的。高石美第一次見到如此神奇的東西,立即被迷住了。他把身上的銅板全部掏出來,交給那個身穿舊西裝、頭戴舊氈帽、腳穿舊佈鞋的中年男人,意思是他現在要把這個像木箱子一樣的玩意兒包下了,在他觀賞的過程中,再不能讓別人插進來看。高石美興奮地把眼睛挨近木箱上的一個小孔,中年男人便把木箱上的絲線拉動一下,木箱裡就隨之出現一幅幅夢幻般的畫面。有洋嬰兒、洋女孩、什麼維納斯、聖母像、自由女神、拾穗者、婚禮、晨霧中的樹林、戰爭場面等等。大約七、八個畫面為一場。高石美一直弓著腰,雙手把持著木箱,交換著左右眼,接連看了六七場。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說:“先生,放完了。” 高石美說:“再放一場更好看的吧!先生!”於是,中年男人“叭嗒啪嗒”地操縱著畫片的牽引線,口中唱念著木箱裡的內容:“看吧,她是一位高貴的公主……正等待著她的白馬王子……公主豐滿的大腿,閃著微光的乳房,彷彿正在黃昏中沉思……公主的臉正向那鋒利的武器靠近,她已聞到了武器散發出來的鐵腥味,感覺它就要燃燒了,就要去品嚐仇人的血。在這個時候,公主閉上了眼睛,知道馬上就要打仗了……”

高石美很想買一個這樣的“木箱”,但個舊的市面上沒有,他託人到昆明去買,但苦苦等了幾個月,最終也沒買到。因此,他一聽到門外有鑼鼓聲,就知道“拉洋片”的人來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兒,跑出門外,兩手合抱著木箱,貪婪地觀看起來。有一次,高石美邊看邊問那個中年男人:“畫中的那個年輕男人,為什麼變成了一頭獅子?” 中年男人回答:“鬼知道?這些洋人的故事都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東西。”從此以後,高石美不再向那個中年男人提問,因為他知道中年男人並不比他聰明多少。 這一天,高石美看“拉洋片”看得有點兒疲倦了,他看到白嫂的憨包兒子也站在自己身邊,就說:“來來來,讓你也看了一場。”哪想到憨包兒子一看就嚇得坐在地上,張著大嘴不會說話,眼睛也定住了。高石美輕輕刮了他一個耳光,他哇哇哇地哭叫起來。高石美說:“你怎麼啦?小憨包,裡面的人是假的,他們不會打你罵你,你害怕什麼?” 憨包兒子不理他,坐了一會兒,自個兒爬起來,在人們的笑聲中跑了。高石美望著憨包兒子的背影,揣摩著他觀看“拉洋片”時的恐懼心理,不覺哈哈大笑起來。

半年之後,高石美才開始雕刻格子門。他雕刻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特別是因為視力的原故,他的眼睛越來越貼近木板。他艱難地度過著每一天,他的身體越來越衰弱。終於,他支撐不下去,躺倒了。 週姚氏本來就對白嫂母子二人不滿,一直苦於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把她們趕走。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一天,週姚氏對白嫂說:“高師傅叫我買幾隻鴨來餵養,以後你的任務就是養鴨,醃鴨蛋,供高師傅吃,吃不完的時候,就拿到街上賣。高師傅病了,我一個人照料就行了,不用你管他。” 白嫂聽從周姚氏的安排,買來40隻鴨子,整天與憨包兒子一起去放鴨。她看不見鴨子,所以總是依靠憨包兒子去趕鴨。有時,憨包兒子很頑皮,故意把鴨群趕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讓娘呼之不得,叫破嗓門。晚上,白嫂好不容易把鴨群趕進家門,餵了食,又要打掃庭院。可憐的白嫂常常累得躺在床上就不想起來。

雕天下十八(3) 憨包兒子自從那天看了“拉洋片”之後,覺得那個東西其實並不可怕,蠻有趣的。於是,就常常纏著母親,叫嚷著還要去看。白嫂實在無奈,又無法想像那個東西是啥樣子,只好同意憨兒把鴨子趕進小河裡,然後讓他牽著自己來到個舊街上,找到了那個“拉洋片”的中年男人。當時,白嫂身無分文,只能拉著兒子的手,呆呆地站在一旁“觀看”。憨包兒子不斷向母親揭示著木箱裡的秘密。白嫂不停地點頭,問箱子裡咋能有那麼多的東西?憨包兒子說:“那是一個真正的百寶箱,從外國買來的。” 憨包兒子一直站在那裡不走,白嫂怎麼也拖不動他。時間一長,她們母子倆的可憐形象就進入了中年男人的眼睛。中年男人的感覺很靈敏,他一眼就看出白嫂是一個聰慧、善良、能幹的好女人。他一陣狂喜,立即熱情地讓白嫂坐到自己的凳子上,把牽引線饒在她的手指上,讓她不停地為她的憨包兒子“拉洋片”。憨包兒子越看越高興,激動得哇哇亂叫:“大屁股出來啦……大奶子出來啦……啊呀,大黑狼也出來了……大花蛇也出來了……”

白嫂忍不住向“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講述了自己的悲慘經歷。講著講著,傷心到了極點,不由痛哭起來。中年男人一邊安慰白嫂,一邊向她透露出一點點自己的身世,說他當過砂丁、修過鐵路、賣過洋貨,最終從一個洋人那裡買到了這兩個木箱,做起了“拉洋片”的生意。這生意還算好做,一個銅板看一場,一天可以賺二三十個銅板,日子也過得不錯。 下午很悶熱。憨包兒子牽著母親回到了小河邊。白嫂的心情雖然很愉快,但免不了有幾分緊張。她反复叫兒子快些清點鴨子,但兒子仍處於興奮狀態,他對母親說:“等我有了銀子,就叫那個叔叔幫我們買一個大箱子,讓娘也到街上'拉洋片'。” 白嫂說:“小憨包,你在做夢,我們窮成這個樣子,什麼時候能有錢呢?”“快了,快了,我已長大了,我會像那個叔叔一樣去當砂丁、修鐵路,找很多很多的錢來買'拉洋片'。”

鴨子清點完了,總是差7只。白嫂嚇得發抖,叫兒子趕快去尋找。當時,太陽離山尖已經很近很近,山峰、樹林以及下游的河水,都變得溫柔迷人。天空中,一朵朵玫瑰色的彩霞,拖著一個巨大的陰影,向東漂移。在白嫂身旁的一棵大樹上,出現了一隻貓頭鷹,竟然呆呆地望著她。但這一切白嫂是看不見的,她的心裡已沒有時間和風景,只有鴨子。憨包兒子沿著河邊,向下游走去。白嫂則焦急萬分地坐在樹下,等待兒子的好消息。 天黑了。附近幾個熟識白嫂的村民,見她仍守在一群鴨子身邊,失魂落魄地呼喊著:“憨兒,你快回來!憨兒,你在哪裡?憨兒,我在這邊等你呢,你快回來吧!” 那些鴨子則著魔似的圍在她身邊,嘎嘎直叫,淹沒了她的呼喊聲。 一個村民非常同情白嫂的遭遇,慌忙動員了幾個膽大而且身體強壯的小伙子,扛著火槍,提著馬燈,沿著白嫂和憨兒經常放鴨的河邊尋找。但是,除了沉積的沙石,村民們什麼也沒看到;除了流動的水聲,他們什麼也沒聽到。他們繼續沿著小河的下游尋找。在尋找中,每個人都作出了數種推測,而且進行了不懈的努力,甚至祈求上蒼幫助,但都沒有任何結果。有人說:“憨兒可能中魔了,迷失在河岸上的林子裡走不出來了。” 經歷了大半夜的折騰,村民們從山頭到河邊,從河邊到山頭,拉網式地搜尋憨兒的下落。終於在一個山洞口,發現了憨兒的屍體。村民們對現場的慘狀是這樣描述的:只見憨兒蜷縮在一個大石頭下面,兩拳緊握,其中一隻手還握著趕鴨的竹竿。他臉上有幾個爪印……喉頭被咬破……肚臍被撕開一個大洞……腸子被拉出……被拉斷……全身沒有一點血污,皮膚上沒有被撕咬的痕跡。大家肯定,從現場來看,憨兒既沒有遇到老虎,也沒有遇到豹子,更沒有遇到豺狼。那是什麼動物吃了他呢?誰也說不清楚。總之,那個像謎一樣的野獸,把憨兒的血吸盡舔乾,而不吃他的肉。多麼可怕的怪獸。 雕天下十八(4) 周明達把白嫂接回家去,讓她坐在那間昏暗的小屋門口,一天又一天,她不知時間是怎麼過去的,也不知飢餓。她安靜得像個死人,又像睡著了一樣。週姚氏和周明達商量後,把剩下的鴨子趕出去,全賣了。周明達還決定,暫時不讓高石美知道這件事情,以免惹出其他麻煩。 但白嫂失去兒子的消息早已傳遍了整座個舊城。茶餘飯後,大家都在談論那件可怕的事情。一天中午,那個“拉洋片”的中年男人找到周家,對周明達說:“我有能力把白嫂養活,讓她跟我走吧!” 此時的周明達正苦於無法安置白嫂,聽到中年男人的話後,他的表情簡直有點兒喜出望外的意味。此事突然出現如此“美好”的結局,實在超出了周明達的想像。但周明達畢竟是個老練的商人,他馬上冷靜下來,像談一樁買賣一樣,說:“你把她帶走,可以,但是,你得付給我們一筆錢。我家供養她們母子二人已將近一年了。” “你要多少錢?” “隨心功德,給多少都行。” “我出一個大洋。” “不行,至少五個大洋。”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很乾脆,二話沒說,交了銀子就去攙扶白嫂,白嫂也不拒絕,跟他著就走了。周明達和妻子感到很奇怪,他們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那個中年男人與白嫂究竟是什麼關係。週姚氏對丈夫說:“你糊里糊塗就把白嫂給賣了?” 周明達反問道:“你說,一個瞎子,留著有什麼作用?” 一天,高石美突然覺得好長時間沒見白嫂的面了,就問周姚氏:“白嫂這幾天到哪裡去了?” 週姚氏立刻淚流滿面,說:“別提那個好女人了,她見你病倒了,就什麼也不干,整天讓憨包兒子牽著她到街上亂逛,還與一個野男人勾搭起來,她快變成個蕩婦了。我又要開店,又要照管你,快累死了。” 高石美憂傷地說:“我好心好意把她帶到這裡,你們也真心誠意地對待她母子二人,沒想到她的良心這麼壞?” 週姚氏接著說:“是啊,這個女人跟我們不是一條心了。還是讓她早走為好。” 高石美說:“她一個瞎子,帶著一個憨包兒子,你能叫她上哪去?” 週姚氏說:“黃貓山有個洋教堂,專門收留像白嫂這樣無依無靠的人。” 高石美說:“好吧,既然如此,就按你們說的辦吧!明天就把她母子二人送走。我也不想見她們了。” 這天早晨,高石美從熟睡中驚醒。好半天,他都無法確定是什麼東西促使他醒來。他賴在床上,什麼也不想,眼也不睜開,但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仔細想想,他覺得自己頭部上方的牆壁上就像開了一扇窗子,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昨天晚上還好好的,難道今天的世界就變了?沒有窗的房子也能變出窗子來?風從窗外吹進來,他不禁戰栗。這是事實。他問道,哪來的窗子?哪來的風?他試圖去確定窗子和風的關係,並試圖把窗子關上。他看到一團雲霧從窗外飄進來,飄進來。飄進他的大腦,在裡面不斷翻騰。他使勁地揉眼睛,打腦殼。當他安靜下來之後,眼前什麼也沒有,外面的陽光斜射進來,就像拉起了幾條黑色的飄帶。他明白了,他的眼病又加重了,世界在他眼裡更加灰暗了。 高石美從床上慢慢起來,走到他的作坊,用兩盆清水反复淨手,然後等待晾乾,再穿上白色上衣,系上藍布圍腰,才開始雕刻他的格子門。他依然表現出無限的耐性,對細節的雕刻更加精確。在他的雕刀下,是一個獵人和他的烈馬。烈馬的勇猛通過它明暗的大腿和滾圓的臀部,凸現出來。獵人的衣褶和烈馬的鬃毛,細密有致,清晰可見。馬的眼睛在發光,樹木、草葉在微風中略略一顫。高石美的手在它們身上,輕輕用上一刀,它們的情態就會發生微妙的變化。但是,高石美每用一刀,都顯得十分艱難。他用刀之後,就要努力把眼睛與他所雕刻的對象接近,接近,直到不能再接近為止。然後,他抬起頭來,閉上眼睛,兩手摸著他剛剛雕刻過的地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之後。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又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能回到從前的狀態,拿起雕刀,往他手摸過的地方,輕輕一鑿。 雕天下十八(5) 週姚氏來到高石美身後,看到其中的一扇格子門上的螃蟹雕刻得那麼憨態可拘、活靈活現,就像正在爬動。她忍不住用手去摸,還邊摸邊說:“雕得好,雕得好,就像真的一樣,它的大螯會不會夾住我的手?” 高石美回頭一看,知道她正在亂摸他的格子門,就站起身來,猛地把她推開。 “你的髒手,怎能摸我的格子雕?” “你憑什麼推我?你叫花子攆廟主?”週姚氏罵道,“你是什麼人?誰給你飯吃?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一個爛木匠,你要翻天啦?” “你眼睛瞎了?要用手摸?你沒看見我的木頭一塵不染,怎容你用手亂摸?” “你才是瞎子呢,我什麼望不見?什麼看不見?” “你以為睜著眼睛就什麼都能看見?告訴你,我雕刻的一些東西,就只有我能看見。” “呸,只有你能看見的東西,還有什麼意思?那我請你回你的老家去幹活,去雕刻那些只有你能看見的東西。你用八人大轎來抬老娘去看,老娘也不去。” 高石美一聽,收拾好工具就要走。周明達聞聲趕來,反复勸慰高石美,說一個木匠大師傅,不要與一個見識短淺的女人斤斤計較。再說,當著高石美的面,周明達已打了妻子一個耳光。高石美這才感到挽回了面子,勉強同意留下,並心平氣和地對周明達說:“我使用的材料都是上等木頭,它們是有生命的,任何污穢的東西,都會阻塞它們的毛孔。如果被不干淨的手一摸,它們身上就會留下一個骯髒的印跡,哪怕用世上最清的水來洗,也洗不干淨。甚至拋光打蠟、髹漆,也掩蓋不住。內行人一看,就會說我手腳不干淨,功夫不到家,所以雕刻出來的東西內含雜質。現在,我老了,我不能壞了自己的名聲啊!” 高石美說完,站起身來,艱難地靠在牆上,似乎透不過氣來。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卻好像還在屋裡泛著空寂而幽暗的光澤。當然,周明達也從高石美的話中聽出了一種深沉而悲憫的真誠。 高石美一年多沒上街,甚至很少走出屋外。由於周家不再供給他大煙(鴉片),所以,在雕刻之餘,他總是坐在屋裡吸水煙。人們從他的作坊外經過,也總是聞見一股劣質菸葉的氣味從門裡飄出來,攪亂了屋外的新鮮空氣。屋裡更是煙霧瀰漫,亂糟糟,隱隱約約瞥見他抬起頭來,呼出一團又黑又濃的煙霧。每天,週姚氏除了例行稱量木屑時進來一會,其它時間一概避而遠之。她害怕高石美罵人,也害怕那股煙味。 一天,周明達告訴高石美,街上的洋貨越來越多,也不知這個世道將變成什麼樣子?高石美聽後,獨自來到街上。他沒有看到太多的變化,只看到街上有一些漂亮女人打起了花洋傘,她們故意搖擺著,顯得非常歡欣。他走進一家店鋪,問近來是不是洋貨很多?店主認識高石美,就熱情地向他介紹,說:“外國的東西就是好,你看看,剛進來的洋火,英國貨,多好用,你要不要買一盒?” 高石美看到店主手拿著一個小鐵盒,上面有一幅洋畫,與他在“拉洋片”中看到的差不多。推開小鐵盒,露出一排枝頭上是紅、黃、綠、黑四色相間的小圓珠,枝枝勻均飽滿,漂亮極了。小鐵盒底部凸現出一層細細的砂粒,呈藍色。店主拿出一枝,用珠頭在盒底上一拭,伴隨著嚓的一聲,珠頭立即燃起一個紅紅的小火苗。店主說:“這叫火柴,是一種響火。有了它,就不需要火鐮和火草了。” 高石美驚訝地望著那個小火苗燒盡了枝桿,自然彎曲,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他立即買下一盒,揣進衣袋裡,笑呵呵地說:“這個小傢伙,挺有意思的。” 店主又說:“除了洋火,我們還有英國的漂白布、美國的斜紋布、日本的直貢布、印度的甘地佈,要不要買幾尺?” 高石美用手摩挲著那些洋布,沉思著,似乎並不滿意。他說:“不要,不要,太薄了,沒有土布好穿。你說,是不是?老闆!” 店主不說話。高石美轉身便走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鑼鼓聲。高石美一驚,朝前走了十幾步路,一眼瞅見在一個牆角里,有個男人正在吆喝著什麼?聲音裡有一種悅耳、親熱、誘人的意味。高石美走近一看,果然是那個“拉洋片”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他的變化不大,衣著服飾與先前相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腳上穿了一雙翻毛皮鞋。高石美心想,那一定是一雙洋貨,只不過自己說不清是德國貨還是法國貨。更讓高石美吃驚的一幕出現了。他看到那個“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身邊多了個操縱牽引線的小婦人。仔細一看,那不是白嫂嗎?千真萬確,是她,就是她。高石美差點叫出聲來。白嫂坐在木箱左邊,無動於衷。她的臉色比以前白皙、光潤多了。梧桐樹斑駁的影子給她的身體染上了一層淡綠色的光,除了眼簾有點呆滯之外,她手臂的姿態和身段所展示出來的線條,以及輕勻的呼吸所表現出來的優雅韻律,都說明她的境況發生了巨大變化,正生活在一個如意的世界裡。 雕天下十八(6) 從白嫂身上散發出來的快樂、健康的氣息,像海水一樣吞沒了高石美,並滲進了他的內心深處。他不知該為她高興,還是為她痛惜?他一連叫了幾聲“白嫂,白嫂,我是高石美,高石美。”但白嫂巋然不動,就像沒聽到叫聲一樣。高石美進一步走到她面前,叫了一聲“白嫂,是我呀,高石美,你忘記了嗎?高石美,我是高石美呀!” 白嫂仍不答應。高石美正想拉住白嫂的手,繼續呼叫她的時候,中年男人開口說話了,“你就是那位專門雕刻格子門的高師傅嗎?我媳婦可能不認識你,你千萬別嚇著她。”停了一會兒,中年男人又問:“高師傅,好長時間不見你出來了,你今天還看我'拉洋片'嗎?如果不看,我就要收攤了。” “走吧!” 白嫂終於說話了,“我們到別的地方去!”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隨即收起木箱和腳架,背在身上,牽著白嫂的手走了。高石美原地站了半天,竟然回不過神來。 “活見鬼,” 高石美罵道,“誰見過這樣無情無意的女人?” 高石美似乎走了半天才回到周家。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作坊裡,他本能地拿起一把三角刀,坐在格子門前雕刻起來。整整一天,他都感覺到有一塊石頭壓在心坎上。他今天雕刻出來的東西也缺乏精神,一副病態。他想改變它們,但手裡的雕刀就像失去了本該有的元氣、神氣和精氣,總是與木頭溝通不了。他放下雕刀,在屋子裡來回走動,“我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自言自語地說,“看來,不管對什麼,我都無能為力了。”他把格子門放倒在地,乾脆爬在上面雕刻,但手抖得厲害,鼻涕總是像水一樣的流出來,小腿也不時抽搐一下。 4年過去了。高石美就像在地獄中服苦役,除了身體虛弱之外,最折磨他的是,眼前總有個黑黢黢的圓點不上不下,頻頻閃動。他說不清是什麼東西,一閉眼,它就出現。一睜眼去感觸它,它倏地消失了。本來一堂格子門應該由六扇組成,但是,當高石美雕刻到第五扇的時候,滿眼是灰黑的東西,萬事萬物在他眼前急速隱退,他再也不能繼續雕刻下去了。 “總不能白養著他,”週姚氏對丈夫說,“你沒看到我家現在的生意越來越難做,土貨被洋貨衝到了一邊,都快關店門了,家裡還養著個不干活的大木匠,還不快把他趕出大門?你愣著幹嗎?”周明達說:“那就把工錢算給他吧!”週姚氏說:“是不是少給他一些?最近他很少干活,再說他的眼睛也好像看不見了。”周明達一聽,幾乎震怒了,說:“你的心腸怎麼這樣壞?高師傅是個好木匠,幹起活來有板有眼,沒有絲毫含糊,這樣的木匠,你到哪裡去找?不過,你現在要趕他走,也可以,但要按原來定好的標準,付給他工錢,一分也不能少。那些木渣和木屑,每天都是你親自上稱的,該付多少銀子,該給多少金子,你心裡清清楚楚。” 週姚氏從未聽見丈夫說過這麼硬梆梆的話,頓時心虛了三分,不敢與丈夫硬碰,只好老老實實地把工錢算出來,送到高石美面前。 高石美背著一袋金子銀子,拄著拐棍,走出了周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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