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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雕天下十四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12106 2018-03-16
雕天下十四(1) 木匠的墨線, 皇帝也扳不彎。 ——雲南民諺 高石美回到了新林村。他無能為力地徘徊在街巷裡,他看到自己的木雕作坊孤獨而淒苦地瑟縮在巷道裡的一個小角落。他帶著少許的恐慌打開作坊的大門,裡面空空蕩蕩的,只有地上的木屑散發著霉味。高石美的眼眶濕潤了,他乞求上蒼,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吧?木雕格子門被盜、大地震、被迫賣女、迷失在白心寨……都只是幻覺的一部分。他聽到屋內有說話的聲音,他傾聽著,捉摸著,好長時間之後,他才明白原來是自己在喃喃自語。這種喃喃自語就像一首憂鬱而單調的兒歌,對他有一種巨大的催眠作用。他太疲憊了,真想隨地躺一會兒。但是,他不敢懈怠,他努力用意志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他此時還不明白自己離開新林村之後,這裡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變化?是他意料之中的變化還是意料之外的變故?他對此感到非常不安。他頭腦裡的血液開始有節奏地跳動起來,他不知這種跳動是不是因為自己害怕而怯懦?他向村子的另一頭走去,他努力使自己的步伐獲得新的平衡,至少是把每一步走好走穩,不至於跌到在地。

此時,新林村人重建“趙氏宗祠”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在趙氏宗祠的原址上,木匠、石匠、泥匠們正揮汗如雨地在刨木、鑿石、砌牆,工地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高石美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新林村的鄉親父老們趁高石美外出尋女之機,邀約朱家、丁家、孔家,以及本村“老君會”、“財神會”、“馬王會”、“牛王會”、“豬王會”等36個迎神賽會商議,決定在趙氏宗祠的舊址上修建“三聖宮”。朱家、丁家、孔家各出一千兩銀子, 36個迎神賽會把三年內的會費全部用於“三聖宮”的修建;村中的成年男子每人捐助300個大模土坯、200個二模土坯、100個三模土坯、50個毛石。大家對修建“三聖宮”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贊成、不支持。

一位老鄉紳問高石美:“你是趙家的姑爺,你們趙家願意與我們一起修建三聖宮嗎?”高石美說:“重建趙氏宗祠可以,修建三聖宮不行。”鄉紳奇怪地問:“你以前不是主張修建三聖宮嗎?”高石美說:“可是我現在需要重建的是趙氏宗祠。聽明白了嗎?是趙氏宗祠。告訴你,如果你們重建的是趙氏宗祠,我有的是錢。” 老鄉紳不冷不熱地說:“我們不希罕你那些賣兒賣女的臭錢。” 高石美聽後,不僅整個臉孔都變形了,而且臉色瘆人。那個老鄉紳一見,嚇得連連後退,轉身溜之大吉。 高石美的內心很悲苦,他成了新林村里一個多餘的人。他開始消沉,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整天吸食大煙。把自己弄得不成樣子了。一天,有個陌生人來找他,說臨安城的周雲祥在個舊起兵,與法國佬和政府的官兵打起來了,問他願不願意去投奔?或者捐點銀兩?高石美說:“我簡直弄不清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想弄清。反正天塌不下來,即使塌下來了,也有高人頂著。我是個窮木匠,一文錢也沒有。”他把那個人趕了出去。然後,從床上慢慢爬起來,打開一個牆洞,抱出一個大瓦罐,慌忙把手伸進去,摸出了一錠一錠的銀子。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隱隱約約出現幾絲麻木不仁的笑意。他慶幸這些銀子完好無損。這是女兒高荔枝的賣身之錢啊!一想起女兒,他就淚流滿面。他一邊清點銀子,一邊覺得心驚肉跳,每一錠銀子都在咬他的手。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正派的人,從未想到今天會淪落到這般田地。除了這些銀子,他已一無所有。他不時瞅瞅自己的手,那曾經是一雙纖細頎長、骨節充滿活力的大手,他很愛它,很珍惜它,沒有它,怎能讓呆板的木頭顯現出那些美妙絕倫的圖畫呢?可現在,這雙手還有多少用處呢?就讓這些白花花的銀子去噬咬、去糟蹋吧!

現在,高石美已把那些銀子妥善地收藏起來。他半躺半坐在一把椅子裡,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束陽光從窗戶的縫隙裡斜射進來。高石美不知道是朝陽還是夕陽?屋子裡由於陽光的作用,很快失去了原來的恐怖氣氛,但凌亂、衰敗的景象卻依然如故。高石美的耳朵異常靈敏,只要他閉上眼睛,遠處的風聲、鳥鳴聲、人的竊竊私語聲,他都能一清二楚地把它們捕捉回來。可是,現在外面什麼聲息也沒有,可謂萬籟俱靜。他太需要一個人跟他說說話了,哪怕現在進來一群不諳世事的小孩,他也願意與他們敘聊,或聽他們吵嚷。他第一次體驗到如此強烈的交流慾望,如同有一團烈火,正在把他的情感和語言燒乾。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站起身來,大喊大叫:“我以前的朋友,都到哪裡去了?我以前很討厭你們,你們反而要來找我。現在,我很想念你們,可你們一個也不來。你們都死完了嗎?我詛咒這個美好而又醜惡的世界,我哪裡還有耐性來忍受你們對我的孤立和懲罰?讓那些朋友統統見鬼去吧!我要離開這裡,永遠也不回來了。”

雕天下十四(2) 當然,高石美並沒有立即離開新林村,他在屋裡又待了幾天,他覺得再這樣待下去,他就要發瘋了。他想,趁大腦還能支配自己的時候,應該去走一條路,哪怕那是一條荊棘叢生的小路,或者就是一條明白無誤的死路,他也要去走。 高石美背著一袋銀子來到了尼郎鎮。他在一家馬店裡租了一個房間,打算在這裡住一段時日之後,再琢磨下一步該往哪裡走。當天晚上,他酒足飯飽之後,產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慾望——他非常渴望見到那個嗑瓜子的姑娘。當然,他並不是想去找那個女人玩樂,但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有什麼企圖,只是突然想見到那個姑娘。幾年了,那個嗑瓜子的姑娘還在煙花館嗎?這恐怕是不可能出現的奇蹟?不過,他不斷祈求上蒼,相信奇蹟就要出現在他面前。他到了煙花館門前,隱隱約約看見門頭上掛著“醉香堂”。他第一腳才跨進那道神秘的門檻,就立即感到有一群人跑來拉著、推著、喊著,把他“請”到了大堂當中。慶幸的是,他對大堂裡的一切都很熟悉,甚至有幾分親切感。幾年過去了,這裡除了門口換了一個招牌,裡面竟然沒有多少變化。他很高興,企盼著那個嗑瓜子的姑娘出來招待他。老鴇母出現了,依然是那個被李梆戲弄過的老女人,只是明顯衰老了許多,眼睛瞇笑著,臉上的黃肉鬆軟得向下垂,下巴底下搖晃著三層皮肉,但整個身體依然威風凜凜,活動自如地調動著她的男僕和在喧囂中游動著的姑娘們。她已認出了高石美,就一步一步向他迎了上來。

“哎喲喲!高師傅來了,幾年不見,聽說你發了大財啦!”老鴇母一把牽住高石美的手臂,邊走邊說,“有錢的男人嘛,就是要來我們堂子裡玩玩。哎喲喲!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高師傅,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有一個清倌人(處女),高師傅可以開苞啦,這是屬於高師傅的福份喲!高師傅可千萬不能錯過。” 高石美說:“我要那個嗑瓜子的姑娘。” “我們這裡的姑娘,個個都會嗑瓜子、灌米湯。我把那個清倌人叫出來給高師傅看看。” 不知老鴇母是喊了一聲“玉秋”還是“一秋”?高石美內心隨之一動,他喜歡上了“一秋”這個名字,他信心倍增地等待著“一秋”的出現。此時,在他的心目中,“一秋”就是那個嗑瓜子的姑娘。好長時間之後,仍不見“一秋”出來,老鴇母就把高石美帶到樓上的一個房間。房間裡的蠟燭即將燃燼,火苗不停地搖動,給人一種垂死掙扎的感覺。朦朧中,高石美依稀看見一個姑娘坐在床邊,眼眶裡似乎有淚水,閃動著魔術般的紅光。她整個身子都感到非常不安,兩隻手指似乎痙攣地纏絞在一起。就在這時,燭光徹底熄滅了,房間立即沉沒在黑暗的深淵。高石美慢慢退出來,老鴇母呵呵一笑,問他:“怎麼樣?上眼上心嗎?”高石美根本沒看清那個“一秋”是不是嗑瓜子的姑娘,但此時的他已被弄得糊塗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這時,房間的燭光又亮了。高石美迅速踱了幾步,不甘心地把頭偏進去,一眼瞥見“一秋”的眼淚已乾了,蠱迷的臉上,特別是她的嘴唇,蕩漾著一層可怕而任性的笑意。不容高石美細看和思量,老鴇母使勁把他拽過來,“看什麼?看什麼?剛才還沒看夠?難道一文錢不出就想喝米湯?誰見過你這種餓狼?”她把高石美拖到大堂,叫男僕遞過算盤,如同換了個臉,她笑瞇瞇地說:“高師傅喲!要梳攏一個清倌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喲!要捨得花銀子啊?哎喲!高師傅!你那可惡的徒兒沒陪你來?那你就弄不懂我們這裡的規矩了。不過,不打緊的,我先替高師傅算一算,看高師傅有沒有那麼多銀子?” 高石美不知從哪裡獲得了勇氣,搶著說:“誰說我沒有銀子?我可以買下你的醉——醉——醉——哦!對了,醉,香,堂。老把勢,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高師傅是個神鵰手,非等閒之輩,有的是錢。這次到本家這裡一開苞,一撞紅,保你今後紅上加紅,喜上加喜,福星高照,財運享通。” 雕天下十四(3) 高石美說:“我知道了,別囉哩囉嗦的。” “你怎麼知道呢?我的清倌人可是色藝雙全、貨真價實的。高師傅,你聽著,清倌人的首飾至少要金釧一對,重8兩。衣裙6套,150金。梳攏費400金。犒賞金50元。一和一酒,40元。喜金、蠟燭費、樂工費就免啦。” 高石美一聽,彷彿清醒了幾分。他想:我那些銀子可不能這樣白白地花光了,那可是高荔枝的賣身錢。他頓時渾身冒汗,神情緊張,琢磨著怎樣溜走。老鴇母也好像看出了高石美的心思,她向男僕、大姐們使了個眼色,示意不要放走了這筆好買賣。

“高師傅喲!你那死徒弟這次為什麼不敢來啦?上次他雕刻了本家的模樣,拿本家開心,本家一氣之下,砍了那個木頭人。那想到你們師徒倆都是神鵰手,你徒兒雕刻的東西已與本家的靈氣相通,一砍就像砍到了本家的身子骨,害得本家頭痛腳酸了半年。” “哪有那麼神奇?”高石美慌忙辯解,“完全是別人編出來的神話傳說,我們雕刻出來的東西怎能害人?老把勢,你恐怕上當了。” “不說啦!不說啦!幾年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我只是說給高師傅笑笑。本家要與高師傅說點正經事,明天是個黃道吉日,本家想為高師傅披紅掛彩、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地把此事辦了。本家性子急,容不得別人怠慢。高師傅現在趕忙交了銀子,本家的做手和外場就去為你們備辦,明天的醉香堂就是高師傅的天下和天堂啦!”

此時,高石美一眼瞥見一個男僕正想把大門關閉。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顧不得思考,拔腿就往外跑。沒想到另一男僕突然伸出一腿,把他絆倒在地。 “高師傅,你想逃跑?你是個有頭有臉的人,怎麼不給本家留點面子?你想想,梳攏一個清倌人可不是一場簡單的兒戲喲!再說,人也給你看了,價錢也與你講好了,你現在卻想逃跑?成何體統?你去問問你的徒兒,哪有這種道理?” 高石美從地上爬起來,拂去身上的灰塵,一種難以解釋的悲哀之情湧上心頭。他很快恢復了常態,指著門外說:“老把勢,你別這樣說,你別這樣說,你憑什麼說我要逃跑?如果我會這樣做,那我何必到此自找麻煩?人,我也看了。價錢,也講好了。但我身上哪能帶那麼些銀子?我這就去取,一袋煙的功夫就回來了。”

老鴇母哈哈大笑,“高師傅,高師傅,你別見怪!外場不懂規矩,本家替他給高師傅道個歉!不過,請高師傅先把身上的銀子交出來,本家再讓外場陪你去取銀子!高師傅,你看這樣行不行?” 高石美把身上的碎銀全掏出來。外場清點之後,向老鴇母報告:“還差得老遠呢!” 老鴇母說:“不打緊!不打緊!你們陪高師傅走一趟。” 兩個外場跟著高石美不緊不慢地來到馬店裡。高石美本想設法擺脫他們,但他們跟得很緊,不給高石美一點縫隙。在進入自己的客房之前,高石美瞅瞅那兩個外場,越看越像兩個強盜。他們猩紅的眼睛就像剛剛塗上了一層貪婪的魔油一樣,他們一定能看見世界上的一切寶藏,哪怕我把它們藏到地獄裡去,他們恐怕也能找出來。高石美這樣一想,絕望的情緒頓時籠上心頭。完了,完了,蔡家俊給我的銀子和銀票很快就會被這兩個強盜清洗一空。高石美慌張、狼狽、滿心煩躁,不知如何是好? 客房的門打開了。裡面黑咕隆咚的,還飄浮著一種怪味,的確是一個餵養臭蟲的好地方。兩個外場站在門口,他們不想鑽進這樣可怕的房間。高石美不斷在裡面摸索,他並不是想磨蹭,故意拖延時間,而是當他摸遍了床頭、床尾、床底、木箱、門後、包袱之後,竟然沒發現他的銀袋。他大吃一驚,加快了摸索的速度。被子、床單、枕頭、衣物……統統被他掀翻在地。他鑽進床底,把裡面的垃圾和雜物全抓出來,仍然不見銀袋的踪影。事實上,他已無法回想起自己在去醉香堂之前究竟把銀袋藏到哪裡去了。因為他自斟自飲,多喝了幾口酒。但他明白,自己沒醉。 雕天下十四(4) 高石美惴惴不安,他期盼著,會不會有什麼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這些人能行俠仗義,將門口那兩個像強盜一樣的傢伙趕走。然後,他再慢慢地、仔細地把房間翻個底朝天,他不相信自己的銀袋真像剛才想的那樣藏到了地獄裡。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那麼,銀袋究竟藏到哪裡去了呢? 現在,高石美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其實已非常危險,總不能再這樣拖延下去吧?兩個“強盜”的耐性是有限的。如果此時找到了銀子,那麼自己從此將一貧如洗,只能淪為乞丐。如果萬一找不到銀袋,那麼自己是死是活就說不清了。一陣莫名的憤怒撩過他的心頭。他痛恨自己為什麼居然陷入了這樣可怕的泥潭里? 奇怪的是,兩個外場相互並不說話,也不催促他,他們只是警覺地守候在門口。 高石美停止了找尋,恐懼和羞愧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他直愣愣地坐在地上,感覺到周圍房間的燭光也正在一點一點地減弱,而他房間的墨色卻在一點一點地加濃、加厚、加重。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大腦裡一片空白,記憶、悔恨、緊張、痛苦都彷彿被一把無形的刀子割去了。時間好像還再流動,他又有了一些感覺。他聽到了街上的狗叫聲。他頓時感到寂靜的房間裡也衝進了某種威脅,殺氣騰騰的,讓他實在吃不消。緊接著,他隱約可見一隻大黑狗出現在他面前,它深深的嘴唇順著一排露在外面的尖利的牙齒向後緊繃著,那雙充血的眼睛射出閃電一樣的凶光,兩條粗壯的前腿支撐著它的全身,它似乎跳起來就可把他吃掉。之後,他感到鼻孔裡黏黏的、熱熱的,還有一股強烈的血腥味。後來,一切又歸於死一般的沉寂,他似乎已開始做夢。 天亮了。一朵朵、一片片彩雲已飄在門外。高石美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躺在地上?他打算坐起來,但渾身疼痛,骨節僵硬,動彈不得。一個人正在他身邊唸叨著,說:“那兩個男人真狠,搶了你的銀子,還打人。啊上天保佑!你沒死,你還年青吶!” 高石美艱難地把臉轉向那個念叨的人,哦!原來是店裡的老馬伕。 老馬伕還在念叨,“也不知那兩個男人是何方土匪,竟敢深更半夜闖進馬店來搶劫?我被他們驚醒了,起來驅趕他們。他們說是你去逛窯子,欠了債,還想逃跑賴帳。我不信他們那個理,這個世道太混亂、太複雜了。誰講得清?依我看,你是個謹慎的人,那麼多銀子,你已把它們藏在天窗上。如若你不打開它們,我們做夢也不會知道你的秘密。可是,竟未躲過那兩個男人的眼睛,他們把你打昏在地,然後撬開天窗,把那麼多的銀子、銀票全部擄走了。只有土匪才敢這麼幹。” “我沒去逛窯子,也不欠他們什麼債。我也不認識他們。”高石美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此後,他才感到自己完全清醒了。的確,那些銀子和銀票就是藏在天窗上。他的記憶恢復了。他看著大開的天窗,飄散出一片一片的灰絲,他似乎徹底絕望了。天哪!那些銀子,那些高荔枝的賣身之錢,就這樣被我糟蹋了嗎? 老馬伕讓他安靜下來,然後慢慢把他的衣服脫完,讓他赤條條地躺在床上。高石美自然覺得尷尬,而老馬伕則用一塊濕布不緊不慢地為他拭去身上的血污,那表情就像是慈祥的父親在為自己的兒子擦洗身子。高石美很感動。他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我遇到的最好的東西是人,最壞的東西也是人。有的人既墮落、惡毒,又老練、尖刻,專門以欺詐、殘害同類為生。我昨夜遇到的那些人就是此類。而今天我又遇上了最善良的人,是你正在幫我擺脫那些最可怕的記憶。” 高石美的疼痛逐漸緩和,臉上的氣色也恢復了一些。老馬伕很高興。他把那塊沾染了血污的濕布放到清水盆裡搓了搓,然後又用它來擦拭高石美的雙手。老馬伕立即被高石美的手驚呆了。他一輩子沒見過如此頎長、如此敏銳的手,像水銀一樣的靈活、有力,像文火一樣的溫暖、乾淨。在他熟識的男人中,幾乎所有的手都是木槌般的大疙瘩,指頭硬梆梆的,掌上有深深的網溝,很難看。高石美見老馬伕驚愕不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是做細活的,弄格子雕,也就是用刀在木板上作畫。” 雕天下十四(5) “哦!你就是高石美,我們的大木匠,趙老闆的姑爺?” 高石美點點頭。 “高師傅,我是個最珍惜緣分的人。你現在有難,我也幫不上大忙。如果你不嫌棄,就暫時住到我的破屋裡,等你傷口痊癒了,再作下一步打算。今後,你如果想追查那兩個土匪,我再設法幫助你。” 於是,高石美搬到了老馬伕家裡,與老馬伕一家人同吃同住。那是一幢很大的老房子,陰森森的,似乎白天黑夜都有鬼魂、幽靈出沒。老馬伕的老婆已去世,留下了5個孩子,都是男孩,最大的18歲,最小的6歲。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男子漢,也沒沖淡這裡的陰氣。老馬伕指著老屋的東邊說:“我和5個孩子都住在這一邊,西邊曾被土匪侵占過幾個月,他們在裡面什麼壞事都乾過,還弄死了一個女人。所以我們都不去那邊,你也不要去,去了會做惡夢。現在租給了兩個年輕的外國人,他們也不來住,好像收藏了一些東西在裡面。” 高石美住在東邊的樓上,一住就是幾個月。他每天的生活都過得很緊張,天不亮就要跟著老馬伕到馬店餵馬,晚上要到半夜才能回來。他實際上已變成了一個小馬伕。但在老馬伕的眼裡,他仍然是個出類拔萃、有口皆碑的大木匠。老馬伕幾乎每天都要讚美和鼓勵他,他也感覺到了這種讚美和鼓勵是很真實的。更重要的是,老馬伕還讓他的5個孩子拜高石美為師,一有空就讓他們到馬店裡來,像一群蜜蜂一樣嗡嗡嗡地圍在高石美身邊,問這問那。高石美常常想,在這個可怕的尼郎鎮,在這樣難熬的日子裡,恐怕只有老馬伕一家人是唯一尊重我的人了。也正因為如此,高石美覺得活著還有一些意思。 夏季到來之前,新林村的“三聖宮”終於建成了。這個消息是老馬伕的孩子們告訴高石美的。老馬伕的孩子都是非常誠實的,他們到新林村附近割馬草的時候,見到“三聖宮”已粉刷一新,各式各樣的人出出進進,熱鬧非凡。他們還聽到新林村的小娃娃在大聲叫喊:法國佬,滾出去,法國佬,滾出去。緊接著,他們見到一個紅頭髮的外國人慌慌張張地向他們這邊走來。 紅頭髮會說中國話。他說:“小孩,我要向你們打聽一個人的消息。高石美,那個能在木板上刻畫的大木匠。OK,大木匠,你們懂嗎?他現在到哪裡去了?你們能告訴我嗎?” 老馬伕的孩子們都非常聰明,他們明明知道紅頭髮打聽的人就住在他們家裡,但他們不告訴紅頭髮,他們認為紅頭髮可能是個壞人。 這一天夜裡,高石美故意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三聖宮”建成了又有什麼意思?外國人找我又何必大驚小怪?日子在無休無止地轉動著,總會出現一些自己厭惡或喜歡的變化。只要自己不再去惹事生非,難道還會飛來致命的打擊?他不想讓自己的頭腦去分析那些很無奈的問題,他強迫自己好好睡覺。 第二天,高石美像往常一樣跟著老馬伕到馬店餵了馬,中午時就帶著老馬伕的兩個小兒子到街上溜達。他的前後跟著這麼一大一小的兩個孩子,他感到有幾分愜意,如同第一次來到這條大街上一樣,許多人都注意看著他,他也注意看著許多人。這樣一來,他們走得很慢,花費的時間也很長。這時,法國人安鄴出現在他面前,他不由發出了一聲驚叫。安鄴往他的背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拳。 “我到處找你,到西宗縣,到個舊城,到臨安府,都找不到你。聽說,你到妓院鬼混,我又盲目到各個妓院找你。我已經作好準備,在找到你的那個時刻,一定要重重的打你一拳。”安鄴低沉而有力的聲音,振動著高石美的心裡,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安鄴把他從老馬伕的兩個小兒子之間拖出來,推到一邊,“來,我親愛的朋友,我再贈你一拳!” 安鄴雖說只贈一拳,但他卻連打了數拳,還邊打邊罵:“石美先生,你怎麼消沉和墮落到這種地步?竟然跑到這裡來當小馬倌?” 安鄴把高石美請到一個小酒店裡。安鄴說:“我從你身上感受不到佛教精神,卻發現了中國道教的典型精神,你可稱得上是個浪漫主義者,一個高傲的民間藝術家。可是,像是命中註定,你所看到和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個人與全體之爭,個人與天地萬物之爭。因此你反抗,你發奮,同時你又屈從於自我解脫,自暴自棄,你產生出一種強烈的興奮之情,這種興奮之情包含著一半意識到的辛酸和一半體驗到的喜悅。這兩種東西結合在一起,便產生了一種道家所特有的發洩情感的方式——那便是醉漢般的蔑視一切的狂笑。” 雕天下十四(6) 高石美說:“我從來沒聽過這麼撼動心靈的話,知我者,安鄴也。” 安鄴說:“我熱愛中國文化,但我被你的精神氣質迷惑了。” 高石美向安鄴敬了一杯酒。 安鄴說:“你們中國人最大的一個願望是什麼?” 高石美說:“不知道。” 安鄴說:“你們中國人最大的一個願望是逢凶化吉。我今天要告訴你兩個關於逢凶化吉的好消息。都與你的經歷有關。第一個是關於你女兒高荔枝和玉臘姑娘的好消息。玉臘姑娘,OK,你還記得她嗎?我的朋友傑克告訴我,就是那個已失踪的傣族小姑娘。傑克,你明白嗎?我的美國朋友,他得到了你的幫助,順利完成了他對雲南的調查,回國之後,他的報告和論文,在他們國家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和爭議,他因此受到了他所在大學的嘉獎。同時他的冒險經歷也引起了許多記者的關注。後來,在一家雜誌的支助下,傑克又再次來到雲南,專門尋找你的女兒高荔枝。傑克說,他不是聖人,他喜愛高荔枝,他認為接觸人最好的方法是通過愛情,他被這種神聖的情感吸引著、擺佈著。他一個人走遍了雲南南方,最後在紅河之外的迤薩鎮找到了高荔枝。他想把高荔枝帶回來,但高荔枝不答應。她丈夫對她很好,她也竟然能夠在一種平庸空虛的生活中感到充實。傑克很奇怪,也很絕望。他帶著巨大的遺憾回美國去了。” 高石美木然地坐著。 “石美先生,每個人的經歷都是一部有趣的歷史,你繼續聽我講。”安鄴敲了一下桌面,接著說:“那個玉臘姑娘,我沒見過。聽傑克說,也是一個超凡絕倫的中國美女。在她的母親、兄弟姐妹都死了之後,她並沒失踪,她得到了傑克的助手蘇合林的保護,被蘇合林秘密地帶到了北京,他們結婚了,過著很美妙的愛情生活。” 高石美突然說:“那個蘇合林詭計多端。那時,我早就發現他在打玉臘的注意。不過,現在也好,只要玉臘幸福的話。” “喝酒!石美先生,我將告訴你一個偉大消息,一個讓你無比興奮的好消息。” 高石美有點緊張,惶惑地點點頭。 “石美先生,我知道,那6道即將完工的木雕格子門被盜,你的精神因此幾乎被擊潰了。那是與你的生命同等重要的東西。但它們卻令人難以置信地消失了。這是什麼人幹的?你知道嗎?大盜就在我們身邊,他們就是我的朋友保羅和莫洛。” 緊接著,安鄴講述了他尋寶和護寶的經過。原來,安鄴早就意識到他的助手保羅和莫洛要盜竊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門,因此時時注意他倆的動向。 安鄴說:“一種東西,只要有人徹底愛上了它,欣賞它,讚美它,把它視為可以滋養心靈的東西,或者說,有人看到了它的價值,那種可以轉化為金錢的真實價值。那麼,有人就會認為它比任何東西都好,都重要。這種東西就會唆使有的人去為它冒險,去為它搏鬥。有的人就會在平常的日子裡也能像冬眠的蛇那樣,擺脫麻木、貪睡、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狀態,在冒險和搏鬥中顯示他們的生命力。用中國活說,有的人對這種東西就會垂涎三尺,就會明目張膽地去搶。保羅、莫洛與你的木雕格子門就是這種關係。石美先生,我說的是不是有幾分道理?” 高石美不說話。 “石美先生,我是後來才知道的,保羅和莫洛實施了幾次盜竊行動,但都沒有成功。可是,石美先生,你知道嗎?保羅和莫洛是不會放棄的,對於你的木雕格子門,他們志在必得。他們偵察了你們一家人的情況,畫了一張很詳細的路線圖,還請了十幾個幫手。他們的行為無異於在準備一場小規模的戰爭。” 高石美聽得心驚肉跳。他忍不住說:“想不到我的幾扇格子雕,竟然讓兩個外國人如此魂牽夢縈,費盡心機?我原以為它們是被中國的土匪竊走了,做夢也想不到保羅和莫洛竟然是兩個盜賊?” “是,千真萬確,他們是兩個盜賊。我最終一定能拿出鐵證。”安鄴堅定地說,“當保羅和莫洛實施盜竊行為並最終得逞之後,我苦思冥想,怎樣才能幫助你呢?終於有一天,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那就是,我想趁保羅和莫洛還沒把木雕格子門盜運回國之時,也如法炮製,採取同樣的行為,把木雕格子門從他們骯髒的手裡又盜回來還你。我這個想法很偉大,也很浪漫。我堅信一定能實現。” 雕天下十四(7) 高石美笑著說:“這樣一來,你與保羅和莫洛就一樣了,3個人都是盜賊。哈哈哈!你這樣的行為真耐人尋味。不過,你不怕暴露了嗎?那時,誰相信你是清白的?如果保羅和莫洛把全部污水都往你身上潑,那你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石美先生,我們法國人做事很簡單,不像你們中國人要把什麼事都琢磨透了才去做。做一件好事,也用得著那樣挖空心思嗎?” “那你就去盜吧!”高石美故意把“盜”字說得很輕。 安鄴也似乎領悟了這種意味,學著中國人耳語的模樣,把嘴唇接近高石美的耳邊,“石美先生,我現在的盜竊行動還在謀劃階段。我的秘密調查結果是,保羅和莫洛把你的木雕格子門藏在尼郎鎮的一幢老宅里。我去找過宅主,那是個古怪的老馬伕,他說那是一間鬼屋,說什麼也不讓我進去搜查。” 的話越說越讓高石美心裡直癢癢,但他沒吭聲。他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現在是兩個人同做一個夢了。他想,一個奇蹟的出現就能填平他過去的苦難,只要能找回自己的格子雕,即使讓他重溫一遍過去的夢魘,他也心甘情願。 高石美再也沉不住氣了。 “走吧!安鄴先生,我現在就可以幫你實現成為一個盜賊的偉大願望。”高石美說完,打量了安鄴一眼。從他那熟悉的俊美而沉穩的面龐上,高石美實在說不出此時的他具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只感覺到他是一個勇敢堅毅、豁達灑脫、可以信賴的人。高石美的內心陡然增加了幾分堅實力量。 高石美帶著安鄴走過一條又一條像迷宮一樣的街巷。安鄴不明白高石美究竟要帶他到哪裡去,他不免有點緊張。高石美說:“我們現在要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他們繞過幾條大街,找到一條更狹窄的巷道,一直往裡鑽。 安鄴對這條巷道似曾相識,彷彿在夢中來過這裡一樣。而此時的他更有一種夢遊的感覺。他見高石美像一條獵狗似的,快速地往前追尋。他正要把這個可笑的比喻說出來的時候,高石美開口說話了:“在這些巷道裡,我僅僅用鼻子聞一聞,也能知道我小時候在哪裡躺過,在哪裡撒過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就是一隻非凡的獵狗。”安鄴顯得很開心。 高石美說:“但願能找到我們需用的獵物。” 安鄴說:“你想到這裡尋找什麼獵物?這條巷道像山間的驛路一樣,怎麼走也不到頭?還能有什麼好獵物?” 一股馬厩特有的氣味,勢不可擋地向他們迎面撲來。他們衝過去的時候,驚散了一群綠頭蒼蠅,它們在巷道裡迎風飛舞,激起了一陣濃濃的臭味。之後,巷道又陷入平淡無奇的安靜中。 安鄴說:“這樣的巷道,進也難,出也難。不過,我現在可以肯定,一個月前,我曾到這裡走過。” “進行秘密調查嗎?”高石美問。 “不,尋找那個老馬伕。因為我估計你的那些寶貝,肯定是藏匿在老馬伕家裡。保羅和莫洛曾秘密向老馬伕租了一間鬼屋。如果不用來藏匿那些寶貝,他們租借鬼屋幹什麼?難道他們想捉鬼嗎?” 高石美說:“那幢老宅就在前面。老馬伕正在馬店裡忙活著吶,他的孩子們也去割馬草了。現在,老宅里除了鬼魂,恐怕什麼也沒有了。” 高石美從身上摸出一把鑰匙,把門打開。陰鬱而冷嗖嗖的空氣似乎立刻往外冒,迎面衝擊著安鄴敏感的心靈,他往裡推了高石美一把,然後迅速閃進大門,反手把兩扇門板關上。安鄴靠在門後,喘著粗氣,對高石美手裡掌握著這幢老宅的鑰匙感到很驚訝、很奇怪。但他已來不及問這個問題了。 “我是半個主人,”高石美不慌不忙地說,口氣卻儼然一個主人,“安鄴先生,你不用緊張,我帶你進去慢慢搜查。” 在這幢幽暗得深不可測的百年老屋裡,果真是蜘蛛、臭蟲、老鼠和幽靈的天下,但奇怪的是安鄴對此並不恐懼,身處於這樣自由的環境裡,他甚至有一種飄起來的感覺。從獲得這裡可能藏匿著木雕格子門的秘密那天開始,他對此屋就有各種充滿詩意的想像,蜘蛛、毒蛇、臭蟲、老鼠、狐狸精、幽靈和精美的木雕格子門無數次進入他的大腦裡,他與它們似乎已經非常熟悉了。他憑著自己非凡的直覺,拉著高石美的手臂,直接進入那間又黑又悶據說弄死了一個女人的房間。 雕天下十四(8) 高石美摸到了六塊用毛絨絨的法國氈子包裹著的東西。安鄴叫他打開一角,他雖然看不清是什麼東西,但一種飄渺而異常美妙的香氣立即喚醒了他的記憶,那不是他夢中的格子雕嗎?高石美說:“現在,我的腦力全亂了。我又做夢了?我又做夢了嗎?安鄴,安鄴!你知道嗎?我一直住在這幢老屋裡,與我的格子雕同處一屋,竟然沒聞到它們的氣息,多麼麻木的人啊?多麼可憐的人啊!這是上蒼對我的懲罰吧?我原以為,我的木雕格子門已被那些壞人賣到天涯海角了,沒想到它們一直沒離開我,只是我竟然不知道。啊,我無話可說了。” 安鄴說:“不,上帝一直在賜福於你。這樣偉大的藝術作品,它應該與它的主人生活在一起,與這片詩意的土地生活在一起,它永遠不會離開你和你們的國家。” 高石美反复撫摸著他的木雕格子門。 “天哪!”安鄴學著中國人的樣子,感嘆地說,“石美先生,我們總不能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危險,一直呆在這裡不動吧?你忘了嗎?保羅和莫洛是兩個盜賊,我們倆也即將成為兩個盜賊。為了實現成為盜賊的理想,為了讓木雕格子門完璧歸趙,趁老宅的主人還未回來之前,我們趕快動手吧!” 就這樣,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門悄無聲息而又順理成章地回到了新林村。鄉親們奔走相告,紛紛爭先恐後地前來“欣賞”這一失而復得的寶貝。正當安鄴和高石美還在暗中讚美賞自己那種神不知、鬼不覺的偉大“盜竊”行動的時候,老馬伕一家人也來湊熱鬧。老馬伕摸著木雕格子門,就像呼吸到了新鮮、潔淨的空氣一樣,全身暢快極了。遠處,保羅和莫洛也混在人群裡,不斷向這邊偷窺,表情難堪極了。安鄴和高石美悄悄說:“如果保羅和莫洛膽敢向老馬伕索要損失的話,我們就出來揭示真相,告訴人們,他們才是木雕格子門真正的盜賊。” 此後十幾天,保羅和莫洛都是兩個大啞巴,見到安鄴就神色不定。安鄴覺得他們的行為非常可笑,他們將受到良心的懲罰。而高石美卻竭力設法忘記自己過去的苦難,忘記保羅和莫洛是兩個盜賊,忘記新林村人對他的嘲諷。他感到人們都迷戀他的木雕格子門,人們都尊敬他,人們都很公正和善良,人們的臉上似乎永遠帶著歡樂的微笑。他想,我從前沒有時間來觀察和發現這些現象,現在,一切從頭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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