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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雕天下十五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7084 2018-03-16
(1) 巧手木匠用硬木, 高明大將用強兵。 ——雲南民諺 木雕格子門尚缺最後一道工序——貼金。它們像6個赤身裸體的男女,以最本質的力量站列在高石美的作坊裡,開始接受周圍的人們最美麗、最善意、最嚴肅、最尖銳的目光的審視。儘管人們感到6道格子門上都充滿了神秘的東西——人與神、魚與水、花與草、詩與酒、房屋與風雲、戰馬與刀劍……既熟悉又陌生,既世俗又神聖,既好像離他們太遠太遠,又好像出自他們的心靈一樣,既與他們的生命有關,又不是他們自身的生命,但他們都認為這6道格子門是非同尋常之物,彷彿是在他們翹首期盼時,神靈悄然送來的最貴重最神奇的禮物。 新林村的鄉紳們找到高石美。他們都說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門已成為新林村的鎮村之寶,它的聲名已穿越了幾個州縣,越來越多人都相約到這裡“朝拜”。來自四面八方不同口音的讚嘆聲,給新林村人的臉面帶來了無上光彩。因此鄉親們想做一件好事,那就是為木雕格子門貼金。無論高石美最終會把木雕格子門擺放在哪裡——他自己家里或“三聖宮”中,鄉親們都願意拿出貼金時所需要的金子。

在很短的幾天時間裡,鄉親們似乎被某種力量完全征服了,紛紛來到高石美的作坊前,自覺自願地捐獻出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銀子。高石美把那些銀子裝進一個布袋,然後用針線把袋口密密麻麻地縫起來。他準備讓幾個比他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把這些銀子用馬馱到昆明兌換成金子。新林村的年輕人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銀子,他們在銀袋麵前膽怯了,沒有一個人敢去做這件事。誰都明白,帶著這麼多銀子去翻山越嶺、穿村入城,能不冒險?結果不堪想像,要么失去了銀子,要么丟掉了性命。或者,人財兩空,誰能料定?高石美為此煞費苦心。最後,他決定由自己一個人去完成這個任務。 在通往昆明的路上,雄關一帶的盜匪尤其凶狠,他們不僅搶劫財產,更喜歡燒殺和綁架。高石美知道,這股盜匪只有十幾個人,除了有幾把大刀之外,就沒有什麼厲害的武器,甚至連馬也沒有一匹,更不用說火槍了。但他們在雄關一帶為什麼聲名顯赫、令人談虎色變呢?只因有這麼兩個傳說故事,把這股盜匪神話了。一是說他們的匪首,雖然個子矮小,又是個結巴,但自從他殺了一個人,並把那個人的心吃了之後,就膽大包天,什麼事都敢干了。以後,他就保持了常吃人心的習慣,殺人的膽量也就越來越大。二是說這股盜匪的“戰績”非常引人注目,他們已殺害了5個縣長、7個鄉長。所以,他們稍有響動,人們就聞風喪膽。

由於走漏了風聲,這股盜匪準備在雄關打劫高石美。當然,高石美不會忽視那塊像跳動著死神一樣的地帶,他有辦法對付他們。他想,這些血汗錢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到那些盜匪手中。他找出一件對付盜匪的“法寶”——望眼鏡。這是安鄴前幾天才送給他的禮物。有了它,自己就有了一雙神眼,就可看見很遠很遠的人,他們的眼睛、鼻子、手腳……沒有一點是含糊的。在他利用這個“法寶”琢磨別人的時候,別人卻無法琢磨他。 高石美趕著一匹驢子上路了。在正午的陽光下,遠山、河流、村落都一目了然。他登上了雄關的山頭,從驢背山取出那一支如同柴棒一樣的單孔望眼鏡,把那股盜匪的動靜及與自己的距離,觀察得清清楚楚。 那股盜匪逐漸向他靠近,他乾脆坐下休息。盜匪叫他站起來,對他仔細搜查了一番。盜匪們並沒有找到他們意想中的銀子,他們發現高石美的驢身上馱的全是稻草和木柴,而盜匪們對這些東西並不感興趣。有一個盜匪說,那就把驢子拉走吧!另一個盜匪對此嗤之以鼻,說老大最不喜歡的東西就是驢子,拉回去惹他發怒嗎?

盜匪們空手而歸。他們並不知道高石美還走在另一個山頭的時候,就用他的“法寶”看清了他們的動向,於是從容不迫地把銀子悄悄掩藏在那個山頭上,再慢慢上個坡,喝口水,坐在離那個山頭不遠的地方,等待盜匪來“打劫”。現在,盜匪們撤走了,他又返回來把銀子馱走。 雕天下十五(2) 一天之後,在高石美面前出現了一個湖,一個很大很大的湖,像海洋一樣的寬廣,可以看到最明朗、最純淨、最幽深的碧藍。遠處,是山水、天空與太陽的完美結合,山和太陽都是在水的懷抱中生長起來的;近處,是低矮的樹叢圍著白色的沙灘。高石美知道,這是滇池。他可以從昆陽的港口乘坐老資格的“滇濟號”客船進入昆明。本來這裡距昆明不太遠了,應該越來越安全。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這里大股、小股的盜匪更多。官兵也經常來圍剿,但常常撲空。這些盜匪的嗅覺很靈敏,官兵還未到,他們就跑了。官兵剛走,他們又撲了過來。對於盜匪來說,這是一塊“豐饒”的土地,他們不可能輕易放棄。

現在,高石美雖然已把銀袋混雜在其他客人的貨物堆裡。從表面看,高石美的銀袋已被淹沒在那些土罐、瓦缸、錫壺、銻鍋、黃煙、土布、茶葉、干菜之中。他稍稍鬆了一口氣,然後把驢子也牽到了船上。可是,船家也許看到天高雲淡、一碧萬頃,估計今日決不會遇上風暴了,因此稍微耽擱了一會兒,沒有按預定時間開船。就在這時,一股盜匪握著亮晃晃的菜刀衝上了大木船,他們隨意打開貨箱、貨袋,隨意翻動貨物,隨意搜查客人。奇怪的是,這股盜匪的胃口似乎要高級一點,不是來洗劫,而是來精心挑選他們喜歡的東西。他們搜查了半天,也沒相中一件貨物。高石美一手牽著毛驢,一手緊握著望眼鏡。一個盜匪相中了毛驢,就把它拉下了木船。高石美並不太著急,只要能保住那些銀子,一隻小小的驢子,就算送給這群“高級”盜匪的下酒菜吧!他高度注意著那隻銀袋,又要故作鎮靜,把目光盡量放鬆,而且遠離銀袋。盜匪們的搜查還再進一步深入,離自己的銀袋越來越近了。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高石美不停地問自己。與他們硬拼,只有死路一條。再說自己手裡只有一根不長不短的望眼鏡,怎能對付他們的菜刀呢?想到這裡,高石美頓覺豁然開朗,就用這支神奇的望眼鏡來戰勝他們吧!

高石美站在船頭,不慌不忙地用右手舉起望眼鏡,一一瞄準那些盜匪。一個放風的匪徒以為高石美舉起的是一支毛瑟槍,嚇得大叫一聲“槍”,扭頭就跑。這一聲驚叫,把所有盜匪的注意力全引到了高石美手上。一個匪徒上前來奪過望眼鏡,看不出是什麼玩意兒,只好模擬高石美的動作把望眼鏡舉起來,放在眼前,瞄來瞄去,左右晃動。緊接著,這個匪徒就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倏地從那個管子裡飛出來,鑽入他的眼裡、嘴裡,咬住了他的心,他的臉立刻發生了變形,彷彿失去了靈魂。另一個匪徒走過來,搶過那個怪物,勇敢而鎮定地放到自己的眼睛上。他越看越興奮,舉著那個怪物,一會兒對準天空,一會兒對準湖面,一會兒對准他的同夥,一會兒對準高石美。他彷彿在為他一個人才能看到的美妙事物而興奮不已,發狂似地揮舞著那個東西,跑到這邊看看,又跳到那邊瞄瞄,把上下左右都掃射了一遍。又有一匪徒按捺不住了,趁其不備,一把奪過那個東西,對準自己的眼睛,如飢似渴地想從裡面瞅出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但也許是他從那個怪物裡面不但沒瞅出什麼好東西,反而讓他頭暈目眩,兩腳如同站在深淵的邊緣上,身子搖搖晃晃的往後退,手裡的怪物也掉在了地上。其他盜匪逐漸從呆頭呆腦的狀態中醒悟過來,猜想那個怪物一定是個最有趣的東西,就紛紛放下手中的活兒,一窩蜂地跑過來爭奪。其中的一個匪徒最先從地上抓起那個怪物,他緊緊地握住它,似乎想用自己的力氣表明,任何人也別想再從他手中奪走。但轉瞬之間,他就被團團圍住了,逼得他只好左右突圍,東奔西跑,他想伺機盡快領略那個怪物的奇妙之處,但其他匪徒窮追不捨,讓他無法立住腳跟。不一會兒,那個怪物還是被別的匪徒奪走了。此後便是你爭過來,我搶過去,整個場面全亂套了。緊接著又出現了新的“秩序”,兩個匪徒的爭奪越來越狠,像鬥雞一樣,一個跳過來,一個撲過去;一個兩腿騰空而起,狠狠地踢過去;另一個則被踢翻在地,但很快就蹦跳起來,沒命地沖向對方。兩人摟抱在一起,氣鼓鼓地歪著脖子,眼睛紅紅的,彷彿要吃人。他們的大腿、小腿、手指、手臂都竭力頂住或抓住對方的身體,痙攣地扭成一團,達到了難解難分的程度。其他盜匪都變成了觀眾,遏止不住癲狂的激情,揮舞著拳頭和手臂,為那兩個匪徒吶喊助威。

雕天下十五(3) 高石美需用的就是這種效果,他的目的完全達到了。於是,他催促船家趕快開船。其他乘客也小聲而急促地叫喊:“快開船!快開船!”但船家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對客人們的催促沒有太大的反應,他害怕盜匪們報復他,所以遲疑不決。正當大家提心吊膽,擔心失去逃離魔爪的機會的時候,船家竟然大聲喊叫:“我們要開船啦!開船,開船!” 大家都明白,船家的意圖是在向盜匪們發出通知,你們不搜查我的船隻了嗎?我現在要走了,你們以後可別找我的麻煩! 高石美正在怦怦直跳的心似乎一下子從喉嚨掉到了地上,完了,完了,現在徹底完蛋了。他幾乎在一瞬間就完全絕望了。其他乘客也隨之出現了短暫的騷動。 幸運之神再次降臨在高石美眼前。那些盜匪只有幾個回頭冷漠地看了船家一眼,似乎在說,誰不准你開船?滾吧,誰還有興趣來搜查你們那些破罐爛瓦?他們繼續沉浸在欣賞“鬥雞”的歡樂中,一個也不想再回到船上。

船開動了。十幾個乘客的面色才慢慢發生變化。但大家都不敢大聲說話,因為他們的木船距離湖岸還很近,盜匪們的叫喊聲仍清晰地傳入他們的耳中。 船家最先說話,“今天我們的運氣好,遇到的是一夥散賊,他們的老大沒來,所以沒人管理他們。他們專搶銀子、金子。你們帶的這些山貨,他們根本看不上。” 許多乘客都暗暗認為船家為什麼要說這些討好大家的話,分明是為了開脫他剛才不急於開船的責任。甚至有人悄悄說,船家也不是個好東西,可能與那些盜匪串通一氣。 湖上的風浪並不大,但大家仍感到大木船忽而抬高,忽而落下,並伴隨著咕嘎咕嘎的木槳聲,緩慢地前行著。湖面上似乎只有他們這一條孤獨的大木船,水鳥也不知飛到何處去了,只偶爾可以看到幾朵剛剛露出水面的海菜花或一片蒲草之類。高石美感到他與乘客們一同歷險之後,其實人人都有一種強烈的說話慾望,但大家一直壓抑著。有的人不時用感激和親善的眼光望著高石美,似乎希望這個勇敢的人開口說話。高石美也用同樣的目光瞧著大家,他在心中已無數次對那些攜帶山貨最多的乘客表示感謝,沒有那些山貨的掩藏,他的銀袋恐怕已被盜匪們劫走了,更何況今天遇到的是一夥對金銀特別敏感的金老虎、銀豹子。真險啊!這些可愛的銀子!現在高石美抱著它們,回想起剛才的那一幕,他的確有點後怕。乘客們的心思則與高石美不一樣,他們也沒見過望遠鏡,他們非常敬佩高石美使用什麼“法術”鎮住了那些盜匪,他們最想弄明白的是那個怪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如此神奇?一個年輕的乘客提出了這個問題。大家立刻表示贊同,船上開始有了生氣。

高石美說:“那是一種可愛的玩意兒,從法國來的,可以把很遠很遠的東西,比如說山、房子、人,抓到我們面前,讓我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惜啊,那的確是個好東西。可惜啊!它現在已不屬於我了。”人們在一片驚愕的寂靜中聽高石美講述,但他們仍然不明白那麼小小的一個管子,怎麼能把遠處的山和房子都抓過來? “啊呀!那根小棒棒力氣真大呀!”有人驚嘆不已。 “要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會相信。”有人積極附和。 高石美到了昆明,找到一個有名的“金耗子”(舊社會做金子生意的人),把銀子兌換成了金子。 “金耗子”給高石美的是一塊金磚,重10兩。帶著這麼一塊金子回家鄉,路上將更加凶險。他決定改變返回尼郎鎮的路線,即坐法國人的小火車從昆明至盤溪,再從盤溪走到尼郎鎮。

高石美第一次走進火車站,吸引他的是那些密密麻麻、彎彎曲曲的銀白色的鐵軌。他正在默數著究竟有多少條鐵軌的時候,就被一股莫名其妙的人流攜帶著擠上了一節車廂。火車太小了,眨眼之間,到處就塞滿了人。高石美怀揣著那塊金磚,想穩穩地站立一會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實現,他必須竭力用身體去對付因為別人的走動而給他帶來的各種衝力,才能穩住腳跟。在這樣的環境裡,他既不敢東張西望,也不敢主動與人搭腔,更不敢走動。他經常看見有人為了爭奪腳下的立錐之地而吵嚷起來。他實在不敢奢想能找到一個可以安全獨處的地方。 雕天下十五(4) 小火車走得很慢很慢,而且走走停停。 開始的時候,高石美可以聽到各種說話的聲音,接著是一片嗡嗡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車廂神奇地靜了下來,人也少了很多。高石美反而不太適應這種冷清的氣氛,他找了一個空著的角落坐下,偷偷調整了一下金磚在懷裡的位置,讓它更妥貼一些。他從車窗望出去,一輪灰白而透明的月亮出現在不遠處的黑魆魆的山頂上。哦,原來是夜裡了。

開始有人隨意躺在車板上睡覺,而更多的人則像高石美一樣低頭坐著,把兩條手臂緊緊抱住自己的大腿,下巴放在膝蓋上,不時閉上眼睛,似睡非睡的。鬼知道他們正在做夢還是在算計著什麼?高石美越看越害怕。他再次站起身來,腦子不停地想著,如果遇上土匪該怎麼逃跑? 高石美越緊張越見鬼,就在他不得不再次調整懷中金磚的位置時,不知是在別的車廂裡還是在車窗外,突然響起了幾聲清脆的槍聲。不一會兒,火車停了下來。高石美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在其他乘客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立即下意識地拼命往火車的前面奔跑。他緊緊夾住金磚,跑得飛快。到了車頭,他看見司機和司爐紛紛跳下了火車,轉瞬之間就不見了,猶如遁入了地下。緊接著,幾個拿槍的人向火車頭跑來。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高石美想跳車已經來不及了,何況他身上還帶著金磚。說不准那些持槍的人就是土匪,而且是衝著他的金磚而來的。他在慌亂中跳進了機車的水櫃裡躲藏起來。水櫃是馬蹄形的,水很深,完全可以把他淹沒。因此,他只能竭力把兩臂和兩腿伸開,像個大字一樣,拼死把身體支撐在水櫃的上半部,這樣一來才能把頭露在水面上呼吸。他不會游泳,再說也不能把水弄出聲音來。如果長時間這樣熬下去,當高石美堅持不住時,他將沉入水底,被活活淹死在水櫃中。幸運的是,持槍人可能懷疑水櫃裡有人,就往水櫃底部連射了幾槍。子彈把水櫃射通了,水嘩嘩嘩地流著。高石美雖未被射中,但由於受到射擊的震盪和驚嚇,他的身體已滑如水中。他在水櫃裡掙扎了幾下,水就退到了他的脖子下,一會兒就流完了。高石美從而可以安全地坐在裡邊,靜聽外面的騷亂之聲。他雖然冷得瑟瑟發抖,但總算又躲過了一劫,金磚還穩穩妥妥地揣在自己懷中。只要金磚還在,他就能感受到一種熱流,從他的心中向四肢傳送。外面的人似乎還在東逃西散,躲避著什麼?或者根本就沒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件,剛才的一切只不過是他的幻覺而已。 直到那些莫名其妙的持槍人走了,司機和司爐們才返回來,把火車開走。他們也不明白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說,只要旅客沒有傷亡,小火車還能開動,大家就應該感謝上帝了。 高石美終於安全地把金子帶回到了新林村。隨後兩天,打箔的艱苦歷程又開始了。現在,高石美望著那塊金磚,有一種入迷的感覺。這種從深邃的岩石或河沙中找到並提煉出來的東西,它的光澤真令人振奮。而現在要憑著自己心中和手上的秘密,從總體上來認識它的個性、溫度、色彩、厚薄,把它變成另外一種更加輝煌、更加富有天性、更加動人心弦的東西。這對於高石美最終完成木雕格子門來說,任務是樸素而嚴肅的,甚至就是一種責無旁貸的歷史使命。只見他先將金塊熔化,凝結成片形。然後再將片形金錠切割成1至2兩重的金塊,用鐵鎚敲打成金葉。接著用剪刀將金葉剪成米粒一樣大的金片,一小片、一小片地放入黑色的硬紙之間,隔一層放一片,每疊二三十張。為了防止粘結,還要在黑紙之間撒上一層滑石粉,再用繃紙從外面把它們嚴密地包裹起來,平平整整地放在青石砧上。做完這一切之後,他舉起大鐵鎚,在紙包上面不停地敲打,錘下似乎有一個巨大的秘密,讓他那麼長久、熱烈和持續不斷的敲打。沒有什麼能影響他、抗拒他,黑紙包裡的東西在他微妙的壓力下也完全聽命於他。一兩天之後,撕開黑紙,裡面那些米粒大的金片已魔術般地變成了一層一層的金箔了。每一層都薄如蟬翼,軟似綢緞。稍不注意,它們就會被鼻息吹得飄飛到了空中。 雕天下十五(5) 高石美就這樣沒日沒夜地包裹著、敲打著,敲打著、包裹著……每時每刻都需要他既全力以赴,又極其恭敬而虔誠地對待每一剪、每一錘、每一個動作,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能忽略和馬虎。汗水就像是從他內心滲透出來的,勞累從來不會破壞他心靈世界的平靜和動作的協調平穩。一天,高石美掐指一算,打箔這道工序已花去了他的一年時間。他說:“我打出了多少塊金箔,數也數不清了,如果一塊一塊地舖開,那可以覆蓋1畝土地。” 貼金開始了。這是一種更加純潔的勞動。高石美異常小心地用鵝毛製作的刷子,把從漆樹上採來的生漆均勻地塗在木雕格子門上,之後用薄薄的毛邊紙,把表面的漆液吸去,再把一小片、一小片的金箔,輕輕地貼在木雕格子門的表面上,既不能讓風吹動,又要避免自己的口氣呵在了金箔上。他如同在一個孤島上,呼喚著萬事萬物悄然無聲地來到自己手下,用獨特的語言與它們交流,用成熟、純正、結實、飽滿的色彩改變著格子門的外表。由於黃金具有非常優越和迷人的延展性,門上那些神仙、人物、怪獸、山水、流雲、房屋、樹木、岩石的表面,包上金箔後,竟然天衣無縫,渾然一體,看不到絲毫的皺褶和漆隙,彷彿從未觸動過它們。誰能不相信它們的內部結構也被高石美徹底改變了呢?最後,高石美將金粉吹拂乾淨,那如同金鑄一般的木雕格子門就出現在了人們的眼前。 高石美對著木雕格子門說:“17年了……”他鼻子裡出現了一陣陣似乎是他從未見過的某種花,在夜幕降臨時散發出來的芳香氣息。可想而知,這種花的味道飽含著苦澀的汁液和含蓄的香甜。他對這種味道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17年來,他所關心和經歷的一切,都包含在這一堂是謎非謎一般的木雕格子門上。 高石美親手把這一堂木雕格子門送進了“三聖宮”,一扇一扇地把它們安裝在大殿上。此時,空氣是靜止的,他的內心也是靜止的,他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生機勃勃的靜止狀態,他為此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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