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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雕天下十三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17301 2018-03-16
雕天下十三(1) 不知雲南在哪方? 日從東方出, 日落西方落, 順著熱頭來。 ——雲南古歌 那個名叫傑克的美國小伙子在一個月之後才得知高荔枝被賣的消息。他決心要去遠方把高荔枝找尋回來。高石美明知這是一次不切實際的行動計劃,即使傑克能找到高荔枝,但也不可能把她從蔡家俊手裡搶回來。不過,高石美看到傑克的心似乎被高荔枝帶走了,身體也因此失去了平衡。傑克一見到高石美就嘴唇顫抖著,想吐出“高荔枝”這三個讓他為之感動的漢字。每當這個時刻,高石美就有一種奇怪的輕鬆感抓住了自己的心。他盼望傑克盡快出發,向著南方的崇山峻嶺奔去。又過了幾天,傑克上路了,他帶著一個名叫蘇合林的中國人,踏上了尋找高荔枝的路途。誰也阻攔不了他。他說:“我有這個權利,我一定要找回高荔枝”。說實話,高石美早已產生了與傑克同去的想法,但一直缺乏向杰克當面表達的勇氣。現在,他看著傑克他們走遠了,就不得不加快速度,去追趕他倆。高石美就像一個小男孩追逐一隻漂亮蝴蝶,越來越快,越來越興奮,越來越有激情。他好像看到一個黑點,正在他的前方發生變化,猶如他夢中的太陽,時而黑得讓他不可理喻,時而又紅得讓他驚嘆。很長很長時間之後,他的步伐並沒有減慢的跡象,他發現那個黑點並沒有背叛他,讓他沉浸在狂奔的愉悅中。他把那個黑點或那個太陽往前拉近了,又推遠了。因此,黑光和紅光在摩擦和碰撞中,出人意料地點燃了他的思緒和血液。一幅遙遠而清晰的圖像出現在他面前——高荔枝低著頭,站在一棵松樹下。他仍然在奔跑,他身上拖帶著一個世界,一個由高荔枝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他要把這個世界交還給高荔枝,他要看著高荔枝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裡去。

當高石美眼前的幻景消失後,他已跑到傑克和蘇合林面前。他雖然渾身冒汗,頭暈目眩,腳底下就像出現了一個黑暗的深淵,但他分明聽到了傑克和蘇合林歡迎他的掌聲和笑聲。傑克一把拉住高石美的雙手,對他說了許多話,但高石美一句也聽不懂。蘇合林是傑克的助手,他站在一旁,也不履行翻譯的義務。高石美就問他:“傑克究竟在說什麼?” 蘇合林說:“其實,傑克來中國的目的並不是修鐵路,一年前,他受美國某大學的派遣,來到雲南,對蠻煙瘴雨的邊地,進行人類學調查。調察的主要對像是傣族、哈尼族、苗族、彝族,調察的區域主要集中在滇南一帶。我們到了雲南後,找到了安鄴,並把一份從美國捎帶來的重要資料交給了他,安鄴很感動,表示願意幫助傑克完成此行的任務。安鄴把我們從昆明帶到了尼郎鎮。但尼郎鎮並不能滿足傑克的調查需要,我們一直計劃要到傣族地區去。現在我們一方面要去追尋你的女兒,一方面還要完成傑克的調查任務。我的確是中國人,但一直在美國留學。因此,我勸你還是回去吧!不要被傑克的話吸引和迷惑。”

高石美並不聽從蘇合林的勸告。他似乎清醒了幾分,感覺有點兒沉重,但他從傑克精確的動作和從容不迫的舉止中,看到了一種他此時此刻最需要的力量。他決定跟他們繼續前行。 幾天之後,他們三人好像進入了無人區,夢魘似的緊張氣氛一直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在外界人看來,這一帶自古就籠罩著一層神秘面紗。似乎魑魅魍魎四處遊走,瘴氣毒癘蘊繞山林。他們剛入此地時,就感受到了瀰漫在這裡的詭異氣氛和從樹木身上散發出來的致命的炎熱氣息,再加上水土不服,傑克病倒了。 當然,由於傑克生病,我們不得不停留在一個傣族村寨——白心寨。傑克也因為這個緣故,有機會接觸到了那裡的奇風異俗,特別是其中養蠱這種巫術。傑克決定在此多住幾天。對於當地人來說,巫蠱神秘莫測,令人談之色變。但對於傑克來說,卻是多麼嚮往和沈迷。他覺得一切都是那麼新鮮,一切都是那麼珍貴。

雕天下十三(2) 從進入白心寨的那天開始,傑克就好像與一個傣族人家建立了牢固的友誼。主人是一位好客的老太太,名叫達諾。達諾的丈夫據說已經去世多年,留下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與她相依為命。由於傑克他們的到來,達諾每天為此忙上忙下,忙裡忙外,把竹樓內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格外整潔,看不到灰塵、蜘蛛網。她還不分白天黑夜,為傑克熝藥,為傑克到河邊洗藥罐、洗衣裳,為傑克他們的平安而祈禱。但是,達諾的這些美好行為,卻刺激了寨中人的想像力。寨中人都認為達諾一定在從事著某種秘密活動,甚至有許多人揚言達諾是一個養蠱的人。傑克他們也明顯感到,寨中人與達諾一家人的距離越拉越大。 達諾一家原本是一個表現了人類精神的美好家庭。正如他們的名字一樣,大兒子岩穩是溫順之人。二兒子岩醒是一個像麒麟一樣驃悍的男子漢。大女兒玉罕是一個像金子一樣閃光的女孩。二女兒玉臘是一個美麗出眾的小姑娘。小兒子岩相是一個像玉石一樣潔淨的男孩。母親達諾則是“虎口餘生”之人,意思是在達諾出生後,她的父母親曾為她舉行過這樣一個儀式——母親在樓上抱住她,讓她往下從籬笆縫裡鑽。父親在樓下,把她從籬笆縫裡接下來。如是三次,表示達諾已經從疾病和死亡線上掙脫出來,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夭折,再也不會遇到惡魔和野鬼。但是,說真的,那時傑克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那麼美好的家庭已因為他們的到來而蒙上了可怕的陰影。達諾的命運開始急速下轉,她的名字不再表示自己是個“虎口餘生”之人,而成了一個污穢、恐怖和可恥的“琵琶鬼”,這相當於漢人所說的“蠱婆”、“放蠱女”。傑克他們後來才知道,在寨中人的觀念裡,如果有人要養蠱,那麼她首先要把客廳打掃乾淨,把實物清洗得一塵不染,全家老老少少,都要沐浴齋戒,在祖先神位前焚香跪拜。而後在正廳中央挖一大坑,將一個瓦罐埋入坑中。然後在瓦罐裡養蠱,養蠱之人就成了“蠱婆”。人們認為蠱婆與災星、惡煞和魔鬼是一樣的,蠱婆就是蠱,蠱就是蠱婆。因此,達諾理所當然地受到了人們的懷疑和仇視,甚至有為數不少的人揚言要懲罰她,要把她攆出寨子,要把她捆綁起來,連同竹樓一起燒掉。

蘇合林說:“從文字學的角度來說,'蠱'有多種涵義,主要的一種涵義是'腹中之蟲'的意思,從蟲,有皿。'皿'是一種器物──飯盒、飯碗或盛其他食物和飲料的器具都可稱之為'皿'。'蟲'字象徵好幾隻蟲。'腹中蟲'就是人的肚子裡侵入了很多蟲,也就是中了一種自外入內的毒。眾多的毒蟲侵入人的腸胃發生了蠹蝕的作用就叫做蠱,又叫中蠱。在我們中國人現實的日常生活中,人們常以成語'蠱惑人心'來比喻居心險惡的壞人,以鼓動、誘惑、欺騙的手段,來達到搞亂人心、迷惑人臆的目的。這個成語的關鍵詞是'蠱',現在的一些辭典談到'蠱'及這個成語時,都說'蠱'是傳說中的動物,並不存在於現實世界,僅僅存在於人們的傳說之中。也就是說,'蠱'是子虛烏有的東西,是無法求證的。”

傑克一時弄不明白。但他表示一定要找到某種答案。他為此產生了一種忘懷一切的感覺,尋找高荔枝的諾言好像不曾說過,在他的頭腦中也似乎不曾存在過高荔枝的影像。他在白心寨的日子,真是錯綜複雜,每天都似乎充滿了懸念和荒誕氣息。他很需要這樣的日子,他對此很渴望,很興奮。他的眼睛一天比一天顯得碧藍和瘋狂。 正當傑克和蘇合林為達諾竭力辯護,以減輕人們對她的仇視的時候,卻發生了這樣一件讓他們目瞪口呆的事情。有一天中午,有個好事者悄悄潛伏在達諾家,趁達諾不注意的時候,從她家搬出了一隻大瓦缸,裡面只有一條怪物。說它像蜈蚣,但它的身子比蜈蚣大,又粗又圓,皮膚上撒滿了金色的花紋。說它像蛇,但它的體形又有點像龍,而且龍爪正不停得向前劃動,如若要起飛一般。說它像龍,那就更荒唐,一是它的軀體太小,與一條大黃鱔相差不多。二是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龍,有誰見過真龍?有誰能把這個怪物與真龍的區別說出來?

雕天下十三(3) 那個好事者的神態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驚訝、興奮、喜悅與發狂交織在一起。他大約50多歲,外貌沒有多少特點,只有眼睛有點異常,又小又紅,好像充滿了可怕的細菌。也正因為如此,傑克一開始就覺得他的目光有毒。所以與他保持著必要的距離,並且盡量不與他的目光正面對視。可是,這樣一個好事者竟然多次威逼蘇合林回答瓦缸裡的怪物如果不是蠱蟲,哪是什麼? 蘇合林說:“我學識淺陋,我以前的確沒有見過這種動物。不過,總有一天我們會認識它的,現在有了這種動物,我們看得見,摸得著,就一定能認識它的屬性……”。那個好事者打斷了蘇合林的話,“蘇教授,你不能包庇壞人,它就是蠱,它證明達諾是個可怕的琵琶鬼,這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們要按寨規辦事,請你們不要橫加干涉”。

有幾個膽大的村民前來觀看,但更多的人家已聞風而逃,遠遠地離開了白心寨,就像躲避瘟疫一樣,惟恐落後於別人。那個好事者在地上點燃了一團火,準備把那條奇怪的動物燒掉。那時,高石美也覺得那條奇怪的動物太可憎了,讓人望一眼就會心驚肉跳,把它燒了也好。於是,高石美說:“快燒吧,我來幫助你”。但就在那時,玉罕從竹樓上沖下來,她拼命不讓高石美燒死那條奇怪的動物,她把瓦缸抱了回去。那個好事者幾次沖進竹樓,想把瓦缸奪回,但都被玉罕趕出來。看樣子,如果誰要燒死那條奇怪的動物,玉罕就要與他拼個你死我活。就在那時,岩穩、岩醒、岩相已站在達諾身邊,像三個不可戰勝的勇士,保護著他們的母親。那個好事者見勢不妙,悄悄溜走了。

但事情並沒有結束,或者說才剛剛開始。高石美聽寨民說,達諾養的蠱是蛇蠱。她怎麼養呢?據說每年五月初五,達諾都要把大大小小的幾十種毒蛇、蠍、蜈蚣、蜘蛛、蝴蝶、蟾蜍、鼠與蜜蜂,乘其陽氣極盛時,放在瓦罐裡。這些動物在罐中彼此廝咬拼殺,那完全是毒性的比試,誰的毒性大,誰就能置對方於死地,最後僅存一種,即變為蛇蠱。據說毒蠱分為蛇蠱、石頭蠱、泥鰍蠱、螞蜂蠱……雖然各具特色與形態,但其中的蛇蠱毒性最大,並且數量最多。這種蛇蠱已不是真正的動物,而是毒性猛烈的神靈,見人即可隱形或變成花草樹木。然後隨風浸入人的毛孔,此人即為中蠱。中蠱之後,皮肉腫起,長二三寸,像蛇一樣在裡面爬動,廝咬,把人的內臟吃光。真是無法求治,只有死路一條。

有的人說得更具體,說達諾專門養蠱謀財。她已看準了一家有錢的鄰居,她計劃將蛇蠱放入那家人的樓上,讓那家人全部中蠱而死,死人的財產就會隨之被達諾一家佔有。高石美還聽說,蠱女養了這種殺人的毒蠱之後,必須用毒蠱連續殺人,每年殺一個,如果間隔三五年不用毒蠱殺人,蠱女本人也會中蠱而死。另外,只要燒死了蠱女的蛇蠱,蠱女也會同時死去。為了證明這個說法的真實可信,有人舉例說,附近有個寨子,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人在蠱女家的園子裡發現了一條金蛇,那人不知是蛇蠱,看見就打,結果打瞎了蛇的右眼,而那個蠱女的右眼也在那一天莫名其妙地瞎了。 高石美並沒因為巫蠱之事而忘卻了尋找女兒的使命。每個夜晚,高石美都在昏夢中把尋找高荔枝的行動往前一步步推進。當黎明的微光一出現,一切又回到殘酷的現實。達諾一家人的命運開始日復一日地追逐著他,使他根本沒有擺脫的可能。他不再催促蘇合林,他甚至希望蘇合林協助傑克把達諾家的巫蠱之事弄個水落石出。但關於達諾養蠱的消息,已被那個好事者和那些逃避出寨的人傳播得很遠很遠,周圍十里的人幾乎都知道白心寨有個名叫達諾的蠱女。從那天開始,達諾家的竹樓被四面八方飛來的無形的仇恨包圍著,許多人回到寨中,都在想方設法地消除達諾一家人,似乎只要達諾一家人存在一天,白心寨和周圍十幾個寨子就一刻不得安寧。

雕天下十三(4) 為了防止出現意外事故,蘇合林把達諾家發生的事,報告了當地的土司衙門,請求土司老爺給予保護。蘇合林的請求是有效的,土司老爺當即派團丁到白心寨,為傑克和蘇合林保駕助威,並在寨中宣揚,誰敢說達諾是蠱女,就請誰拿出證據來,否則罰牛一頭。 那個好事者一聽,再也不敢開口了,因為他家窮得連一隻雞也沒有,更不用說一頭牛了。其他人也反過來附和著蘇合林,說那天在達諾家發現的怪物根本不是蛇蠱,而是大蜈蚣。即便如此,但白心寨的人對傑克和蘇合林已失去了剛來時的熱情和信任,對他們避而遠之,他們成了三個不受歡迎的人,似乎已陷入了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之中。但是,傑克已完全埋頭於自己的調查工作,開始對巫蠱這個問題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畢竟他們碰上了它,它神秘地存在於他們身邊。每當早晨和夜晚,他們的心常常被蛇蠱的魔幻陰影籠罩著,那種空虛之物,如同萬花筒一樣,在他們的眼裡創造出許多具有迷惑力的形象,恐嚇著他們,也吸引著他們。高石美看到傑克在調查的時候,也曾努力接近達諾和當地那些被傳為有蠱術的人家,請求那些“蠱女”在他們身上使用蠱術,讓他們以身試法,以便找到巫蠱的真實答案。但每次請求都被他們眼中的“巫蠱人家”無情地拒絕了。傑克並不因此灰心喪氣,即便他越來越糊塗,但他始終不放棄對這個選題的調查。緊接著,高石美在白心寨聽到了這麼一個故事,說是有人親眼見到達諾養蠱。今年正月十五,一位外地客人來到達諾家,達諾用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客人非常感激,說了許多讚美達諾的話。達諾那天晚上也很高興,就把客人留宿樓上。客人半醉而眠。到了半夜,客人被樓下的聲音和火光弄醒了,就好奇地下樓偷看,見到達諾正在梳洗打扮,還與身邊的一條大蛇交談,達諾說,你別急,我很快就會放你出去害人了,蛇蠱一聽。非常高興,並滿意地向她點頭致謝。更奇怪的是,客人又看到達諾再次擺出一桌酒席,比招待客人時更豐盛,更誘人。隨後,達諾招呼大蛇前來品嚐,但大蛇只走近菜餚輕輕一嗅,就滿足地回去睡覺了。客人見狀,驚呆了,想了半天,這才想起每逢正月、五月和七月的十五日,養蠱人都會洗身梳妝,與蠱蟲會面,並向蠱蟲進奉美味佳餚的傳說。客人嚇得連連後退,縮回被窩,一夜未眠。 高石美再三追問:“那位客人是誰?我想見那位客人一面,向他進一步核實故事的真實性。”有人笑著回答:“那是你們自己的故事,是真是假?只需你們自己問自己”。高石美糊塗了,怎麼可能在我們身上發生那種奇聞異事呢?那人又笑了笑說:“這個故事不是發生在你身上,而是發生在你的朋友蘇合林身上。具體地說,故事中的那位客人就是蘇合林。這個故事不是我們瞎編的,而是蘇合林自己講出來的。否則,我們要被土司老爺罰一頭牛的”。 高石美找到蘇合林,開口就問:“你是不是親眼見到達諾養蠱?” 蘇合林大吃一驚,反問道:“你說我親眼見到達諾養蠱?是不是?” 高石美說:“不是我說,而是寨中人說,寨中人此時都在傳揚你親眼見到達諾養蠱的故事”。 蘇合林向後退一步,對高石美說:“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高石美問:“你真的見過?” 蘇合林說:“你想想,我能見到嗎?” 高石美說:“看來,無風也會起浪。不過,合林兄弟,你好好想想,你看見達諾做了些什麼?你向寨中人講過些什麼?” 蘇合林說:“我沒看見達諾做了些什麼,也沒向寨中人講過什麼。我很平凡,天天跟著傑克跑,怎麼有時間與寨中人閒聊?再說,我怎麼忍心對達諾造謠中傷呢?” 高石美說:“我也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你別在意!奇怪的是,為什麼總有人說達諾養蠱?難道達諾真是一個蠱女?難道蛇蠱這種東西真的存在?” 雕天下十三(5) 蘇合林說:“是啊,我也感到很奇怪,除了那天見到她家瓦缸裡的怪物之外,我還看見她家樓下有蛇,金色的,夜裡出來。恰恰有天晚上我尿急,就想下樓解決,剛好被我遇上了,僅僅一次,以後再也沒有看見。” 高石美說:“原來如此,這件事你對別人講過嗎?” 蘇合林回答:“講過了。可是這事已經過了很長時間,如果現在不提起,我幾乎把它忘記了。” 高石美說:“就這麼一件小事,傳出去就變成了神話。你能說這個地方沒有意思嗎?是不是?” 蘇合林回答:“在我們決定出來尋找你女兒之前,不是有許多親朋好友提醒我們,進入這一帶,可能會遇上什麼夷女下藥、夷人變形的奇人異事嗎?” 高石美說:“是啊,這些奇事現在都被我們碰上了。我感到居住在這裡的人,都好像具有種種不可告人的魔幻和蠱惑別人的神奇力量,我們三人再不離開這裡,總有一天恐怕要中蠱而亡,客死他鄉的。” 話雖這麼說,那些奇事在高石美心裡並沒有什麼地位,他把它們當作“姑妄言之姑聽之”的《聊齋》故事。傑克和蘇合林的調查工作仍在緊張地進行著。傑克的病情基本痊癒而且好像已經適應了當地的風水之後,他一直不願離開白心寨,每天仍按部就班地進行自己的調查工作。蘇合林對高石美說:“傑克的調查工作最終一定能取得比較豐碩的成果,當他返回美國後,一定會受到學校的嘉獎,他的研究成果也一定會獲得國內外學術界的讚譽。” 高石美明白,蘇合林是想讓他放棄追尋女兒的行動計劃,一個人返回尼郎鎮。高石美當然不願意放棄,只有繼續往前走,才能擦洗一下他沉重和負傷的心情,也只有繼續追尋,他好像才能獲得新的生命。此時,高石美也發現,傑克是一個很敏感的人,雖然語言不通,但他隨時能掌握自己的心理變化。果然,傑克通過蘇合林向高石美表示,他並未忘記尋找高荔枝的承諾,他需要的是時間,時間。傑克還表示,高荔枝的美麗與善良一直在滋養著他的心靈,他愛工作,更愛她,她有無限的魔力。高石美最不喜歡聽到的就是這類話,因為傑克在說這些話時,給人一種飄然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時常讓高石美心虛,甚至煩躁不安。 高石美度日如年,他發現自己第一次長出了白頭髮。他迅速消瘦下去,臉上出現了纖細的皺紋。他覺得自己老了,他一天一天地把時間送給傑克,而他卻獨自待在竹樓上,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些奇事,回想高荔枝,回想達諾,回想達諾一家人的悲慘命運……一連幾天,他的每一時刻都是由回憶組成的。對於傑克和蘇合林,這既是一次尋找高荔枝的行動,又是一次完整的學術考察,更是一次心靈的旅行。他們似乎一直再追尋達諾一家人的悲慘命運與他們到雲南考察的關係,他們被什麼秘密引誘著鑽進了那些奇事背後,什麼時候才能返回來? 高石美認為傑克和蘇合林太年輕、太單純了。傑克才23歲,而蘇合林剛滿20歲,他們為什麼要去碰觸那些關於村寨深處的陰暗和災難呢?他們不太成熟的手臂怎能扭轉達諾一家人的命運呢?高石美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感到慶幸的是自己還能思考,還能回憶,還能等待。他強迫自己工作,把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完整地保留在他的大腦裡。這一天,他看到蘇合林的記錄本,他好奇地命令自己,開始吧,開始打開和閱讀蘇合林寫下的那些文字,開始從那些文字中關注達諾一家人的命運與巫蠱的千絲萬縷的聯繫。此時,傑克和蘇合林已走出竹樓。高石美的房間裡有一種葬禮般的喧囂和肅穆。這恐怕是高石美待在白心寨唯一可做的事了,他沒有退路,他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打發時光。他希望通過閱讀,使自己的內心稍微平靜下來。他想,只有如此,他才能讓傑克和蘇合林去盡快完成他們的工作。 高石美慢慢打開一包厚厚的資料,如同打開漫長的歲月。 1個月時間,對於高石美來說,空空蕩蕩的,幾乎讓他追尋女兒的夢想破碎了。那逝去的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一去不復返了,而傑克和蘇合林卻似乎把所有的經歷都記錄在這包紙裡。他的手指輕輕放在上面,他對它們有一種摯愛之情,他吹了一口氣,一股若有若無的墨水的芳香飄散開了。與此同時,一隻蟋蟀從窗口跳進來,落在其中的筆記本上。蟋蟀不大,但色彩很特別,紫紅色的,所以立即吸引了高石美的目光。蟋蟀用它的前足,死死抓住那個老式筆記本,不准他打開,似乎裡面記錄的全是它的隱私。咯哩……囈囈囈,咯哩……囈囈囈,蟋蟀發出一種略帶鬼氣的叫聲,顫抖著,但並不畏懼高石美,它一直用黑黑的眼珠仰望他,意思是懇求他不要再驚動那些隱匿在文字裡的靈魂。 雕天下十三(6) 小小蟋蟀是無法阻擋高石美的行動的,況且這些資料無可辯駁地掌握在高石美的手裡。他翻開第一本,看到蘇合林在裡面一筆一劃地記錄了古驛站的行程、河流的走向、土著民族的遷徙與發展、民族的語言文字、個人與家庭、服飾與民俗、生命與死亡等等,高石美對這些內容並不感興趣,他不明白蘇合林記錄這些東西究竟有什麼作用?他感到很好笑。從老遠的地方來到這裡,難道就是為了得到這類東西?現在,他終於看到其中關於“佛與魔”的那些零散記錄,當然,這部分內容主要是記錄達諾一家人的精神與物質生活,特別是他們在巫蠱文化籠罩下的陰影、憧憬和死亡。高石美開始有了一點兒閱讀興趣。 蟋蟀跳走了,它從哪裡來就回到那裡去吧。高石美不知它家住何處?但他相信它還會再次回訪他。它一走,高石美的房間裡立即呈現出一種令人敬畏的靜謐,午後所特有的白色陽光從門外傾瀉進來,把他一向暗淡的房間映照得四處透亮,如同要把他和房間裡的秘密全部掏空似的。 高石美突然想到:我不能把達諾一家人的悲慘事實重現在現時的陽光下,這樣赤裸裸的閱讀他們的隱私,是殘酷的,不道德的。雖然達諾一家人除了玉臘還可能生活在人世之外,其餘的都已先後死了。而且一個比一個死得更慘,更可怕。這些死訊,都是在他們生活在白心寨的這一個月內發生的。高石美再也見不到達諾一家人了,但他們的影子還在,他們的故事和他們的話語還存活在蘇合林的筆記本里。高石美現在就要把它們打開,達諾一家人就會一個一個向他走來,他不得不關注達諾一家人的命運,那是一個個發生在他們眼前的野蠻和血腥的事件。 達諾一家人的故事讓高石美流下了同情的眼淚,他感到氣憤和不可思議。與達諾一家人的遭遇相比,高石美立即覺得女兒高荔枝被蔡家俊帶走,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再說,蔡家俊的確喜愛高荔枝,並且還留下了大量銀子。 高石美打開另外一個本子。他很快就找到了記錄達諾的文字。從蘇合林潦草的文字上,他看清了這麼幾句話,是傑克說的……達諾是我們認識的第一個傣族婦女,她的名字本身就非常美麗,很有傣族特點或風味。她說話又輕又軟,有一種粘性,三句話就可粘住我們的心。我們來到白心寨,達諾很熱情地接待我們,把我們帶上她家的竹樓,給我們端出剁生、搗英、烤菌子和南泌等一批我們從未見過和吃過的傣族食品,我們對這些食品的名稱和味道贊不絕口,終生難忘……高石美覺得這完全是一段如詩一樣的語言,他很喜歡傑克說的這些話。沒想到這位年輕的美國朋友,簡直就是一個浪漫詩人,那樣富有激情和想像力。 接下來,高石美翻閱了幾十頁之後,才找到了關於那個好事者發現達諾養蠱那天的記錄。文字不太長,是蘇合林的話:達諾究竟是不是蠱女呢?今天在她家的瓦缸裡發現的怪物,我認為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也許是一種畸形的蜈蚣或蜥蜴吧?它與達諾究竟有什麼關係?誰也說不清楚。說實話,我天真地希望達諾是一個蠱女,這樣我就能夠看到傳說中的毒蠱了。對於蠱女的幻想,我並不絕望,養蠱這種可怕的習俗可能還是存在的,從玉罕不准燒死那條奇怪的動物來看,玉罕的目的當然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但同時也暴露了達諾是一個蠱女。如果達諾與瓦缸裡的怪物毫無關係的話,那麼燒死一隻偶然爬進自家的怪物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用得著玉罕拼命保護嗎?由此看來,達諾是有問題的,但我不敢據此就說她是一個蠱女,因為我找不到其它有說服力的證據…… 高石美繼續在筆記本中找尋達諾究竟是不是蠱女的答案或證據。他看到了這樣的描述……當寨中人認為達諾是蠱女,並揚言要燒死她時,她坐在竹樓上,用蒼老的手撫摸著水靈靈的玉罕,嘴裡發出一連串複雜的聲音,我無法判斷她是因為瘋狂而大笑,還是因為痛心而哭泣? 雕天下十三(7) 後面的記錄,與達諾毫無關係,甚至達諾的名字也完全消失了。高石美不得不翻開第三個筆記本,那是蘇合林幫傑克記錄和整理的,字跡非常工整和清晰,而且所記內容全是傑克和達諾關於巫蠱方面的對話。這正是傑克夢寐以求的東西。傑克曾說,他有一種預感,達諾一家人就是他的研究對象,他將從達諾家中找到關於巫蠱的某一方面的答案。傑克和達諾關於巫蠱方面的對話至少有30次。可見傑克當時對巫蠱是非常有興趣的,似乎他已把它視為一個重要的調查項目。 以後幾天,高石美埋頭在那些似乎從死亡中醒來的文字裡。他看到了傑克處於最佳狀態下的調查工作的進展速度,從筆記本上可以發現,那時,傑克懷著一種特殊興趣,做夢都想揭開巫蠱之迷,他牢牢地抓住了達諾,不分時間地點,請她講述有關巫蠱的奇人異事。 達諾的確是個能言善道之人。她說,她沒有見過蛇蠱、石頭蠱、泥鰍蠱、螞蜂蠱,但她見過天蠱。那是她11歲時,她姑媽把她帶到一個名叫小南溪的漢族村莊,參加當年的中元節。節日期間,村里的趙家請來一個很有名的戲班子,每晚在祠堂門外唱大戲。有天晚上,她姑媽與她坐在草垛上看戲,台上有個小女子正在勸說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要行善,莫殺生。那個男人反駁說:你吃你的長齋素,我宰我的大白豬,早上炒吃小脊肉,晚上又炒小腰花,不管什麼閻羅與梅香,你把他們叫出來,我像宰豬一樣殺……那個男人的殺字剛出口,台下突然有個女人大喊一聲,天蠱來了!這一喊聲非同小可,把台上的演員怔住了,唱不出聲來。台下的大人則亂作一團,紛紛把自家的娃娃捂在懷裡,不准孩子們出聲。達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倚在姑媽胸前,大膽地與姑媽一同偏著頭,偷窺天上的秘密。只見深藍色的天幕上,綴滿了一閃一閃的小星星。在星星之間,模模糊糊地掠過一束亮光。大人們交頭接耳,熱烈地議論著,說天蠱來了,太可怕了,好在它從戲台上空一飛而過,沒有下來傷人。第二天,村里的娃娃不分男女,衣肩上都被大人縫上了一塊小紅布,有的帽子上還多粘了一張畫著神符的黃紙。大人們說,那是為了避邪,為了對付天蠱。 什麼是天蠱呢?蘇合林在筆記本上準確無誤地寫下了達諾的原話——天蠱是玉皇大帝的小女兒養的。玉帝和王母一共生了8個女兒,其中有7個是美麗的仙子,唯有一個相貌醜陋,眼睛像牛眼,身子像老虎,腳趾像獅子,披頭散發,滿臉黑麻,說話粗聲粗氣,唾沫四濺,身上還散發出一股惡劣的狐臭。這樣的女兒,玉帝和王母當然不喜歡,又嫁不出去,怎麼辦呢?只好放著她到處遊走。她每到一處,都遭到冷遇,谁愿意與一個醜陋不堪的女人來往呢?哪怕她是玉帝的女兒?玉女把這一切歸罪於天,歸罪於地,歸罪於父母。她因此專門養了一條害人的天蠱。每當黃昏,玉女就把天蠱放出去。那條天蠱能千變萬化,時而化成黑雲,時而化成閃電,時而化成星光,時而化成螢火,時而化成風,時而化成雨……它只吸食孩子的精氣,只要它的影子或氣息一落在小孩的身上,小孩就會奄奄一息,慢慢變成一個軀殼。遭遇天蠱的人,必死無疑,任何人都找不到解救的辦法,只能聽天由命。 看到這裡,高石美不得不佩服蘇合林與傑克配合得多麼緊密,多麼默契啊!從眼前的這份記錄就可看出,蘇合林忠實地記錄了傑克和達諾的對話,特別是達諾所講的每一個帶有細節性的故事,他都能原本地把它們變成文字保留下來。傑克也因此常常讚美他的助手蘇合林。他曾說過,蘇合林與他是同齡人,做事一絲不苟,而且具有犧牲精神。蘇合林本來完全可以獨立完成許多研究項目,只是由於他謙虛謹慎,總是把機會讓給了別人。許多人都知道蘇合林有遠大的志向和優秀的學術品質,將來一定能在學術上有所建樹,甚至作出重大貢獻。傑克還說過,他永遠感激蘇合林,永遠記住蘇合林在這次調查工作中的出色表現。 雕天下十三(8) 高石美收住思緒,把目光集中在蘇合林的文字上—— 很久以前,有個娃娃不幸中了天蠱,夜間驚叫不止,抽搐,磨牙,慢慢的變得面黃肌瘦,鼻枯眼乾,快要死的時候。夫妻倆先是抱頭痛哭一場,然後爭吵起來。丈夫說,誰叫你走親戚不打傘?妻子說,誰叫你在火把節那天把娃娃抱出去兜風?丈夫說,恐怕是你持齋念佛時,得罪了玉女?妻子說,只怨你粗心大意,忘了收娃娃的尿布,讓它在外露了一夜。鄰居們聞聲前來勸慰,有的說,這個娃娃雖然又白又胖,但也許是個偷生鬼,只是來人間騙幾口奶喝喝,騙幾套新衣穿穿,讓他去吧,有啥了不起?有的說,遭天蠱,是天意,命中註定這個娃娃活不長。夫妻倆一聽,不哭不鬧了,把娃娃抱到山里拋棄,然後高高興興地回來,對鄰居們說,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養了個短命鬼。 當然,民間也有對付天蠱的法術,只是因為敬畏玉皇大帝而不敢隨便使用。蘇合林記下了達諾交給的辦法,但是達諾強調,那是別人秘傳給她的經驗,不能公開宣揚。具體的法術是通過敬奉供品,懇求玉女開恩,不要把天蠱降於自家的娃娃。敬奉供品時,務必記住所使用的供品必須在夜深人靜時做好。供品的種類有豆腐皮、粉絲、幹拉、芋花、水菜頭、香椿、韭菜根、糯米粑粑、黃金片、花生米、蘭花豆…… 可從中選擇4種或6種,外加半杯茶、半杯酒、半碟飯,把它們整齊地擺在托盤或小簸箕裡,然後點上三炷清香,供奉在月台或房頂上。但這兩個地點都不太好,因為貓狗和老鼠會來打劫,那會褻瀆了神靈,不但得不到神靈的保佑,反而會遭到天譴。怎麼辦呢?民間有個辦法,那就是把供品放在篩子或小簸箕裡,再把它們拴在竹竿上,然後把竹竿從樓簷下斜撐出去,篩子或小簸箕就吊在了空中。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顯眼,神靈容易看見。二是避免了動物的侵襲。玉女在哪裡呢?天庭那麼浩大,誰知她遊走何方?哪一天晚上能來到自家的篩子或小簸箕裡享用一番,然後對自己的娃娃開恩呢?誰也無法說清。只好多供奉幾天,但一定要計算好天數,秘訣就是與七有關,因為北斗有七星,必須一供七天。因此,許多人家就如此念著,一七得七,二七一十四,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五七三十五,六七四十二……直到在某個七日的夜裡,發現供品少了,或者亂了,那就證明玉女降臨本家了。於是,全家老小,一陣歡呼,哦呦……哦呦……哦呦……玉女來我家啦!玉女來我家啦!歡慶之後,都認為天蠱不會來了。 這些文字使高石美極不快活。他的心境逐漸從明朗變得暗淡了。雖然蘇合林的記錄極其細緻,幾乎把達諾的每一句話都照錄下來。但是,這些文字能說明什麼?達諾拼命地敘說天蠱的故事,誰見過?誰能拿出有用的證據? 現在,高石美把筆記本關上。他懷疑達諾是在糊弄傑克和蘇合林,她大談天蠱,目的是有意迴避傑克對巫蠱的詢問,用冥冥之中的天蠱來搪塞他們? 哦,高石美現在算徹底明白了,達諾多麼害怕傑克他們提起蛇蠱之事,那是讓她遭受滅頂之災的話題,在當時的環境條件下,她哪有膽量與他們一同揭示蛇蠱的秘密?也許是傑克他們問的次數太多了,她迴避不了的時候,就與他們大談奇談天蠱吧?所以蘇合林的記錄沒有一個字涉及到蛇蠱,沒有一句話涉及到達諾是不是蠱女的問題。 高石美終於想起來了。事實上,此時的達諾已被蛇蠱之事弄得聲名狼藉,精神恍惚,面容枯槁。她的處境已非常危險了。處處都暗藏著她的敵人,人人都對她充滿了仇恨,但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抓不到,誰也說不清是什麼人把她推進了災禍之中。 果然,沒過幾天,高石美就听說達諾已經死了。他為此很悲痛,本來傑克的調查就要結束了,他們打算離開白心寨,重新踏上尋找高荔枝的路途。但現在達諾一死,傑克立即改變了計劃,他和蘇合林又投入了新一輪的調查。對達諾之死,他們作了深入細緻的調查和記錄。高石美翻看著那些記錄,每次都令他很生氣,達諾的兒女們似乎各有苦衷或打算,要么避重就輕,推卸責任,要么顛三倒四,錯漏百出,要么滿口謊言,自相矛盾。他們是如何做兒女的?他們的良心被狗吞噬了?高石美曾目睹過玉罕為了保護母親,拼命不讓他們燒死怪物的情景。那時,玉罕和她的兄弟姐妹們多麼堅決勇敢,多麼無所畏懼,多麼令人佩服。可是,他們後來為什麼不保護自己的母親呢?為什麼變得讓高石美不敢相信了?那曾經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家庭啊,怎麼一下子就消失了呢?高石美對此無可奈何,多次發脾氣。可又有什麼用呢? 雕天下十三(9) 後來,高石美在等待中,好像又多次聽到了關於達諾一家人的壞消息,那一切使高石美對傑克他們的巫蠱調查有了一點兒興趣。達諾一家人的每個故事和每個細節,都像那塊土地上的所有事物一樣,有一種超常的魔力,把他們三人深深吸引到他們的內部,傑克甚至企圖進入他們的心裡。但事實上,傑克至多能算站在他們家門口的一個客人,許多說不清的因素把他隔絕了。 傑克開始放棄他的調查,他在白心寨並沒找到真實的感覺。他決定沿著彝族和哈尼族的先民們遷徙路線,去尋找高荔枝,去尋訪那些古老的村寨、古驛道、峽谷、馬匹、狼、猞猁和熊,還有各種各樣更令他迷惑的民族習俗。對傑克來說,前方就是一個樂園,一個讓他神往的王國或堡壘。但此時的高石美和蘇合林的心理已發生變化,他倆都像中魔似的,靈魂如同放在了白心寨,特別是蘇合林,已無心進行新的調查,更不想去尋找高荔枝。達諾一家人的命運讓他牽腸掛肚,他總是尋找各種機會和理由與高石美談論白心寨的調查情況,以引起高石美關注那裡的變化,同情達諾一家人的遭遇。當然,高石美明白蘇合林深層次的動機是想呆在白心寨,看看玉臘姑娘。高石美知道,在白心寨的日子裡,蘇合林與玉臘姑娘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毫無疑問,玉臘是全寨最出眾的姑娘,挺秀、豐盈,甚至還有一種香甜的味道,說話的聲音更不用說了,既柔軟,又清澈,再加上天真的口吻,只要她一開口,他們就會心迷意亂。真的,除了傑克,高石美和蘇合林都有這種感覺。當然,玉臘姑娘最喜歡與蘇合林在一起,無論蘇合林說什麼,她都仔細地聽著,好像只要是從蘇合林嘴裡說出的東西,她都感興趣,而且都能聽懂。由於他們之間有這層關係,高石美因此順水推舟,同意推遲尋找高荔枝的時程,讓蘇合林在白心寨多呆幾天,重新調查達諾一家與巫蠱的關係,重點是達諾之死的直接原因。 現在,高石美又翻出另外一包資料,很順利地找到了一疊稿紙,那就是蘇合林對達諾之死的調查材料。說實話,這些材料高石美已經看過一遍,但不知什麼原因,他一直沒有忘記這些材料,就像他一直沒有忘記達諾一家人一樣。此時,在他們即將離開白心寨之前,高石美又誠心誠意地回到這些材料身邊。 以下是蘇合林交給傑克的調查材料—— 玉臘姑娘自述(1903年6月17日上午9時,多雲): 我媽媽不是琵琶鬼,她非常善良。在飢餓的日子裡,她能把自己的東西分給別人吃,這是大多數人做不到的,而我媽媽卻做到了。所以我媽媽在我心目中是偉大的,誰認為她是琵琶鬼,誰就是壞人,因為冤枉好人的人,應該受到眾人的詛咒和懲罰。包括我大哥岩穩,我二哥岩醒,我大姐玉罕,我弟弟岩相,還有那兩個嫂子,都應該受到唾罵。因為他們都認為我媽媽會養蛇蠱。其實,我們兄弟姐妹5人,誰見過我媽媽養蛇蠱?我敢肯定,誰也沒見過。我家瓦缸裡的怪物,是它自己爬進來的,好幾次了。我二哥把它送出去,沒幾天它又回來了。我們拿它沒法,又不敢輕易把它打死,只能對它睜隻眼閉隻眼,反正它不會咬人、吃人。 我媽媽是被我大哥岩穩整死的。別看我大哥平時很憨厚,很溫順,其實不然,他對我媽媽一直懷恨在心。說實話,我一直懷疑我媽媽不是他母親,他也不是我媽媽生下的孩子,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野種。你知道,在寨子裡謠言四起的時候,你們都能站出來保護我媽媽,可是我大哥卻歡天喜地,他雖然不知道事情的結局如何,但他希望我媽媽被打死,被燒死。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解脫出來,走他的好運了,過他的好日子了。結果,他的夢想破滅,因為你們保護了我媽媽,我媽媽安然無恙。岩穩因此恨死了你們,希望你們早日滾出白心寨。你們不知道這些情況,滿以為我們是個幸福的大家庭。你們被我家的表面現象所迷惑,其實只要我大哥存在一天,我們家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寧。為什麼這樣說呢?我從小記得,我大哥沒有哪天叫我媽媽一聲咪咪(媽媽),他一直懷疑我媽媽會放蠱,每年放一次,每次害死一個人。放來放去,放到自家人頭上來了,害得我大哥一直沒有兒女,生一個死一個,一共9個,全死了。我大嫂經常說,那個老琵琶鬼不死,他家就要斷子絕孫。我大哥每次聽到這樣的話,不但不罵我大嫂,反而覺得我大嫂說的是真話,每句重千斤,每次都壓得他低下頭,喘不出氣,像死人一般。 雕天下十三(10) 你們走後,我大哥立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可能要向我媽媽下毒手了。我把這種猜測向岩醒、岩相和玉罕說了,但他們不相信。他們都認為我大哥不是瘋子,絕對不敢殺自己的親娘。但是,沒過幾天,我媽媽就消失了。我們一直等待著,盼望她哪一天突然出現在竹樓上。但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仍不見我媽媽的影子,岩醒、岩相、玉罕和我忍不住痛哭了一場,只有我大哥和大嫂沒有哭,也不勸慰我們。於是,我們一同審問了我大哥,叫他交出我們的母親。我大哥大喊大叫,冤枉,冤枉好人了。你們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我能殺了她?我是孽子,敢殺自己的母親……我是惡魔,敢吃自己的母親? 我想,我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沒人的時候,我哭了幾百次,哭得不想再哭的時候,我就到周圍的旮旮旯旯尋找我的母親。怎麼辦呢?我已16歲,誰管我呢? 採訪玉罕(1903年6月18日下午6時,陰雨): 蘇合林問:你知道你母親是怎麼死的嗎? 玉罕回答:不知道。你可以去問問我大哥岩穩。 蘇合林問:你愛你的母親嗎? 玉罕回答:愛。 蘇合林問:你知道你的母親養蛇蠱嗎? 玉罕回答:小時候,有人說我母親是琵琶鬼,我很害怕,怕蛇蠱,怕石頭蠱,怕泥鰍蠱,怕螞蜂蠱,怕我母親被燒死,怕有人來殺我們。有一段時間,夜裡,我不敢閉眼睛,怕蠱蟲飛來吃我。等到天亮,我又不敢睜開眼睛,怕看見我媽媽的眼睛和手,她是琵琶鬼,她的眼睛紅紅的,手指尖尖的,她也會吃人?長大後,我什麼也不怕了。有人又說我母親是琵琶鬼,要把她攆出白心寨。那時,我就想如果我母親真能放蠱就好了,放幾隻出去,把那些要攆我母親出寨的壞人吃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可惜,那些壞人一直活得好好的。也許是我母親心慈手軟,暫時讓他們多活幾年。我告訴你,我母親養的是蛇蠱,那是最厲害的一種蠱,誰中了這種蠱,就別想活了。你們那天親眼看見了吧?我家瓦缸裡就有一條,那就是我母親養的蛇蠱。我母親關住它,它不會吃我們。有人想燒死它,我不准,因為如果燒死了那條蛇蠱,就會傷害了我母親,如同把我母親燒死。 蘇合林問:你再想想,你親眼看見母親養蛇蠱嗎? 玉罕回答:哈,你真會開玩笑,那種事哪能讓我看見?但我可以告訴你,我親眼見過我母親祭蠱和洗蠱。有一次,時間我忘記了,好像是前年5月的一天,我母親無事帶我上街,我見她只買了9炷清香和27張錫箔,然後又到肉店裡買了3兩豬肉,僅僅3兩,多一錢也不要。你知道嗎?這是我母親要祭蠱了。因為祭蠱的用品必須與3有關,如買香,只能買3炷、9炷、27炷、30炷、60炷;買錫箔,只能買90張、60張、30張、27張、9張、3張。那天半夜,我母親悄悄起床,換上新衣,戴上麥秸編織的草鍋帽,點上香,來到村外的小河邊上。我非常好奇,也悄悄跟在母親後面,只見我母親在黑暗中燒錫箔、送水飯、撒碎肉、磕頭……隨後,她解散頭髮,脫掉衣服,跪在河邊,嘩啦……嘩啦……嘩啦……洗手……洗頭……洗身子……我看到我母親現出了原形,眼睛睜得圓圓的,放射著白光。手臂特別長,指甲尖尖的,像一把把閃亮的尖刀。因為我母親養的是蛇蠱,所以在她的身邊有一條長蛇守衛著她。如果那時有人驚動她,哪怕是她的親人,也會被她抓破臉皮,咬斷指頭。或被她身邊的蛇咬傷,咬死。當時,我被嚇得一口氣跑回家裡,鑽進被窩,一動不動。所以說,在我們這裡,深更半夜是不能到水邊洗東西的,否則,被人發現,就會認為你是個養蠱人。 蘇合林問:你母親是怎樣死的? 玉罕回答:不騙你,我說實話,我母親是中蠱而死的。你知道我母親是個善良的人,她雖然能養蠱,但她不放蠱,不害人,即使對那些欺騙和迫害她的人,她也從不使蠱。我母親是個好心人,真的,許多人都這麼說。但是,你知道嗎?凡是養了那種吃人的蛇蠱之後,就必須用蠱連續殺人,每殺一個人,可保自己三年無病。當然也可用蠱殺其它動物,如殺死一頭牛,自己就能一年平安;殺死一頭豬,自己就半年無事。還可以殺植物,如殺死一棵樹,就可以過上三個月的舒心日子。如果間隔三年不放蠱殺人,蠱主就會中蠱死去。這樣一說,你明白了吧?我母親從不放蠱殺人,這樣一來,她哪有不死的道理?我母親太善良了,她沒有害死過一個人。 雕天下十三(11) 蘇合林問:你母親為什麼要養蠱? 玉罕回答:我說過,我母親非常善良,這是大家公認的。她不想害人,也就不想養蠱。當然解決的辦法也是有的,很簡單,只需找一隻小箱子,用布把蛇蠱包裹起來放在箱子底層,再在上面放些貴重的物品,比如說金銀首飾之類,經過一番掩飾和祈禱之後,把小箱子偷偷放在路旁,讓那些貪圖錢財的過路人把小箱子帶走。這樣一來就能把蛇蠱嫁出去了。但是,這種做法,雖然自己沒事了,但卻坑害了過路的人。我母親不忍心這樣做,她太善良了,不會害人。我母親年輕時是個大美人,而且什麼活計都能幹。她嫁到勐乃寨後,我波(父親)很愛她,兩人過了十幾年的幸福生活。但沒想到我母親的婆婆是個放蠱的人。那一年,婆婆死了,有人就悄悄說,是我母親繼承了婆婆的遺蠱。據說,她婆婆的祖上因為不慎得罪了某種神靈,因此,就只有通過養蛇蠱害人,才能得到那種神靈的寬恕,而且必須代代相傳,傳媳不傳女。如果有幾個兒媳,只有大兒媳有權繼承。因此,寨裡的人便時時處處提防我母親,害怕中了我母親的蛇蠱。時間一長,便有人說我母親放蠱比她婆婆厲害。恰恰有一天,我母親從一個豬圈旁走過,無意朝里面望了一眼。主人當時目睹了那一幕,預感到他家的豬要出事了。果然不出所料,當天晚上,那家人的豬突然死了。全寨人對此議論紛紛,都認為是我母親放蠱,要把我母親攆出寨子。但由於得到我父親的保護,寨裡的人不敢把我母親怎樣。但好景不長,有一次,我母親和我父親到山中挑柴,累了,就在一條小溪旁歇息,順便喝了幾口泉水。當時太陽很辣,我母親困倦不堪,喝水之後,她就地躺下,不一會就睡著了。我父親不忍心打攪她的好夢,就坐在她身邊吸旱煙。這時,我父親發現自己面前有一條可憐的小毛蟲,正想過溝,但苦於無路可走。於是,小毛蟲不斷四處求索,險象環生,幾次差點兒被溪水沖走。我父親為它提心吊膽,就隨手抓起一根枝條,為它搭建了一座小木橋。小毛蟲爬上那根枝條,順利地到達了對岸。恰恰在那個時候,我母親剛好醒來,她笑著對我父親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中遇到一條大河,我想了許多辦法,也沒能渡過,是你走來為我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小木橋,我才得以順利過河。我父親一聽,當時就覺得很蹊蹺,回家以後,就去請教有經驗的老人。有位老人告訴他,因為你媳婦是個琵琶鬼,所以在她睡覺的時候,她的靈魂就會變成各種蛆蟲,到處游動。我父親嚇壞了,他是個膽小的人。從此以後,我父親再也不敢與我母親同床,甚至大白天也不敢多看我母親一眼。我母親在我父親眼中,始終是一條可怕的毛毛蟲,我們兄弟姊妹5人,也成了他眼中大大小小的5條蛆。後來,我父親對我母親說,我不能再把你們留在勐乃寨了,你們回白心寨吧!永遠不要回來,我不想再見到你們。當天,我母親含著眼淚把我們帶回白心寨,並對我們說,你波(爹)不要我們了,他的心死了,我們自己搭棚建樓,一定要活下去。那時,我外婆還在世,她收留了我們。如果沒有我外婆,那我們真是無家可歸了。我說過,我母親很能幹,也很堅強,是她一手把我們兄弟姊妹5人養大成人的。所以,現在只要有人提起我父親,我們都說他死了。 蘇合林日記一則(1903年6月21日下午3時,晴): 今天,玉臘姑娘又來找我了。她不停地哭,哭了好一會才止住。我很難過,但不知怎樣幫助她。我說,玉臘姑娘,今天你為什麼不去採茶?玉臘回答,茶園的主人不要我了,他們把我趕出來,說我身上不干不淨,有毒蠱。同伴們一見我就大喊大叫……毒莫噗……毒莫噗(不能與有蠱人家的女人來往)。 送別玉臘姑娘的時候,我看著她一步一步脫離我的視線範圍。她的身影有如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鳥,每一步都好像在躲避什麼,看上去猶如她前後左右都有某種微妙的恐懼因素,使她那顆不安的心,隨時都有可能掉到地上,被人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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