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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雕天下八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8242 2018-03-16
雕天下八(1) 簸箕簸箕團團, 洋人來了要翻船船; 銅盆銅盆鐺鐺, 洋人來了要挨槍槍。 ——雲南兒歌 法國人要修建一條從越南河內至雲南昆明的“滇越鐵路”,先確定的是西線,即從蒙自經臨安、通海、西宗、玉溪、昆陽、呈貢,到達昆明。勘測人員安鄴和他的兩個助手以“探險”、“考察”、“遊歷”為名,悄悄來到了新林村。 新林村的人從來沒見過外國人,也不知道這3個怪物來幹什麼。一傳十,十傳百,新林村來了1000多老百姓,把他們的住處包圍起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用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眼光看著他們從樓房的窗戶裡探出頭來。樓下亂糟糟的,人頭攢動,煙霧瀰漫。有的說,他們恐怕不是人?有的說,叫他們下樓來吃東西,如果他們會吃東西就是人。還有的大叫大叫,對,對,叫他們下樓來,我們要瞧瞧他們怎樣吃東西。那3個法國人雖然能說一些中國話,但他們根本聽不懂老百姓在叫嚷什麼。當地一位有頭臉的官員對那3個法國人說:“我們這裡的老百姓從沒見過洋人,他們好奇,叫你們下樓去吃東西,讓他們看看。你們就放下架子,到下面走一圈吧,沒什麼了不起的。” 3個法國人琢磨了半天,“叫我們下樓吃東西究竟是什麼意思?”那個官員解釋了半天,他們也不明白。他們向中國老百姓說:“我們不吃東西,我們吃過了,肚子飽著呢!謝謝你們的邀請,你們真是最熱情、最偉大的中國人!”

樓下的吵嚷聲一直持續到深夜。 3個法國人也一直不敢下樓。他們同住在一間屋子裡,他們是第一次在中國南方的小四合院裡過夜。入睡前,他們熄滅了油燈。頓時,屋子內外漆黑一團,一切事物都被籠罩在恐怖之中。他們又重新燃起油燈。在油燈的作用下,他們不得不重新留意周圍的環境。屋內,椽子上和瓦片上的陰影越來越多,到處是裂縫和缺口,昏黃的燈光就像為他們召來了無數的鬼魂和幽靈。屋外,黑影幢幢,夜風似有似無,偶爾從遠處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又過了好長時間,另外兩個法國人睡著了,只有那個名叫安鄴的人仍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他漸漸適應了眼前的幽暗環境,不再擔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雖然沒有睡意,但他對老屋的感覺比先前好多了,他甚至懷疑自己就是一個夢中人,恍恍惚惚與清醒明白,兩種狀態同時存在於自己的大腦裡。

屋外在寂靜中似乎在積蓄著什麼力量?安鄴一直沒有忽視這一點。他想,可能是有什麼壞人在伺機作案或恐嚇他們。時間在那時突然變得緩慢了,甚而至於停滯不前。安鄴百倍注視著屋外的動靜,當他確鑿無疑地發現門外有人在活動時,他當機立斷,端起一支步槍,猛地打開門,衝了出去。這時,他看到一個赤裸著上身的中國老漢拎著一個昏黃昏黃的紙燈籠,站在屋簷下,用微弱的燈光照著幾個年輕人,讓他們把臉貼在花窗上,努力窺視著安鄴他們的房間。安鄴用槍對准他們,問他們究竟想幹什麼?幾個年輕人並不害怕,他們從未見過步槍,不知道步槍的厲害。他們望著安鄴傻笑,並迎著槍口走到安鄴身邊,用疑惑的眼睛打量安鄴的全身。安鄴感到他們並沒有什麼惡意,就放下步槍讓他們觀察。他們越看越覺得奇怪,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一個說:“臉上有毛,手上也有毛,是個紅毛人。” 另一個說:“啊,他的大腿多長呀!腳比牛腳還大。”還有一個說:“晚上間看不清楚,明早再來看。”

拎著紙燈籠的老漢不斷逼近安鄴,把紙燈籠不斷提高,照在安鄴臉上。安鄴一臉不高興。老漢因此輕輕推他一把,說:“你笑一笑,不會笑吧?” 安鄴抬頭望著遠處。讓他們不停地在自己周圍轉動、彎腰、仰頭、感嘆。安鄴不僅怨恨這群中國老百姓的無知和輕漫無理,更痛恨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股異味,那種夾雜著熱氣的又酸又臭的野獸氣息,使他難以忍受。安鄴用生硬的中國話問他們:“看夠了嗎?” 雕天下八(2) 一個年輕人搖搖頭說:“聽不懂。”其他人也附和著說:“聽不懂,聽不懂,你說的話,我們一句也聽不懂。” 安鄴一忍再忍,對他們說:“不要懷疑了,我們的確是人。是法國人,明白嗎?”說完,安鄴用手掌在鼻子前面扇動幾下,立即退回屋子,把門緊緊閂上。他吹熄油燈,讓黑暗佔領一切。之後,那幾個好奇心基本得到滿足的中國老百姓才議論著回家了。

因為折騰了大半夜,所以第二天早晨安鄴睡了個懶覺。他的兩個助手也如同死了一般,陪著安鄴大睡不醒。屋外又喧囂起來,把安鄴從熟睡中驚醒。他問那兩個比他早醒一分鐘的助手,“外面又發生什麼事了?”一個助手回答得很乾脆:“不知道。”另一個助手說:“可能是那些愚蠢的中國老百姓又來看咱們了。” 安鄴仔細分辨屋外的聲音。他終於聽明白了,昨夜觀賞過他的那幾個中國老百姓正在與另一群中國老百姓爭論。 “他們是人,我們昨夜看過他的手和腳了。有手指甲,有腳趾頭的。不錯,是人。”持這個觀點的人不多,說起話來聲音不大。 “他們不是人,不是人。是野獸。如果是人,為什麼比我們高大?為什麼頭髮是黃的?”持這個觀點的人太多了,佔絕大多數。所以聲音大得讓安鄴恐懼。

“他們是人。”這一聲音剛發出來,就被另一種吞沒了。 “他們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層層推進,並伴隨著可怕的腳步聲,越來越逼近他們的房門。 “出來,讓我們看看;出來,讓我們看看;出來,讓我們看看!” 安鄴緊張地把那支步槍收藏起來,然後對兩個助手說:“看來,我們的處境非常危險,非常危險。要冷靜,要冷靜,千萬別激怒了中國老百姓。昨夜,我試探過了,中國老百姓並沒有什麼惡意,他們只不過是好奇而已。今天,他們叫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沒什麼了不起的。” 但是,安鄴的兩個助手不太同意。他們認為中國老百姓太荒唐,太可恥了。安鄴說:“我現在不與你們爭論。照我說的辦。” 安鄴從容不迫地打開房門,無奈地向樓下的中國老百姓招招手,說:“我們是人,法國人。法國,法國,知道嗎?”

“下來樓來,下來樓來!” 於是,安鄴帶著兩個助手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有人立即迎上去,遞上三個飯糰,叫嚷著:“快吃下,快吃下!” 安鄴大口大口地吃完了自己手中的那個無鹽無味的大飯糰後,說好吃,特別香。而那兩個助手則吃了幾口就停止了。又有人遞上甘蔗,仍然叫嚷著:“讓他們吃,讓他們吃,甜得很哪,看他們會不會吃甜的東西?”安鄴接過去,眨眨藍眼睛,艱難地嚼了幾口,咽不下去,搖搖頭,把甘蔗放到一邊。又有人叫喊:“讓他們走走路,看他們會不回走路?”安鄴臉紅心跳地按要求走了幾步。人群裡又有人叫嚷:“還有兩個沒走,我們要看他們會不會走?讓他們多走幾次。”安鄴的兩個助手終於發怒了,大聲叫道:“太放肆了,你們這群生畜。想把我們當猴耍,你們這是污辱我們的人格。”安鄴的一個助手邊說邊拔出左輪手槍,向天空打了一槍。有的人叫道:“那是雙管手槍,大理城有個人從緬甸買回來一支,我見過了,聲音響得很。”

中國老百姓一點兒也不懼怕槍聲,他們從未見過手槍,因此許多人爭相擠過來看,甚至有人試圖奪過他的手槍。安鄴叫他快跑,他嚇得雙手抱住手槍就往人群外面鑽。局面頓時混亂起來,上千人向他們擁擠而來,勢不可擋,安鄴也嚇得顧不上另外一個助手了,慌忙奪路而逃。他後面追隨著十幾個人,一直窮追不捨。他跑啊,跑啊,實在跑不動了,就轉身進入一條小巷,看到一個院門大開著,就衝了進去。 當時,高石美正在院子裡雕刻格子門,他太專注了,以致沒有發現有人進來。安鄴見到高石美面前的木雕格子門,頓時驚呆了。他忘記了門外的老百姓正在追捉他,也忘記了他的兩個助手正在奔逃。他低下頭去,仔細觀賞著木雕格子門的每一個細節。他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說:“太美妙了,太精彩了,中國的民間藝術太不可思議了。”這時,外面的老百姓衝進來幾個,他們見這個怪物也喜愛木雕格子門,也驚呆了。

雕天下八(3) 幾個老百姓把安鄴團團圍住。他們慶幸自己終於可以在最小的距離上來觀察和驗證這個怪物究竟是不是人了。他們抓住安鄴,把他摁倒在地,看他的手,查他的腳,摸他的頭髮,捏他的鼻子。無論怎麼看,他們都覺得很新鮮。高石美也覺得很有趣,停下手裡的活兒,坐在一邊看熱鬧。 “請相信我,我是一個人,法國人。法國,懂嗎?在很遠很遠的西方,” 安鄴說,“我們是從那裡乘船而來的,是來幫助你們國家修建鐵路的。” 安鄴見他們個個都露出迷惑不解的樣子,就指著高石美的鐵鎚說:“鐵,懂嗎?用這種鐵做成的路。” 他們都搖頭。之後,有人問:“鐵,也可以做路?哪來那麼多鐵?” 安鄴蹲下去,用高石美的幾條長刀,搭成鐵軌的樣子,說:“就是這樣,火車在上面嘎嚓嘎嚓地跑。”

“喲,在刀上走路?真稀奇,那我們要穿什麼鞋子?” “不是讓人去走,是讓火車去走。火車,你們看,像我的手臂,長長的一條,也像蛇一樣,爬在上面滑行。” “什麼銅路、鐵路、火車、水車的?我們聽不懂,千萬別給我們修什麼鐵路,我們是人,我們不敢用你們那些鬼玩藝。再說,有了鐵路和火車,那我們的馬怎麼走路?” “那時,你們就不用趕馬了。” “不趕馬,那我們去做什麼?吃什麼?” 安鄴困窘不堪,急得滿頭大汗。高石美走過來為他解圍,“我看,他是一個人,他還會說話,辦事,他還喜歡我的格子雕。不錯,他一定是個人,相信我的眼睛。我不會說錯的。” “我擔心他們是披著人皮的狼,”一個老百姓說,“我總覺得,他們與我們就是不同。”

高石美說:“你沒聽清楚?他是法國人,當然與我們不太一樣了。” “我們聽高師傅的話,你說他是什麼就是什麼,你說他是人就是人。” “他就是一個人,”高石美說,“你們別好奇了,快回家去,該干什麼,就去幹什麼,別在這裡磨蹭了。好嗎?”說著,高石美把他們一個一個地趕出去了院門。最後,只剩下安鄴了。高石美把院門關上,回頭望著安鄴發笑。 安鄴咽了一口唾沫,竭力保持冷靜。 “我真不敢相信,中國民間竟然隱藏著像你這樣偉大的藝術家,” 安鄴說,“你是這個世界上罕見的奇人,你的木雕作品是屬於全人類的傑作。” 安鄴說完,再次走近木雕格子門,把他那張剛剛從拘謹狀態中解放出來的臉面,極力向木雕格子門上那些魔幻般的人物、山水、樹木靠近,他深藍色的眼睛裡也隨之出現了那些事物,只不過是更加魔幻,更加瑰麗。安鄴的表情越來越痴迷,就像靈魂已迷失在木雕格子門裡,再也走不出來。高石美用手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來,對高石美說:“這真是一件令人著魔的木雕作品,它在吸引著我,不讓我離開它。從某方面來說,觀看這樣的作品就是一次歷險。眼睛只能不停地往下看,心智迷亂而愉悅,既失去了標準,又失去了方向。”高石美聽不懂安鄴的話,他迷惑不解地問:“你是法國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們也像我們中國人一樣,喜愛格子木雕嗎?” 安鄴說:“我想,不僅是法國人喜愛你的木雕格子,世界上所有熱愛美的民族,只要能見到這樣的木雕格子,都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之情。” 高石美一聽,開心極了。他與安鄴聊了一陣之後,就邀請安鄴到他們家吃飯。安鄴非常真誠地拒絕了,他說:“我的兩個助手現在不知逃到哪裡去了?我要去尋找他們。”於是,高石美護送著他走出了新林村。 返回的時候,高石美回味著洋人安鄴那些讚美自己的話,自然放慢了腳步。他發覺自己無法忘記剛才的那一幕幕情景,安鄴的眼神和他所說的話,都在極短的時間內,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快樂。他感到新林村的每一條街道,都暖融融、靜悄悄的,他甚至覺得整個新林村都飄散著像他的木雕格子門一樣芳香的氣息。他突然產生一種期待,盼望盡快再次見到洋人安鄴。 雕天下八(4) 安鄴回到他們的住處,見到他的兩個助手已安然無恙地躺在床上,用嘲諷的語言談論著可怕和無知的中國人。安鄴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火,大罵道:“你們才是兩個最無知和最可怕的法國人。你們見過他們中國的藝術家嗎?你們見過他們無比偉大的木雕格子門嗎?在這樣一個看似渺小的鄉村里,竟然有一個舉世罕見的藝術大師和一件藝術傑作,你們還有什麼資格藐視他們?嘲弄他們?他們很偉大,我們很渺小;他們很靈敏,我們很遲鈍;他們很深厚,我們很淺薄。知道嗎?明白嗎?”安鄴的兩個助手放聲大笑,以為安鄴被野蠻的中國農民嚇傻了,嚇倒了。他們把安鄴摁倒在床上,輕輕打了他幾個耳光,試探他是否清醒明白。他們說:“上帝啊,救救我們的安鄴吧!他被野蠻的中國農民嚇壞了,失去了靈魂,盡說胡話。救救他吧!” 安鄴站起身來,對他們不屑一顧。過了好一會,安鄴說:“上帝應該拯救的是你們這些妄自尊大而其實軟弱無力的人。” 安鄴的兩個助手不再說話。屋內的氣氛變得有點兒古怪。他們改變不了安鄴,安鄴也改變不了他們。他們三人都在嘆息。 從開著的窗子外面,突然吹進一陣涼風。似乎提醒安鄴應該到屋外走一走。他立即起身就走,就像外面有人在呼喊著他。他的兩個助手當即跑來抓住他,不准他往外走。 “安鄴,安鄴,你還沒吃飯呢,不知道餓嗎?太可怕了,你究竟中了什麼魔?” 安鄴說:“我已確立了自己的立場,不允許你們懷疑。” 一個助手為他送來了麵包和水。他才感到自己的確餓了。他一邊吃,一邊向他們講述自己見到木雕格子門時的心理狀況。他的情緒依然激昂,他說:“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可信的,我的陳述也絕對是誠實的。我所看到的一切比我陳述的一切要復雜得多,我無法敘說木雕格子門的微妙之處,我為此感到心神不安。” 第二天,安鄴的兩個助手拿出各種測量儀器,準備開始工作。安鄴說:“先不忙工作。我們之中還有一個重要成員未到,他是個美國人,是我的朋友。我們的工作離不開他。他將從他們的大學里為我們帶來重要資料。他過一兩天就會到達這裡。那時,我們才能正常開展工作。所以,我今天就帶你們去觀賞木雕格子門,好不好?” 安鄴的兩個助手當然樂意。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們已被安鄴的行為搞得神智迷亂,心中充滿了謎團。現在,安鄴卻要他們去看那個神秘的東西,正可以驅散他們心中的迷霧。他們為安鄴的安排叫好。 安鄴和他的兩個助手來到高石美的作坊裡。高石美見安鄴今天帶來了兩個外貌像他一樣古怪的年輕人,就以為這兩個年輕人也會像安鄴那樣熱情地讚美自己的木雕格子門,所以非常高興,很快揭開披在格子門身上的藍布,讓他們到近處觀看。室內的空氣一動不動,只有人的鼻息聲和木雕格子門所散發出來的香氣。安鄴的目光來回地撫摸著木雕格子門,他再一次被那種虛無的氣韻震懾住了,而這種虛無的氣韻在今天早晨是多麼純淨,多麼鮮明。與安鄴相反,他的兩個助手站在木雕格子門前,一邊熱烈地議論,一邊用手掌比劃著什麼。手掌的影子,落在木雕格子門上,赫然變成四隻巨大的黑手。他們竊竊私語,臉面很冷漠,而眼裡卻閃著讓人發慌的藍光。安鄴叮囑他們靜靜地欣賞,不要說話。兩個助手點點頭,用眼神會意一下,乾脆走到門外,繼續議論他們都感興趣的話題。安鄴對他們的表現很失望,也走出門去,打算把他倆叫進來。沒想到,安鄴一出門就被兩個助手死死纏住。其中一個說:“啊,這件木雕格子門的確是中國一絕,世界一絕,它的藝術價值和經濟價值不可估量。”另一個助手接著說:“安鄴先生,我們兩人已商量好了,現在,鄭重向你提出一個夢想般的建議,我們何不趁早把這件堪稱藝術傑作的木雕格子門買下,運回法國,讓它給我們帶來好運呢?”安鄴本來就有這種想法,現在,聽兩個助手這麼一說,他的情緒也高漲起來。他充滿自信地走進屋內,端詳地坐在高石美面前,準備提出他們那個激動人心的想法。他一忍再忍,總是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裡也像那兩個助手一樣陰暗,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竟然想佔有另一個偉大民族的偉大藝術作品,這種心態無疑是不健康的,是非理智的。他毅然站起身來,把那個激動人心的夢想銷毀在心靈深處。那兩個助手對安鄴的沉默感到不可思議。他們認為安鄴做事一慣缺乏勇氣,因此,他們決定把安鄴拋在一邊,自己去做成這樁動人心弦的買賣。他們說:“高先生,我們想購買你這件充滿想像力的木雕作品,不知你是否願意出賣?”高石美說:“還沒雕完呢,才一半功夫。”但他們仍然纏著要買走,說:“沒關係的,現在這個樣子也很精彩,我們喜歡,你就賣給我們吧!”。高石美說:“你們是不是瘋啦?竟然想買走我的格子雕,哪不等於把我的生命也買去了?” 此時,趙天爵已站在他們身後,他大罵安鄴和他的兩個助手,“這是你們買的東西嗎?這是咱們趙氏宗祠的寶物,說什麼也不會賣給你們。快滾,不然我要用打狗棒來教訓你們了。” 雕天下八(5) 安鄴的兩個助手嚇跑了,而安鄴則繼續留在作坊裡。高石美說:“你還想買走我的格子雕嗎?”安鄴連忙說:“不,不,不,我不敢有那樣的企圖。如果誰想佔有這樣非凡的作品,用你們中國的一個成語來說,那就是異想天開。” 高石美問:“那你還賴在我這里幹什麼?”安鄴說:“我還想看看高先生怎樣完成這件偉大的藝術傑作。”高石美對他說:“還需要三五年時間呢。”安鄴說:“那我就在新林村呆三五年。”高石美一聽,哈哈大笑,說:“看來,你這個洋人像我一樣,也是個瘋子。” 以後幾天,安鄴鄭重邀請高石美和趙天爵到他們的住處喝咖啡、喝葡萄酒。他們成了好朋友。安鄴對高石美說:“你是我終身的好朋友,你和你的作品改變了我。讓我生活在一種無與倫比的光輝之中。那是你的精神之光,藝術之光。” “可是,許多人都說我是一個怪人,”高石美說,“他們常常取笑我,認為我是一個愚蠢的傢伙。” 安鄴說:“中國人不喜歡陰影。你是一個偉大的民間藝術家,在你的眼裡,萬物都在耀眼的陽光下顯的分外鮮明。你隱遁在自己的作坊裡,與世隔絕,你在永恆的寧靜中漫步,你是最敏捷的人,是一個詩人。我讀過你們中國的,它裡面洋溢著一種無法用理性加以分析的熾熱情感,一種如同晨曦般清新的意境和高雅而虔誠的靈性,一拿起那本偉大的書,這一切就會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我複雜的感官。說實話,我一見到你的木雕格子門,也就產生了這種感覺,而且,越來越強烈。你讓我如同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那是一個充滿溫良恭順和仁愛憐憫的世界,一個沒有世俗權勢的世界。在你們這裡,用來安邦治國的藝術在每一個鄉村、每一個家庭的角落裡都能成長起來,而且隨著財富的增多,家族的壯大,這種藝術也在豐富和強大。太美好了,太浪漫了。你的木雕改變了我,我完全失去了時間在流逝的感覺,失去了功利性,只覺得時間的長河在奔流不息,分不出小時,也分不出分分秒秒,太美妙了,太神奇了。說實話,人們熱愛藝術家的作品,但並不能理解藝術家的真實生活。這很普遍,中國和法國都一樣。” 高石美說:“安鄴先生,你的話讓我想起了咱們中國古人的一句名言,'遊之樂所玩無故。人之遊也,觀其所見;我之遊也,觀其所變。遊乎遊乎!未有能辨其遊者。'意思是,遨遊的樂趣全在於沒有目的。別人出遊是為了想看一看他所想看到的東西,而我出遊則是為了想看一看這變化萬千的世界。游啊游啊,誰都不能理解我遨遊四方的用意。現在看來,安鄴先生,你是理解了我們的這位先賢了。” “不,從你們古人的這句話,我更理解了你。”安鄴說,“別人的雕刻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把複雜的工作變得簡單了。而你與他們相反,把簡單的工作變得複雜了,你的每一天都在創新,你的每一刀不僅僅是改變了木頭的外觀,而是在為木頭灌注你的生命。因此,你是最痛苦的人,也是最快樂的人。我說得對嗎?石美先生。” 在這種友好的氣氛下,安鄴提出一個要求,要購買高石美的一些小作品。當時,為了生活,為了友誼,高石美同意把自己空閒時雕刻的一批木雕獅子、木雕佛像、屏風式扶手椅、木雕花瓶等等,全賣給了安鄴。安鄴付給了高石美一筆數目不小的銀子。 安鄴滿載而歸。他為此興奮了好幾天。有了這些藝術精品的陪伴,他顯得很高貴,很富有。他感到自己的靈魂不會再墮落。 高石美則把那些銀子全交給了岳父大人,讓他繼續建蓋趙氏宗祠的中殿。而且,從此以後,大家的飯碗裡又有了肉和雞蛋,高石美與趙天爵也開始喝酒,兩人你敬我一口,我敬你一杯,很開心。 趙天爵和楊義山把全部精力用在建蓋趙氏宗祠的中殿上,他們按部就班地買來木材,請來木匠、石匠、泥瓦匠。每天緊張而艱難地勞動著。高石美則繼續雕刻他的格子門。 雕天下八(6) 一天,不知是什麼原因,趙天爵在趙氏宗祠的工地上突然跌到,人事不知,兩眼翻白。楊義山跑過來,抓起趙天爵的右手,使勁掐住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穴位,直到他清醒過來。趙天爵躺在楊義山的臂彎裡,問道:“趙氏宗祠何時才能建好?”楊義山不回答。高石美聞訊趕來,對岳父說:“昨天下雨,天氣有點變化,你老人家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出來查看了。一切都好。” 說這話的時候,高石美也感到自己失去了邏輯性。昨天根本沒有下雨,現在的陽光不是挺好的嗎?一點兒風都沒有。木材上、磚瓦上、土坯上,還有遠處的房屋、樹林、道路,都塗上了一層明麗的色彩。沒有任何令人擔心和不快的景象。高石美突然說出一句讓在場的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話,“也許是我的心裡有一層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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