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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雕天下七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10242 2018-03-16
雕天下七(1) 一雕金雞來吃水, 二刻鯉魚跳龍門。 三雕靈雲層層起, 四刻童子拜觀音。 五雕孔雀來開屏, 六刻山伯訪英台。 七雕天上七仙女, 八刻神仙呂洞賓。 九雕九龍歸大海, 十刻皇帝坐北京。 雕得虎來虎占山, 刻得蛤蟆嘴朝天。 雕的龍來龍現爪, 刻的鳳來鳳翻身。 ——雲南民歌 在以後的三個多月,高石美開始整理和製作木雕工具。他的工具,有上百種,擺滿了八張八仙桌,大的像鋤頭,小的如針頭。有許多是別人從未見過的工具。他對待每一件工具都像敬奉神靈一樣。他本來是住在東屋裡,鋸子、墨斗、刨子、斧頭……都放在他住的屋子裡。而對於那些自製的工具——僅刀類就有單面刀、雙面刀、單面直刀、雙面弧刀、弧形刀、斜平刀、寬弧刀、圓刀、梯形刀、扁圓刀等47種。每制好一把,他就要把它送到西屋的高桌上供奉起來,因為西屋是他們趙家過去拜神的地方。

高石美開始雕刻那天,許多人前來觀看,趙天爵也來了。他們什麼名堂也沒看出來。高石美對他們說:“還早著呢,十年以後再來看。” 高石美一天只雕刻兩三個小時,其它時間就是吃吃睡睡,或者與妻子趙金花一同靜靜地坐在村口的柏樹下乘涼,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坐累了,他就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吸幾口大煙。晚上,他帶著趙金花天天去看父親演唱的滇劇。村里人都說,高石美是個懶木匠。還有人說,高石美愛看滇劇,都快發瘋了。但村里的人一直未見高石美有什麼瘋癲的行為,他只是越來越怕與人來往。 高石美的木板上漸漸顯現了一些人的樣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說而不笑,有的笑而不說;有的沉默不語,有的騎馬弄槍……趙天爵看不明白,就問他究竟雕些什麼?高石美說:“岳父大人,我雕自己喜歡雕的東西。”趙天爵說:“不行,你不要盡給我雕一些有關三教的東西。”高石美說:“我師傅說過了這裡應該建一座三聖宮或三教寺,而不是什麼趙氏宗祠。”趙天爵發怒了,說:“你高石美還是趙家的姑爺呢,怎麼說出這種話來?我辛辛苦苦,奔波一輩子,就是為了你們,為了趙家的臉面,沒想到你們要用我的錢去建什麼三聖宮?你不想想,你是怎樣進我們趙家的?你還有良心嗎?皇帝老爺有天壇祭天,有地壇祭地。各路諸侯可以祭拜五嶽。州府縣官可以敬獻孔聖。你想想,我們平民百姓還有什麼?不祭祀自己的祖宗,那去祭祀什麼?難道這點權力你也要剝奪我嗎?”高石美無話可說,從此以後再也不敢提建三聖宮的話了。

趙天爵閒來無事,高石美就講故事給他聽,什麼鍾馗嫁妹、目連救母、九老拜童子、八仙慶壽、麒麟送孔子學道、王官歹遊天宮、法海鎮妖、三顧茅廬等等,趙天爵聽得入迷。 過了一些時日,趙天爵對高石美說:“你雕得太慢了,是不是偷懶?”趙金花說:“爹,你不是愛聽故事嗎?我講一個給你聽聽。這個故事與石美的格子雕有關,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有一天,石美天剛亮就去幹活,他到了桌前,正要下刀,突然聽到木頭里有人說話,石美一看,那正是他要雕刻的十八羅漢正在懺悔罪孽,虔心修煉。石美來得太早,打亂了他們的修行。他們都埋怨石美,叫石美在他們修煉的時候不要來雕刻,只能在他們休息的時候才能來幹活,而神仙們每天只休息兩三個小時,所以玉美就只能幹兩三個小時。”趙天爵說:“爹明白了,以後再也不說石美雕得慢了。”

在高石美的引導下,趙天爵開始讀一些書,如《詩》、、《禮》、《易》、《春秋》等等,口裡也經常講“仁愛”、“禮義”、“廉恥”、“孝悌”、“貞節”等詞語。他室內的擺設也越來越講究,案桌上,東放花瓶,寓“平安”,西擺鏡子,寓“平靜”。他說,這種擺設叫作“東瓶西鏡”。有一天,趙天爵讀完《唐詩三百首》,竟然偷偷學寫了幾首小詩,被高石美髮現了。高石美從趙天爵手裡搶過,從中挑選一首,念道:“水饒樓船起聖宮,雙龍發脈勢豐隆。春山擁翠千年秀,不賴丹青點染工。” 高石美說:“此詩描寫了新林村獨特的地勢和秀麗的山水。起句氣勢不凡,動靜相成,渾然一體。後兩句境意高遠,由境及意,關合巧妙,不事雕琢。實在是一首難得的好詩啊!我要把它雕刻在格子門上,用'竹葉'組合成字詞,讓岳父大人的大作隱藏和飄動在一片鬱鬱蒼蒼的竹林裡。”

雕天下七(2) 趙金花也有事可做,忙得像個小傭人,做飯、掃地、洗衣服、幫丈夫收拾東西、為丈夫搥背、陪丈夫閒坐……忙得不可開交。除此之外,當高石美去幹活的時候,她還要念經,在家裡面對著“天地君親師”神位,念念有詞,求求家神,求求財神,求求送子觀音。更多的時候,她還要去照看自身的母親——麻氏,或送點銀子和東西過去。趙天爵知道了,堅決不讓趙金花與她母親來往。為此,父女倆發生過多次沖突,趙天爵甚至要動手打趙金花,但趙金花決不妥協。 趙天爵一家人的生活過得很奢侈,而且對村里的人,他也盡量做到有求必應,因此受到眾人的誇讚。銀子不夠用了,趙天爵就帶個口信到個舊,李梆就親自用馬馱幾箱回來。趙天爵見到李梆,當著高石美的面,誇獎李梆經營有方,不僅能開採礦石,把原來的“廠尖”管理得井井有條,還擴大經營項目,開辦了“永發昌”爐房(土法煉錫場所),冶煉大錫,銷往香港。村里的人看見李梆不斷地送銀子回來,連聲讚歎。

趙氏宗祠的前殿、後殿已經建好,正準備建蓋中殿時,沐應天突然來找高石美和他的師傅楊義山,要求他們師徒倆停下手中的活計,去建西宗縣的文廟。沐應天說:“早在明朝就有一個制度,一個縣城建城池時,除了建官衙之外,必須建蓋三所廟宇,一是文廟,二是武廟,三是城隍廟。但西宗縣一直缺少文廟,原因是朝廷對建文廟的條件一直有嚴格限制,即州縣如果要建文廟,就必須有本州縣的人至少一個晉京考中進士。而西宗縣一直沒有進士,所以無權建文廟。現在,朝廷放寬了限制,只要有人在省考時中舉一人,也可建文廟。這個條件,西宗縣已經具備了,所以本官決定建蓋文廟,上符聖旨,下順官道。還望二位兄弟鼎力相助,把文廟建好。你們來看,本官已派人到臨安府,依照他們的文廟,按比例做成了模型,你們就根據模型去設計和建造吧。二位兄弟放心,我一定會把全縣的能工巧匠調集起來,供你們使用。”

對此,趙天爵堅決反對,沐應天據理力爭,甚至以勢壓人。 高石美和楊義山在極其無奈之中,只好告別趙天爵,到縣城建文廟去了。趙天爵絕望了,在鄉親們面前丟盡了面子,彷彿一下子衰老了,成了一個頭髮斑白的老人。 在工地上,高石美身在曹營心在漢,他總想逃走,他無心完成沐應天交給他的任務。他就像一個身帶重病的人,對每天的工作,只能表明他還在做,而看不出有任何進展。沐應天終於發現高石美是一個危險的人,就加強了對他的監控,派兩個人站在他身邊,讓他變成一個實際意義上的奴隸或囚徒。於是,高石美又改變了對策。他不再消極怠工,轉而積極主動地干活。早晨,他第一個到工地,拿起工具就往木頭上鑿;晚上,他在油燈下忙忙碌碌,直到深夜才收工。他想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文廟的所有木雕活計。

半個月過去了。高石美完成了對傳說中的“奎星”的雕刻任務。無可否認,他雕刻得異常粗糙,沒有任何美感。不過,沒有人敢指責他。因為“奎星”的本來面目就很難看,張牙舞爪,呲牙咧嘴。但在現實生活中卻無人敢蔑視“奎星”,因為,據說凡是參加科舉考試的人,只要“奎星”在其姓名上輕輕一點,此人就可以高中黃旁,奪取狀元。所以,無論高石美把它雕刻得多麼醜陋不堪,每天都有人前來對它頂禮膜拜。他們跪在它的面前,血液就沸騰起來,種種幻想隨之而來。末了,他們不會忘記誇讚高石美的手藝如何精巧,如何高超,把他們的夢想用木雕神像的形式表現出來。接著,高石美又開始雕刻72賢的牌位。讓他痛心疾首的是,72個牌位都是一個模式,他必須每天重複著同一個動作,就像上天對他的懲罰,讓他雕刻得糊里糊塗,又精疲力竭。他的感覺糟透了,他的雕刀已虛弱無比,一坐到木頭前,他就長吁短嘆,覺得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再這樣下去,他要神經錯亂了。好在這個時候,有人來接替他去雕刻72賢的牌位,因為他又有了新的任務,為大成殿雕刻8扇鏤空屏門。這本來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因為他的木雕格子門還躺在新林村里睡大覺,每天讓他牽腸掛肚。所以,他總覺得有一個聲音在呼喊著他,讓他努力保持清醒,不能再為那8扇鏤空屏門而走火入魔。

雕天下七(3) 高石美把屏門雕刻成28組圓圈。沐應天奇怪地問:“為什麼不雕刻'三羊開泰'、'麒麟送子'、'五子登科'、'必(筆)定(墨)如意'呢?盡雕些圓圈,是何用意?”高石美說:“沐大人,這你就不懂了。你看,28個圓圈就是28顆星宿。東方蒼龍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七宿是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張、翼、軫;北方玄武七宿是鬥、牛、女、虛、危、室、壁等等。28顆星宿組合在一起,交相輝映,托月烘雲,氣象萬千,變幻無窮。人世間的一切奧妙都包孕其中。” 沐應天無話可說。但可以看出,他對8扇鏤空屏門並不滿意。他低著頭,來回踱步,不斷給高石美施加壓力。

“我知道你對本官不滿,” 沐應天說,“但你要想一想,現在西宗縣禮喪俗訛、法弛盜熾,皆由於缺乏教化所致。本官以治縣為己任,建學宮,興儒學,含辛茹苦,步履維艱。你作為本縣的一位能工巧匠,又是本官的老朋友,理應鼎力相助。總之,無論從那方面來說,你都不應等閒視之,更不能消極怠工。” 坐在沐應天的身子投下的陰影裡,高石美指指站在他面前的兩個衙役說:“我是個囚犯嗎?他們一刻也不離開我,讓我吃不好,睡不好,又怎能把活兒乾好呢?”說著,高石美站起身來,舉起手臂,讓沐應天聞一聞他身上的氣味。沐應天連連後退,他聞到了一股如同某些野獸身上的怪味。他的腦袋一陣暈眩,腿腳微微打軟。當沐應天感覺到自己已立穩腳跟之後,驚訝地問道:“你沒洗澡?”

高石美說:“從開始建文廟,我一年多沒洗澡了。是你的衙役不讓我去洗,他們怕我逃跑。” “快去洗澡,快去洗澡!” 沐應天說,“不過,如果藉機逃跑,被我抓獲,就免不了皮肉之苦了?” 高石美獲得了短暫的自由。在兩個衙役的監督下,他來到了城外的一條小河邊,脫下衣服,縱入水中。兩個衙役堅守在他的衣服旁邊。他們看到高石美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個大石頭下方坐下,太陽照在他的頭髮和鬍鬚上,發出奇怪的光芒。兩個衙役的眼睛漸漸疲勞了,他們的注意力開始轉移到其它方面。比如說,河裡的溫水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如果狼來了該怎麼辦?沐大人的二少爺是否還活在世上? 兩個衙役有時也抬頭望一望,看不見高石美的身影,但能聽到他在水中自個兒嬉戲的聲音。兩個衙役都認為高石美赤裸著身子能跑到哪兒去? 其實,就在那個時候,高石美已像一個歡快的孩子,迅速游向河的對岸,爬在一個巨石上,偷望著那兩個衙役就像中了他的魔法一樣,正在相互逗樂。讓他們樂吧!高石美一轉身,就遁入密林之中。 高石美並未走遠,他明白逃至森林深處的危險性。他攀上一棵大樹,看著那兩個衙役像兩個沒有靈魂的人一樣,抱著他的衣服,在他洗澡的地方反复搜尋。天黑了,那兩個傻瓜絕望地坐在地上,呼喊著:高師傅你在哪裡?高師傅快回來吧! 當兩個衙役的呼喊聲徹底消失的時候,已是下半夜。雲遮住了星星,天氣越來越冷。高石美從大樹上下來,兩手緊抱在一起。他抬頭看天,似乎要下雨了,怎麼辦呢?他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寒意和恐懼正在向他襲來。他是一個堅定的人。當即決定潛逃回家。當然不是回新林村,那無異於自投羅網。他現在要去的是尼郎鎮上的老家,他父親高應楷所住的地方。 高石美走到老家大門,已是午夜過後。一聲響雷,就像炸裂了天空。接著是一陣瓢潑大雨,街道成了一條嘩啦啦的急流。高石美慶幸自己在那個時候來到了自家的大門口,心中頓時湧起一陣暖流。但他無法敲開父親的大門,因為當時的天上地下都是一片喧囂,敲門聲已被完全掩沒了。好在暴雨一會兒就過去了,被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的街道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還泛著幽暗的藍光。高石美快支撐不住了,脊背上一股透骨的涼意,使他閉上了眼睛,握緊拳頭,鼓足勇氣,把大門敲得咚咚咚、嘰嘰嘰、嘎嘎嘎直響,聲音在夜空中不斷迴旋。 雕天下七(4) 大門裡終於有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高石美知道父親已被敲門聲給弄醒了,但此時的父親一定是惡夢般的感覺,他無法感知門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一定醒來很久了,只是一直在用他不太聰敏的耳朵分辨著門外的聲音,直到他弄明白了門外的聲音是沖他而來的時候,他才快速地點燃油燈,穿上衣服,來到門內察看門外的動靜。高石美從門縫裡看到父親孤單的身影,一飄一飄地落到了門口。突然,父親把油燈吹熄,站在門內一動不動。高石美明白,謹慎的父親是想利用這最後的機會,打探一下門外的虛實。於是,高石美小聲呼叫,“阿爸,是我,石麥回來了?” “夜半三更,你回來做啥?” 父親蒼老而略帶幾分驚慌的聲音,讓高石美感到異常不安。自從自己到新林村之後,就再也沒來看望過父親。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沒人伺候他,沒人與他說一句話,這幾年不知是怎麼過來的?此時,良心和職責深深刺痛了高石美無比虛弱的內心世界。 “阿爸,快開門,我回來看你了,”高石美的聲音哽咽了,“我冷了,開門讓我進來吧,阿爸!” 父親顫抖著雙手把門打開。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兒子竟然赤身裸體地站在他面前。他知道情況很不妙,立即把兒子迎進門去,反手把大門關上,緊緊地閂起來。 高石美一進門,就急不可耐地衝進父親的房間,鑽進父親的被褥裡,喘著粗氣,似乎要把體內的冷氣在一瞬間就吐出來。 “石麥,究竟出什麼事啦?”父親迫不及待地問。 高石美不忍心欺騙自己的父親,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敘說了一遍。父親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反复要求兒子把每一個細節說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終弄不明白兒子為什麼要從工地上逃出來。高石美不得不幾次重複,說:“沐應天已經變壞了,他的兩個兒子,一死一逃,那種悲慘的結果,讓他不辨是非,氣急敗壞。本來那一切都與我們無關,而且我們也同情他的遭遇。但他總想從我們身上找岔子,總想報復我們。他趁建文廟之機來折磨我。阿爸,你想想,孔夫子的坐像、盤柱雲龍、神龕神位、鏤空門屏等等,那麼多的東西需要我去雕刻,我一個人怎能完成得了?再說,我們的趙氏宗祠怎麼辦?我的格子雕怎麼辦?沐大人只顧自己的利益,不顧我們的死活,他哪裡還是以前的沐大人。總之,我不服氣,我要與他鬥爭。看他能把我怎麼樣?” 父親說:“你瘋了?石麥,沐老爺是你的恩人,你怎麼能如此胡作非為、恩將仇報呢?” 父親一個勁地搖頭。他不知該拿兒子怎麼辦?他知道事情已經弄得很糟糕了,而且正在向更壞的方向發展。他對兒子的命運充滿了猜測,這種猜測讓他心驚肉跳。他要兒子放棄那些可怕的想法,改邪歸正, 高石美困倦到了極點。父親卻不讓他入睡,一看到他出現迷迷糊糊的狀態,就使勁把他推醒。父親害怕一個人呆著,他還想向兒子說話,他需要兒子在清醒狀態下聽他念叨。他堅信這種念叨能幫助兒子改變自身的處境,能把兒子從危險之中拯救出來。但兒子還是不可阻止地睡著了,徹底把父親拋在一邊。孤苦伶仃的父親望著兒子近乎變形的臉,感到越來越陌生,兒子身上一直有一些他無法理解的東西,而且這種東西還在繼續增長。怎麼辦呢?無論如何,總得為兒子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吧?父親一直煩躁不安,一直找不到良策妙計。他低下頭,繼續為兒子思考著明天的出路。 第二天早晨來得太快了,似乎高石美才閉上眼睛,打了個盹,天就朦朦亮了。他感到一陣少有的輕鬆,但緊接著又如死一般地疲倦。他感到情況越來越不妙,某種危險正在向他逼近。 “阿爸,”他叫道,“你在哪裡?我身上發燒了,給我喝口涼水吧!” 屋裡靜悄悄的。父親不知到哪裡去了。高石美想翻身,可怎麼也翻不動,身子很沉重,動彈不得,如若被一個巨大而無形的東西壓制著,手腳也失去了自由,似乎被什麼東西牢牢地纏住了。他呼吸也感到很困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努力使自己擺脫那種夢魘般的感覺,盡快回到清醒狀態裡來。但當他最後確定自己已完全清醒明白的時候,猛地睜開眼睛一看,天哪,見鬼了?他滿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惡夢之中。因為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已被魔術般地嚴嚴實實地縛上了一條條棕繩,手腳也被拴上了鐵鍊。 雕天下七(5) 高石美拼命掙扎。他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能有什麼東西使他屈服,使他改弦易轍。但不知為什麼,他越掙扎,身上的棕繩越緊,幾乎要使他窒息。他不得不停止掙扎,重新尋找解脫的辦法。 “阿爸,阿爸,你放了我吧!我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怎麼能如此對我呢?” 高石美的注意力非常集中,他希望出現父親的身影或聲音。但最後還是以失望而告終。除了他的呼叫聲之外,什麼反響也沒有。他不再呼喊,也不再思考,像一個被掏空的木頭人一樣,躺在床上,任憑命運的擺佈。這時,他開始覺得全身疼痛、腫脹和顫抖,喉嚨冒火。 父親終於出現了。他的身後跟著兩個衙役。對於高石美來說,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可憐而又可惡的年輕人。他們一個拿著皮鞭,一個拎著腳鐐。高石美一看就明白那是怎麼回事。他恨自己的父親,他看到父親兩眼紅紅地打量著自己,他把頭扭向一邊,不讓父親看到他憤怒的眼臉。現在,高石美就像一個麵團,落在他們手裡,他們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果然,一個衙役很快解開了高石美身上的繩子和鐵鍊,並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交還了它們的主人——高應楷。另一個衙役又幾乎同時給高石美戴上了腳鐐。他們把高石美推到院子裡,狠狠地踢了幾腳。父親站在一旁,膽戰心驚地說:“你們不能打我的兒子,你們不能打我的兒子!你們要把他好好地交給沐老爺。沐老爺是咱們家的恩人。” 兩個衙役並不理會高應楷。他們繼續在高石美身上發洩他們的怨恨之情。高應楷發火了,他說:“我到沐老爺那裡告你們的狀。” 兩個衙役哈哈大笑。 高石美被抓回縣城,關進一間像地牢一樣的小房子裡。沒有油燈,沒有床鋪,沒有食物,沒有水。一連關了兩天,他又冷又餓,一會兒大罵沐應天為什麼不來見我?一會兒又埋怨父親為什麼那樣無情,竟然出賣自己的兒子? 一直到第三天,高石美才吃上了一桌異常豐盛的飯菜。他忍不住吃了個大飽。情緒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他對衙役說:“我想見沐大人。”話音剛落,沐應天就走了進來。 “哈,哈,哈,孩子,你也想見我啦?說實話,是真想見還是假想見?是要罵我還是有求於我?” 高石美慚愧地低下了頭。沐應天說:“年輕人,你有的是時間,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現在,本官宣布,你以前雕刻的那些東西,統統報廢。你必須從頭開始,把每一件東西都雕刻成力壓全滇的藝術精品。孩子,你能答應本官嗎?”高石美的嘴唇張開了,但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他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漫長的6年過去了,西宗文廟竣工的那一天,剛好是8月27日。那天三更一過,“轟隆”一聲,土炮響了。楊義山把高石美叫醒,“快起床,快洗臉,今天要參加祭孔盛會。結束之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四更時土炮又響,楊義山把高石美趕出工棚,向文廟走去。五更時,土炮再響,司儀指揮眾人排班站位。天朦朦亮,祭祀開始,高石美看到全體參祭人員像皇帝早朝時的文武百官,一律穿戴整齊,衫子、馬褂、青襪、粉底朝鞋,大家排班站立於殿堂之內。一切按古禮行事。官紳在前,老師和學生緊跟其後,楊義山、高石美等工匠和老百姓站在最後。 殿上供奉著孔子、孟子、顏子、曾子、子思等七十二賢的木製雕龍牌位。殿前月台上擺放著宰殺好的黃牛一頭、羊二隻、豬兩頭、公雞一隻。正面三張八仙桌上供有香燈、燭台,俎、豆內裝滿雞、鴨、魚、兔、鹿、穀物、帛、白酒、青菜、芹菜、竹筍、桃、李、梨、梅、粑粑、糕點等物。但大家的注意力並不在那些祭品上,都被高石美雕刻的72賢的牌位深深吸引住了。人們都在悄聲議論,說那真是力壓群芳的木雕精品,雲袞龍盤,精奇萬狀,華美絕倫啊! 事實上,高石美對72賢的牌位並不滿意。那是他在疲乏得聽其自然、麻木遲鈍的狀態下雕刻的,看上去雖然有幾分泰然自若的神韻,但在高石美的眼裡,它呆板、沉重、粗俗,毫無生氣。高石美低著頭,不看它們一眼。 雕天下七(6) 祭祀開始,楊義山、高石美跟隨眾人依次進入大成殿。殿內香煙繚繞,燈燭輝煌,仙樂飄飄。在樂聲中,司儀高聲唱呼: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一獻香,二獻香,初獻爵,二獻爵,三獻爵。 人們開始引吭高唱: 大哉孔子, 先覺先知, 與天地參, 萬世之師。 唱後宣讀孔聖及顏(顏子)、曾(曾子)、思(子思)、孟(孟子)四聖聖號和七十二賢名號。殿外隨即唱起: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獨、孤、廢疾者皆有所養。 男有分,女有歸。 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 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爾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對於以上禮儀,高石美已一忍再忍,但人們似乎並不理會他歸心似箭的心情,把簡單的幾個詞、幾句話,一說再說,一唱再唱,似乎津津有味,百唱不厭。他終於失去了耐性,拉著楊義山,就要退出祭場。楊義山說:“不行,你再忍一忍,馬上就要結束了。你看,沐大人正盯著我們呢,快低下頭吧!” 好不容易等到“焚帛錢”、“焚紙龍”結束,正在“送聖”的時候,高石美轉身就走。走到儀門時,有人從後面一把抓住他,遞上一張黃紙條,說:“沐大人交代了,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工匠,特發'酬鮓—斤',等祭祀結束後,請到大門口領取。” 高石美把黃紙條撕得粉碎,拋在空中。然後,背起自己的工具箱,匆匆回到了新林村。趙天爵看到高石美終於回來了,兩人忍不住大哭一場。剛剛哭到傷心處,楊義山拎著—斤“酬鮓”走了進來。高石美拭乾臉上的淚水,好奇地去看楊義山拎回的“酬鮓”什麼東西。楊義山打開一個紙包,說:“你們來看,這是從祭品身上分割下來的豬、牛、羊肉。石美,你也有一份,你沒去領嗎?” “6年的工錢,我們一分也沒得到,沐大人用這麼一點點'酬鮓',就把我們打發了。他的心也太黑了。我把那張黃紙條撕了,我什麼也不要,我要清清白白地回來。” “你的意思是說楊師傅不清白?”趙天爵說,“楊師傅不回自己的老家,拎著'酬鮓'就到我這裡來,他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師傅啊!” 高石美說:“別開玩笑了,咱們商量正事。” 楊義山說:“對不起你啊趙老闆,趙氏宗祠一直讓我魂牽夢縈。現在,我們自由了,一定要把它建好。” 趙天爵憂傷地說:“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幾天之後,楊義山開始籌建中殿。他也老了,顯得力不從心了。 高石美重新坐在他的木雕格子門前,更加專注地雕刻。他仍然一天只雕刻兩三個小時,其它時間還是吃吃睡睡。不同的是,現在他不再像6年前那樣與妻子趙金花一同靜靜地坐在村口的柏樹下沉思默想,也不再帶趙金花去看父親演唱的滇劇。他一回到家裡,就躺在床上,拼命吸大煙。 趙金花一直未生孩子。母親麻氏就帶著她到處燒香拜佛,仍然沒有效果。不得而已,麻氏想起了圓明寺的圓泰和尚,他是高石美的恩師,又是一代高僧,一定會幫助高石美有個子嗣。當她們母女倆極為不安地來到圓明寺時,才知道圓泰和尚已經圓寂了。但她們並沒有遭到冷落,她們找到了一個小和尚——慧明。慧明和尚熱情地接待了她們。慧明和尚是趙金花見到的最英俊的男子,有石雕一般的身材,結實的肌肉,尤其迷人的是他沒有鬍子,嘴唇周圍的線條很清晰,給人一種異常潔淨、明朗的感覺。除此之外,慧明和尚的身上似乎還散發著一種迷人的氣息。趙金花一見他,臉頰就有一點兒發燙。 奇怪的是,趙金花對慧明和尚也有一種吸引力,他貪婪地望了趙金花幾眼。趙金花眼含笑意,面頰柔軟,嘴唇圓圓的,顯得新鮮、光亮。她用舌尖悄悄舔了一下。他看到趙金花的雙腿在寬鬆的白褲子裡露出了纖細的肌肉的輪廓。他還看到趙金花拘謹的小手恰到好處地攙扶著她的母親。 雕天下七(7) 慧明和尚結結巴巴地對麻氏說:“圓泰師傅……在世時,圓明寺從不……幫人'拴……娃娃',但是,看在高石美和圓泰師傅的情面上,小僧願意開個戒,為趙金花拴個娃娃。”接著,慧明和尚吩咐趙金花:“改天你一個人來。”麻氏聽後很不高興,她感到小和尚的眼裡有刺,不知刺痛了她的哪根神經。她帶著女兒悻悻地離開了圓明寺。慧明和尚一直目送著她們,就像趙金花的背影充滿了無數的懸念,以及他所不知道的東西。 當趙金花再次來到圓明寺時,慧明和尚已在娘娘殿前擺放了幾個白白胖胖的泥娃娃。慧明和尚笑呵呵地讓趙金花用五彩線拴住其中的一個,然後用力一拉,泥娃娃就滾進了趙金花的懷裡。趙金花一陣驚喜,兩眼散發著讓慧明和尚迷醉的目光。她緊緊抱著泥娃娃,就像身邊有什麼人來與她爭奪一樣,她迅速跑出了寺門。走出很遠之後,她才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為娃娃穿衣服,一邊呼喚娃娃的乳名——小二狗,小二狗。慧明和尚站在寺門口,望著遠去的她,大聲說:“金花,不滿意還可再來拴。” 趙金花回到家裡,小心地把拴回的娃娃讓母親看了一眼,然後悄悄揣藏在懷裡,朝夕摸撫,愛護備至。幾天之後,她躺在床上,靜候送子觀音送子進門。十天半月過去了,趙金花的肚子仍沒有什麼動靜,但她並不失望。只要想起那個小和尚,她就感到心裡踏實,甚至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她渴望見到他,她決定再去找他拴娃娃。 這段時間,銀子不夠用了。趙天爵幾次催李梆快送來,但一直不見李梆的踪影。他們的生活因此陷入了困境。無奈之下,趙天爵只好去個舊看個究竟。 舊地重返,這是趙天爵發蹟的地方,他感慨萬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趙天爵找不到李梆,他原來的“廠尖”和後來李梆開的“永發昌”爐房已被官府查封沒收。他看到整個礦區變成了一片荒野,蔓草叢生。幾個熔錫的大爐成了乞丐的棲身之地。趙天爵頓時氣急得癱坐地上,不省人事。當他醒來後,有人告訴他,李梆犯法了。他在煉錫時,把錫塊掏空,裝進鴉片,運到香港去買,從而發了大財。不料,有一次在卸貨轉運時,不慎把錫塊摔壞了,鴉片露出,官府不但沒收了他們的貨物,還查封了他們的“廠尖”和爐房。李梆當時沒被抓獲,現在不知逃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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