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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雕天下六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18354 2018-03-16
雕天下六(1) 這是什麼樹? 這是天神的遮天大樹。 高大的樹身遮住了太陽的眼睛, 濃密的樹葉蒙住了月亮的臉龐。 遠古的時候, 天不會亮, 就是從這裡生光; 地不會明, 就是從這裡出火。 ——雲南古歌 高石美與趙金花的婚禮在新林村舉行。來了許多客人,聚在村頭的大樹下喝酒吃飯。這門婚事在鄉村里無疑是不太光彩的,許多人說三道四。據說,沐應天也不高興。但對於高石美來說,卻是最完美最體面的婚禮,場面隆重,氣氛熱烈,新郎與新娘相互溫暖著對方,使多少人羨慕不已,望塵莫及。但鄰村的人路過此地,悄聲議論說,新林村怎麼沒個吃飯的地方?客人來了,也只能坐在村頭,像一群叫花子。這些話被趙天爵聽到了。為了光宗耀祖,為了給趙家爭氣,趙天爵決定在該村建一座西宗縣最大的趙氏宗祠。沐應天知道此事後,同樣不高興。他派人來告誡趙天爵,說建房造屋,必須遵守朝廷制定的製式,不能胡來。祠堂可以建,但規模不能超過縣衙,更不能超過州府,否則,就要捉拿、法辦。趙天爵感到很無奈,怎樣才能與沐應天比闊氣呢?看來只能在房子內部作文章。因此,趙天爵交給高石美一個任務,那就是為趙氏宗祠雕刻一道舉世無雙的格子門。趙天爵對高石美說,你想怎麼雕就怎麼雕,你想怎麼乾就怎麼幹,不計較時間和財物,銀子不夠,你儘管說。我叫李梆送來。

新林村的村頭原是一個湖,過去一艘大船沉在這裡,時間一長,這裡的淤泥越積越多,慢慢凸現出一塊荒地,最後形成了一個小島。這里三面環水,中間是一塊形狀酷似大船的曠地,上面長出了幾棵大樹。趙天爵說,將計就計,把趙氏宗祠也建成一個大船似的房子,行嗎?高石美表示同意。 高石美去請他的師傅楊義山來幫忙。楊義山剛剛為尼郎鎮建好了“聚奎閣”。高石美說,聚奎閣建得那麼好,趙氏宗祠也要建得那麼好,請楊師傅為我們趙家爭個面子。 楊義山開始設計趙氏宗祠。他對高石美說:“你知道嗎?我們要建造的是一個禮制建築。古人說,宗,尊也;廟,貌也;宗廟,也就是先祖形貌所在的地方。我依照船形、地勢設計了三個殿堂,一院一門,一堂一門,最大的是後殿。就像一齣戲,有序幕、開場白、發展、高潮和結局幾個部分,後殿就是高潮。你的格子雕就放在那裡。”

高石美不解地問:“師傅,你怎麼把木雕格子門說成格子雕了?” “哈哈哈,別人說木雕格子門,我們木匠卻喜歡說格子雕,說順口了,沒啥特殊含義。如果非讓師傅給你一個答案,那就是,你必須在一個不大的格子裡,完成你的雕刻任務。不過,話雖這麼說,真正做起來,可不這麼簡單,你慢慢去領會吧!” 高石美也開始構思和勾畫他心目中的“格子雕”。他天天去圓明寺看黎廣修的泥塑佛像,天天去看父親演出的滇劇。圖紙終於畫出來了,共有6扇木雕格子門,每扇高丈許,寬尺餘。屬鏤空浮雕,一般鏤空3至6層。內容是錯綜複雜的故事,有春秋戰國故事、秦漢三國故事、封神故事、水滸故事、當地的民間故事等22個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如果讓高石美講述的話,恐怕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人們看到在有限的板面上,他一共精心安排了人物151個,馬20匹,龍16條,怪獸9頭,亭台8處,古樹10棵,另有游魚、飛鳥、爬龜、山水、煙雲、戰船、桌椅、翠竹、刀、槍、劍、戟……不勝枚數。這些東西都已活在高石美的心中,他已在這些物件和故事之間加入了邏輯關係。他在畫每個物件之前,都要停下來,絞盡腦汁地把這個物件與另外一個物件巧妙結合起來,讓它們產生故事、色彩、聲音、氣溫和味道。大家被他的圖紙吸引註了,一邊看,一邊贊不絕口,感慨萬千。

楊義山看了高石美的圖紙之後說:“依師傅看,這堂格子雕恐怕只有你能弄出來,當你有一天完成它的時候,它恐怕已是一件神鵰了。說不准,我這個當師傅的恐怕也見不到了。”高石美說:“師傅,你今年才40多歲,怎麼會看不到呢?”楊義山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已發現你身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東西,但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當然,我明白,自從你愛上木雕的那一天,你雖然已學會了把木頭作為你的伴侶來生活,木頭也將會為你提供一種安靜、深沉、無比的快樂,但你知道嗎?從那時起,你的靈魂已被牢牢地限制在格子裡了,你想走也走不出來。為此,你要以生命本身作為代價,在格子裡熬過一生。”高石美仍然不太明白。但他從楊師傅的談話中,隱隱約約感到了某種危險和威脅正向他逼近。但他毫不畏懼。

雕天下六(2) 這天晚上,不安的情緒卻一直折磨著高石美,但好在他有一種思想傾向,總是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因此,他體驗到的是從未有過的無比幸福的不安,就像現實在命令他要重新去發現自己所愛的事物一樣,他有了一個非常確切的目標,也有了不同尋常的內心世界和精神支柱。 幾天之後,西宗縣最優秀的木匠、石匠、泥瓦匠都聚集到新林村。趙天爵對這些工匠特別優待,除了付給優厚的工錢外,還供給上等伙食,同時,還可吸大煙(鴉片),睡午覺,每天干活不超出5個小時。因此,到趙家幹活的人越來越多,趙家每日需要大量的油、鹽、柴、米、醬、醋、糖、茶、水果、布匹、鞋子、繩子、鋤頭、扁擔、箕畚、水桶等等,這些東西需要好幾個人到城裡選購,人背馬馱,既費時又費力。一天,趙天爵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在新林村附近張貼告示,號召鄉親們到趙家門前擺攤設點,賣東西。如果沒人來買,或者東西賣剩,那麼所有餘下的東西,由趙家全部收購,而且保證不壓低市價。這樣一來,趙家門前越來越熱鬧,漸漸形成了一個小集市,被人們稱為“天爵街”。在尼郎鎮買不到的東西,這裡從來不缺。又過了一久,天爵街上開起了茶館、煙館、酒館。這裡的早晨和夜晚有了幾分優美而緩慢的喧囂,新林村人開始感到無比暢快,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些喜色。

但是,在趙氏宗祠的前殿即將建成之際,地上爬出了許多大蜈蚣。楊義山見了非常驚駭。到了夜裡,電閃雷鳴,趙氏宗祠的前殿被“天火”燒成了灰燼。楊義山悄悄對高石美說:“今天,我們師徒之間不得不說一句實話,你看這里山聚水凝,元氣融結,有一股王侯之氣,趙家受不了,只能傷害自身。我想,這裡不宜建家族的祠堂,而應該建一座三聖宮,用聖人之尊來敗王侯之氣。你意下如何?”高石美說:“這事我要找岳父大人商議。”結果是,趙天爵不同意建三聖宮,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楊義山的建議。因為建造趙氏宗祠是他的面子,關乎到他的自尊,他決不放棄。他說:“趙氏宗祠前殿的火災是楊義山師傅不謹慎造成的,那天夜裡他沒把火塘里的火星熄滅就回家去了,所以夜間大風一吹,就燃起了大火。不過,燒了就燒了,還可以一切從頭開始。”奇怪的是,對於趙天爵的這一說法,楊義山從不爭辯。

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門也因為木質的原因,一直未動工。高石美說,新林村山界上的樹木沒有靈氣,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尋找神山靈樹才行。因此,趙天爵讓高石美帶上一隊人馬,請了一位風水先生帶路。他們按照山脈的走勢,從五糧河出發,經過莫哈底、太平掌、小黑達、拉美池、黃草壩、三道箐、卡塔、曼斜、雙河、落天寨,進入文莫黑、戈車勒。他們很正常地走著,但步伐很快。風水先生走在高石美後面,他不說話。每當高石美回頭看他時,他的面部表情都不妙,就像要死一樣,沒有一點兒精神,時時讓高石美感到很不舒服。高石美本想斥責他一頓,但回想一下,他是個年老、膽小和可憐的人。因此,高石美努力尋找其他方法或策略去改變他。高石美說:“我們出來了,就一定要找到我們需要的靈木,不能半途而廢,無功而返。佛主會保佑我們的,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風水先生仍是不說話。高石美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他才哭喪著臉說:“你知道嗎?我們已進入無人區了,在這樣原始的高山密林中行走,你知道該怎麼出去?尼郎鎮在哪個方向?” 高石美搖搖頭。 風水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走了。 高石美說:“我相信自己的腳,一定能找到靈木,一定能走出這片森林。” 風水先生說:“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天快黑了,如果我們找不到一個可藏身的樹洞,就算我們是十幾頭大牛,也要被蚊子吃光的。這裡的蚊子多得像一團團黑雲,而且大得像一隻隻飛鳥。” 高石美不太相信風水先生的話,你在嚇唬我?在這個世界上,哪有大得像鳥一樣的蚊子?不過,高石美相信在這樣的原始叢林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因此,他們開始尋找樹洞。幸運的是,他們在天黑的最後一刻,找到了一棵奇樹,它的葉子很平常,像一般的樹葉,綠綠的,尖尖的,充滿生機。但它的樹杆就奇怪了,既像竹筒,又像樹身,一節一節的,成包塊狀。風水先生拔出他的腰刀,剖開一條縫隙,讓高石美和小伙計們鑽進去。高石美想,那條縫這麼小,我們七八個人怎麼鑽得進去呢?正在高石美猶豫的時候,風水先生兩手伸進樹縫,向兩邊一掰,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樹洞。高石美和小伙計們鑽進裡邊,再把那兩塊既像竹片又像木板一樣的東西向外一推,樹洞就像門一樣緊緊地合上了。樹洞裡已擠成一團,無法再容納風水先生。風水先生在外面重新尋找樹洞,但並不順利。只聽他絕望地叫了一聲:“啊呀,我的腰刀斷了。”

雕天下六(3) 從那時起,高石美再也沒有聽到風水先生的聲音。高石美感到外面黏糊糊的,一團又一團蚊子把風水先生裹在裡邊。他在拼命掙扎,不斷用樹枝把蚊子打得慘叫。高石美估計在風水先生的腳下,蚊子的屍體已堆積了一層又一層。夜深了,風水先生倒下了,蚊子們空前活躍起來,它們正歡樂地享用著風水先生的血肉。高石美敲打著厚厚的竹樹壁,呼喚著王師傅……王師傅……王師傅……王師傅…… 高石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也非常危險。如果竹樹壁被我敲開了,蚊子們就會向我們撲來,衝進我們的樹洞,把我們吃掉。高石美嚇得一動不動,甚至不敢明明白白地喘息,更不敢想像外面的情景。高石美變成了一個怕死的人。真的,高石美現在害怕極了,怕得要命。他在心裡悄悄地說,王師傅,我們對不起你,我們不能出來救你。我們一出來就只有死路一條。

他們踡縮在樹洞裡,聞到了一股比一股更濃烈的血腥味。高石美的腸胃因此翻江倒海,不斷向咽喉衝鋒陷陣。幾個回合之後,高石美就被徹底擊垮了,呼吸困難,脖子沒勁,頭部整個地膨脹,並伴隨著發瘋似的疼痛。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高石美不敢立即出洞。一直等到外面有了陽光,高石美才叫小伙計們推開竹樹板,從裡面探出頭去一看,森林裡的萬物都有了光彩,那些令人恐怖的東西,已消失殆盡。 高石美大膽地從洞裡爬出來。在洞口等待高石美他們的是一具白骨。高石美拉起王師傅的“雙手”,帶著無法言說的恐懼和悲痛在陽光下仔細觀看。是這雙手為我們剖開了一個樹洞,我們才得以活命。現在,可惡的蚊子在一夜之間就把一個活人的血肉吸盡吃光,這雙手現在也只剩下十個白骨森森的指頭,誰能接受這麼可怕和無情的事實?

一個哈尼族小伙子對高石美說:“我們現在能做的事就是為風水先生念念'指路經',告訴他回家的路怎麼走。” 高石美說:“那你就念吧!” 於是,哈尼族小伙子就念了起來: 王師傅,你醒來,你起來。 你看,獅子抬起了頭, 老虎伸出了腰, 黑熊撐起了雙掌, 野豬拱起了鼻子, 馬鹿跳起了舞, 山鵲唱起了歌, 螞蟻出洞了, 黃蟲爬來了, 蜜蜂飛出了窩。 王師傅,你醒來,你起來, 你今天就要走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到看不見的地方去,到回不來的地方去。 路上怎麼走?記住我的話,朝著我指引的方向不回頭。 你現在就往東走, 箐雞飛起來,你不要害怕。 雲雀叫起來,你不要害怕。 虎豹嚎起來,你不要害怕。 雷電打起來,你不要害怕。 走到山頭上,眼朝東方望, 上方有條路,千萬不能走!路上有野獸,要吃你的肉。 下方有條路,遍地是妖魔,要喝你的血,千萬不要走! 中間有條路,路邊鮮花開,就走這條路,一直往前走。 前面三丫口,就從中間過。 走到山背後,來了三夥人。 前面這夥你別看,那是野獸的祖先。 後面那伙你別跟,那是妖魔的後代。 要跟中間的伙伴走,就會見到你的祖先。 王師傅,你醒來,你起來,你今天就要走了,我為你送行。 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朝著月亮升起的地方,朝著白雲聚集的地方,朝著祖先繁衍的地方,你大膽地走吧,你放心地去吧…… 哈尼族小伙子的聲音徘徊在森林上空,迴盪在樹林之間。那是一種獨特的嗓音,不斷用淒楚的聲調重複著,使每個人的心都深深震撼了。當哈尼族小伙子念完“指路經”的時候,高石美已是淚流滿面,夢幻般的事物已出現在他的眼前。哈尼族小伙子說:“經文是當地的一位畢摩師傅教我說的,我已記不清、念不全了,它原來好像很長很長,至少要念一夜。現在我只能念這麼一段了,而且許多句子已不是原文。” 高石美說:“小兄弟,你念得好,經文自然從你的嘴裡唱出來,我就覺得它與原文差不多,甚至比原文更美好。它讓我似乎接觸到了另一個美好世界,我似乎不再害怕死亡了。” 雕天下六(4) 可是,片刻之間,高石美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他孤零零地坐在風水先生的白骨旁,他失去了夥伴,他已完全迷失在這片森林裡。 “開始走吧,小伙計們,”高石美說,“我們今天一定要走出這片可怕的森林。”他命令自己起身,但又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在如夢似幻的森林裡,到處暗藏著凶險。高石美憑著感覺往前走,踏著厚厚的苔蘚,走過一條流著清泉的溪水。再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潮濕的腐殖土,來到一座山峰前。這個過程,大約用去了他們的半天時間。這座山峰很奇怪,活像一隻老虎。它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不得不提心吊膽地攀上這座山峰,在上面休息了片刻,接著又從山峰的另一面下來。當他們最後確定自己已經到達谷底時,天已黑了。同時,奇怪的事情也發生了。在高石美尋找樹洞藏身時,他們驚奇地發現了昨夜那棵奇樹。對,沒錯,就是這棵奇樹,它既像竹又像樹。何況在此樹的洞口赫然有一堆白骨。在事實面前,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己苦苦走了一天之後,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高石美他們來不及多加思考,慌忙躲進樹洞,關上洞門。此時,一團一團的黑蚊子已追到門外。其中有一隻先驅者,在高石美關門之前,已衝進樹洞,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他狠狠給它一巴掌,把它打死在洞內。他用手一捏,果然是一隻大蚊子,足有一隻小麻雀那麼大。 在樹洞裡,高石美也許太疲勞了,也許他覺得外面什麼也沒有了,蚊子們已經完全撤離,他如同死了一般,無所畏懼。不久就睡著了。當他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時間過得真快啊,一夜就這樣飛逝而去。他慶幸自己睡著了,才免除了惡夢似的黑夜的威脅和折磨。 現在,他們吸取昨日的教訓,從另一個方向出發。在森林裡行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們來到一個小湖邊。森林裡的湖水很寧靜,很神秘,給他一種罕見的輕鬆感和幸福感,好像可以把昨天以來的晦氣一掃而光。他們在湖里洗了個澡,身上的污垢幾乎把湖水弄黑了。這一方面說明湖很小很小,另一方面說明他們身上的污垢多得驚人。最後,他們依依不捨地告別了這個美麗的森林湖,輕快地往前跑。他們感覺到自己翻越了四座大山,趟過了五條大河,離那棵奇樹越來越遠了,離走出這片森林的路越來越近了。但是,天黑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承認又失敗了。在他們的面前再次出現那棵奇樹,在奇樹的根腳依然是一堆白骨。高石美熟練地進入那個樹洞,關起洞門,在裡面哭泣。接下來,高石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他對小伙計們說:“也許我們並沒有回到原地,而是這棵奇樹跟著我們走,它是我們的救命樹,是我們的帳篷,是我們的家。” 高石美把這個理由至少重複了十遍,最後他讓小伙計們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在原始森林裡,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兒都可能發生。 高石美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天已大亮。陽光在林子裡魔術般的變幻著。高石美有一種預感,今天我們就要走出這片森林了。他站在風水先生的白骨前說:“王師傅,您安息吧!” 這已是高石美他們誤入這片森林的第四天,他分析了前三天所走的方向,然後選擇一個沒走過的方向出發。他問小伙計們:“誰說得清它究竟是東西南北的哪一方呢?” 小伙計們都搖頭。 高石美指揮著他們,異常費勁地穿過蔓藤糾集的叢林,許多草木就像刀片一樣鋒利,把他們的衣服撕破,把他們的手腳、頭臉劃出深深的血痕。這時,頭頂上的陽光常常隱去,莽林下面一片漆黑。高石美被看不見的樹樁絆到,跌入一個深深的溝壑。高石美意識到自己可能即將葬身蛇口,這可是蛇的天堂啊,有水,有洞,有石頭,有草,有小動物。在那個時候,他的勇氣和力量突然得到釋放,他像一個盲人,胡亂地抓住上方的一些東西,竭盡全力往上攀。那些東西,有的堅硬得像鋼絲,有的柔軟得像橡皮,有的冷得像冰,有的熱得像火。但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他的手能抓住,他就緊緊捏住不放。他的身子在不斷向上提升,提升,提升……大約一個多小時之後,他的腳下出現了一塊稍微平坦的土坡,他撥開那些無窮無盡的比他的個子高出許多的雜草,奮不顧身地向前行。時間不長,他就看到了山鵲和太陽,看到了正在設法營救他的小伙計們。這時,別提他心裡有多高興了,他就像從地獄中爬出來的人一樣,既感到自由,又感到新奇。 雕天下六(5) 大約走了三四個小時,高石美感到飢餓難忍,就叫小伙計們在一塊草地上歇息。他抬頭一看,眼前的樹上正好吊著一個大大的蟻巢,那就是他的糧食。他迅速爬上大樹,把那個大蟻包摘下來,撕破那些裹在上面的樹葉,黃螞蟻頓時嚇得四處逃散。他們則跑到遠遠的地方,等待黃螞蟻們一群一群地消失在草叢深處。隨後,他們走過去,把那些殘餘在蟻包裡的黃螞蟻清理乾淨,然後抓起一大把又白又軟的蟻卵就吃,那種感覺美極了,蟻卵在他們的嘴裡叭叭叭地響,同時釋放出一股鮮甜芳香的味道和氣息。美餐之後,他們又找到一股清泉,猛喝幾口,然後洗洗臉,洗洗頭,洗洗腳。高石美正打算躺在草地上再休息一會兒時,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個山寨,而且眼前出現了一條小路。 他們像一群孩子,歡快地奔走呼號。小路變化多端,忽寬忽窄,時有時無,就像他們的心情。約莫一個時辰,他們終於走出了那片森林。遠遠望去,高石美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風景。一個明亮的山寨沉睡在寂靜的森林中,寨前是一條暗綠色的深谷,一直延伸到一個閃著銀光的森林湖。寨後顯現出黑、藍、紫、紅的山林,與多姿的山巒連成一體。在他們的腳下,是紅得令人鼓舞的落葉。漫步其上,高石美找到了達到某個目的地的那種實在的感覺。再繼續向前走,高石美又發現在栗樹林裡還混雜著一些毛櫸樹,這是十分罕見的。高石美坐在一個岩石上,細心分辨眼前的山寨究竟是白莫寨還是登雲寨?越分辨越糊塗。他墮入了想像的迷霧裡,怎麼也走不出來,時間也似乎停滯了。在記憶裡,他曾來過這個美得難以言喻的地方。一種熟悉的氣息飄散在空中,好像在呼喚和等待他的到來。他想起了拉莫兄弟,想起了白莫土司,他感到幾絲不安,又感到幾分溫暖。林間吹來一陣堅毅而沉穩的晚風,使他覺得時間又流動起來。最後,他大膽地確定,“為了夢中的靈木,我們寧願相信自己已找到了風水先生王師傅所說的那座登雲山。對面就是登雲寨,而不是自己熟悉的白莫山。” 經過觀砂望水,高石美確定這真是一座靈山。他們從山麓往上攀登,看到萬物生長,各種樹木在恣意繁殖。有的大樹,陰翳蔽日,葉片在發光,而且正在跨越時間的限制,毫無阻擋地向空中延伸。小伙計們先看上一棵“酸桿樹”,說它豐裕而堅挺。高石美說:“不行,酸桿樹是女人染牙齒的樹,不能用來雕刻格子門。”接著,又遇見一棵“喔初初”,小伙計們掄起了板斧。高石美又說:“不行,'喔初初'是做紡車的樹,怎能用來雕刻格子門?”到了山腰,小伙計們選定了一棵黃栗樹,便迫不及待地拉開了大框鋸。高石美再次攔住他們,說:“黃栗樹是做犁耙的樹,不適合雕刻格子門。”他們終於來到了山頂,在那裡看到幾棵大大小小的毛椿樹。有的高大筆直,粗壯無比,直衝雲霄,當地人奇妙地在它的腳下圍起三個大石頭;有的稚嫩矮小,樹杆還沒有大樹葉子的粗,但充滿了活力,靈性十足。許多小樹的樹枝上都掛著一個小竹筒。高石美不明白樹下的石頭和樹枝上的竹筒有何含義?但他知曉這種毛椿樹的三個特點。第一是不會變形;第二是不會生蟲;第三是不易腐朽。高石美高興得與這些毛椿樹緊緊擁抱。那些小伙計立即鋸倒了一棵。高石美說:“慢慢砍,慢慢砍,要挑選最有靈氣的樹。”他看看這棵說是棵好樹,看看那棵也說是棵好樹,小伙計們不知該先砍哪一棵,惘然地站著不動。就在這時,來了一群彝人,把他們團團包圍。其中一個彝人說:“毛椿樹是我們白莫寨的神樹,保佑著全寨的生靈百姓。特別是那些圍著石頭和掛著竹筒的樹,是老人和小孩們的靈樹。誰叫你們來砍?誰有這麼大膽?”高石美說:“我們是尼郎鎮人,因為建蓋宗祠,需要五六棵毛椿樹,我們走遍了附近的山山水水,才找到了這幾棵適合雕刻格子門的大樹。你們賣幾棵給我們吧,需要多少錢就說,我們願意付給你們。”另一個彝人說:“那些圍著石頭的大樹,任何人也不能亂砍,每棵樹都是一位老人。他們活著的時候,每年8月都要選擇一個吉日,前來樹下獻祭。直到他們臨死前,才把大樹砍倒,做成裝殮死者的棺材。至於那些小樹,外來人連動也不能動它,上面的小竹筒裡裝著娃娃的衣包(胎盤),每棵樹都是一個娃娃的生命。這是我們倮家人的規矩,你們不能破壞。”還有一個彝人說:“我們不要你們的錢,要你們的命。快說,這棵樹是誰砍倒的?”又有一個彝人說:“這棵樹發出一陣陣尖叫,好像在哀號,我在一里之外就听到了。” 又有一個彝人接著說:“我也聽到了這種聲音,所以跑了過來。” 雕天下六(6) 高石美反復向他們解釋說:“我是個佛教徒,相信這些樹是有靈氣的,請各位彝族兄弟放心,我們把它們砍回去之後,一定會善待它們,讓登雲寨永保平安。” 彝人們不答應。突然走過來一個大漢,雙手把高石美摁到在地。高石美感到那雙手集中了大漢的全身力氣,緊緊地掐住了他的頭和手,一刻也不放鬆,就像要把他推上刑場一樣。緊接著,小伙計們也一個個被捉住,與高石美一起,被推至一個巨大的岩石下面。彝人們的手指像鐵釘一般,把高石美和小伙計們的身子牢牢地“釘”在了岩石上。 彝人們叫喊著,一定要讓高石美交出砍倒那棵毛椿樹的兇手。其中的一個彝人說:“我們要把這個兇手的肚臍挖出來,釘在毛椿樹上,讓這個人圍著樹身轉圈,直到這個兇手的腸子完全饒在樹幹上為止。”一個彝人說,“這樣懲罰兇手也就是一命償一命,以人命來抵樹命。” 高石美驚駭,嚇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這種嚴重後果,他的第一感覺就是誤入了惡魔的領土,就像一群墮入惡夢的人,懺悔和呼救都已失去了意義。他們只能等待彝人們的懲罰。 “快說,是誰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樹?” “快把兇手交出來!” “你們太愚蠢了。你們的愚蠢行為毀壞了我們的美好生活,要遭到神的報復的,你們知道嗎?” “別與這些人囉嗦了。他們不懂道理。他們什麼都不怕,就怕死。” “我們現在就讓你們去死。” “快說,是誰最先砍倒了那棵毛椿樹?再不說,就讓你們全死。” 高石美和小伙計們都當了啞巴。黃昏時的暗光把彝人們的身影投到他們疲倦而絕望的臉上。高石美突然產生了求生的強烈願望,他想保住自己和小伙計們的性命,他不想放棄毛椿樹,不想放棄格子雕。他突然問彝人:“這裡究竟是登雲寨還是白莫寨?” “白莫寨。”彝人回答得很乾脆。他們不知道高石美問這個問題的真實意圖。只見高石美摸摸發汗的額頭,表情有點兒釋然,他慢慢說:“我要見你們的白莫老爺。” 高石美的話打亂了彝人們原先的秩序,局面開始有點兒混亂。一個彝人規規矩矩地問:“你找我們的白莫老爺幹什麼?” “請他來救救我們。” “白莫老爺救不了你們,你們是罪人。” “我們悔過自新,回頭是岸。” “好吧,天已黑了,我們先把你們押回白莫寨,聽候白莫老爺的處罰。” 彝人們用藤條把他們全部捆綁起來,呵叱著押回了山寨,關進了一間黑魆魆的小土屋。一關就是幾天,彝人們既不讓他們去見白莫土司,也不讓他們吃飽。每天拋幾個燒紅薯進來,晚上才讓他們喝幾口水。紅薯的滋味一直誘惑著小伙計們,使他們的精神不至於崩潰。高石美卻很快活,他對小伙計們說:“這比我當年困在礦硐裡舒服多了。” 高石美本不想睡覺,在這樣的地方怎麼能睡覺呢?但不知何時,他竟然睡著了。醒來之後,他表現得很冷靜,很成熟。他不得不承認這間小土屋就是不如礦硐的自由。在礦硐裡,他可以呼救,可以四處尋覓,可以點燃火把,可以找到出路。可是,現在他除了等死,還有什麼? 十天半月過去了,趙天爵既不見高石美回來,也沒有他們的任何消息。趙天爵猜測高石美一定出事了。他派人去尋找。幾天以後,那些人消耗了所有的糧食,迫不得已地低著頭,帶著困倦、恐懼、失望返回來,說沒有找到高石美。趙天爵再次挑選精兵強將,前去尋找,依然是山窮水盡,無功而返。但這一次總算打探到了一個消息,說高石美手下的一個小伙計,已經被登雲寨的彝人殺死了,至於高石美他們現在的下落仍不清楚。趙天爵不甘心失敗,第三次派人出去,他們走遍了滇南的山山水水,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都去尋訪。路越走越遠,山越攀越高。終於從一個牧羊人那裡打聽到了高石美他們的確切消息。牧羊人說:“一個月前,我看到一群偷砍毛椿樹的人被白莫寨的人捉走了。”趙天爵立即帶上大量的禮物——白酒、清醬、粉絲、糯米、醃肉、土布、黃煙、黑大頭、雪片面、冰冬瓜、蜜橄欖、蘿蔔絲、電光火砲、手紙、五香鹵藥、撥雲錠眼膏等等,一共20馱西宗特產,奔赴白莫寨。 雕天下六(7) 高石美和小伙計們被關得暈頭轉向。從外表來看,他們簡直不像人了。頭髮又髒又長,衣服又黑又臭,誰見了都會噁心。特別是手和腳上尖尖的指甲讓人想到他們是一群會吃人的野獸。那幾個彝人一直在暗暗商議用什麼方式處置他們才好,所以一直沒有報告白莫土司。時間一長,他們反倒成了那幾個彝人的心病和包袱,既不敢私自把他們處決,又不想把他們悄悄放走。怎麼辦呢?經過那幾個彝人反复商議,最終決定把他們送進土司衙門。 白莫土司見到他們的時候,已無法認出高石美。但高石美一眼就認出了白莫土司。白莫土司對所有在場的人都有一種威懾力,以至沒有人敢第一個在他面前說話。高石美忍不住哭了,眼淚洗淨了他臉上的污垢,露出了他的真容。白莫土司“啊呀”一聲,摸摸高石美的額頭,“年輕人,你怎麼出現在這裡?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請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誰把你弄成這個樣子?是誰把你當作罪人?” 高石美一把抓住白莫土司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把自己到白莫寨的前因後果及種種危險經歷,從頭講了一遍。恰恰在那個時候,趙天爵的人馬趕到了白莫寨。有人進來報告:“尼郎鎮的錫礦大老闆趙天爵前來拜見土司老爺。” 白莫土司熱情地接待了趙天爵,收下了他帶來的禮物,並讓他與高石美見面。趙天爵見到高石美和小伙計們個個安然無恙,一個也沒死,一個也沒傷。原先說高石美手下的一個小伙計已被登雲寨的人殺死了的消息,純粹是謠傳。 高石美哭著說:“要是沒有白莫大人的寬恕,我們的命早就完了。”白莫土司毫不留情地批評了趙天爵和高石美,說:“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我們倮人的寨神樹,你們怎能想砍就砍呢?說實話,即使是本衙門的人犯了此規,也是要殺頭的,決不循情寬容。你們需要毛椿樹,告知本衙門一聲,本衙門不會不給你們面子的。” 高石美和趙天爵無話可說。接著,白莫土司又說:“現在,你們既然來了,那就按照我們的寨規,請你們去拜訪一下我們的伙頭(村寨的行政長官)和巫醫,向他們提出你們的需要,他們一定會送給你們所需要的毛椿樹的。” 趙天爵和高石美向白莫大人告別時,白莫大人說:“尊貴的客人,本衙門也為你們準備了一些禮物,請一定收下。”趙天爵和高石美一看,那是一些牛腿、黃魚、麝香、麂子、蜂兒、熊膽、熊掌、竹蛆、岩蜂臘、蜜多蘿、扁米、螞蚱、蘭蕨菜、草果等等,也是大大小小的20馱特產。趙天爵和高石美非常感動,再三道謝。那時的氣氛美妙極了,思想和激情、情誼和夢想在賓主的招手和拱手之間傳遞、增加、轉換和變得牢固,直至在記憶中永恆。 趙天爵和高石美回到新林村後,經過充分準備,他們帶著家禽和山羊,再次來到白莫山。高石美翻閱了《魯班經》,選擇了一個吉日——“天德”的午後,來到毛椿樹下,跪在那棵被砍倒的毛椿樹樁,說:“我們毀掉了一棵毛椿樹,就等於殺害了自己的母親,我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今天,我們向樹神認罪,向白莫寨的鄉親們認罪。” 白莫寨的伙頭來到了現場。他說:“白莫老爺已經求得本寨巫醫的允諾,同意你們砍伐12棵毛椿樹。你們就按自己的需要進行砍伐吧!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助,儘管說出來,不要把我們當作外人。” 站在一旁的巫醫也面對毛椿樹說:“他們是遠方的客人,是我們白莫老爺最真誠的朋友,他們將用我們白莫山上的12棵毛椿樹,去雕刻六扇飽含神氣的格子門。求樹神就不要降罪於他們,求樹神不要懲罰他們,讓12棵毛椿樹的靈魂永遠依附在木雕格子門之上。” 開始砍樹了。高石美先向12棵毛椿樹獻上12隻雞和12隻羊,然後,不停地磕頭。緊接著,一個小伙計向樹身砍下了第一斧。高石美立即俯下身子用嘴在砍過的地方吮吸樹汁。巫醫說:“好,你和毛椿樹已結成了兄弟關係,你們的血液已經流在彼此的血管裡了,你們兄弟之間今後就可以相互使用了。”另一個小伙計也掄起板斧,狠狠向另一棵毛椿樹砍去。高石美依然俯下身子用嘴去吮吸樹汁。巫醫同樣重複那句話。就這樣,高石美跪爬在地上,極其虔誠而敏捷地吸完了12樹棵毛椿的樹汁。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支撐點,有了堅實的基礎。他的感覺是微妙、精緻和幸福的,一種強大的力量和激情推動著他去完成了那種莊重而有意味的儀式。他站起身來,聳聳肩頭,就像是餘興未了,又像是發現了一個真理,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這是他固有的習慣。每當他從繁重、危險或有特殊意義的勞作中脫身出來,他總是重複這個動作。 雕天下六(8) 好不容易把12棵毛椿樹伐倒了。接下來是為樹木“打枝”。 “打枝”之後,再根據木雕格子門各個構件的不同長度,將“原條”截斷,進行“造材”。在這個過程中,高石美是最忙最累的人,但誰也沒有他的快樂和興奮。好長好長時間,他才給自己一個抬頭的機會,望望遠處的森林和大山。他看到即將落山的太陽像一面巨大的古銅境,在古銅境的光影裡,森林擁有了一層奇異的色彩,他們的皮膚也變成了金色。 高石美就叫一個小活計在山頂上搭了兩間小草棚。夜裡,可能是白天太勞累了,他們都睡得很踏實。天氣一點兒也不冷。高石美斜躺在草棚門口,把外衣蓋在身上,手肘和下半身露在上衣外面。他對這樣簡易的睡眠方式感到很滿意,也很舒服。正在夢中,突然感到一陣涼風,高石美醒了,他摸摸外衣,沒有了,再摸摸周圍,也沒有。他驚呼:“有賊,有賊,抓賊了。”因為當時他的大腦裡只有一個賊字。一個小伙計快速來到高石美床前,問發生了什麼事?高石美說:“我的外衣沒有了,剛剛被人偷走的。” 高石美正說話的時候,有兩個一閃一閃的藍光,又悄悄向他們走來。小伙計說:“這個毛賊,心太貪了,又來啦。高師傅,你別出聲,讓我把他幹掉。” 小伙計端起火槍,瞄準兩盞藍燈之間就放。槍響了,藍光熄滅了。其他小伙計聞聲起床,亂作一團。有的幫高石美找外衣,有的檢查自己的東西是否被偷。趙天爵也被驚醒了,幾乎是一躍而起,起來後立即跑到棚外摸摸毛椿樹,一切完好無損,這才放心地進來,對高石美說:“死燈瞎火的,到哪裡找你的外衣呢?過來與我同蓋一件大衣,隨便打個盹,沒事的,明天再找也不遲。”大夥也是這麼說。 高石美怎麼也睡不著了。草棚外,一切正常,風吹著,樹搖著,各種奇怪的動物鳴叫著……一直到天亮。 高石美和趙天爵最先起來。他倆找遍了房前屋後,仍不見外衣。他倆只好放棄。高石美說:“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一定是被那個小賊抱走了。他比我窮,比我更需要外衣。送給他吧!”其他人也陸續起床,其中有個小伙計一醒來就忙著跑到草棚左前方的樹下撒尿。突然,他驚駭萬分地往回跑,豹……豹子……大豹子…… 求生的慾望使他們每個人都本能地拿起了武器,有的手拿斧頭,有的舉起了木棒,有的抓住了鋸子、繩子、水罐……不久,他們都鬆了口氣,一看那隻豹子坐在樹下一動不動。他們以為豹子睡著了,就悄悄退出了草棚,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喘著大氣,商量對策。對策還未商量好,有個大膽的小伙計就發現那隻豹子的秘密,原來它是隻死豹。高石美走近死豹,看到它的頭已是粘乎乎的一團,天靈蓋已被炸開,豹鼻、豹眼不見了。他們結合昨夜的情況一推測,高石美的兩腿一軟,整個人就癱在地上。 “媽呀,抱我的外衣的毛賊原來是這隻大豹子!我住在草棚門口,這隻大豹子一進門就叼,它滿以為叼到一個人了,所以轉身就跑。走了好一段路才發現,叼到的只是一件外衣,但它沒有失望,轉身返回草棚,想重新把我叼走,不料剛回到草棚左前方的樹下,就被小兄弟的一槍,打瞎了眼睛,打翻了鼻子,打開了腦蓋骨,只好原地坐在樹下,與我們永別了。” 那個小伙計聽高石美這麼一說,嚇得癱坐在地,連連倒吸冷氣。 高石美僥倖逃過了一劫。第二天中午,就在趙天爵和高石美結束砍伐之時,白莫土司聞訊趕來,向高石美表示安慰和慶賀。白莫土司說:“石美兄弟啊,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來為你敬上一碗酒,一是祝賀你們伐木順利,二是祝愿你們平安吉祥!” 高石美接過白莫土司的一碗酒,一飲而盡。他的嘴唇、眼睛、鼻子、耳朵、臉頰,全紅透了。他說:“白莫老爺,我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死。因為我還沒有完成我的格子雕,當我的格子雕完成的那一天,我們一定來請白莫大人到尼郎鎮作客。” 雕天下六(9) 白莫土司也喝了一碗酒。點點頭說:“一定去,一定去。” 高石美帶領著小伙計們把分散在伐木區的“原條”和“原木”聚集起來。無論趙天爵從什麼角度看,他都感覺到木材像一座小山。怎樣把它們運回新林村呢?這成了一個大難題。水運顯然不行,因為這裡沒有直通尼郎鎮的河流。再說如果讓木材在江河裡漂流,很容易流失。這麼珍貴的毛椿樹,誰捨得讓它們以這種方式回家呢?經過反复考慮,趙天爵決定請當地最有名的馬幫——瓦哨幫,來運送這批木材。趙天爵說,瓦哨幫是個大馬幫,過去幫我運過大錫,馬鍋頭是蔡燦華,他在白、漢、藏馬幫中一直是老大。 趙天爵派人帶著一尊“錫羅漢”,作為禮品送給了蔡燦華,才把瓦哨幫請來了。見到瓦哨幫,趙天爵和高石美才像吃了定心丸,外表和內心突然安靜下來。 高石美看到,瓦哨幫共有三群一夥。每群有9匹大騾馬。每夥由三群騾馬組成。頭三匹大騾馬健走、識途、聽話,不馱貨物。第一匹騾馬的額頭上佩戴黃底紅絨火焰圖標。圖標中間綴圓鏡1面,周圍飾6面小圓鏡。籠頭鑲有白銀,掛大號銅鈴9個。頭上系6尺紅布結成的彩球,耳後佩紅色犛牛尾巴1對,鞍上分別插幫旗、祖旗各1面。幫旗為黃底紅邊的三角旗。祖旗是紅底金邊的小方旗,旗面上是兩條平行的錦雞羽毛。旗旁插馬鞭1根。馬背上馱兩口大銅鍋,以及占卦的神器。這匹騾馬由大鍋頭蔡燦華負責。第二匹騾馬的額頭佩戴紅底白色火焰圖標,籠頭鑲黃銅,脖掛大銅鈴1對,鞍插紅底黑狗牙邊馬旗1對。馬背上馱藥品。由歧頭(人畜醫生)負責。第三匹騾馬的額頭佩戴紅底黑色火焰圖標,籠頭鑲黃金,脖掛大銅鈴1個,不插馬旗,僅供大鍋頭乘騎。其它騾馬,每匹掛一個銅鈴,額佩一朵花纓。 27匹大騾馬,頭三匹在前,後24匹都馱上了毛椿樹的樹幹、樹枝、樹葉。其中16匹馱大樹幹,每匹馱一根,其它樹枝、樹葉則由8匹個子稍小的騾馬馱運。高石美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漂亮的馬幫。他就像一個夢遊者,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有關馬幫的一切對於他來說,也像是一場夢。他把每一匹騾馬都仔細觀察了一遍。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就不厭其煩地提問,而對於高石美的每一個問題,蔡燦華也樂意回答,直至高石美滿意地點頭。 大鍋頭蔡燦華在前面導引,手擂大芒鑼開路。 3個群頭敲著中號芒鑼,各帶領9匹騾馬,每匹騾馬旁有個小伙計。趙天爵和高石美則騎著自家的大青馬跟在後面。殿尾的是兩個哨頭(保鏢),敲著小芒鑼與大鍋頭前呼後應。 第一天,平安無事。但到了夜間,全隊在野外宿營,遇到了老虎的侵襲。趙天爵和高石美被嚇壞了。哨頭則臨危不懼,燒起了草果,驅走了老虎。第二天,也是夜間,他們路過三道箐。趙天爵有點兒害怕。因為三道箐又是一個虎豹經常出沒的地方。高石美和蔡燦華走在前面。他們提著一盞馬燈。在昏暗的燈光下,高石美分明看見路邊上有一隻死鹿,脖子上正在流血,頭上是一對誘人的鹿角,毛茸茸的,若是把它砍下來,無異於發了一筆橫財。但是,蔡燦華是一個有經驗的人,他不貪財,不會上當。當時,如果是別人,那就要發生死亡事件了。蔡燦華悄聲對高石美說:“那隻死鹿是老虎剛剛叼來的點心,它正要美餐一頓的時候,突然闖入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它只好將死鹿暫放一邊,退避路旁,百倍專注地望著我們的動靜。如果我們膽敢動一動它的點心,它就會猛撲過來,把我們撕得粉碎。” 離開三道箐之後,高石美不由讚歎一聲,“蔡鍋頭,你真聰明,難怪你的馬幫越趕越大。” 蔡燦華說:“不錯,我是有一點兒經驗。從小我就跟我父親趕馬。記得有一次,也是在三道箐,天晚了,我們不得不在那裡打野。我們把馬馱子放在地上,連成一片,再在馱子上蓋一層油毛氈,裡面像個狗洞,這就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床鋪。那天夜裡,沒有鳥叫,甚至沒有蟲鳴,真可謂萬籟俱靜。那不是好兆頭,往往是提醒我們老虎即將光臨。我父親嚇得要死,閉上眼睛祈求上蒼。我悄悄從馬馱子之間的縫隙偷窺,只見迷濛的夜色下,幾十匹騾馬都嚇得低著頭,跪在地上,不敢喘息。幾隻大老虎很有禮貌地從我們的馬馱旁走過。我父親說,是騾馬救了我們的命。” 雕天下六(10) 高石美說:“真險!原來蔡鍋頭有這樣的冒險經歷。” 高石美問:“蔡鍋頭,你經常在山林裡來往,你有沒有見過像鳥一樣的大蚊子?” “那種大蚊子在森林里挺多的,”蔡燦華說,“有蝙蝠那麼大,在我們趕馬途中,我見過一次。不過,那時我們不叫大蚊子,把它稱為食人鳥。這種食人鳥曾把我們一個小兄弟的耳朵咬掉了一半,手臂也被咬傷。食人鳥吃人是不犯法的,我們能拿它怎麼辦?” 蔡燦華問:“高師傅,你見過'席子'嗎?” “沒有。” “那我告訴你,'席子'是一種巨型螞蟥,名副其實,有一領席子那麼大。它專門吸食男人或雄性動物的那個東西(生殖器),時間不長,就可把人或動物活活吸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以前只聽說過,前幾天我們路過文莫黑,親眼看到一頭公像到江里洗澡,無奈被'席子'的兩個大吸盤吸住了睪丸,正站在江水里四肢抽搐,身子卻不敢動彈,它也許絕望了,不久就奄奄一息。我命令弟兄們快想辦法救援,可不能見死不救啊!弟兄們遲疑不決,既害怕'席子',又畏懼公象。我說,野像也有人性,我們現在是去救它,它絕對不會傷害我們的。我的話果然不假,當一位大膽的弟兄走到它身邊,它竟然跪倒在水中,用長長的象鼻向著我們這邊致意。我們歡呼起來,為那個大膽的弟兄鼓勁、助威。在我們的歡呼聲中,公像有了一點力量,像個負傷的男漢子,艱難地走到岸邊,把右腿稍稍往後一抬,讓出一小點空間,使那個大膽的弟兄可以蹲在'席子'下方,用火燒'席子'的身體。大約一刻時間,'席子'被燒得掉在地上。公象得救了。那個大膽的弟兄像個英雄,凱旋而歸。這時,只見那頭公像後退了幾步,看了'席子'一眼,然後幾腳踏上去,把'席子'踏得像一灘牛屎。之後,它跟著我們的英雄來到了我們的身邊。哈,哈,哈!” 蔡燦華講到這裡,恰到好處地停止了。高石美望著他,感到很佩服。幾天以來,蔡燦華從來沒有這樣可愛,像個孩子。這與他平時的凶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蔡燦華又說:“如果我們現在有一頭公象,那多好啊,它可以用它的大鼻子幫我們拖木頭。” 第三天早晨,蔡燦華看看天上的雲,說:“天氣不妙,東現黑云如牛,西走灰云如車,南升白云如浪,北出紫云如齒,要下大暴雨了,還可能會出現橋毀路斷的情況。”趙天爵將信將疑,請蔡燦華再好好看看。蔡燦華看看山氣,又說:“晨遊氣龍,赤氣擋路,黑氣蔽天,白氣鋪地,不錯,仍是暴雨前兆。” 當時,森林上空還有幾片白雲舔著灰藍色的天幕,緩緩而過。但陰影已在不斷加重,遠處的樹木已變成了暗黑色,近處的針葉林也是黑糊糊的,還籠罩著一股寒氣。寂靜極了,讓人心裡發慌。 中午,不知在遠處的什麼地方,響起了隆隆的悶雷聲。路兩邊變得黑魆魆的,前方的陰霾也越來越重,整個馬幫隊伍逐漸模糊不清了。這時,一匹大騾馬突然悲鳴起來。緊接著,頭頂上掠過幾道閃電。之後,一切又陷入靜止狀態。突然,又一個閃電讓世界在一瞬間通體透亮,而且就像被什麼妖魔鎮住了。緊接著又是一片黑暗。在這個時刻,人和馬既像被什麼東西給壓在地下去了,又像被什麼東西吸到了天空中。風也開始暴亂。山谷和森林立即用怒吼和咆哮去回應狂風。一切都混亂起來,似乎整個世界沒有一樣是完整的東西。人的臉上和身上就像被什麼東西給撕破一樣,疼痛難忍,茫然而不知所措。風還未過,雨絲就降臨了。像一條條直線,密密麻麻地從空中撒放下來。不一會兒,雨絲就轉換成了滂沱大雨。 山洪暴發時,大隊人馬已被暴風雨圍追堵截到了江底的一個小高地上。四周白茫茫的,洪水與石塊的衝擊聲,驚天動地。前面有座小木橋,已被洪水沖毀,僅留下石墩。後面洪水翻騰,已無退路。當時被圍困的還有幾十個尼蘇潑(彝族),有老人,有小孩,叫聲哭聲與洪水聲混雜在一起。那時,最有效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馬背上的毛椿樹卸下來,臨時搭建一座小木橋,人和馬就可以過去了。但是,高石美不同意造橋,他捨不得那些毛椿樹,那可是與他的生命同等重要的東西啊!但是,為了救人,蔡燦華和趙天爵一致同意使用毛椿樹造橋,而高石美堅決反對,他們發生了嚴重的衝突。 雕天下六(11) “天哪,你們瘋了?” 高石美責問,“你們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救人要緊,你不能阻攔我們。” 趙天爵堅定地說。 開始搭橋了,在一片混亂中,大部分毛椿樹快被用完了。高石美的手指深深地埋進自己的頭髮裡,他發瘋似地吼叫:“不能用毛椿樹!不能用毛椿樹!”。這時,他失去了理智,拼命與別人爭奪馬背上的毛椿樹。他硬是從還未搭建好的木橋上強行拉過去了6匹大騾馬,終於留下了6根又粗又壯的毛椿樹。當全部人馬從木橋上走過之後,小木橋就在人們的眼中,被大洪水沖開,然後分崩離析,消失得無影無踪。他們走到安全地帶,完全擺脫了驚慌和恐懼。暴風雨也漸漸平息下來。除了高石美脖子上流下了一個傷疤和脊背上出現了一團血印之外,全部人馬安然無恙。 回到新林村,高石美說:“一堂格子門須雕6扇,而毛椿樹不多不少,剛好有6根,僅可以分解成6塊大木板。因此,命中註定,只許我成功,不許我失敗,6塊大木板剛好雕6扇格子門,失敗一刀就會雕壞一扇,雕壞一扇,就等於雕壞了6扇,前功盡棄,徹底失敗。” 有了木頭,高石美開始全身心投入工作。由於毛椿樹是從很遠的地方運來,離砍倒的時間長了,又經歷了洪水的驚嚇,樹木的靈性可能受到了影響,因此,高石美說,要讓它們接接地氣,一方面表示對木頭的安慰,一方面使它們與大地的氣脈相通,收回它們丟失的靈氣。 在一個黑夜滿天的晚上,人們認為眾神出現的時候,高石美請幾個未婚的小伙子將那六根木頭帶到附近的深溝和水渠裡,為木頭接通了大地的氣脈。之後,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搬回高石美的作坊裡。從此以後,高石美每天都與那六根木頭生活在一起。天熱了,他就把房門打開,讓木頭通風透氣;天涼了,他把自己的衣裳脫下,輕輕蓋在木頭上。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常常在夜間起來看望那些木頭,全神貫注地撫摸它們,親吻它們,與它們說話。在昏黃的油燈下,他像入魔一樣,坐在那些木頭旁,一坐就是大半夜。不知為什麼,他的身體近來越來越壞,鼻腔奇癢,經常流血,人一天比一天消瘦。僅僅幾天時間,他就把鼻子揉爛了,樣子十分可怕。這天晚上,他又端著油燈,去察看他的寶貝——那六根木頭。夜深了,趙金花不見丈夫回去,就來尋找高石美。她從門縫裡看見他端著油燈正在那六根木頭之間來回漫遊。趙金花突然把門推開,一頭風猛然吹進去。當時高石美的臉離油燈很近,他來不及偏頭,一股煙火不偏不倚地衝進了他的鼻孔。他尖叫一聲之後,對妻子說:“沒什麼,沒什麼,不要緊的。”油燈當時就熄滅了,屋內一片漆黑。他再次把油燈點亮,叫趙金花舉著,幫他繼續察看木頭。趙金花說:“有啥好看的?你怎麼看它,它都是木頭,不是人。” 高石美說:“你摸它一下,再說。” 趙金花把雙手放在一根木頭上。高石美說:“木頭不會說話,但它們不是一堆死木。在我用耳朵聽,用眼睛看,用手摸它們的時候,它們就變得很安靜,很柔軟,很陶醉。” 趙金花說:“喲!真的,簡直令人無法相信,木頭的血脈好像正在跳動。” 高石美說:“你們傻不傻?還以為砍倒的木頭就死了。其實,靈木是永遠不死的,那些一砍就死的木頭,讓我一見就發冷,發抖。我怎麼能與它們呆在一起呢?” 趙金花似懂非懂地點頭。在他們談話的過程中,趙金花隱隱約約覺得丈夫的鼻洞裡,有一個奇怪的東西,伸出來,又縮進去。這樣的情況出現了好幾次,趙金花問他:“你鼻孔裡有什麼東西?” 高石美說:“什麼也沒有。小傻瓜,你想想,鼻孔裡能有什麼東西?” 趙金花說:“我剛才看見了,是個活著的東西。”高石美說:“那你幫我把它拿出來吧!” 趙金花說:“等它再出來,我拿給你看。”之後,高石美繼續察看他的木頭。趙金花則百倍關注他的鼻孔,一見那個東西出來,就用手指去掐,但統統失敗了,無法掐住那個怪物。後來,趙金花想了個辦法,用一根絲線,打了個釦子,放在高石美的鼻洞口,等那個怪物一探出頭來,就用力往外一拉。啊,拉出來了,那個怪物竟然是一條大螞蟥。 雕天下六(12) 高石美的鼻子拉出大螞蟥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進了小伙計們的耳朵裡。以後幾天,那幾個曾與高石美一起去砍伐毛椿樹的小伙計,依此方法,從自己的鼻子裡、肛門里拉出了大螞蟥。經歷這件事後,他們才知道,他們在白莫山夜宿時,大螞蟥已像一個魔鬼,附在了他們的身上。因為白莫山一帶的河裡、樹林中、草地上……大螞蟥最多。特別是樹枝上,那些長約二三公分、粗與麥桿一樣的干螞蟥,用屁股粘在樹葉上,而整個身子卻時時在空中四面探索。遇到過路的人,特別是砍伐樹木的人,一旦不小心碰上它,它就立刻粘到人體上,鑽進衣服裡、鼻孔裡、肛門裡,瘋狂地吸血。 從此,高石美的鼻子不再發癢,鼻血也不流了,身體漸漸恢復正常。一天早晨,高石美吹著口哨,興奮地將一把鋸子、一把斧子、一把雕刀、一把鑿子、一把刨子分別舉過頭頂,再放在木頭上試用一下,算是正式開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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