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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雕天下九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9414 2018-03-16
雕天下九(1) 請工匠啊! 許下的一斗穀子一顆不會少, 許下的一升紅米一粒不會少, 許下的一塊新布一寸不會少。 請工匠啊! 白天趁著太陽去請, 晚上趁著月亮去請, 半夜趁著星星去請。 ——雲南古歌 李梆從個舊的礦山上逃出以後,到過蒙自、文山、玉溪、昆明等地。每到一處,他就尋找熟識的朋友,請求避難。許多朋友都能暫時收留他一段時間,但終究不能太長。半年之後,李梆幾乎是過著一種流浪的生活。他實在無法生存下去了,只好悄悄逃到新林村。高石美和趙天爵見到他一副乞丐模樣,一句話也沒報怨他。高石美叫趙金花給他端來一碗飯,他狼吞虎咽,幾口就吃得乾乾淨淨。高石美又叫趙金花重新端來一碗飯,他又把牠吃完了。填飽肚子的李梆,感慨萬千,詳細講述了他的苦難經歷。趙天爵聽後,百感交集,原諒了他的過錯,同意把他收留在趙家,讓他先養好身體,過一久再乾活計。

幾天過去了,李梆無所事事,趙金花就叫他到山上砍柴,然後挑到尼郎鎮去賣。又過了幾天,李梆來到高石美面前,遞上一包東西說:“我不打柴了,我要學木雕,你就收下我吧,從今以後我就做你的徒弟。”李梆不由分說地行了拜師禮,然後把那包東西打開,雙手呈上一瓶酒,說我們師徒之間長長久久;呈上一束海帶,說請高師傅帶一帶我;呈上一包粉絲,說我們師徒之間的感情永遠纏綿不絕。 高石美勉強同意收他為徒。高石美說:“我從不收什麼徒弟,你是一個例外。” 從此以後,李梆一邊認真跟高石美學習木雕,一邊把高石美的吃、穿、住、行,方方面面,安排得細緻周詳,像個小媳婦,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噹噹,而且做得漂漂亮亮。高石美很滿意,開始誇讚李梆,說他樣樣都能幹,的確是個讓師傅放心的人。

李梆幾乎取代了趙金花。趙金花百無聊賴,無事可做,因此,她每天一大早就去圓明寺找小和尚。母親麻氏越來越不放心,要陪她去,她不答應。母親沒有什麼好法子阻止女兒的行動,常常為此長吁短嘆。每天晚上,趙金花回來時,母親常常看見她採來一束束鮮豔的山花。她把山花故意插在最顯眼的地方,但她不說話,臉上的表情總體上是愉快的,似乎還有許多隱秘的想法,只是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 高石美幹活的時候,李梆站在旁邊觀看。高石美從不教他幹什麼,只是反復對他說:“好好看著我的手,直到你的眼睛像我的手一樣有力。你要知道,雕刻不在於手力,而在於眼力。” 李梆也注意到高石美的手很神奇,他的眼睛所到之處,他的雕刀就準確有力地“吃”進去,然後悄然地“吐”出一小撮散發著香氣的新鮮木屑。他手下的山水、人物、鳥獸、魚虫等等,就像是他用眼神鵰刻出來的。李梆是一個很有悟性和耐性的人,他遵照高石美的吩咐,一直站在旁邊觀看。有時,高石美叫他坐下,他也不坐。他說:“師傅都是站著幹活,我怎能坐下?” 高石美說:“我已習慣了,站一輩子也不覺累。你還年青,沒有站功,慢慢學,慢慢練。” 李梆說:“高師傅,我看出來了,你站著幹活,為的是使自己的精神之氣不至於下沉。雕刻這門手藝,其實是心神之氣與萬事萬物結合的結果。高師傅,我說得對嗎?”高石美說:“說得對,說得對!你比師傅說得更好。師傅也應該向你學習。”

幾個月之後,高石美覺得李梆的眼睛有神了。他開始讓李梆為他接遞工具。李梆依然站在高石美身邊,兩眼緊緊瞅著高石美的手指及手下的木板。他既熟悉高石美每一個動作的特殊含義,也能準確地預測高石美下一個動作對他的要求是什麼。他像一個活在高石美心裡的人,把一件件讓常人難以記住的三角刀、斜刀、平刀、反口刀、針刀、翹頭刀等等,乾淨利索地遞過去,接過來,像流水一樣,從不含糊。 雕天下九(2) 高石美師徒倆的關係越來越好,他們一邊雕刻格子門,一邊去幫一些人家雕刻神龕、花窗、品椅、羅漢床等等。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讚歎他們師徒倆高超的手藝,都付給他們豐厚的報酬。他們口袋裡的銀錢漸漸多了起來。趙天爵卻對他們師徒倆的做法很不滿,說他們不好好乾自家的活兒,卻跑出去雕刻什麼神龕、花窗?這樣下去,自家的格子門什麼時候才能雕好?高石美不太聽岳父大人的話,依然我行我素,這樣就惹惱了趙天爵。從此,趙天爵對他們的事情不聞不問。

一天夜裡,高石美吸大煙的時候,他叫李梆也來吸幾口,說爽快極了。李梆說:“我又不是沒吸過大煙?在個舊時,我還吸得少嗎?吸大煙,怎麼有找女人的痛快?”高石美問:“有多痛快?講給師傅聽聽。”於是,李梆把他過去找女人的經歷和體驗,全講了出來。講到關鍵時刻,李梆還對某些細節進行描繪和誇張,真讓高石美有幾分按捺不住。 第二天晚上,師徒倆悄悄約定一起去逛“窯子”。高石美跟著李梆來到尼郎鎮小東門一帶。李梆站在街口,選定一個方向,引著高石美鑽進了一條窄窄的街巷。黑暗中,街巷的上空似乎飄著一團一團的融化了的水蒸氣。不知穿過了幾條街巷,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在燈影裡搖晃的“花煙間”。 “高師傅!你先到裡邊過把煙癮吧!”李梆邊說邊把高石美推進大門。

高石美一抬頭,迎面就是一個極其熱鬧的場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人人都歡天喜地,一個比個更快活。李梆與一個更善笑、更能言的老女人搭訕後,一個笑瞇瞇的年輕姑娘就從老女人背後閃現出來,帶著師徒倆進入一個中等房間。房間的佈局與臥室差不多,有大床,有繡花被子,有紙花,有糖果盒,有鏡子,牆壁上還掛著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兩個伸著白白大腿的漂亮女人。房間還算乾淨,但滿屋裡散發著樟腦和香水味。高石美有些忐忑不安,本能地表現出厭惡的神態。 高石美說:“拿煙槍來,我要吹洋菸。” 那個一直笑瞇瞇的姑娘說:“哎呀,這位先生是不是傻啦?這個時候誰還敢開煙館?到處都禁煙了。要吹,就自個兒躲在家裡吹吧!跑到我們鋪子裡來的男人,哪個不想跳跳老虫、落落水?”

姑娘給高石美衝了一碗茶水,然後擺開一碟瓜籽。 高石美髮現,李梆的踪影早已消失了。 姑娘站在高石美面前,得意洋洋地用兩個尖尖的手指,輕輕夾起一粒瓜籽,放在左手心裡。然後原地站著不動,翻起她那兩片缺乏熱情的眼皮,瞟了高石美一眼,叫他張開嘴巴。接著用右手拍左手,左手拍右手,兩個優美的連拍動作,就讓那粒瓜籽從左手心跳到右手背,再從右手背跳到她的小嘴裡。眨眼之間,只見她的嘴唇微微一動,瓜籽殼立即從兩唇之間飛出,而籽仁卻安安穩穩地叼在了她的門牙上。她再用舌尖一頂,同時吹一口氣。那粒籽仁在高石美正納悶的時候已魔術般地落入了他的嘴中。高石美一低頭,“呸”的一聲,把籽仁吐了出來。那姑娘以為客人不高興,就開始坐下來,用身體去親近他。他的手像履行義務一樣被她握著,他無法避開她的進攻,他的雙手已被她強行拖到了她的身上。他已經感受到了她那毫無生機的皮膚。他的鼻子竭力避開她身上陳腐的香味。這種局面讓那個姑娘感到很疑惑,她無奈地說:“先生,你回家吧!”

高石美立即退出房間,逃也似地溜出大門,來到離煙花館很遠的一個街口,獨自站在那裡。他回想剛才的那一幕,雖然自己並沒做什麼壞事,但他仍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站在那裡等了好長時間,脖子上的肌肉伸得又酸又疼,仍不見李梆出來。他不願再等下去了,就一個人悄悄離開了那條離奇得令人費解的街巷,回到了新林村。一直到天快亮時,李梆才回來。他很沮喪,拖著疲倦的身子倒在自己的床上,心裡就像剛剛做過一場惡夢那樣難受。高石美其實也沒睡著,他翻身起床,走過去一把將李梆拽起來。李梆的臉頓時變了形,張開口卻不敢說話。高石美看他那副滑稽的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 雕天下九(3) “老實說,你在煙花館里幹了些什麼壞事?”高石美問,“你把我拋下就去尋快活啦?膽子也夠大了。佩服,佩服!我的李梆兄弟!”

“師傅!說給你聽聽,反正你也不感興趣。從釘棚到書寓,從打茶圍、叫局、吃花酒,到借濕鋪……我什麼沒見過?什麼沒玩過?可是昨天夜裡,我什麼也不想玩。我費盡心機只是想讓師傅快活快活。當然,我知道師傅是個吃素的,所以我腦子都快用碎了,才給師傅找到了個神嘴,那可是從外地飛來的野雞,我猜想一定適合師傅的口味,難道師傅沒看見那個女人嗑瓜子嗎?那可是一種絕活。在我眼裡,那花樣與師傅的木雕技術沒有兩樣,都似乎得到了神助。但我沒想到師傅既不會欣賞她,也不會享受她。反倒讓那個神嘴把你這位神鵰嚇跑了。這是從我變成一個人以來,最沒面子和最令人洩氣的一件事。” 聽李梆這麼一說,那姑娘嗑瓜子的情景,這才在高石美的意識中不斷閃現,並伴隨著燃燒一樣的感覺。

高石美沉默不語。他想,那姑娘嗑瓜子的絕技的確了不起,只可惜當時自己太緊張了,沒有好好領會一番。以往,只要遇到具有奇妙手藝的人,無論男女,高石美都會被深深迷住,而且想方設法去與那些人接觸。如果因故失之交臂,他就會覺得心裡空蕩蕩的,甚至十幾天悵然若失。現在,他也有了幾分這樣的感覺。他對李梆說:“那姑娘嗑瓜子的方法的確與眾不同,非一日之功就能到達那樣的境界。我們本來可以好好領教領教,但你為何不提前向我作些說明,讓我心裡有個數?不至於臨場驚慌失措,讓人竊笑。不過,我並不後悔,我們不妨再去煙花館尋訪那個姑娘,多給她一些銀兩,讓她嗑一碟瓜子,我們何愁不能大飽眼福和口福呢?但現在你仍未回答我的問題,昨夜你把師傅拋下,究竟到哪裡尋快活去啦?”

“回師傅的話,”李梆指天發誓,“我所說的話,一句不假。我不忍心欺騙師傅,我要對師傅說真話。昨天晚上,我把師傅讓進房間,在門外待了一會兒。正巧遇到我以前相識的一個妹子。這個妹子可是個好人。師傅,你不要認為在煙花館的女人都是壞人。我認識的這個妹子就是一個十足的好人,如果師傅遇上了她,師傅你也會這麼認為。但此事說來話長,請師傅耐心聽我慢慢道來。幾年前,這個妹子還在個舊城的一個釘棚(末等妓院)裡的時候,我去打釘(快速上床解決性慾),做完那種事情之後,她看我是個老實人,就詢問我一些問題。我說,我只是個開礦的窮小子,又無爹無娘,工錢也少得可憐。她問我是哪個大廠尖(廠家)的?我說為趙老闆背塃(礦石)。她說,哦,趙老闆,那可是個好人。他廠尖裡的砂丁從不到我們這裡玩,你可是第一個喲!我很慚愧,慌忙拿出一元下腳費放在她床上。她對我的銀子一點也不感興趣,抓起來塞進我的衣袋裡,她說釘棚不是什麼好地方,小哥哥,你以後還是少來為好。從此以後,我對這個妹子逐漸產生了好感,甚至有點景慕她。一想起她,我就不敢再去打釘了。最近以來,我時常想去見她,但不知她流落何方?所以只能在心中祈求上蒼保佑她,讓她不要受到那些壞人的傷害。怎樣才能找到她呢?我避開你,偷偷去逛了幾次窯子,但沒打聽到她的任何消息。師傅,你也知道我是個腦筋很靈活的人。為了獲得尋找她的機會和理由,我就想把你拉進來。當然,要把像你這樣清心寡欲的師傅拉下水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後來,我使出渾身解數,才從一個堂子里為師傅找來了一個會嗑花樣瓜子的女人。我猜想,師傅一定會被那個女人的嘴上工夫迷倒。可是,我失敗了,師傅對那個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 高石美說:“我明白了。你並沒失敗。我剛才不是說過,我還要去尋訪那位嗑瓜子的姑娘嗎?實際上,你是個非常幸運的傢伙。未等我下水,你不是就找到了那個讓你景慕多時的好妹妹了嗎?” “這是個讓我不敢相信的巧合。我帶師傅上煙花館的第一天晚上,就碰上了她。我做夢也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了她。也許是我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吧?” 雕天下九(4) 高石美說:“好吧!好吧!這種結果真讓我高興。我是個開明的人。今晚我們就去見那兩位姑娘。我去欣賞嗑瓜子,你去與你的好妹子敘舊。怎麼樣?” 李梆當然歡天喜地,對師傅贊不絕口。 但師徒倆並不天天走運。當天晚上,他們並沒見到那兩位姑娘。據說,嗑瓜子的那個女人已被別的客人包了。而對於李梆所說的那個妹子,煙花館的老闆一口否定,說他們館裡從未有過這樣的女人。 以後幾天,他們師徒倆都去煙花館裡尋覓,但一直不見那兩位姑娘的踪影。每天晚上,師徒倆速去速回,不敢耽擱。幾天下來,弄得師徒兩人疲憊不堪,叫苦連天。後來,高石美對李梆說:“咱們師徒倆瞎折騰什麼?乾脆在城裡過夜,誰管得了咱們?”從此,他們常常徹夜不歸。 李梆有了個主意。乾脆賄賂一下煙花館的老鴇吧? 但給那個老女人送點什麼東西呢?師徒倆沒少動腦筋。 最後,高石美說:“徒弟,你就為她雕個像吧!” 李梆明白師傅的意思,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用樟木為煙花館的老鴇雕刻了一尊坐像。雕功相當不錯,畢竟是名師出高徒啊!見到這尊雕像的人都這麼說。李梆把它送給煙花館的那個老女人後,煙花館頓時熱鬧起來。所有的姑娘、撐頭、做手、外場、客人,甚至帳房先生,都前來欣賞。一致誇獎李梆的手藝,說他的雕刀真是一把神刀呀!雕出的這尊坐像,是難得的上品,可以賣個好價錢。那個老女人笑彎了腰,“不賣,不賣,李師傅送個本家的禮物,說啥也不能賣。” 正當大家高興的時候,李梆看見那個嗑瓜子的女人站在人們後邊似乎要發笑,但始終克制著。李梆把師傅拉到她面前說:“姑娘,你還記得這位客官嗎?” “怎麼不記得?他可是個不懂規矩的人,我灌他米湯,他可不會喝喲!那天他尚欠我1角下腳費和兩角洋菸錢,就跑啦!呵呵呵!呵呵!誰見過這樣的客人?” “我沒吹煙,欠你什麼洋菸錢?”高石美實在忍不住了,就申辯了一句。 那個嗑瓜子的女人一聽,大聲說:“你看,你看,他還是不懂規矩?你進煙花館不出洋菸錢,哪有這個道理?呵呵呵!笑死人啦!” 李梆說:“不笑,不笑!那一丁點洋菸錢,我不會付給你嗎?你記住,今天我要加倍給你灌湯費,你就為這位客官嗑一碟瓜子,我們這位客官特別喜歡吃你的花樣瓜子。你要好好伺候,讓這位客官既吃香,又開心。” “只嗑瓜子?那不是便宜我了嗎?李師傅,呵呵!你的這位客官真有意思!” 李梆向師傅使了一個眼色,高石美猶疑了一下,依然帶著幾分緊張感,跟著那個嗑瓜子的女人進了房間。 李梆回到堂前。老鴇見他出現了,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她的雕像走到他面前,很不高興地說:“李師傅,你存心拿本家開心,是不是?你們都來仔細看看,他把老娘雕成什麼樣子了?臉上一疙瘩、一疙瘩的橫肉,門牙全露在了外面,醜死了。” 一位客人說:“不醜不醜,雕刻得很傳神,太像你啦!” 眾人也附和著說:“雕刻得好!雕刻得好!越看越像。” 老鴇已意識到別人都好像在裝模作樣地戲弄她。她突然變得狂躁起來,兇得像一隻山貓中邪一樣,往自己的雕像上抓了一把。似乎還不解恨,又把雕像狠狠砸在地上。 又有人說:“把它砍了,把它砍了!” 老鴇一聽,更是氣急敗壞,立即叫她的外場(男僕)找來砍刀,把她的雕像砍得面目全非、一塌糊塗。 李梆假裝非常不安地說:“不好,不好,凡是已雕刻成人像的東西,都不能用亂刀砍殺。你們現在這種行為,無異於一刀一刀砍在你們的女把勢身上。過幾天,她渾身上下就會發痛,痛得她在地上打滾。如果弄得不好的話,就會一命烏夫。” 有人插嘴說:“木雕人像是有靈氣的,咋能亂砍?聽說李師傅是高石美唯一的徒弟,你們是否知道,高石美的手藝很神奇,可謂天下神鵰啊,他徒兒的東西能是平凡之物嗎?這尊雕像,我一看就知道它非同尋常,輕視不得呀!” 雕天下九(5) “呸!”老鴇往李梆身上啐了一口唾沫,“狗屁,我看看他有多神奇?”說完,上前走了幾步,伸開五指就往李梆的臉上抓去。 李梆嚇了一跳,扭頭就跑。眾人哄堂大笑。 鬧劇就這樣結束了。此時,高石美正在欣賞那個姑娘為他表演的花樣瓜子。他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興奮,他的血液也似乎躁動不安,不斷衝擊著他的太陽穴和咽喉。他腦袋後仰,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那位嗑瓜子的姑娘。他幾乎是用眼睛抓住了她的上半身,並毫不掩飾地註視著她的每一個動作。如果說他的目光起初還只是一種略帶嚴肅表情的觀察,那麼一會兒之後,就幻化成某種讚賞,或者應該說是一種醉意十足的微笑。在高石美看來,這位姑娘的手指、嘴唇、牙齒和舌尖,雖然很平常,只是她肉體上的幾件東西,但它們卻與眾不同,似乎具有一種特殊功能,都會根據主人的想法而活動。高石美陷入了複雜的思考之中。是啊,就像自己這雙手,能雕刻萬事萬物,讓萬事萬物都活起來。事實上,手,每個人都有的,而別人卻不能如此去做。因此,這位姑娘的手指、嘴唇、牙齒和舌尖,也像自己的雙手一樣,能魔術般地伺弄別的物質,而一般人卻無法完成,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絕技吧?從這點說來,這位姑娘是非常可愛的,她能用自己的絕技引誘別人,給別人帶來興奮和快樂,雖然她是個妓女,也不必介意。因為人人都熱愛美好的東西,如同花兒都向著美好的太陽一樣。 可以說,這位姑娘的花樣瓜子給高石美帶來的愉悅是豐富而長久的。他接受了這位姑娘的一些放縱動作:用鮮豔而靈巧的嘴唇親吻他的臉蛋,用神奇的手指伸進他的衣衫,用戲謔的語言誇讚他是個少見的美男子。這位姑娘對高石美的“灌米湯”獲得了巨大成功,不但讓他拿出了10元的下腳費,還讓他答應雕刻一件禮物送給她。 回到家裡,高石美對李梆的“遭遇”很同情,不但沒找到他的好妹子,還差點被老鴇的雙爪破了相。高石美說:“其實,你要諷刺一個太壞太醜的老女人,就應該雕刻一個天女送她。” 於是,師徒倆在雕刻格子門之餘,忙乎了一陣,都順利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李梆雕刻了一件“天女散花”,高石美雕刻了一隻蟋蟀。高石美說:“徒兒,天女散出的花太少了,你必須雕刻999朵。我告訴你,你不要把它僅僅當作一件送給老鴇的禮物來完成,你要把雕刻每一朵花的過程變成一次非同一般的經歷。花究竟是什麼樣子?你以為對它已經很熟悉了嗎?其實不然,它們絢麗的色彩和豐富的形式,它們寂靜、飄動、溫暖、緊張的情態,都應該讓你對周圍的世界產生感受,而這種感受讓你刀下的每一朵花都應該是確切、確切、確切、確切,999個確切,你能做到嗎?” 李梆隱隱約約聽懂了師傅的某些意思,他開始一絲不苟地想像和雕刻每一朵花,他對花的每一個細部,都不隱瞞,不忽略,不作弊。時間一長,每一朵花都似乎在聽命於他,而他也好像進入了花的生長過程中。漸漸的在他的刀下出現了天空和大地,出現了風,出現了光,而這一切都是由每一朵花來告訴人們的。 “天女散花”完成了,李梆說,那是在他的“神來之刀”下所產生的“神品”,他是不會把這樣的“神品”送給那個醜陋的老女人的,他已改變了注意,他要把它獻給那位可愛的妹子,他相信那位可愛的妹子總有一天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當高石美把那隻木雕蟋蟀送到那個嗑瓜子的姑娘手裡時,姑娘的身子不由得微微戰栗,就如同看到並最終擁有了一顆她夢寐以求的綠寶石一樣,既興奮又激動。 “這的確是我最喜歡的東西,看見它就像看見了我老公。”嗑瓜子的姑娘似乎怕高石美聽不懂,又解釋說:“我以前的男人最愛鬥蟋蟀,被稱為蟋蟀相公。他養的那隻蟋蟀是個大霸王,色赤而體小,頭大而腿長。鬥蟲時,大霸王最喜歡從背後對敵蟲進行突然襲擊,先用前足將敵蟲緊緊抱住,然後恣意廝咬。那隻蟋蟀鬥遍了幾個州城,為我老公鬥來了成百上千的銀子。但是,天外有天,強中有強,大霸王最終還是遇上了強敵,它被咬死的那天,我老公把我、家產及我的珠寶首飾,全賭給了一個鹽商。呵呵呵!我老公就是那樣一個人,大方得很呢!” 雕天下九(6) 嗑瓜子的女人講得很輕鬆,彷彿那一切不但沒給她帶來傷害,反而讓她很體面、很風光似的。高石美聽得有點不是滋味。但此時她只顧欣賞手中那隻木雕蟋蟀,兩眼都看呆了,眼皮似乎不眨一下,像傻子一樣出了神。 “哎喲!真像那隻大霸王,銅頭,鐵腦,金眼,玉牙,鋼鞭須,蜈蚣鉗,帆船翅,蚱蜢腿,簡直是大霸王活回來啦!你看你看,我摸摸它的頭,它的尾巴就好像在搖動;我撩一下它的尾巴,而它的頭就真的抬了起來。哎喲喲!大霸王活回來啦!大霸王活回來啦!呵呵呵!這位客官就像鑽進了我的心裡,真懂我的心意!這只蟋蟀一定會給我帶來好運的。”她一邊玩弄著那隻木雕蟋蟀,一邊用奇怪的眼睛瞅一瞅高石美。 現在,高石美慌得直發楞。眼前這個嗑瓜子的姑娘就像著了魔似的,一直不把木雕蟋蟀放下,她似乎要為這只木雕蟋蟀發狂到底,嘴唇上的血色都消逝了。 “這是件非常好的東西,比我的綠寶石還珍貴。”她異常堅定地說。 “它並不值幾文錢,”高石美說話的聲音像蚊子鳴叫一樣細微,“我不知道它能否經得住你的檢驗?你是一個有絕技的人。” 呵呵呵,呵呵呵!她一個勁地笑。 “這位客官聰明極了,但生性有點輕浮,有時還帶幾分傻氣。真像我老公啊!難怪這位客官很懂我的心理,把我喜歡什麼東西都琢磨透了。哎呀!這位客官有著宮娥似的眼睛,公主似的白手,明淨的臉龐,簡直與我老公一模一樣呀!只是我老公的衣服穿得比客官好一些,總是穿新的。他往哪裡一坐,總是擺出公子少爺的氣派。” 高石美心裡酸溜溜的。她突然大聲說:“可是,我告訴你,客官!我老公早就死了,他是個短命鬼。活該!活該!”她臉上很快浮上了滿意的笑容。 這真是個謎一樣的女人。她說的話真真假假,撲朔迷離,讓人不知道如何對答。高石美思忖著,像我這樣的男人,恐怕花一輩子的心思也弄不懂她們一天的真實生活。但這樣一個奇怪女人竟然始終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不管怎麼說,高石美見她入魔似地愛上了自己雕刻的東西,他的心頭因此湧動著一絲一絲的快感。 趙金花完全知道高石美和李梆在城里幹了些什麼勾當,但她無心管治他們。她有自己的秘密和快樂,她正沉醉在一種沒有羈絆的生活裡。她的生活變得慵懶了,常常像一隻酣睡的小貓,隨便往哪裡一躺,就開始做夢。夢中,她覺得圓明寺的那個小和尚才是真正的美男子,他的一雙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和一張異常滋潤的嘴唇,讓她感到一個嶄新的世界已經來臨。因此,圓明寺成了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和小和尚的心理和現實距離在不長的時間內,如此令人驚異地消失了。這在一般人身上是永遠不會發生的事,而在小和尚和她之間卻順理成章地推開了許多障礙。他和她的目光相遇時,既驚恐又無所顧忌、既慌亂又深深吸引。她那被壓抑和平淡生活弄得麻木的感覺已經完全甦醒過來。事實上,她和他偶爾也會因為自己的目光與眾不同而略感羞怯,然而他和她儘管在心靈深處或多或少還攙雜著一些問心有愧的情緒,但這種情緒讓他和她都體驗到了偷偷摸摸的舉動所帶來的興奮和甜蜜。她正經歷著一次比一次更奇妙、更嚇人的行動。特別是在她看來,這種飽含著異常興奮和甜蜜的奇妙行動,是對自己應有的回報,也是對高石美的報復和懲罰。不久之後,趙金花就與小和尚私奔了。 這件事迅速傳遍了尼郎鎮。高石美頓時亂了陣腳,眼冒金星,六神無主,頭上火辣辣的作痛,耳朵什麼也聽不見,只有挺直的身子似乎有一股不可扼制的衝力。李梆問:“師傅,我去把他們追回來吧?”高石美彷彿在自言自語:“追回來幹什麼?追回來幹什麼?” 過了一段時間,高石美雖然恢復了平靜,但他的整個神態仍然被一種什麼力量緊鎖著,一點表情也不外露。有的人幸災樂禍,無論何時遇見高石美,都會故意地提起他家這件遮蓋不住的醜事。每當那個時候,高石美的臉上總會出現癱瘓一般的表情,就像世界上最黑暗最沉重的東西壓在了他的心上,羞愧和恐懼久久不散。為此,高石美忍受了好長時間的折磨,他常常感到冰冷,常常感到許多美好的願望被毀滅了。因此,高石美無心再去找那個嗑瓜子的女人,也不許李梆再去城裡尋找那個好像不存在的妹子。一天,他對李梆說:“我們不能再無精打采的了,要改掉自己的毛病,不要被什麼特殊的友誼所打動。你要好好學習木雕技藝,樣樣都應超過師傅,最終達到至善至美的境地。這樣,我們才能成為受人尊重的人。” 雕天下九(7) 此後,一連幾十天,高石美都不准李梆離開他一步。他們把自己嚴格限制在作坊裡,一心一意雕刻他們的格子門。在李梆眼裡,師傅就像一個不知道快樂,也無法知道快樂的苦行僧,每時每刻都咬緊雙唇,用各式各樣的雕刀,在厚厚的木板上去化解外界勢力對他內心世界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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