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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雕天下三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11305 2018-03-16
雕天下三(1) 十七十八走迤南, 提起迤南心膽寒; 找得銀錢來接我。 找不得銀錢不回來。 ——雲南民歌 十天半月之後,高石美終於走進了個舊城。路上的艱辛和苦難,不堪回首,一言難盡。他現在所想的是在個舊城能否賺到銀子的問題,那無異於對一棵搖錢樹的幻想和企盼。在幻想中,高石美結束了對死亡的恐懼,思想和感官都已進入一個新的境界。但是,當高石美抬頭看天時,發現個舊城的天空很小,宛如一條狹窄的小河。空中,雲層凝重,一團團壓在兩山之間,把個舊城完完整整地包裹起來。高石美有一種窒息的感覺,還聞到了一種怪味,似乎是某種腐殖質的氣息。 緊接著,高石美看見寶華門外的大路上,有不可勝數的乞丐。有的有胳膊缺手腕。有的有兩腿沒腳掌。有的有駝背沒手臂。有的雙目無珠,只有眼眶。有的拖著後腿,在大腿和小腿之間,有皮無骨。這完全是一個人間地獄,高石美被嚇得渾身發抖。他知道那是因為開礦而導致他們的身體殘缺。他不敢多想,因為自己現在正要去走他們曾經走過的路。高石美從他們面前匆匆而過。當他回頭看時,他們的窮形盡相再一次撼動了高石美,他想起自己的衣袋裡還有一個飯糰,就返回去,把飯糰遞給了一個瞎子。

高石美繼續向礦山方向走。那些乞丐的影子,一直讓他的內心沒有一絲熱氣,就像怀揣著一塊冰。高石美邊走邊想,對於一個人來說,我們自己的身體,與天地、國家同等重要。古人說,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必愛身、敬身;愛身、敬身者,必不敢不愛人、敬人;能愛人、敬人,則人必愛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愛我、敬我,則家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太平。這是張先生教高石美念的,現在突然想起來,就隨口念了一遍。而眼前的景象,哪有他們的安身之處?又何談身安之理?高石美的夢想幾乎被粉碎了。 但為了盡快救出父親,高石美硬著頭皮走遍了整個礦區。沒有一個老闆願意收留他。人家一見他是一介書生模樣,就閉上眼睛,叫他趕快離開。高石美實在無力再往前走了,就坐在一個大石頭上歇息。天空的雲層依然陰沉而動盪不安,透過它們,高石美想像有一個血紅的太陽躲藏在裡面,宛如一顆慌張的心,正在快速地搏動。高石美屁股下的石頭,好像在動,在變軟?他嚇了一跳,站起來,再也不敢坐下。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砂丁(礦工)模樣的人,被幾個背著火槍的人抓獲,用繩子拴住,像拉狗一樣地從他身旁走過。高石美好奇,就跟在他們後邊。翻過一座石山,就到了他們的礦區。一個老闆模樣的人早等候在那兒。那個人說:“剛來三天就想逃跑?按老規矩辦。”聽他這麼一說,高石美就確定他一定是這兒的老闆。那些背火槍的人得到指令,立即把那個砂丁的手摁在一根木頭上,舉起一把砍刀。高石美以為他們要把砂丁的手掌砍掉,嚇得高石美閉上了眼睛。高石美後悔不該跟著他們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這兒的人怎麼如此兇殘?只聽那個砂丁慘叫一聲,昏倒在地。高石美已睜開了眼睛,砂丁的手指被砍掉了一個,血染紅了木頭,緊接著又浸透了砂丁身邊的一塊土地。有人用泥巴把砂丁的斷指包上,有人忙著在砂丁的腦門上刻下“逃跑”兩字。也有人發現了高石美這個旁觀者,站起來訓斥:“有什麼好看的?不怕我們挖了你的眼睛?”高石美一聽,拔腿就跑。但總感到後面有人追趕,所以一口氣翻了兩座大山。

高石美又悄悄找到一家“大廠尖(廠家)”。老闆開始時答應把他留下,但一會兒又反悔了。也不說什麼原因,就像發現他是個魔鬼一樣,讓那些背火槍的人把他趕得遠遠的。高石美不甘心失敗,繼續尋找下去。這樣找了整整一天,天快黑了,仍沒一家“廠尖”願意收留他。 晚上,高石美回到寶華門一帶。這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與白天的喧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高石美不能再進城了,城裡的一切都不屬於他,進去以後更無藏身之地。再說高石美身上有一種不能卸掉的壓力,又加上飢餓,再往前走一步都很艱難。高石美向寶華門右邊的山坡走去,因為他覺得那裡一定存在山洞或茅屋之類的東西,供他藏身。如果運氣好一點的話,在那裡甚至可以找到充飢的食物,如紅薯和蘿蔔之類。高石美的估計無疑是正確的,前面果然出現了一個山洞。那一定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雖然不可能有紅薯和蘿蔔,但只要有水,甘洌的泉水就是他最好的糧食。當時,高石美的感覺就像到了家門口,非常幸福。洞口前有許多像狗頭一樣的石頭,他不得不在它們之間閃過來,躲過去,彷彿那些石頭真的會咬他似的。洞口終於出現在高石美面前了,但高石美不得不連連後退,因為已有幾十個人住在那兒了,是他白天見到的那群乞丐。看樣子,那是他們長期駐紮的地方,是他們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土。一股惡臭之氣向高石美撲來,與此同時,那些乞丐的眼光,從他們黑黑的臉上發出,惡狠狠地盯著高石美,好像如果他再朝前走一步,他們就會一同撲過來,把他撕吃乾淨。高石美的身體在一瞬之間,似乎被他們的目光搞得支離破碎,疼痛不堪,但保護自己身體的慾念和決心也隨之而出。他轉身就走,那絕對不是他的藏身之地,走得越快越好。但為時已晚,一個身材高大的獨臂人,已抓住了高石美的左手臂。這時,他反而冷靜了許多。誰能斷定獨臂人抓住他就是一件壞事呢?高石美對即將發生的事情充滿了期待的熱情。 “兄弟,你別走,我看出來了,你是早晨給我大哥一個飯糰的那個好心人。你坐下來,與我們一同住吧!別怕!我們這裡沒有壞人。”獨臂人開口說話了,每一個詞都像在高石美心中閃光,使他覺得石洞裡的每一雙眼睛都是兩盞明亮的燈。高石美的情緒出現了一個長久以來沒有過的高潮,他說不出一句話來。獨臂人把他拉到一個大草堆前面,裡面僅躺著一個人,大半的空間似乎是留給他的。獨臂人說:“兄弟,你就與我大哥同住吧,我到外邊給你弄一點可吃的東西,馬上就回來。”這時,躺在草堆裡的那個乞丐,也坐起來,面對著高石美。藉著洞外傳來的一束朦朧的白光,高石美看見這個乞丐的面部好像在不停地抽搐,他在喉嚨裡發出一串古怪的聲音,好像欲與高石美說話,但高石美不明白他的意思。高石美反复在大腦裡搜尋,我給過他一個飯糰?是的,早晨我的確把我準備帶到礦山上吃的一個飯糰,送給了一個乞丐,可現在我怎麼也回憶不起那個乞丐有何特徵?可是,他們卻準確地記住了我,並且在當天就回報於我,這是多麼令人感動的事啊!

雕天下三(2) 獨臂人很快就回來了,他遞給高石美一個新鮮的大紅薯,這正是高石美幻想中的食物,又脆又甜,被他異常珍惜地吞吃完了。之後,高石美沉沉地睡了一覺。半夜醒來,再也無法入眠。獨臂人也醒了,他主動靠近高石美,與高石美聊天。他問高石美姓甚名誰?是何方人士?一個人來個舊城幹什麼?高石美一一作了回答。當獨臂人知道高石美是尼郎鎮的人時,他連聲叫好,對他說:“兄弟,你不知道嗎?我們個舊錫礦有個老闆,名叫趙天爵,也是尼郎鎮的人,你應該去找他,他待弟兄們可好啦。” 第二天一早,高石美按照獨臂人所指的路線,沿著一條勉強可以通行的小路,來到一座礦山上。高石美進入一個深壑,三面都是巨大的層層疊疊的岩石,腳下全是死灰色的石頭,如同廢墟一般。他走在上面,碎石不時滑動,幾次差點兒跌倒。幾經周折,高石美在一個破爛得不能再破爛的茅屋裡,見到了趙天爵。他一點也不像個老闆,個頭高高的,臉面清瘦,目光慈祥。一聽高石美是尼郎鎮的人,就問你父親是誰?高石美說是高應楷。趙天爵連說知道知道。隨後,趙天爵同意收留他。趙天爵對他說:“小兄弟,實話告訴你,我已在個舊搞尖子(挖礦石) 18 年了。我辦廠之初,收入足以維持開支,接著連年虧空,幾次回尼郎鎮賣田典房,以償欠債,因此與老婆的關係鬧翻了,從此斷絕往來。現在我已負債累累,難以償還,不知還能勉強支撐多久?如果再挖不到富礦,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高石美暗暗發誓,一定要為趙老闆挖到富礦。像這樣好的老闆,一定與富礦有緣,只是時辰未到。

趙天爵向高石美交代幾句之後,發給他一頂土鍋氈帽、一套白色土布的短衣短褲、一根拄手和一塊刮汗片。然後吩咐別人帶他下硐,下硐的目的當然是去背塃(礦石)。趙天爵的“廠尖”是一個老硐,“窩路”(坑道)非常複雜,又長又窄,大約有三千多步。高石美把兩個塃包(一種粗布袋)挎在脖子上,像老鼠鑽洞,低著頭,彎著腰,手腳並用地爬進去。整條“窩路”很曲折,高石美一進槽門(硐門),就是“擺夷梯”(陡梯)、“吊井”(由上直下的地段)、“鑽天”(由下直上的地段),緊接著是許多過去挖過塃的大大小小的“鬧塘”(採過的礦坑)。硐里通風不好,空氣污濁,幾十個弟兄出出進進,一人一盞煤石燈照明,煙熏火烤,呼吸困難,喘息聲在十幾步之外就能聽到。沿“窩路” 背塃出來的人,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發出“寬——寬——寬”的聲音(意思是叫進硐的人讓路)。在“窩路”稍寬的或有“鬧塘”的地方,經常有人停下腳步,用刮汗片刮刮頭上和身上的汗膩,但沒有一個人敢坐下去休息,大家都怕落後於別人,完不成背塃任務。高石美第一次背塃出來,眼睛難以睜開,一見光就流淚。鼻孔裡塞滿了污垢,用手指一掏,掏出了一層層厚厚的煙灰。儘管如此,他的心情仍然很痛快。

但是,幾天之後,高石美就遇上了不幸的事,硐子塌方。當時,高石美剛跑到一個廢窩路(狹窄的坑道),還沒喘過氣來,就听到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響,緊接著他就不存在了……時間也不存在了……白天黑夜也不存在了……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當他感到自己又回來的時候,臉上濕浸浸,骨頭在發涼。任憑他把眼睛睜大,再睜大,仍然什麼也看不見。高石美把耳朵裡的沙土掏了又掏,還是聽不到什麼聲息。他忘了自己曾經乾過什麼,也記不起這是在硐中還是在伙房(砂丁的住房)裡。說是夢吧,四肢卻疼痛難忍,腳手所碰到的地方又硬又涼,背脊和頭部好像枕在有棱有角的大石頭上。高石美挪動挪動雙手,想把身體支撐起來,但感到身體特別沉重,似乎有什麼東西壓著。經過一番掙扎,他的手臂已能自由活動了。他試著用手一摸,原來是厚厚的一層碎石和泥土。至此他才明白自己是身處硐中,遇到塌頂,蓋上了一床厚厚的泥石大被。幸虧頭和手沒有被埋住,不然,早就見閻王去了。他急忙從泥石堆中掙扎出來,雖然掙得渾身冒汗,骨胳嘰嘰發痛,但總算把身子從泥石中掙脫出來。當他移動雙手剛想爬動的時候,左手突然碰到一小個半圓形的硬傢伙和一包軟綿綿的東西。他撿起來,用手一捏,再把它放到鼻尖嗅一嗅,有股清香的火草味兒。他知道,這是自己打火用的火鍊和艾草。再摸摸麻布衣兜,火石還藏在裡面。

雕天下三(3) 現在,高石美回想起來了,那天,當他點燃柴禾、燒爆巨石之後,他剛把火鍊和艾草裝入衣兜中,接者,硐頂就塌了。經過一番天塌地陷的折騰,它們仍在高石美手中,真是個奇蹟。眼下這正是高石美唯一的生存武器。在這地獄一般的黑硐裡,沒有火,只有死路一條。高石美連忙向四周摸索,想模點什麼可燃火的東西。終於摸到了幾根長短不一的柴棒。高石美抓起一塊大石頭,用力把柴棒的一頭敲爛成絲,然後用火鏈打火,再把艾草點燃,先是一個小火星,接著高石美用嘴不停地吹它,讓它生出火苗,最終把柴棒的一頭點燃。於是,高石美舉著火把,拖著疼痛的雙腿,開始尋找出去的路徑……可是,當高石美把窩路的四面都仔細察看之後,他絕望了。天呀!原來,這個即將報廢的窩路,是個獨迎頭(坑內的採礦工作面)——前面出不去,後面又被幾塊坍塌下來的大岩石堵死。他拼命呼叫,沒有任何回音。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了。假如他想活命,只能全靠自己。高石美用腳去登那些大石頭,它們絲紋不動。高石美用手搬,用柴棒撬,都無濟於事。那些大石頭就像生根一樣,至多微微有點兒迴聲。他明白自己離死期也不遠了,乾脆斜躺在地上,回想自己的父親、圓泰師傅和自己的木雕格子門。當他們的容貌、聲音、氣息越來越清晰的時候,硐內的空氣卻越來越稀薄,憋得高石美心慌頭脹。眼看手中的火把快燃到了盡頭,他感到又餓又渴,口乾舌燥,四肢無力。他明白自己的生命也正像這火把一樣,奄奄一息了……他絕望了,閉上眼睛,等待死亡。高石美的手一鬆,火把掉到了地上,瞬間他就被黑暗吞噬了。

“嘰嘰嘰——吱吱吱——” 這是什麼聲音?怎麼腳上有點癢酥酥的?好像有個小動物正在高石美腳下小心翼翼地活動?緊接著又感到一點微微的熱氣向他臉上噴來。他用手一抓,手裡明顯感覺到毛絨絨的,還有幾分滑膩,分明是一個與拳頭一樣大小的動物,它正在掙扎,爪子亂抓。他著實嚇了一跳,把它拋開,連忙縮手。過了好一會,他才哆哆嗦嗦地摸出火鏈、火石和艾草,再一次點燃了火把。他看見一隻栗紅色的小耗子正抬起前腳,坐在離他不遠的一個大石頭上,“嘰嘰嘰,吱吱吱”地向他說話。一種本能的厭惡使他猛地抓起一個石頭,正想狠狠地擲過去,但那個栗紅色的小東西卻不見了。之後,很長很長時間,都不見它出現。隨著火把的燃盡,一切又陷入黑暗和寂靜之中。他的眼前總是出現悲慘情景的幻覺,並伴隨著一陣陣窒息的發燒,他的心已跳得異常微弱。死神正在向他走來,一股充滿怪異氣味的唾液在他嘴裡形成,他把它們啐向小耗子的方向。然後像死人一般,往後一倒,張開大嘴,讓靈魂從中飛出來,心臟也似乎在這時停止了跳動。他祈求上蒼,讓我的靈魂進入天堂吧!

突然,前面不遠處,又響起了“嘰嘰,吱吱”的叫聲,好像在急迫地呼喚高石美。我還沒死,我還沒死,進硐前我還感到一切都那麼美好,現在我又有什麼理由死去?小耗子似乎猜透了高石美的心意,歡快地在他前面又唱又跳。高石美從身邊模出一根柴棍,再次用火鏈火石把它點燃。真奇怪,他看到在十幾步遠的地方,那個小東西正坐直身子,向他招手。他舉著火把走過去,而那栗紅色的小東西卻向前跑開了。他停下來,小耗子也就停下來。他一抬腳,小耗子又轉身向前跑。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既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他開始覺得小耗子很可愛,就像某個故事中的小精靈。當他走到一根又粗又長的棚子(坑內用以支撐硐子的木柱)旁邊時,那小東西一扭身不見了。他四處尋找,但什麼也沒找到。他低下頭,發現棚子腳下的石縫中有一個不大的小洞子。猶豫片刻,他伸手進去探了探,小洞子好像很深,還有一絲熱氣從裡面冒出。他的內心突然引起種種希望的感覺,小耗子原來是個嚮導,它把他引到了這個生命的出口。他用石頭敲了敲,果然發出他想像中的“嘭、嘭、嘭”的聲響,下面是空的,一定通著別的窩路。他把火把插在棚子上,打算找一根稍粗一點的柴棍來撬,誰知竟然找到了一把生鏽的鐵鑿子。他高興地拿起它走到小洞子口,一邊挖一邊橇。時間不長,“撲通”一聲,眼前出現了一個大洞。他拿火把往裡一照。啊,意想不到的圖景出現了。馬料豆、黃豆、包穀和大米,塞滿其中。看著這些糧食,他的食慾來了。抓起來便往嘴里送。這些東西嚼在嘴裡,竟然滿口噴香。

雕天下三(4) 吃飽肚子之後,高石美坐下來尋思,小耗子運糧的洞口一定在旁邊。於是,他繼續用鑿子往下橇,這才發現小洞子下面還有更深的洞。憑他幾天來在坑下背塃的經驗,從洞中潤濕而清新的空氣來判斷,從這裡鑿下去,有可能找到出路。他摸摸麻布袋裡所剩無幾的艾草,把那些柴棍用腰帶捆好斜挎在肩上,又把剩下來的糧食裝在兩個塃包裡,然後用鑿子拓寬小洞子,舉著火把,鑽進去。好在他身體瘦小,儘管洞窄,而且七彎八拐,但他都能順利通過。儘管煙火熏得他眼淚直流,石塊劃得他渾身血痕,但他終於進入了一條可以彎著身子行走的舊窩路。這時,他的身體突然獲得徹底放鬆,就地一躺,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醒來後,他似乎仍在夢中繼續前進,而且走進了一個天然石洞,眼前有無數金色的蒼蠅在飛。怎麼回事呢?他伸手去抓,什麼也沒抓到。他想,可能是由於自己頭暈眼花的緣故,所以出現了奇怪的幻覺?他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看時,仍然是一片金晃晃、銀閃閃的點點,在他四周閃爍。他猶如走進了鑲滿寶石的宮殿。靠近一看,天哪!岬幫(礦硐的石壁)上的礦縫和礦石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礦頭子(品位極高的礦石)。他高興得跪在地上高呼,趙老闆,我找到富礦啦!趙老闆,我找到富礦啦!可是,當他繼續往前走時,洞子又被大岩石堵住了。不過,此時的高石美,又驚又喜,他發現這些礦頭子的走向非同一般,是一條又寬又長的礦脈帶,雖然它隱沒在大岩石之下,但只要沿著它的走向把洞子打進去,一定能打出一個巨大的旺硐。他順著原路返回窩路中,每走一段,他就用火把在石頭上熏一個很大的圓圈。直到火把徹底燃盡,他才停止作記號。之後,他繼續在黑暗中摸索出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高石美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是趙老闆在呼喊他的名字,“石美,孩子,你醒醒,你醒醒,你已經回來了,我們終於找到你了,孩子。”當高石美睜開眼睛時,他已躺在伙房裡,周圍站著幾個走廠哥(對礦工的尊稱),他們驚喜地望著高石美。一定是他們把高石美從那條老窩路里背出來的,他們的臉上、身上、手上還粘著黑乎乎的泥土,有幾個走廠哥的臉上還有傷痕。他們像趙老闆一樣高興,但誰也不說話,靜靜地站著,他們也許在等高石美說話。高石美往自己的鼻子上狠狠一掐,頓時疼得跳了起來。我沒死,我回來了。高石美看看其他走廠哥全都安然無恙,就急不可耐地說:“我發現富礦,我發現富礦啦。”高石美一連說了十幾遍,聲音越說越大,但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相信。趙老闆也認為高石美在硐中嚇壞了,盡說胡話。高石美說:“真的,是一個天然石洞,裡面有一條很大很大的礦脈帶。趙老闆,我為你找到富礦啦!你怎麼不高興?”趙老闆仍不說話,望著他搖頭,發笑。那種笑容,明顯表明他仍不相信高石美所說的是事實。高石美突然站起身來,對著走廠哥們說:“我已在硐中作了記號,你們不信,我帶你們去看。” 走廠哥們望望趙老闆,看他的臉色是否允許他們現在進硐?趙老闆又重複那句話:“石美在硐中嚇壞了,盡說胡話。” 一個星期之後,高石美完全恢復了健康。他最想做的事是重新鑽入那個老窩路,尋找那個天然石洞,以證明他真的發現了富礦。趙天爵當然竭力阻止,他什麼事都相信高石美,唯獨不相信高石美那天發現了富礦,而且似乎永遠也不會相信,除非在事實面前。因而高石美只好悄悄實施他的探寶計劃。恰巧有個彝族兄弟,名叫拉莫,他願意與高石美同去,他說:“只要你真的在硐中作了記號,就一定能找到那個礦脈帶。”高石美說:“不會錯的,我記得清清楚楚,每走一段路,特別是岔道口,我都用煙火在石頭上熏一個大大的圓圈。” 他倆的探寶計劃一直沒能實施,原因是趙天爵已發現了他倆的意圖,對他倆限制和監督得越來越緊。高石美為此每天感到懊喪,而那個彝族兄弟更是自我折磨,不知一天念叨多少次。機會終於來了,中秋節的晚上,大夥兒吃了月餅之後,趙天爵也許是心情不好,或是病了,他自個兒早早地躺在床上,蒙頭大睡。高石美趁機悄悄約上彝族兄弟拉莫,帶上鐵撬、裝礦石的布兜和煤石燈,準備讓趙老闆一覺醒來,大吃一驚,變成個富翁。他們進硐了,雖然心急如焚,夢想馬上見到那個金晃晃銀閃閃的石洞。但是,他們走得異常小心謹慎,每走一步,就相互安慰,相互提醒。不幸的是,他們進硐不久,一塊石頭突然掉下來,恰恰打在拉莫的頭上。當高石美回頭看他時,只見他癱坐地上,鼻子、眼睛、嘴裡都是血。事後,趙天爵沒有過多的責罵他們,只是不斷地嘆息,不斷地捶打自己的胸膛。而高石美卻不能原諒自己的錯誤,是我害了趙老闆,是我害了那個憨厚的彝族兄弟啊。高石美不知如何是好? 雕天下三(5) 眼看拉莫的傷勢一天比一天加重、惡化,說話越來越含糊,就像舌頭變成了一塊硬石頭。就在拉莫徹底失去說話能力的前一天。他向高石美請求,在他死之前,一定要把他送回老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高石美與趙老闆商量此事時,趙老闆感到很為難。他說:“是應該把拉莫送回老家,但是這件事很難辦,誰送他?路途那麼遙遠,而且黑虎峰一帶常有攔路賊把守,但又必須經過那兒,才能到達拉莫的家。”這時高石美表示願意去做,他背起拉莫就要走。趙天爵對他說:“好,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不過……” 趙老闆突然把話打住,然後讓高石美放下拉莫,把他叫到一邊,對著他的耳朵說:“按照彝人的規矩,如果拉莫不幸死在路上,無論如何你也不能把他拋棄,一定要把他背回老家安葬。你和他在一口鍋裡吃飯,在一個草蓬子睡覺,親如一家,你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妥,才能回來見我。” 趙老闆又籌集了一些銀子,叫高石美帶去交給拉莫的父母親。 於是,高石美護送著拉莫上路了。開始幾天,拉莫還能勉強走路,高石美扶著他慢慢前行。路上遇到順路的馬幫,高石美就請求馬鍋頭行行好,讓可憐的拉莫騎一陣馬。遇上江河,高石美就讓拉莫乘船或坐筏子。但更多的時候,是高石美背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黑虎峰一帶長滿了森林。即使在大白天,也會感到陰氣襲人。膽小的人,從不敢獨自從那里通過。這一天,高石美和拉莫走到這裡時,天色已晚,樹木僵硬地站著,就像一群黑衣惡徒守在那裡。林子裡,到處是怪鳥的叫聲。路上,一個行人也看不到。雖然高石美手裡握著大刀,但小腿一直在打顫。走到關口時,高石美為了壯膽,故意把腳底踩得特響,褲腿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正當高石美膽顫心驚地通過關口時,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過路人,請你們把兜里的銀子放在地上再走。還有大刀也放下,不然,我的火槍不長眼睛。”高石美放下大刀,掏出幾個銅錢放在地上。高石美慢慢移動腳步,表面上準備離開此地,而心裡正思忖著如何對付這個持槍的攔路賊。高石美大膽回頭一看,那個攔路賊坐在一個大石頭上,火槍正瞄准他們。這時,攔路賊又說:“請你們把衣服脫下。”高石美遵令脫下衣服。攔路賊又說:“請你再脫下褲子,另外,還有那個跛腳的衣服沒脫……” 不等攔路賊說完,高石美突然把拉莫推到一棵大樹背後,自己彎腰抄起幾塊石子,向攔路賊狠狠擲了過去。攔路賊被他打得從石頭上一頭滾下來,痛得大喊大叫。高石美上前一看,原來這個攔路賊是個已失去雙腿的癱子,火槍也是假的。接著,高石美穿上衣服,撿起大刀,丟幾文銅錢在那個癱子麵前,扶起拉莫就想走。但拉莫竟然邁不出一步,不知是不是被剛才的一幕嚇得半死,還是病情突然加重了?反正拉莫的身子如同死了一般。即使高石美把他背在背上,他也不哼一聲。此時,天已黑了,他們仍在黑虎峰一帶徘徊,高石美不得不承認自己迷路了。他只好停下來,把拉莫放在地上,胡亂地砍了些樹枝,搭了個草蓬,讓拉莫在裡面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高石美一睜開眼睛,就發現拉莫已經死了。他的內心突然變得複雜極了,一個不該出現的念頭此時也出現了,也就是說,他打算把拉莫的屍體就地埋葬,或是拋入某個山洞。這樣一來,布兜里的銀子就屬於他了。但高石美馬上就為這個念頭感到臉紅心跳,責問自己的仁愛之心跑到哪兒去了?怎麼對得起拉莫兄弟?怎麼有臉去見趙老闆呢? 高石美環顧四周,看到不遠處來了兩個伐木的男人。他走過去向伐木人問路。伐木人說:“白莫山離這兒不遠,走一天就可到了。” 高石美知道,伐木人所說的一天與他的一天不是一回事,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背上還有拉莫。而這個負擔無論如何也不能減去,否則,不僅我這次出行失去了意義,而且我心靈的泉水也會因此枯竭,我將成為一個孤獨無望的罪人。高石美別無選擇。他只能像在夢中行走一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如同時光不存在似的。接下來的路更加複雜,每向前走一步,就像與世界又隔絕了一步。有的地方由於山高谷深,天空變得越來越小,光線昏暗,就像在夜間摸索。而有的地方,九曲十八彎,感覺就像再走回頭路。許多時候,高石美不得不放下拉莫,去尋路。而事實上,前面已經沒有路了。所謂尋路,只是尋找容許他們通過的地方。 雕天下三(6) 高石美肩背上的拉莫無異於一棵死樹,重重地壓在他瘦弱的身上,他感到自己的頭在膨脹,在膨脹,而腳下的泥土石頭在變軟,變松,因而他的步子總是滑向一邊。與此同時,他的鼻孔和嘴巴也張得大大的,它們似乎比他的手臂更快地感受到了沉重,所以不停地喘息,拼命為他減輕身上的重量。他不能停息,一旦停息下來,全身就會立刻鬆弛得沒有一絲力氣,再重新站起來就非常困難,甚至再也站不起來。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而每一步都充滿了期待。期待見到一個人,期待眼前出現一個村寨,期待早一分鐘到達拉莫的家。 第三天,高石美終於在路上遇見了一個老女人。她坐在一棵死樹上,眼睛望著前面的十幾隻山羊。她披著長發,穿著破爛的衣裳,嘴裡的牙齒好像掉光了。臉色烏紫,皺紋裡似乎夾雜著許多骯髒的東西,樣子有點恐怖。但她的眼睛很慈祥,像一位山中的女神。高石美把拉莫輕輕放在地上,很有禮貌地向她問路。高石美把問話重複了幾遍,她一個勁地搖頭。高石美這才明白,她聽不懂自己說的話。突然,她看到地上的拉莫,驚叫一聲,嚇得連忙趕著她的山羊跑了。高石美低頭一看,山羊的糞便上爬滿了許多藍色或黑色的蒼蠅,它們正歡快地轉移到拉莫身上,而且貪婪地吸噬著拉莫眼睛和嘴巴周圍的血水。他立即揮舞著手臂,去驅趕它們。它們快速地飛離,又快速飛來,而且帶來了更多的伙伴。它們發出嗡嗡嗡的尖叫聲,不斷刺激他的神經。他瘋狂地用手捕捉它們,一把抓過去,就能捏死四五個。蒼蠅越來越多,他不是它們的對手,只得從路邊摘幾個芭蕉葉,墊在自己的肩背上,背起拉莫,狼狽而逃。 遠處終於恰到好處地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山寨,煙霧在房頂和樹林的上空繚繞,就像敬神的香煙。但高石美的鼻孔裡,聞到的是一股強烈的屍臭味。他噁心得幾乎要窒息。 半個小時之後,高石美走到了那個山寨的寨門外。一條大狗竄出來,對著他狂吠。他一陣驚慌,致使拉莫的屍體從他的肩背滑落在地。那條惡狗自以為勝利了,就要去撕吃拉莫的屍體。高石美撿起石頭迎戰,哪知道惡狗並不怕他的石頭,繼續向拉莫的屍體發起衝鋒。當時有個彝人剛好從寨子裡出來,高石美就向他求助。他不慌不忙地把那條惡狗趕跑,然後望著高石美,不說話。高石美想像著可能發生的一切,思考著自己是否做了什麼愚蠢的事?高石美突然想起彝人的習慣,死人是不能進寨的。於是,他一邊打算把拉莫重新背起來,送到一個適當的地方,一邊問那個彝人:“這裡是不是白莫寨?”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後,高石美彎下腰去背拉莫,但拉莫的屍體總是從他身上滑落,弄得他狼狽不堪,而那個彝人卻無動於衷。 高石美只好衝著他大喊:“餵,幫我扶一下,好不好?快點!拉莫是你們寨子的人,他死了,我把他送回來。你說,應該把他放在哪裡?” 那個彝人指指遠處的一棵大樹,同時走過來幫高石美把拉莫的屍體移送到那棵大樹下。爾後,高石美又說了許許多多的話,表明自己要到拉莫家裡,見拉莫的親人,請他帶路。那個彝人似乎明白了高石美的意思,不冷不熱地把他帶入寨中,領進一幢土房子裡,高石美因而見到了拉莫的父母親,以及拉莫的兄弟姐妹。他們一家人把高石美團團圍住,讓高石美困窘不堪。高石美把拉莫是怎樣死的經過,從頭講了一遍,又把布袋裡的銀子掏出來交給拉莫的母親。做完這一切,高石美以為自己已圓滿完成了任務,一切都將結束。而拉莫一家應該真誠地謝謝他,應該讓他好好吃一頓飯,好好睡一個覺。但事實並非如此,拉莫的父母親以及他的兄弟姐妹們在聽了高石美的敘述之後,清典了銀子,但什麼也沒說,他們的沉默讓高石美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片刻,他們陰暗而略帶幾分兇惡的眼神已明確告訴高石美,他們對這種結果不滿,甚至想揍高石美一頓。果然,拉莫的父親說:“銀子太少。”高石美急忙回答:“趙老闆已經沒有其它辦法了,他很窮。”拉莫的母親暗自落淚。而拉莫的兄弟姐妹們卻紛紛表示,要把高石美扣押在白莫寨,讓趙老闆多送一些銀子來。高石美反復向他們解釋,甚至哀求他們放了自己,但他們一個也不答應。最終,高石美被他們關進了一間黑暗的土房。 雕天下三(7) 這件事終於驚動了白莫土司。他派人來把高石美和拉莫一家人召至土司衙門,當著高石美的面,毫不留情地責罵拉莫一家人的所作所為,是忘恩負義,是恩將仇報,是彝人無法容忍的行為,並讓拉莫的父母親向高石美賠禮道歉。之後,白莫土司對高石美說:“年輕人,你知道嗎?我聽了你的故事之後,深受感動。你的美德將受到我們每個彝人的讚美,你的行為讓我們難以忘懷啊,你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年輕人啊!你用自己最勇敢的行為,證明了你是我們彝人最真誠的朋友。”接著,白莫土司贈送高石美一支非常漂亮的小火槍,並說:“這一帶的山民見到你拿著它,就知道你是我們彝人最尊貴的客人了。”最後,白莫土司把高石美留在他的衙門裡,休息了兩天之後,派人把他送回了個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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