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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雕天下二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13409 2018-03-16
(1) 一層山水一層人, 層層山中有能人。 ——雲南民諺 鼠疫症在尼郎鎮銷聲匿跡後的一年,高應楷卻一天比一天煩惱,眼神一天比一天憂鬱,姓高還是姓龔?唱不唱關索戲?對亡妻的懷念,等等問題,都在折磨著高應楷。特別是高石美越來越倔強,一天到晚不與父親說一句話,只顧低頭雕刻他的面具。那時,高應楷已經一年多沒唱關索戲了,他問兒子雕刻那麼多的面具幹什麼?高石美說不知道。他已迷失在各式各樣的面具中,他一天不雕刻就會發瘋。因此,他家的牆上、柱子上、櫃頭上、門上、樓梯上……凡是能掛東西的地方,都掛滿了高石美雕刻的面具,數量多得驚人。特別是高石美的房間裡已經擁擠不堪,面具加面具,恐怕有兩三層了。因為這些面具,使整個房間的空間縮小了,光線也暗淡了許多。無事的時候,高石美就站在那些面具之間,長時間不動,就像他的靈魂被面具吸去一樣,他變成了一具軀殼或一個木頭人了。有時,高石美打量著某個面具,興奮地與它交談,他的目光裡也許跳躍著火焰,照亮了面具的每一個細節。他的手舞動起來,他的腳也跳動起來,那種活力是父親無法壓制的。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在與父親爭吵之後的沉默,高石美獨自坐在石階上,身子和目光沉重得像內部注滿了鉛水。或者閉著眼睛,傾聽自己的呼吸。或者一個人在面具之間遊走,像個幽靈。他在面具之中能看見自己,也能忘記自己。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而不該做什麼。他認為自己一直是個清醒的人。

高應楷決定繼續唱關索戲。他逢人便說:“我名叫龔自亮,不叫高應楷。我是個唱戲的,而不是木匠。” 高石美覺得父親太過份了,就說:“阿爸,是不是高家沒人管教你了?” “我想唱關索戲,所以我和你只能姓龔。” 父親說。 “阿爸,你是想把關索戲一代一代傳下去,我說得對嗎?” 高石美問。 “是的,所以你必須答應我,跟我學戲,今後我才允許你雕刻面具……” 高石美打斷父親的話,“阿爸,我不姓龔,我要姓高,我也不跟你學戲。” “你是不是我兒子?” “不知道。” 高應楷一聽,一年積壓下來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樣向兒子撲過去。 “你除了知道雕刻面具還知道什麼?你是個白痴,是個孬種,你知道嗎?你活著就像死了一樣,我白養你了。”

“阿爸,你看不起我,白養就白養。好,你是陽泉鎮的人,你姓龔。我是尼郎鎮人,我姓高。咱們還是各走各的路,你走吧!好嗎?” “你給我滾出去!快點,這不是你的家,還輪不到你來趕我走。你這個孽子,滾出去!永遠不要回來。” 那是四月的一個早晨,高石美毫不猶豫地走出了家門。他走得很堅定,注意力很集中,就像數著步子離開家鄉一樣。當然,高石美也聽到身後傳來父親的呼喊聲,那種呼喊聲浸透著可怕的孤獨感和無助的餘音。 現在,離尼郎鎮越遠,高石美的步伐越快。他不感到孤獨和疲憊,他望著眼前的路,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美。雖然沒有目標,但他相信前面一定存在一個比家鄉更美好的地方。他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麼現在才走出尼郎鎮,如果早一天出來,那現在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高石美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但他不會迷路。他想,只要一直走下去,抵達某處的機會就來了。

山那邊傳來丁丁噹噹的鑼鼓聲和嘀嘀噠噠的嗩吶聲。高石美聽出了裡面所蘊含的真誠和熱情,在這曠野的山谷裡,它向石頭、土地、樹木、野花、溪流表露著某種隱秘的感情。他不自覺地聞聲而去。不久就見到一隊人馬,前面的人平靜地舉著花花綠綠的旗子,緊跟其後的是一群身著長衫馬褂,腳穿青鞋白襪的人。這些人吹著笛子、嗩吶,打著大鼓,敲著大鑼。中間是一架“官轎”。後面是一群騎馬的人和幾輛空著的馬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馬都似乎隨著縹緲的嗩吶聲,悠然前往,而腳步卻緊跟著鑼鼓的節奏,平緩而有力地前進。高石美莫名其妙地緊跟其後,人家原地休息,他就原地休息。人家吃飯,他就跟著吃飯。誰也不驅逐他,誰也不蔑視他。許多人還望著他微笑,用笑臉拉近了他們與高石美的距離。

雕天下二(2) 翻過幾座山,那群人來到了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那裡有一座真覺寺。這是他們的目的地,他們在這裡停息下來,每個人都享受到了長途跋涉之後的愉悅。寺內外一片歡聲笑語。但好景不長,突然闖進一群人,氣勢洶洶的,轉瞬之間就打破了這裡的和諧氣氛。 從那群人的叫罵聲中,高石美才明白自己已經到了石屏縣,而自己所跟隨的這支隊伍則是來自西宗縣的,坐在官轎裡的人是縣令沐應天。沐縣令來真覺寺的目的,是要用他的官轎親自把這裡的高僧圓泰和尚接回西宗縣去,以恢復圓明寺的香火。很顯然,石屏縣的百姓不答應,聞訊趕來阻止。沐縣令說:“我們好好商量,千萬不要爭吵,不要打架,以免傷了和氣,傷了面子。你們聽我說,你們聽我說,圓泰和尚是我們西宗縣的人,西宗的鄉親父老年年月月盼他回去,盼得很苦啊!你們知道嗎?過去在滇南一帶赫赫有名的圓明寺,現在已破敗得不成樣子了,那裡實在需要我們的圓泰和尚,你們就讓他回歸故里,重振梵宇吧。石屏和西宗都是一家人,理應相互關照,是不是?我保證,待圓明寺的香火興盛起來以後,我再把他送回來。”石屏縣的百姓們聽沐縣令這麼一說,許多人停止了叫罵,默默點頭贊同,緊接著紛紛答應沐縣令把圓泰和尚接回圓明寺。

圓泰和尚從來不坐轎子,但此時已身不由己,被沐縣令強行推拉上轎。這裡有一插曲,發生在圓泰和尚上轎之前,西宗人幫他搬東西的時候,眼看大的東西搬完了,最後圓泰和尚很不放心地再次走進真覺寺,叫人把僅剩的一張黃花梨木的八仙桌搬上了馬車,他自己則兩手抱起兩隻乾隆年間的小花瓶就走。這時,高石美大膽上前勸止:“圓泰師傅,我認為八仙桌和小花瓶應該留給真覺寺,你作為一位在石屏有聲望的高僧,把這裡的東西全搬走了,顯得你肚量不足,有損你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 圓泰和尚輕輕發出哎喲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只顧搬東西,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阿彌陀佛,謝謝這位小施主的提醒!” 圓泰和尚見高石美生得儒雅而俊秀,說話時不急不慍,陳述事理,娓娓動聽,又不乏激情。圓泰和尚也許隱隱覺得高石美是個不俗的年輕人,理當成為他喜愛和信任的人。於是,圓泰和尚又望了高石美一眼。當時,高石美靜靜地站著,用他清澈無比的眸子,等待著圓泰和尚的回應。那種狀態,頓時讓圓泰和尚看到了從高石美身上散發出來的平靜而和諧的光輝。圓泰和尚立即把花瓶送回真覺寺,並叫人把那張珍貴的八仙桌搬下來,放在地上。圓泰和尚說:“這兩件東西都是我師傅遺留下來的古物,我很喜歡。但這位小施主說得有理,他的話如一陣清風,吹醒了我的頭腦。我的確留戀真覺寺,留戀這裡的鄉親父老,留戀這裡的善男信女,留戀我的好朋友袁嘉穀,因此,把這兩件東西留下,也是我的心願。”

高石美仔細一看那張八仙桌,寬厚沉穩,線條簡練,於厚重中見靈動。特別是那溫潤似玉的色澤和行雲流水的紋理,就像散發著迷人的熱氣,讓他產生一種與之融為一體的慾望。他和另外一個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把這張桌子抬起來,緩緩地送入寺中。圓泰和尚則兩手抱著花瓶跟在他們後面。當時,高石美雖然兩手感到沉甸甸的,甚至有一種負重之感,但他心頭微微掠過一陣愉悅的輕風。當圓泰和尚和高石美空著手走出寺門時,不知為什麼,他們的腳步都有幾分留戀。 路上,圓泰和尚坐在轎中,沐應天騎馬緊跟其後。走過一段崎嶇的山路,沐應天叫高石美上馬,與他同坐一騎。高石美不敢,連連後退。沐應天說:“後生可畏,可敬。本官想與你交個朋友,難道你不願意嗎?” 高石美回答說:“我是個無德無才之人,流落四方,卑微渺小,哪敢與老爺同坐一騎?” 沐應天說:“別嘮叨了,上馬再說!” 高石美只好躍身上馬,坐於沐應天身前。沐應天一邊呵護著高石美,一邊問他姓甚名誰?是何方人士?他一一回答。當沐應天得知高石美就是尼郎鎮那個雕刻關索戲面具的人時,沐應天深表敬意,稱讚高石美是尼郎鎮的一位俊才,並問他是否願意到他的衙門里當差?高石美點點頭。

雕天下二(3) 回到西宗縣,分別的時候,沐應天對圓泰和尚說:“我喜歡這個年輕人,我要把他帶到縣衙里幫本官做事。”圓泰和尚說:“應該!應該!現在,難得有這樣知書識理的年輕人啊,看他生性率真,才智過人,溫和俊美,誰見了不喜歡呢?”最後,圓泰和尚悄悄對高石美說:“如果到了縣衙不如意,那就回圓明寺找老衲。” 高石美進了西宗縣衙,在一般人看來,可謂少年得志,意氣風發。但他不習慣衙門裡的氣氛,從第一天開始,他就感到徹骨寒冷,每個人的臉都陰森森的,說話令人不可捉摸。幾天之後,高石美與那些見風使舵、陽奉陰違、勢利無恥、貪贓枉法的小官小吏們,已勢不兩立,互不相容。高石美不願與那些人說話,更不願多看他們一眼。夜間,惡夢接踵而來,醒來之後,再不敢入睡。白天,高石美見人就躲躲閃閃,經常站在那些黑暗的角落,或某扇門的背後。有人還看見高石美眼裡時時充滿了對別人的敵意。沐應天對高石美的表現很失望,他狠狠教訓了高石美一次。從此,高石美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高石美變成了一個啞巴。有天晚上,趁沐應天不在衙門裡,高石美不辭而別,逃到圓明寺,站在圓泰和尚身邊大哭。圓泰和尚愛惜地對高石美說:“別哭,別哭,回來就好,衙門不是你去的地方,這裡才是你的家。來來來,我收你為徒。現在就教你'持名念佛'。你是否願意?”高石美跪倒在地連聲感謝,“圓泰師傅,你教我念吧!”

“ 你記住'持名念佛'是一個普通教徒自度的簡單方法,即念'那摩阿彌陀佛'時,要發之於心,出之於口,入之於心,心口合一,念念不忘。” “'那摩阿彌陀佛'是什麼意思?” 高石美問道。 “'那摩'是梵音,意為'敬禮'和'皈依'。'阿彌陀佛'是西方極樂世界的教主,當然從字意上說,有無量之光、無量之壽的意思。阿彌陀佛曾發過宏願,他說,十方國土的眾生,若想進入和生活在他的國土,只要誠心持念他的名號,那麼臨終的時候,菩薩們就會前來接引,使之進入他的西方極樂世界。記住,你每天行住坐臥,要把此名號緊繫心頭,念念不忘,以肅清心中往念,做到六根清淨,異念全消,最後露出佛性慧根,再廣行六度,利世濟人。”

高石美回答:“弟子記住了。” 從此以後,高石美每天燒香拜佛,誦念佛經。不懂之處,就虛心向其他僧尼請教。圓泰師傅講經時,他心中有佛,靜聽領悟,虔誠無比。圓泰師傅見高石美如此用心念佛,非常高興,更加喜歡他了。 圓泰和尚按照峨眉山的佛殿式樣,對圓明寺進行了改建和擴建。但一切都百廢待興。特別是建蓋佛寺之後,總不能沒有佛像。為此,高石美比誰都著急,反復問圓泰師傅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呢?圓泰和尚自有主意。他想起了自己雲遊峨眉山時,結交的一位知己,名叫黎廣修。當年,他與黎廣修吃在一起,睡在一床,兩人經常半夜起來,交流各自的奇思妙想。那時,黎廣修雖然已是一個從事佛像雕塑的奇人,但在四川還沒有什麼名聲。後來圓泰和尚云遊回到昆明,適逢筇竹寺要塑佛像。圓泰和尚就極力推薦黎廣修,並親自趕赴四川,登上峨眉山,把黎廣修及其弟子,接到筇竹寺來,雕塑了舉世罕見的五百羅漢。從此,黎廣修聲名大振,成了雕塑名家。

現在,圓泰和尚一方面寫信給黎廣修,請他再到圓明寺來雕塑佛像。一方面帶高石美來到了昆明筇竹寺,讓他領略五百羅漢那種高超而神秘的泥雕藝術。沒想到高石美一走進筇竹寺,就兩眼流淚。圓泰和尚問他為什麼流淚?他說他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看見了尼郎鎮的木匠、鐵匠、秀才、農夫、叫花子、漁人、端公、老佛爺……高石美一直往下看去,都是一些似曾相識的人。他恍恍惚惚打量著每一個佛像,彷彿今天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圓泰師傅特意安排高石美與那麼多的親人和朋友見面。簡直難以置信,高石美聽到了他們踱步的聲音,竊竊私語的聲音,舀水的聲音,敲門的聲音……高石美感到其中的一尊佛像的下腹有點兒冰涼,有一尊佛像的左手在發抖,有一尊佛像周身的熱血彷彿全部集中到了胯部的肌肉裡,有一尊佛像的眼睛好像看見了鬼魅從地底下鑽出來。高石美反反复复地數著那些佛像,一、二、三、四、五、六……當數到第十八個時,那位佛像果然像自己。這是圓泰師傅告訴他的秘密,即按自己的年齡大小,依此數佛像,數到自己的歲數時,那位佛像就是自己。高石美仔細看著那個眉清目秀的佛像,想像自己的秘密全被黎廣修師傅搬到了這裡,冰冷的眼神、毛茸茸的小鬍子、手背上的血脈、還有頎長的手指,歷歷在目,清晰可見。他舔著嘴唇,揉揉眼睛,他多想把黎廣修師傅的雕塑秘密帶走。他想,這不僅是一個神的世界,而是神與人的一次盛宴。他嚮往與他們一起喝水,一起撒尿,一起狂歡,一起去死。高石美的靈魂已被他們吸納進去,如同江河中的旋渦一樣急速。離開筇竹寺時,高石美才發現裡面沒有一尊兩眼放射著日月之光、或者體內包容著整個世界、身軀充盈於天地之間、顯示出超凡的神奇力量的大佛。高石美感到很不安,神在哪裡?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石美明白自己在今天某段不確切的時間裡,已看見了神。一種神奇的力量已漸漸滲入高石美的體內。 雕天下二(4) 黎廣修果然來了,在一個盛夏的傍晚。當時,圓泰和尚與黎廣修的兩聲童稚般的問候和深情而炯炯有神的目光,完滿地交融在一起。黎廣修說:“我一看到你的信,覺得每一個字都暖烘烘的,我就迫不及待地來了。” 圓泰和尚說:“在我夢裡,你已多次來過圓明寺了。現在,你是故地重遊,別有一番風味在心頭吧?” “在路上,我多次想起我與你在峨眉山的那段日子。你說過你要修建一座滇南最大的寺院,現在不是夢想成真了嗎?” 黎廣修說。 “還沒有鎮寺之寶,等你給我送來。” 圓泰和尚繼續說:“現在你來了,我就不愁啦。” “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嗎?你才是真正的鎮寺之寶呀!” “我們都將化為灰燼,飄入天國。而你為眾生保留了對神的記憶,對神的敬仰。你的手將為圓明寺帶來靈魂和光華。真的,你的到來,就意味著我們有了鎮寺之寶。你讓我多激動,多興奮啊!” 第二日,圓泰和尚叫黎廣修多休息幾日再動工,但黎廣修就像要與誰比賽一般,吩咐他帶來的那兩個徒弟林有聲和飛良作了一些必要的準備工作,便於第三日開工了。那時正值烈日炎炎的盛夏,師徒三人換上寬大的既涼爽又輕便的白色絲綢衣褲,宛如三個飄逸的白色天使,使圓明寺裡游動起一股春天的早晨一樣的氣息。他們嫻熟地玩耍著手裡的泥巴,時而跳上,時而跳下,但他們的身上卻沒有沾染上一個小小的泥污。 高石美驚呆了,泥巴到了他們手裡就像中魔一樣,隨著叭叭叭的聲響,不斷變幻著形狀。只見泥水向兩邊濺開,他們就像站在一個永遠恰當的位置上,觀察泥巴,使用泥巴。他們的動作包含著幾分狂熱,但並不含有一絲一毫的盲目性。所以,他們的衣服一直潔白如初。 當高石美前去幫忙時,卻把自己弄得渾身是泥,甚至鼻孔和耳朵裡也有泥水。他回想起自己雕刻關索戲面具的情景,他多想露一手給四川的師傅看看。但是,泥巴不同於木頭,泥巴一到他手裡,就成了陌生的東西,要么死一般的生硬,要么緊緊粘住他的手指。高石美不服氣,下決心要戰勝眼前的泥巴和水,讓它們變成自己心靈內的東西,變成形象,變成神。但高石美的動作很粗魯,使黎廣修師徒三人感到害怕。 圓泰和尚看出了高石美心中的秘密,問他:“是不是想學泥塑?” 高石美在聽到圓泰師傅問話的最初的一瞬間,曾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愣了一會兒才說:“圓泰師傅,我可能學不了泥塑。我原以為泥塑比木雕容易,但現在看來,它們之間有神秘的聯繫,也有神秘的區別,我一時說不清楚。” 適逢重建大雄寶殿需要雕刻六扇格子門,圓泰和尚就把這個活兒交給了高石美。面對此事,高石美隱隱約約感到改變自己命運的時刻來了。這是他夢中要做的事情,是一份真正的快樂。於是,在圓泰和尚的主持下,高石美興高采烈地拜了兩個師傅,一個是參與重建圓明寺的本地木匠楊義山,另一個就是黎廣修。楊義山是西宗縣最有名的木匠。據說,他在重建圓明寺前,不僅知道需要多少木材,還知道需要多少磚瓦。果然,圓明寺建好以後,不剩一棵木材,不剩一塊磚瓦。拜師後,楊義山對高石美說:“乾木活的時候,心要像墨線一樣直,眼要像刨子一樣平。” 黎廣修則對高石美說:“仙緣有份,佛即我,我即佛。你即我,我即你。當我們有了神的表情之後,神也就有了我們的表情;當我們能像小溪一樣唱歌的時候,小溪也就能像我們一樣唱歌。一切事物都講究是否投緣?是否盡善盡美?”高石美牢牢記住了兩位師傅的話。他把泥塑和木雕兩種技藝結合起來揣摩、對比、學習,他不斷出入於兩位師傅的房間,兩位師傅也常常把目光集中在他的手上和木板上,對他給予了不盡相同的指點,常常讓他融會貫通,豁然開朗。但是,高石美的雕刻並不順利,他把格子門上的人物雕成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面具。別人不滿意,他更是不滿意。高石美已雕廢了四五塊木板,再如此下去,他已無法交代。 雕天下二(5) 這時候,圓明寺來了一個啞巴。聽黎廣修師傅說,那個啞巴是他的大徒弟,已經60多歲了。黎廣修師傅還說,近幾年來,啞巴得了一種怪病,兩腳腫大,頭髮脫光,活在人世的時間也許不會太長了。因此,黎廣修師徒三人在赴雲南之前,一致決定把啞巴留在四川。可是,現在啞巴自己來了。 此時,黎廣修師傅已把韋陀站像的泥胎做好,正在雕刻頭部。啞巴見狀,立即露出極不滿意的臉色。他擺擺手,搖搖頭,用手語告訴黎廣修師傅,此泥胎沒做好,需要返工。未等黎廣修師傅表示同意,啞巴就登上木架,把泥胎闢哩叭啦地推倒。黎廣修師傅深知啞巴的個性和才華,不但不責備他,反而表示讚賞,主動讓啞巴重做。啞巴也不謙讓,接過師傅的活兒就乾。 黎廣修師傅對高石美說:“你看看啞巴,那麼勇敢,不但敢獨自從四川趕來,還敢推倒我的泥胎,那才是我的好徒弟。石美,你要向他一樣大膽、堅定,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要畏縮,要挺住。” 也就在那天下午,圓泰和尚把高石美叫到他的房間,拿出一件東西遞給他,說:“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那是一串念珠,每一個珠子都像一個可愛的小櫻桃,不知是用什麼木頭雕刻而成的,散發出幽幽的香氣。高石美仔細一看,發現每個珠子上,都雕刻著幾個小羅漢。有行走的,有坐著的,有手捧經卷的,有拄著禪杖的,有坐在佛龕中入定的,有光著腳板在地上習武並向前推拳的。高石美邊看邊數,共有180顆念珠,500個羅漢。小小的一串念珠,頓時把高石美帶入了另一個世界。高石美忽然想起了昆明筇竹寺的五百羅漢。啊呀!原以為那些羅漢只能用泥巴雕塑,不能用木頭雕刻。可眼前的念珠上,每個羅漢僅有一粒米那麼大,卻雕刻出奇妙而虔誠的神態,有的身披袈裟,有的穿著繡花的織錦衣服,還有山川、田野、松柏、奇石、鳥獸等等。高石美一顆一顆地觀看,從中又發現了蒲團、竹笠、茶具和瓶缽,還有異常鮮活的狻猊和猿猴等等,高石美突然間感到一陣風像一塊綢幕一般吹拂在臉頰上。 高石美把念珠交還圓泰師傅時,一句話也沒說。他實在無話可說,或實在不想說話。也就在那個時候,有關《桃園三結義》、《單刀赴會》、《水淹七軍》、《關公斬顏良》等一幕幕關索戲的情景,出現在高石美的想像中,他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他找到了他所要雕刻的內容,他的大腦裡出現了豐富的圖景和層次,而且有了自己置身的角度。高石美還聽到了那一切在寂靜中的喧囂。在他的眼前,那一切都可以用自己的雕刀轉化為實物,轉化為豐滿而迷人的圖像。 從那個時刻開始,高石美完全走進了自己的木頭世界,沒有後退,甚至往後望一望的念頭和慾望也不曾有過。他從木頭之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時時刻刻與木頭為伴,與木頭對話,與木頭建立起一種只有他自己能夠理解和感觸的和諧而敏感的關係。即使在他誦經、睡覺的時候,木頭也未曾片刻離開過他的情感、記憶、目光、語言和身體,他自己的一切似乎也變成了木頭,變成了令他感動的圖像、場景、故事和細節,他要把木頭的個性品質發揮到極致,這是他最自覺的使命和目標。他的生命和活力也彷彿因此中斷了,一切都集中在他的手上和木頭上。他的視覺、嗅覺、聽覺、味覺也化為一股神奇的然而是物質的氣,在他的雕刀上,向木頭深入。因而,每當他的雕刀與木頭接觸,都是一次誕生、創新、考驗和精確的表述,他的每一個動作似乎並不雕什麼,也不刻什麼,而是在努力改變著木頭的本來模樣,甚至可以說改變了木頭的本質,使木頭不再是木頭,而成為一個既陌生又新鮮,既溫暖又豐碩,既精靈又脫俗的東西。 兩年之後,黎廣修和他的三個弟子在圓明寺雕塑了十幾尊佛像,站像每尊高一丈八尺( 6 公尺多),坐像也在一丈開外。這些佛像不愧是黎廣修的巔峰之作,其藝術水平和藝術價值,比起筇竹寺的五百羅漢來,有許多過之而不及的地方。現在,黎廣修他們就要離開圓明寺了。臨別之前,黎廣修對高石美手中的半成品表示驚訝,憑他神奇的雙眼,已經可以看出這套木雕格子門的最終樣子了。他對圓泰和尚說:“有誰能像高石美這樣偏執的對待幾道格子門?說實話,我非常佩服他,因為他有猴子的靈活、海狸的耐性和螞蟻的勤勞。幾年之後,他雕刻的這套微妙和完美的格子門,就會成為圓明寺的鎮寺之寶。” 雕天下二(6) 兩年過去了,高石美終於走完了一段漫長而遙遠的與木頭在一起的生活。當人們看到高石美獨立完成的那六扇鏤空浮雕格子門,層次竟然達到四五層時,他們的身心為之驚喜和振奮,他們的眼睛在一瞬間感受到了高石美的格子門所特有的熱度和力量,整個圓明寺也被高石美的木雕藝術之光照亮了,幽暗的殿堂變得金光四射。圓明寺里為此時常出現驚異的目光和熱情讚賞,一切陳舊、失落、衰竭、憂鬱的東西,都自覺退出了這座宗教殿堂。真的,事實就是如此。西宗縣的百姓、官員、商人、學子,聞訊後紛紛趕來觀看,他們既讚歎黎廣修的泥塑佛像,又誇獎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門。黎廣修的泥塑佛像和高石美的木雕格門,果真成了人們公認的鎮寺之寶。 就在那些日子裡,高石美認識了一個香客,是個姓張的讀書人,他對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門贊不絕口。說高石美的木雕技藝達到了“刀尖有眼,手指通靈”的程度。後來,高石美和這個姓張的讀書人成了好朋友,高石美拜他為師,讓他經常到圓明寺來教高石美習字唸書、吟詩作對。他曾給高石美講“三教”的歷史。對此高石美記憶猶新,他說,儒學在漢代就成了我們的國教,地位曾顯赫一時。但漢代以後,佛教的傳入和道教的確立,使儒學受到了挑戰。以後數百年,一直維持著三教鼎立的局面。唐朝皇帝最聰明,主張三教皆為我所用。朝廷遇大事,都要召集三教之人到殿前辯論。所以說,三教既對立又相互融合,相互吸收。南朝時,有個皇帝曾要求把孔子的畫像掛在佛門殿堂。但到了後周,卻有一個皇帝仇視佛教,下令焚毀天下佛寺,唯有一個佛殿因掛有孔子的畫像而倖免。 因為張先生的緣故,高石美非常迷戀,天天誦讀。有一次,張先生在為高石美解說中的“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一句時,特意送高石美一本《二十四孝圖》,並囑咐高石美以後把它們雕刻出來,以教化四境百姓。書中有個故事,講的是東漢時期,有個名叫黃香的人,9歲喪母之後,他每日孝敬父親。夏天酷熱時,他要用蒲扇對著被子、葦席、枕頭搧風,直到被席變得涼快時,才請父親上床;到了冬天,他要用自己的身體把被褥焐熱之後,才讓父親入睡。高石美被這個簡單的故事感動多時。高石美想起了父親,五年不見了,他好嗎?他過得怎樣?現在已是冬夜,高石美裹緊身上的被子,仍然感到寒冷。父親呢?一個人躺在牆邊的小床上,肯定被凍壞了? 不久,高石美知道了父親的一些近況。自從他離家出走後,高應楷已變成了一個大端公,專門為尼郎鎮的人驅妖捉魔,許多病人因而不再相信人間的醫藥,轉而求助於高應楷。據說,高應楷現在的師傅是一個裝神弄鬼的道士。高石美想,父親與那樣的人在一起,是很危險的,遲早要出事的。高石美很擔心。但他又不想返回尼郎鎮,不想直接去勸阻父親。 沒想到,高應楷也知道了兒子的下落,而且據說他也為高石美的處境而擔憂,他希望高石美盡快回家。可是,高石美並沒有回家的打算。 似乎是在幾天之後一個孤獨的晚上,高石美正在昏黃的油燈下看書。這時,父親突然推開高石美的房門。他說,石美,我來接你回家。因此,高石美有機會見到了父親。五六年,父親依然不老,他穿著一身黑色的新衣裳,從頭到腳都讓高石美感到有點怪異,但他說不出來。父親繼續說:“我是來接你回家的。石麥!” 長久沒聽到有人叫他石麥了,現在聽到父親這樣叫他,高石美心頭暖暖的,想流淚。沉默了一會兒,高石美堅定地說:“我不想回家。” 高應楷似乎暗暗大吃一驚,臉上的皮肉明顯跳了幾下。 “走吧!石麥,回家吧!我不叫你學戲了,我教你學道。”又停了一會兒,高應楷又說:“你要雕刻面具也行。” 高石美說:“我什麼也不想學。我正在念佛。阿爸,你回去吧!” 雕天下二(7) “石麥,阿爸現在已是個道家弟子了,可是我不明白,世間怎麼還有個稱為佛的東西可以同道相比?回家吧,我帶你去見一位道士,我們父子倆一同跟他學道吧!” 高石美一聽父親提到什麼道士,火氣就來了。大聲說:“狗屁道士,我聽人說,你跟著端公跳假神,就是那個所謂的道士把你帶壞了。阿爸,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以後少跟那樣的人來往。” 也許是外面吹起了風,也許是高石美說話的口氣太大,太猛,油燈在忽然之間熄滅了。房間漆黑一團。高石美無心再把它點亮,黑就讓它黑吧!他不想看到父親氣得發抖的樣子。 他們不再說話。過了很長很長時間,高石美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不知該對父親說些什麼?又過了很長很長時間,高石美隱隱約約聽到父親的聲音: “石麥,我告訴你,我們的道,在億萬年前就有了……道產生天,道產生地,道產生人和萬物……現在之所以有天,有地,有人,有萬事萬物,就因為有道……億萬年前的人就已經知道它,尊敬它……可你現在還不認識它,看來你真應該回去,讓我們好好開導你……” 現在輪到高石美氣急敗壞了,但高石美已不像以往那樣容易衝動,他努力克制自己,故意慢悠悠地說:“阿爸,我也告訴你,我佛經歷過無數劫難,人們稱它世尊。我佛庇護芸芸眾生,恩澤廣披大地。誰聽說有什麼道能與佛抗衡?我且給你講講佛祖釋迦世尊的故事吧!釋迦世尊是國王之子,當初他拋棄了王位,到雪山之中苦苦修行,才結出今日之正果。天上人間,我佛獨尊。所以那些歪門邪道,都必須降伏在我佛腳下。時至今日,這個事實,世人皆知。而你們那個太上老君,是誰的兒子?他在何處修行?他搞的那一套有什麼好處?怎能與我佛相提並論呢?” 未等兒子說完,高應楷急得要死,他搶過話題,斷斷續續地說:“太上老君是上天所生……是我們的始祖……他誕生在周朝……他騎一頭白鹿,駕著紫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三島之事……十洲之景……三十六洞之神仙……二十四化之靈異,這一切,三歲小孩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是,石麥,你為什麼不知道呢?” “因為我心中有佛。” 高石美回答得非常乾脆有力。 “太可怕了。你知道嗎?你們那位所謂的佛祖,當初拋棄自己的父親,爬出城去,磨破了膝蓋,去跟其它宗教作對,那有什麼意思?也值得你們引以為榮?從這點看來,你們的佛只不過是群魔當中的一個強盜而已,還自吹是什麼世尊,你看看誰會尊敬你們的佛?沒有你們的佛,天、地、人照樣存在,萬事萬物照樣生長。” “放屁!沒有佛,像你們這樣的人早就下地獄了。” 話音未落,高石美就感到父親伸出黑黑的手掌,往他的臉上打來。他一轉頭,父親的黑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後腦勺上。正當高石美暈頭轉向的時候,他似乎又看到一個道士,突然揮舞著大刀,向他的腦門砍來。他立即兩手抱頭,從床上蹦跳起來。他一摸額頭,只有一手虛汗,沒有出現臆想中的熱血。眼前的油燈仍散發著紅光,那本《孝經》已掉在地上。房間裡只有高石美一個人。父親在哪裡?道士在哪裡?高石美把《孝經》撿起來,慶幸那隻是一個惡夢。 但是,從那天以後,高石美的內心就失去了平靜,失去了歡樂。他隱隱約約感到父親最近要出事了。他相信自己的預感。果然,不久之後的一天,來了一位女香客。她知道高石美是高應楷的兒子,就對高石美說:“昨天,有個趕馬人來找你阿爸為他'開財'。你阿爸是不是瘋了?竟然用一把鋒利的雕刀,將趕馬人的額頭劃開,把血取出來撒在路上,以求財源滾滾。哪想到?趕馬人突然看到你阿爸的手在發抖,而自己頭上的血在不斷湧出。趕馬人對你阿爸的做法表示懷疑,兩人因此爭吵起來,那個趕馬人打了你阿爸幾拳,把你阿爸打得鼻青臉腫。” 雕天下二(8) 高石美本來打算把父親的事向圓泰師傅講講,以求得他的幫助。但又怕給圓泰師傅增加煩惱,特別擔心他以此為由,讓自己回家伺候父親,而且永遠不得再返回圓明寺。因此,高石美只好把父親的事壓在心頭,不輕易向別人提起。為了不走漏風聲,高石美還暗中囑咐那些香客,讓他們不要在圓泰師傅面前提起父親的話題。但是,高石美每天卻想入非非,對父親的命運充滿了荒唐的猜想,他急於向每一個有可能知道父親近況的香客,打聽情況。幾乎他問過的香客都回答說,你父親很好。高石美漸漸平靜了,吃得香,睡得足,長時間不再打聽父親的情況。 一天早晨,高石美正在雙手合十,閉目誦經的時候,那個教他習字唸書的張先生用手輕輕推他一下,小聲說:“石美,不好啦,你父親出事了。” 高石美立即起身與張先生來到寺外。張先生說:“那個道士太壞了……出人命案了……他害了你父親……你父親被衙門抓進去了。” 高石美看張先生喘著粗氣,就像憋了好長時間一樣。而且在說什麼人命案、父親被衙門抓進去等字句時,好像嘴唇在顫抖。他太敏感了,他聽得清清楚楚,這一切正是他原來想像中的事情,現在已全部變成了現實。高石美似乎能接受這一切,又似乎差點兒被這一切擊倒。高石美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對張先生說:“不怕,慢慢說,別緊張!” “前幾天,一個富人模樣的人找到你父親,說他家有個五歲的小女孩,頭上生癩子,什麼郎中都去看過了,但癩子不僅一個不少,反而增多了。無奈之中,找到你父親,問你父親有什麼辦法?你父親以前沒見過如此可怕的病人,就去問他的師傅。那個道士說,小女孩是蛤蟆精附身,要把她放在甑子裡蒸。於是,你父親就請道士來幫忙,道士把小女孩蒸了一段時間後,小女孩在甑子裡尖叫,道士說那是蛤蟆精疼得快死了。當甑子裡散發出肉味時,你父親說那是蛤蟆精被蒸熟了。後來,你父親打開甑子一看,小女孩已死了。那家人不但把你父親打得死去活來,還到衙門告狀。衙門就差人把你父親抓進去,打入大牢。” 高石美嘴裡出現一股腥味,他急得把自己的舌頭咬破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沉吟半天,只好去找圓泰師傅。圓泰和尚聽了他的講述之後,對他說:“你不要慌亂,去找沐應天吧,此事會得到妥善處理的。”說著,圓泰師傅進房寫了一封信交給他,說:“你親手把它交給沐縣令。” 高石美與圓泰師傅揮淚而別。當他已走出很遠很遠的路時,回頭一看,似乎圓泰師傅還站在圓明寺前的路口上,為他祈禱。 高石美急匆匆來到西宗縣衙。沐應天看了圓泰師傅的信後,對他說:“看在圓泰師傅的面上,我刀下留人,但需交納一百兩銀子的人命錢。”高石美說:“我身無分文,交不出來。”沐應天搖搖頭,接著又笑了笑,拍拍高石美的肩膀,小聲對他說:“石美兄弟,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給你一年期限,到時候你交不出銀子,就別怪你沐大哥不客氣,我就只好把你父親推出去斬首示眾。” 高石美點點頭,退出了陰森森的衙門。 高石美回到了尼郎鎮。看到所有的街道,都是空空蕩蕩的,行人極少,店鋪閉門。一幢幢老房子,都呈現出頹敗不堪的樣子,瓦棱裡、牆頭上,全是一片一片的荒草,在晚風中毫無精神地搖晃。幾年不見了,街坊鄰居依然如故,臉色鐵青,眼睛灰白,不死不活的,沒有一點兒生氣。他們也許都知道高石美在圓明寺當了幾年和尚,現在回來了。再加上高應楷出事,所以人人都斜著眼睛看高石美,想從高石美身上窺視出他們所不知的秘密?高石美也斜著眼睛看他們,從內心深處蔑視他們。但他們不明白,也無法看出來。 現在,高石美來到了他家的大門口,一把大鎖和一根鐵鍊橫穿在門上,把他拒之門外。他沒有鑰匙,也沒有砸開鎖鏈的工具。他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翻牆入室。 雕天下二(9) 屋內還保留著高石美離家出走時的老樣子,吃飯的碗是原來的老碗,睡覺的床是原來的破床……高石美無心再辨認那些東西。對他稍有吸引力的是那些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面具。他在“關羽”的面具前站住,這是父親唱關索戲時用過的。父親需要他繼承的就是這一角色。是啊,高石美現在才明白,“關羽”這一角色多麼了不起啊,他一生光明磊落,在人們心中如日月經天,無法抹去。而且“三教”皈依的唯有此人,儒稱他為聖,釋稱他為佛,道稱他為天尊,多麼令人崇敬和嚮往啊!當然,父親也是個正派的人,有本事的人。那些正派的有本事的人都這麼說。與他扮演“關羽”這一角色多麼般配,可以說,父親從沒給關公臉上摸黑。但是,現在父親已淪為罪人,正在大牢裡受苦受難。高石美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關羽”猛地一吹,上面的灰塵隨之而起,弄得他鼻子眼睛極不舒服。 高石美躺在父親的床上,望著時間從他額頭上流過。是啊,時間像流水一樣,他聽到它嘩啦啦地流過,沖洗著整個世界,滋潤著稻穀、花朵和小草。唯獨不沖洗他的身體,不滋潤他的心靈。兩天時間一晃而過,他的一百兩銀子在哪裡呢?他感到全身充滿了污垢,心中乾燥得冒火。 家裡沒有糧食,沒有柴草,也沒有一滴水。高石美沒吃沒喝地躺了兩天。怎麼辦呢?我就這樣等著父親死在刀下,死在大牢裡?我就這樣躺在床上餓死?不行,總有一個好辦法在什麼地方,等我去把它撿起來?是啊,天無絕人之路,在高石美迷迷糊糊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尼郎鎮的老人常說的一句話“窮走夷方,急走廠”。 “走夷方”就是趕馬到越南、老撾、泰國、緬甸的邊境上做生意,這顯然行不通,他到哪裡去找本錢呢? “走廠”則是到個舊錫礦去闖蕩,去冒險,那裡是窮人最容易發蹟的地方。因而流傳著這樣一些話,“昨天窮得叮噹響,今天發財當老闆”、“早上無米煮,晚上買馬騎”。於是,高石美決定到個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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