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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雕天下一

雕刻匠傳奇:雕天下 杨杨 13207 2018-03-16
雕天下一(1) 有一個好在的地方名叫尼郎 那是天神賜給我們的家鄉—— 三座大山圍住平地, 竹篷密密站滿山崗。 山下睡著寬寬的壩子, 就像往前伸平的腳掌。 下方有一汪碧綠的湖水, 在山頭就能望見波浪閃亮。 這裡的人個個老牛般苦幹, 人人喜雀般會講。 有一些能幹的工匠, 生著好心好腸。 ——雲南古歌 1870年6月的一個黃昏,太陽就像病了,蒼白、緩慢、孤獨、茫然,遲遲不肯落山。不知為什麼,夕陽下的尼郎鎮顯得更加衰敗了。房屋散發出一股腐爛的氣息,街道泥濘而骯髒。人們艱難地遊走其間,年青人和老年人走路的姿式幾乎一模一樣,都是小心翼翼地往前行。蒼蠅一群一群地飛來飛去,嗡嗡作響,搞得行人暈頭轉向。有人在訓斥蒼蠅:天都快黑了,還出來找死?

16歲的高石美與父親高應楷從藥店出來,很快回到家裡。高石美找出一個土罐,升起火爐,在院子里為母親煎藥。火爐沒有亮光,一股濃煙從藥罐底下滾滾而出。父親在房間裡點燃一盞油燈。昏黃的光線在父親的面前搖晃,一個明顯的陰影從房間裡延伸出來,在高石美的頭上與濃煙混合在一起,又一同飄向黑暗的天空。 那天晚上,高應楷父子倆對於尼郎鎮正在發生的鼠疫症,毫不覺察。就在高石美把一碗湯藥端到母親床邊的時候,尼郎鎮各個角落都有人死去。在昏暗的油燈下,高石美正在思考一個問題。父親怎麼是個木匠呢?高石美覺得很奇怪。搜遍他的記憶倉庫,他從未見過父親幹過一天的木活,難道父親真能用他的雙手建造一幢幢漂亮的房子嗎?高石美想,只要父親多建一些漂亮房子,尼郎鎮不就變得年輕了?此時,就像有一根神奇的繩子拉著高石美,讓他順著自己的思路一直走下去,不久他就進入了那些流傳在尼郎鎮的關於父親的稀奇古怪的故事裡。

第一個故事已無法考證具體發生的時間,但地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尼郎鎮的太和街。房子的主人也確鑿無疑,是周鐘岳。故事是這樣說的,有一年周鐘岳家要建蓋新房,請高應楷去當師傅。高應楷到了周家,看見一個英俊的小男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當然,現在用蒼白一詞是不夠準確的。因為在煞白和慘白之間,還有分白淨或白晰的意味。總之,那是一種特殊的白色,高應楷一看就不禁戰栗了一下。周鍾岳對高應楷說,我兒子病了,一年多了,吃什麼藥都不行。高應楷慢騰騰地說,他是你兒子?臉色那麼白,你就不害怕嗎?周鍾岳說,我兒子的臉色本來就白。高應楷說,我不相信。第二天一早,高應楷又對周鐘岳說,你兒子快要死了。周鍾岳驚問,你說什麼?我兒子快要死了?真的嗎?那該怎麼辦?高應楷說,讓我來幫助你把兒子的病治好。周鍾岳點點頭,又搖搖頭。高應楷從此不再說話,只是站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上,每天都極其認真地從事著他那一成不變的木活。周鍾岳感到,在他和高應楷之間,似乎有一種奇怪的東西,把他們隔開了。當他走近高應楷身邊,高應楷臉上那種專心致志的神情就會慢慢隱去,身子也隨之縹緲起來。別人沒有這種感覺,只有在周鐘岳的眼裡才會發生那種奇妙的幻覺。

小男孩的病情繼續加重,舌頭變黑了,如同在白色的嘴唇裡跳動著一個可怕的小動物。周鍾岳嚇壞了,問高應楷,我兒子真的要死了嗎?高應楷說,你應該問問你自己,是你傷害了你的兒子。原來,周鍾岳家的門口,有一棵老樹,已經死了好多年了,樹乾和樹枝已變成了白色,看上去像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但是,就在這樣一棵充滿死氣的老樹上,竟然天天飛來一隻百靈鳥。那個小男孩天天望著百靈鳥發呆,無心唸書。時間一長,小男孩竟然能聽懂一些鳥語,還明白了百靈鳥唱歌時的某些音律。周鍾岳見兒子不好好唸書,非常著急。有一天,周鍾岳發現兒子在與百靈鳥對話,人鳥之間越說越動情,兒子竟然淚流滿面,百靈鳥也從樹上飛到窗台上,叫聲與平時不同,似乎在向小男孩訴說什麼。周鍾岳走過去,一把抓住百靈鳥,把它撕成碎片。只見殷紅的鮮血從父親的手指尖滴落在地上,鳥羽隨風飄飛。小男孩一氣之下,兩眼發白,嘴唇發抖,突然昏迷過去。周鍾岳拼命呼喚兒子的名字。很長時間之後,小男孩才在父親驚恐萬狀的哭聲中醒來,他一邊捶打父親的胸膛,一邊哭喊著說你還我的百靈鳥,你還我的百靈鳥……你知道嗎?百靈鳥多麼可憐,多麼悲傷……它今天一大早就飛來對我說,它的爸爸媽媽昨天夜裡病死了……小男孩泣不成聲,傷心致極。任父親、母親、哥哥、姐姐怎麼安慰他,都無濟於事。從此,小男孩病懨懨的,臉色像白紙。

雕天下一(2) 高應楷加快建房進度,白天黑夜都在周鐘岳家幹活。他不想向周鐘岳解釋什麼。周鍾岳更加莫名其妙,問高應楷,你這樣沒日沒夜地干活,與拯救我兒子的生命有什麼關係?高應楷說,以後你就明白了。 終於,新屋建好了。高應楷催促周鍾岳,你們趕快搬家。就在那個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個小男孩一住進新房,病就好了,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眼睛一天比一天明亮。而且酷愛唸書和唱歌,不久之後,竟然就寫出了一部震驚朝野的音韻學名著《泰律》。那時,人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秘密。直到有一天,周鍾岳走進兒子的房間,才發現窗櫺上有一隻活靈活現的百靈鳥。在百靈鳥身旁有一朵鮮花,引來了一隻只蜜蜂和蝴蝶。毫無疑問,百靈鳥和鮮花都是木雕的,那是高應楷送給小男孩的禮物。

高石美被父親的故事緊緊拴住了。他望著油燈裡那一點紅紅的星光,大腦裡正重複著剛才那個故事的某些細節。母親似乎在那個故事的優美意境中翻動了一下,呻吟了一聲。父親用手把母親臉面上的頭髮輕輕捋向兩邊,接著輕輕撫慰著母親的額頭。隨著父親動作的節拍,油燈的火苗不停的搖晃。母親的表情模糊不清,像一個微弱的夢境,等待著黎明的陽光來撫照。外面很喧囂,有說話聲,有呼叫聲,有狗吠聲。但那一切對於高石美來說,是遙遠的,空洞的,陌生的。因為關於父親的另一個故事已經開始了: 這一次,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小姑娘,時間和地點依然是那麼模糊。但並不影響故事的清洌和動人。此時,故事已經進入到高應楷看見一個小姑娘被她的後娘虐待。她的後娘逼迫她用兩隻很大很大的木桶,到一個很遠很遠的水塘里挑水。若是她挑回來的水不滿,後娘就毒打她一頓,還不讓她把飯吃飽。很顯然,後娘是想讓小姑娘到水塘邊裝水的時候,由於水桶又大又沉,而且還要保證水桶裡的水不潑出,這樣就會把小姑娘墜入塘里淹死。高應楷大罵,尼郎鎮竟然有如此歹毒的女人?真是殺人不用刀啊!高應楷原來就認識小姑娘的親娘,因此決心幫助小姑娘制服那個黑心腸的女人。高應楷仿照小姑娘的大水桶,重新打製了兩隻,幾乎與原來的水桶一模一樣。不同的是,新水桶的桶底有一個女人的臉孔,那是小姑娘去世多年的親娘。那一天,高應楷悄悄把新水桶送給小姑娘,把舊水桶砸得粉碎。隨後,高應楷幫小姑娘盛滿水,小姑娘一看,水桶裡的親娘正在望著自己微笑。小姑娘的眼里頓時盈滿了淚水,她對著親娘說了許許多多的心裡話。那些話語很溫暖,很美,每一句都在水桶深處,激起了回應。當時的情景,不僅打動了高應楷,而且也喚醒了小姑娘對親娘的一些記憶。

當小姑娘搖晃著身子把水桶挑進家門時,水已潑出大半。後娘一見,拿起棍子就要打小姑娘。小姑娘也不怕她,站在水桶旁望著裡面的親娘,說後娘要打我了。後娘覺得蹊蹺,走過去一看,水桶裡小姑娘的親娘正對她怒目而視,嘴唇一張一翕,眼皮上下翻動,整個臉孔猶如一團跳動的烈火,讓後娘的心一陣陣灼痛,她感到很危險,立即跪倒在地,對著水桶和小姑娘,不停地磕頭求饒。從此,尼郎鎮少了一個歹毒的女人,而多了一支又一支美麗動人的歌曲,那是小姑娘發自內心的讚歌,是唱給高應楷聽的。 那個夜晚,由於有父親的故事陪伴,高石美覺得尼郎鎮的一切都很美。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突然問父親:“我的名字為啥叫高石美?”父親告訴他:“你的名字是我為你乞討來的。”高石美不明白。

於是,高應楷為兒子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小時候,你的身體不好,經常生病。我和你母親就把你抱到東門外一里遠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巨石,像一塊照壁。我們讓你向它磕頭,拜它為乾爹。並向乾爹乞討了一個石字,作為你的名字。本來,拜巨石為乾爹以後,你就能像那個石頭一樣硬朗,有骨氣,不生病。但是,你仍然很虛弱,夜間哭鬧不止。我和你母親又把你抱到一個算命先生那裡。那是個瞎子,瞪著兩隻白白的大眼球,手指又尖又長。他摸著你的頭,你嚇得大哭。他嘴裡念念有詞,不知是念咒還是祈禱?最後,算命先生說,你家要出一個了不起的木匠,手藝非凡,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里遊的,他都能用木頭雕刻出來,而且像活著的一樣。不,不是像活著的一樣,而是有了生命,有了靈魂。那些東西就是你們高家的子子孫孫。所以說,你們高家的某一代就會因此斷根絕種。那時,我想,算命先生所說的木匠不就是我嗎?在整個尼郎鎮,誰的手藝能與我相提並論?但我不能讓高家斷子絕孫,我一定要把你養大成人,以續高家的香火。因此,我和你母親又把你抱到一個姓麥的男人家裡,拜他為乾爹。因為那個姓麥的老男人一輩子生養了十幾個兒子,沒有一個夭折,個個都身強體健,像騾馬一樣。那天,你向那個姓麥的男人磕了三個頭,我獻上四樣酒菜。那個姓麥的男人就笑瞇瞇地把麥字送給了你。從此以後,你一天比一天能吃,一天比一天能睡,像一頭小豬,越長越壯。所以說,高石麥三個字是你的命根子。但時間一長,在別人的嘴裡出出進進的,石麥就變成石美了。哈哈哈,石美也是個好名字。

雕天下一(3) 高石美聽後,也認為是個好名字。 母親的床下一直窸窸窣窣的。父親把油燈移過去,看見一隻小老鼠躺在母親的布鞋裡,已經奄奄一息,間或掙扎幾下。父親說:“不用打它了,它快死了。”其實,高石美也不想打它,那一天他什麼也不想傷害,更何況是一隻可憐之極的幼鼠呢? 緊接著,樓板上,院子裡,還有那些髒亂不堪的地方,都出現了老鼠的叫聲……嘰嘰嘰嘰……吱吱吱……嗡嗡嗡……很明顯,是老鼠在痛苦地呻吟,也有活躍的,要么煩躁不安的跳動,要么瘋狂地咆哮。 母親在那個時候掙紮起來,對高石美說:“我……頭疼……肚子疼。”父親關切地問:“是不是再喝幾口藥?”說著,端起藥碗往母親的嘴裡餵。母親的嘴唇微微張開,一口濃黑的血痰吐出來,沖在了碗裡。高石美緊緊抓住母親的手問:“阿媽,阿媽,你怎麼啦?”父親說:“你媽在發熱,快去找一塊麻布,用冷水打濕,拿來放在你媽頭上。”高石美到廚房裡找到一塊乾淨的麻布,然後拎著木桶要到井裡打水。水井離他家有一段距離。不知為什麼,他越走越快,心越揪越緊。他看見幾個小男孩在巷道口抓老鼠,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鼠已半死不活,很容易被人捉住。幾個小男孩每人抓住幾隻老鼠,把它們一一拋上天空。老鼠落地的時候,有的發出絕望而痛苦的尖叫,有的悄然無聲。對於悄然無聲者,小男孩們非常失望。緊接著,小男孩們又抓來幾隻更大的老鼠,狠狠地拋上沒有星光的天空,然後等待著老鼠的尖叫聲。老鼠太多太多了,滿街亂跑,翻來滾去。高石美感到噁心。

回到家裡,高石美髮現他家的貓睡在門口的石階上,喉嚨裡發出抽搐的咕嚕聲,牙齒咬得很緊。他放下水桶,把貓抱起來,一瞬間,貓就斷氣了,嘴裡淌著血。 父親在屋裡催促高石美:“石麥,石麥,快來看你媽,她不行了。”高石美把死貓丟在地上,跑進里屋,見母親劇烈地抖動著,牙齒緊咬,眼睛緊閉。高石美把母親抱起來,他的手發現母親的腹部、腋窩和脖子上,長出了可怕的硬塊。也許是全身的疼痛使母親齜牙咧嘴,再加上跳動不止的油燈,使高石美覺得屋內外鬼影幢幢。他看看父親,父親也看看他。父子之間都在從對方的臉上,尋求安慰或力量。就在那時,油燈輕搖了幾下,火苗變弱了,一會兒又轉化為一種純粹的火星。片刻,火星猛然熄滅,世界在那個時候什麼也不存在了。

父子倆在黑暗中站立著。時間也彷彿站住了。高石美明顯地感到有一種空茫的東西鑽進了他的體內,那是他對死亡的感覺或恐懼。但是他不敢對父親說,那時父親也許正等待著他說話。 事實上,母親就在那個時刻離開了他們。但是父親並不知道。屋內沒有一絲兒響聲,只有他們父子倆的鼻息聲。高石美忍受不了那種壓抑而空洞的氣氛,摸黑走出屋子。在灰暗的天空下,他看到鄰居的大門敞開著,他渴望裡面出現一點點火光,那樣就能減輕自己的恐懼感,可里面同樣是黑洞洞,陰森森的,不時傳來女人的嗚咽聲。高石美重新回到屋內。父親對他說:“石麥,你媽可能睡著了,你去睡吧”。高石美問:“油壺在哪裡?應該找來為油燈加點香油,重新把它點亮,這樣才好。” 父親說:“沒有香油了。” 高石美摸黑進入自己的房間。開始的時候睡得併不安穩,他平整地爬在床上,用心分辨著街道上的腳步聲。以往在這個時候,尼郎鎮已如同死了一般,可今夜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尼郎鎮始終保持著似睡非睡的狀態。街道上一直有人行走,而且腳步聲很急。後來,高石美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如同沉入黑夜的深淵裡,再也爬不出來。可能到了天快亮時,由於母親身子的涼意,使父親發現母親的生命已經停息了。父親不慌不忙地把高石美喚醒,讓他重新回到殘酷的現實。高石美從父親的聲音裡已聽出了家裡的變化。高石美突然想哭,可怎麼也哭不出聲,甚至眼淚也沒有。他漸漸感到父親僵硬地站在他面前,而且他還能想像出父親那雙呆滯的眼睛和哭喪的臉。父親對他說:“你媽死了。” 之後,房間裡再沒有其它聲音。高石美既沒有發出父親想像中的痛哭之聲,也沒有表示驚訝。因為他已預感到這一切就要來臨,他拒絕不了,迴避不了。父親對兒子的表現很失望,他也許會認為兒子是個無情無意的人。事實上,高石美在那時已經承受著喪母的痛苦,只是他無論如何也哭不出聲來。沒有哭聲的痛苦讓他體驗到了雙重的悲痛。 雕天下一(4)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陳舊的花窗而照射在母親床頭的時候,高應楷已為妻子洗殮完畢。也是在那個時候,幾個不太熟悉的老女人進門來問高家死人沒有?父親說:“我婆娘死了。”那些女人就說:“尼郎鎮昨天發生了癢子症,夜裡死了很多人。九眼寺的老佛爺說了,凡是昨夜死去的人,今天以內必須埋葬,抬棺的男人要脫掉全部衣褲,女人不許去看,只能躲在家裡。” 父親好不容易請來了七八個男人,其中有兩個已經是60歲以上的老倌了。因為尼郎鎮昨夜大約死了90多人,家家都忙著請男人去抬棺,鎮上哪有那麼多的男人?而且活著的男人還在不停地死去。太可怕了。一夜之間,尼郎鎮就徹底衰敗了,變成了人間地獄。 本來,父親還打算向親戚報喪,做喪旗、青獅白象、金童玉女、白鶴等等,佈置孝堂,請點主官點主,然後送葬。但看到尼郎鎮如此可怕的景象,那一切也就統統免了。 七八個男人赤裸著上身,抬著高石美母親的棺材,慢慢走出城門。在他們前面不遠的地方,已經有三四群抬棺的男人,全是裸體,除了腳上的草鞋,身上什麼也沒穿。緊接著,高石美又看見自己身後,出現了一群抬棺的男人,仍然是裸體,甚至草帽也不戴。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一些送葬之後沿途返回的男人。那群男人對高家抬棺之人不脫褲子的做法,表示極大的反感和憤慨。因為,這樣一來,死者的魂魄和瘟神就會躲進高石美他們的褲襠裡,被他們帶回尼朗鎮,從而危害更多的人。 突然,一個老男人出現在高石美他們面前,頭髮和鬍鬚全白了,牙齒也似乎全沒了。他用含糊不清的語言,命令高石美他們立即脫掉褲子,任何東西都不能穿在身上。高石美看著那七八個男人,包括高應楷,都很快脫掉褲子,下半身完全裸露在陽光下。那時,16歲的高石美,臉和脖子一定羞紅了,因為他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男人的裸體,竟然如此千差萬別。有的肌肉和骨胳顯得清晰、柔韌、勻稱而有光澤,符合人們美好的想像。有的肥胖,有的瘦弱,有的黑,有的白,都在某一方面顯示出不合理的誇張和諷刺。最噁心的是那個命令高石美他們脫褲子的老男人,全身沒有一塊像樣的肌肉,乾癟而骯髒,骨胳暴凸,陰森森的。誰見誰怕。父親見高石美髮呆,就走過來幫他脫褲。他緊張得要命,父親的手在發抖。高石美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發抖。眾目睽睽之下,高石美感到無地自容。當父親最後把他的褲衩拉下時,他一把推開父親的雙手,把褲衩從大腿上拉了上來,遮住自己的羞體,然後拔腿就跑。高石美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所有在場的人。 從那天開始,人們認為瘟神又被高石美帶回城了。頭痛、發熱、惡寒、身痛、昏迷不醒的人逐日增多,而且大部分都只能苦熬十幾個小時後就死去。為了嚇跑瘟神,老佛爺說,抬棺的活兒,改由女人去做,而且不准她們戴草帽、穿草鞋,全身仍須赤裸。男人則躲在家裡。據說,這樣做的目的是用女人的穢氣去驅趕瘟神。但是,尼郎鎮的人仍再不斷死去。當時有人這樣描述:“晝死人,莫問數,人鬼屍棺暗同屋。夜死人,不敢哭,瘟神吐氣燈搖晃。三人行,未十步,忽死兩人橫截路”。怎麼辦呢?老佛爺又出了個注意,從尼郎鎮找來一個最厲害的女人,她已嫁過四個男人,但至今仍然守寡。由這個命硬的女人,手拿柳條,去抽打那些抬棺回來的女人。那不是像徵性的抽打,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抽打。從數量上來說,要抽打七七四十九鞭,七七的意思去……去……叫瘟神離去,滾開。從輕重的程度上來說,要把每一個抬棺的女人抽打得遍體鱗傷,聲聲慘叫。 即便如此,尼郎鎮的人依然不斷死去。不久之後,就完全被瘟神佔領了。有的全家死盡,有的逃往他鄉。許多街道,十室九空,狗叫聲像哀嚎一樣,鳥啼聲像哭泣一樣,而這一切都與高石美有關,以至很久以後,仍然有人說是高石美把瘟神帶進了尼郎鎮,人們總是從他身上尋找瘟神與死亡的事實根據,甚至有人遇見他就像碰上了瘟神,嚇得轉身就跑。 雕天下一(5) 那一段時間,高應楷也經常說:“尼郎鎮完了,尼郎鎮完了,尼郎鎮沒救了。”每次說這話的時候,高石美就感到異常孤獨和寒冷,就不停地向父親認錯:“阿爸,我錯了,我錯了。那天我不該冒犯你們,不該穿著褲衩跑回來。”父親也總是說:“石麥,我沒有埋怨你,瘟神不是你帶回來的。你想想,如果你身上有瘟神,那父子倆還能活到今天?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但是,眾怒難犯,你以後要聽阿爸的話!”停了一會兒,父親接著說:“其實,瘟神早就在尼郎鎮了,而且現在仍沒離開。我們要想辦法驅趕它。”聽了父親的話,高石美漸漸平靜下來,他對父親說:“阿爸,你的辦法很多,你就救救尼郎鎮吧!再這樣下去,我們尼郎鎮的人就要死光了。阿爸!” 父親說:“我現在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尼郎鎮有經驗和辦法的人總是很多,如果他們需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去做。” 果然,沒過幾天,就有人說,尼郎鎮為什麼死了那麼多人?不是什麼瘟神降臨,而是因為尼郎鎮的地毒發作。因此,他們發動許多人,在尼郎鎮的中心挖掘了一個巨大的地洞,拉來一車又一車木炭,推入其中,然後點火。半個小時後,只見地洞一片通紅,紅得令人恐怖。誰也沒見過那麼大的地洞,誰也沒見過那麼金紅的大火。巨大的熱氣吞沒了周圍的房屋,又漸漸擴散,似乎要吞沒整個尼郎鎮。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人們也三天三夜沒法入睡。無論在尼郎鎮的哪個角落,人們都感到徹骨灼熱,渾身冒汗。同時還感到大地吱嘰作響,微微震顫。十幾天以後,大地才有幾分涼意。因而人們都說尼郎鎮的地毒排出了,尼郎鎮似乎太平了。 但是,中柵街一個跳神的大端公說,挖洞排毒簡直是胡作非為,燒死了土地公公怎麼辦?罪過啊,罪過。為了贖罪,大端公經過精心準備,在地洞前擺了一個香案,開始跳神。只見大端公請來的14個助手,都是以前參加過跳神、驅鬼逐邪的人,由他們裝扮成牛頭、馬面、六丁、六甲,分別在地上坐成兩排,個個手執龍刀,口口聲聲叫著要保衛尼郎鎮。大端公坐在神壇上,念念有詞。據說,那是在請神靈附身。這個過程完成後,表示神靈已經降臨。於是,大端公端起一碗淨水,含一口就往牛頭上噴,牛頭立即從地上跳起來,大叫一聲“哞”。接著又含一口水,往馬面上噴,馬面長嘶一聲,同時蹦跳幾下。如此依次進行,直到六丁、六甲完全站起來。隨後,大端公說,神要降旨了,並意示身旁的謄錄生提起毛筆,準備記錄。大端公閉眼搖頭,念道: 士庶黎民,不敬神靈。瘟神發怒,百姓遭劫。焚土燒地,罪上加罪。吾神奉敕下凡,勸化黎民百姓,往後男女老幼,個個改過自新,人人安分守己。 降旨之後,牛頭、馬面、六丁、六甲,護駕著大端公,揮舞著大刀、棍棒,到大街小巷去驅逐瘟疫。 但是,令人想不通的是,排了地毒,跳了大神,癢子症不但沒被鎮壓下去,反而變本加厲地吞噬百姓。尼郎鎮又死了一百多人。那一天,高石美看見了最悲慘的一幕。人死了,沒有棺材,就用木櫃。沒有人抬棺送葬,就把死人拋入湖中。 高石美說:“再這樣下去,我們也要死了。” 說這話時,他嘴唇乾裂,血汩汩地往外冒。他用手背一抹,繼續說:“阿爸,人們都認為你是個神奇的木匠,你救救我們,救救尼郎鎮吧!” 高應楷聽了兒子的話,一夜未眠。他躺在床上,對高石美說,石麥啊,你可知道,我並不是尼郎鎮的人。我也不是高家的兒子,我原來的姓名叫龔自亮,我的家鄉在陽泉鎮。高應楷是唱關索戲的,很有名。十村八寨的人,都認識他。後來,高應楷老了,唱不動了,跳不動了。按照戲班子的老規矩,每個角色都是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因此高應楷所唱的角色——關羽,就必須由我來傳承下去。但是,一次偶然的事件,卻改變了我的命運。那一年,我18歲,已經完全勝任自己所唱的角色。高應楷就放手讓我去唱,他則徹底的離開了戲班子。但高應楷是個閒不住的人。有一天,趁我們到北斗村唱戲的時候,他帶上母親,到陽宗湖上採水芹花。恰恰那天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風浪,父母的小船再也沒有返航。也是在那一天,我演唱結束,就把麵具放在靈光寺的神壇上。一個年輕的姓高的木匠師傅出於好奇,走到神壇前看我的面具。我的喉嚨一陣陣發緊,趕忙阻止他,說看看可以,但不能用手去摸,否則,你摸著它的耳朵,你的耳朵就聾;你摸著它的眼睛,你的眼睛就瞎。說完,我就去吃飯了。可是,當我離開靈光寺後,高師傅就把我說的話忘記了。他一邊說這是關聖公,多威武啊!一邊卻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面具的眼睛。我估計,大約也就是在那個時刻,我父母的小木船在湖里消逝了。當時,我剛剛端起飯碗,門外的風讓房門和我們都難以承受,我們頓時產生了一種被捲走的感覺。雖然沒有下雨,但我們屏氣凝神,想像著某個地方正在發生著不可理喻的事情。而高師傅則在摸了我的面具之後,感到眼睛發痛,痛得失聲大叫。當我們回到靈光寺,看到高師傅的眼睛睜的得大大的,並沒有瞎。為什麼呢?大家都說,因為高師傅是一個有靈性的木匠,所以關聖老爺捨不得讓他變成瞎子,還要讓他幫助更多的人建蓋更多的房子,打製更多的奇妙無比的家具,雕刻更多的奇花異草……總之,要讓他神奇的手藝能夠流傳下去。高師傅得知自己免除了一大劫難,就意味著我與他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繫。他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就決心收我為徒,要把他的關於木活的所有秘密告訴我。我對他的手藝也感到驚奇,只要是他建蓋的房子,雖然面積和高度與別的木匠所建蓋的房子完全一致,但給人的感覺總是非同一般,寬敞,明亮,高大。總是能贏得人們的讚美之聲。還有他打製的木船,無論遇上多大的風浪,都能平穩運行,從不顛簸。可惜我父母沒有運氣擁有那樣的小木船。 雕天下一(6) 石麥啊,你不知道,高師傅把我帶到了他的家鄉尼郎鎮。他把自己的全部絕活堅定不移地交給了我,我自然成了他家的一員,並最終成了他家的入贅女婿,從而使我有了一個新的姓名——高應楷。高師傅去世後,我成了尼郎鎮最有名的木匠,在人們心中我無異於魯班再世,只要是我建蓋的房屋,我打製的家具,我雕刻的門窗,都被人們傳揚得神乎其神。其實,人們那些關於我的美好傳說,幾乎是把發生在高師傅身上的故事移植到了我的身上。我哪能有那麼高的技藝?我明白,我與高師傅的距離還很遠很遠。說實話,我的特長和興趣主要還是唱關索戲。在我當木匠的日子裡,每個夜晚我都在夢中手舞青龍偃月刀,大聲唱道:頭戴金盔好光亮,臉上赤色放紅光,我在曹營多日久,今日要轉古城鄉。來到古城把門叫,為何三弟不開腔?唱罷,我覺得時光倒轉,我看見了我的親生父親,他叫我一定要把關索戲一代一代傳唱下去。我沒有辜負父親的一片苦心。在尼郎鎮逐漸衰落,十幾年無人請我做木活的時候,我就發誓,等我的石麥長大了,一定要教他唱關索戲。那段時間,我還悄悄帶了幾個年輕的徒弟。現在,徒弟們已經能夠獨立到各村各寨去“踩村”、“踏街”和“衝家”了,但我不允許他們輕易走出去,因為我怕他們給我帶來麻煩,惹出是非。 此時此刻,石麥啊,我想到了尼郎鎮,想到了關索戲。我把它們聯繫起來,它們之間有一種真實的力量。尼郎鎮需要關索戲,關索戲可以拯救尼郎鎮。這必然成為一個事實,一個讓尼郎鎮的鄉親父老夢寐以求的事實。我怎麼忘了呢?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的家鄉陽泉鎮,也曾發生過一次瘟疫。我記得開始是牛遭殃,人們奇怪地望著牛的屁股,像水槍一樣射出一股稀屎,長達一兩丈。射完之後,牛就像被抽去了筋骨,癱軟在地,一會兒就斷氣了。緊接著,人也像牛一樣拉稀。不同的是,人還會嘔吐,有的低著頭吐,有的爬在地上吐,肚子裡的東西吐完了,就吐氣,直吐得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大腦什麼也不會想了,倒在地上,氣竭身亡。人們耍龍燈、放煙火、唱花燈,以壓邪氣;點大香、拜皇懺……祈求天恩降臨。人們都把自己的命運與那些活動緊密聯繫在一起,希望那些活動達到預期的效果和目的。但是,無情的現實粉碎了人們的夢想,牛仍在倒下,人仍在死亡。牛已經死光了,人也越來越少。怎麼辦呢?有人想到了關索戲,想到了戲中正氣十足的五虎上將。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想法,卻為陽泉鎮找到了一條活路。當人們改唱關索戲之後,奇蹟發生了,那些嘔吐的人不吐了,一個個變得精神起來,瘟神被壓住了。從此以後,人們記住了關索戲在現實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哪裡出現瘟神,那裡的人就來請陽泉鎮的人去唱關索戲。石麥啊,我的好兒子,的確,關索戲是可以鎮邪的,關索戲所到之處,一唱起來,就能讓人看見金戈鐵馬之光,感受到氣吞萬里如虎之勢,任何妖魔鬼怪都會聞風喪膽,落荒而逃。石麥啊,你已長大了,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嗎?我講了那麼多,就是要讓你真正理解我的一片苦心,讓你能夠看到尼郎鎮的美好前景。尼郎鎮不會衰敗的,你要相信。石麥啊,夜已深了,我知道你已睡著了,我聽到了你輕勻的呼吸聲。但我相信,你一定在夢中聽見了我說的話。是啊,夜是黑的,但它不違背我們的聲音,不違背我們的期待。我不說了,明天我們就去唱關索戲吧! 天還不亮,高應楷就走出家門,把他的徒弟們一一喚醒,說今天要在尼郎鎮公開唱關索戲了。徒弟們一聽,是高師傅的聲音,立即體驗到了做徒弟的幸福滋味。他們等待這一天,等待得太漫長了。現在,這一天終於來臨了,每個人都興奮得如同體內有火,按捺不住內心的激情,一大早就來到高家祠堂。 神奇而迷人的關索戲開始了。高石美與鄰居們一樣,只是其中的一個觀眾。高石美看到20個人,頭戴20個面具,每個面具都是神的象徵。高應楷是大紅臉,丹鳳眼,在早晨的陽光中,被賦予了溫暖、威武、愉快的意味。其他的顯得很古怪,有蝴蝶臉、風火臉、葫蘆臉、黑臉、紫臉、藍臉、褐臉……形態各異,但都神氣非凡,執戈持盾,威風凜凜。高石美越看越感到暈眩,越暈眩越想看,他不敢亂動,他周圍的人也不敢亂動。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震撼著他們的心。他還聽到了一種聲音,那是面具裡的人在說話,高石美聽不清他們正在說什麼,他只覺得那不是一般的語言,是神在說話。 雕天下一(7) 一會兒,開始“點將”了。 高石美看到一個頭戴粉紅色面具的人叫道:關雲長大總兵,聽令! 緊接著聽見高應楷答道:聽令! 那個頭戴粉紅色面具的人隨即又說:打紅旗,披紅鎧,紅人紅馬,紅將軍,領兵一支,帶領十萬兵馬,鎮守南方丙丁火,不可遲誤! 高石美聽見父親答道:領旨! 高石美總覺得那個頭戴粉紅色面具的人,不像神而像人,動作很優雅,走起路來很用勁,特別是立定站住的時候,腳下猶如被什東西深深吸住了,一動不動。看起來這是個非凡的人,那些五大三粗、威猛無比的神,都要曲膝跪拜在他面前,聽他調遣。高石美清晰地聽他派出了五位將軍,分別鎮守在東、西、南、北、中等五個方位。最後,高石美還聽到他命令五位將軍: 到一州,平一州,處處平安; 到一鎮,平一鎮,四海永清。 高石美從心底里感謝這個人,因為這個人給他一種滿意和幸福的感覺。高石美問旁人:“那個像人一樣的神是誰?”幾個旁人爭先恐後地回答,是劉備,是劉備。高石美感激地點點頭,他牢牢記住了“劉備”的模樣。又有人指著那五位將軍告訴高石美,關羽是撞天虎、張飛是飛天虎、趙雲是巡山虎、馬超是抓天虎、黃忠是座山虎。高石美一一把他們銘刻在心。他們對高石美有一種特別的魔力。很長很長時間,高石美望著他們發呆。他們的形象豐富了高石美的心靈和想像。高石美明白,從一見到他們的形像開始,他就一直處於內心的狂喜之中。 關索戲的出現,很快就讓尼郎鎮的百姓露出了長久未見的笑容。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踏街”的隊伍。還有一些人要拜高應楷為師,學唱關索戲。高應楷說:“學唱關索戲有許多規矩,不能想唱就唱,想說就說。如果不守規矩,就會受到神的懲罰,輕者嘴疼鼻癢,重者腳跛眼瞎。” 即便如此,但為了驅逐瘟神,仍有不少人來到高應楷面前念叨,表示無論如何也要跟他學戲。因此,高應楷也只好不停地接收徒弟。原來的老面具不夠用了,高應楷就教兒子用木頭雕刻新面具。於是,高石美白天跟著父親到尼郎鎮“踏街”,晚上則在父親的指導下雕刻面具。 讓高應楷想不到的是,兒子高石美對雕刻面具很入迷,他非常會使用自己的眼睛,就像有神靈在暗中幫助他。一塊楊木到了他手裡,他就有一種強烈的雕刻慾望。高應楷叫兒子一邊看樣本,一邊雕刻。可高石美就是不聽父親的話。一拿起雕刀,他就進入了對關索戲的回憶,一會兒想到人,一會兒想到神。那些平時像叫花子一樣的人,帶上面具,立刻就變成了神,就可以進入另一個世界?就可以降妖伏魔?高石美相信他們有那種非凡的能力。不過,那些神為什麼又要聽從那個名叫劉備的人的命令?劉備戴的面具很顯然是人的模樣。這樣說來,人有時要變成神,而神有時又要變成人。不是嗎?戴上神的面具時,人更像神;而戴上人的面具時,神更像人。人有神性,神也有人性?高石美悟出了這個道理,相信那些都是事實。因此,儘管高石美的刀法很笨拙,但他大膽而自由,所雕刻出來的面具與他父親雕刻的放在一起,人們一眼就能看出這是高石美雕的,那是高應楷雕的。高石美雕刻的面具,簡直是面目全非,形態各異,即使是同一角色,高石美今天雕刻出來的和明天雕刻的一比,也有許多不同之處。比如說,高石美為父親雕刻的關羽的面具,他雕刻得像京劇南派的關羽臉譜,大紅臉、丹鳳眼、臥蠶眉、五綹長須,兩片微微腫脹而渾圓的嘴唇,柔軟而光潔。丹鳳眼裡還包含著一種陌生和遙遠的光芒。這是高應楷最無法容忍的一個面具。他不戴,也不敢把它輕意毀掉。第二次,高石美同樣雕刻關羽的面具,但他構圖誇張,該細的不細,該粗的不粗,他在關羽的腦門和鼻樑之間,連刻三條從大到小的雲紋,雖然表現出關羽義膽忠心的精神和威嚴不凡的氣概,但總給人一種惡夢似的幻覺和幽靈般的氣息。對於張飛的蝴蝶臉,他則把蝶身雕刻在鼻樑上,觸鬚雕刻在鼻尖上並向兩邊捲曲,張開的大口則佔滿整個下頦。張飛兩眼圓睜,張口大吼的勇猛神態,在高石美的雕刀下呼之欲出。人們都說,高石美雕刻的面具很有特點,濃眉、大眼、虎口、勾鼻,濃墨重彩,威風凜凜。人們戴上這種面具,都感到伏魔降妖的功力更足了。 雕天下一(8) 但是,高應楷不能接受兒子的這種雕法。父子之間常常爭執不休。高石美髮現父親離他越來越遠了,以至於他對父親所說的每一句關於木雕的話,都非常厭倦和反感。高應楷則對兒子越來越失望,認為高石美的雕刻是胡作非為,是對神靈的褻瀆,他擔心高石美遲早會出事的。高應楷乾脆叫他不要學雕刻了,去學唱戲。但高石美不聽,他整天埋頭雕刻面具。父親去唱戲的時候,高石美就呆在家裡對著自己雕刻的面具說話,他能與它們溝通。他的面部表情與它們一樣豐富,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面具。他甚至忘記了瘟神,忘記了尼郎鎮,忘記了父親,忘記了關索戲,他對雕刻面具一天比一天入迷。他活在自己的面具裡,不想與人多說一句話,當有人走近他的時候,他就發火。高應楷一方面感到無法戰勝自己的兒子,甘拜下風。由他吧!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另一方面,高應楷又在神像面前,為兒子祈禱,請求神靈不要降罪於他,不要與他這樣年幼無知的人斤斤計較。 高石美辛辛苦苦雕刻了幾十個日夜,使父親的每個徒弟都有了一個適合自己角色的面具。尼郎鎮到處是高石美雕刻的五虎上將,數十百個,無一雷同。不久,瘟神終於被鎮壓下去了,尼郎鎮漸漸露出了一些活氣。當然,人們不會忘記高應楷和他兒子的功勞,他們把高應楷父子倆的聲名傳播得很遠很遠。 陽泉鎮的鄉親父老在得知高應楷在尼郎鎮大唱關索戲的消息之後,派人來教訓高應楷,說:“關索戲是能隨便亂唱的嗎?你把關索戲帶到尼郎鎮來糟蹋,亂招徒弟,膽大妄為,破壞了世代相傳的老規矩。從今天起,尼郎鎮不得再唱我們的關索戲。否則,我們陽泉鎮的鄉親父老要來打掉你的牙齒,撕破你的嘴巴。”對此,高應楷妥協地說:“其他人可以不唱,但我們父子倆總可以唱吧?”那位來者說:“可以,但你的姓名只能叫龔自亮,不得叫高應楷。而且你兒子也只能姓龔。” 高石美看見父親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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