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21章 六年了,那雙美麗的眼睛依然明亮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4043 2018-03-16
1978年早春一月,上海多雨。 位於武康路上的那個熟悉的綠色鐵門裡,玉蘭樹在乍暖還寒的微風中,依然搖晃著它那稠密的葉冠。細雨如麻,吹打著這幢意大利式小樓的鐵皮屋頂。 巴金即將出國。他將要率團飛往遙遠的歐洲。在出國前他決定要為故去整整6年的妻子蕭珊寫一點什麼。這種念頭早在蕭珊過世不久就在他心裡產生了,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發自內心的強烈寫作慾望非但沒有絲毫減弱,反而隨著巴金境況的改變而變得越來越強烈。 巴金現在感到心中最大的遺憾,就是蕭珊走得太早,太匆忙。她沒有能夠留下來,和他一起共渡這陰霾過後的晴和春天。樓窗外的玉蘭樹又要綻開雪白的花蕾了,如果蕭珊還在的話,她一定會喜歡在這溫馨的季節裡,一個人到院子裡嗅聞那花蕾吐出的香味。然而如今她再也不能與自己同享明媚的春光了。在淡淡的春日中,巴金只能一人靜靜坐在二樓的臥室裡,用憂鬱的雙眼靜靜打量著放在五斗櫥上的那隻小小骨灰盒發呆。

他知道那盒裡裝著自己心中的至愛——亡妻蕭珊的骨灰! 休要看這小小骨灰盒,它幾乎成了近幾年巴金心中的精神寄託。蕭珊病逝以後,她的骨灰在最初幾年陳放在上海漕溪路210號的龍華殯儀館裡。在那座巨大的骨灰堂中,曾經留有巴金晚年不滅的記憶。他永遠不會忘記骨灰堂二樓第六室的第8排,那裡的第417號第4格里,就安放著他美麗的妻子蕭珊! 沒有什麼比那裡更讓巴金熟悉的了。那間空寂的骨灰堂裡留有老人的足痕履踪。巴金記得在妻子故去的最初幾年,每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到那裡去。他面對著蕭珊的骨灰盒,可以悄悄地傾吐心曲。在巴金心裡她好像始終也沒有死去,是因為某種意外的原因,蕭珊才不得不一個人靜靜呆在龍華殯儀館的骨灰架上。正是因為這樣的理念,巴金就可以不時到龍華去看她了。

到了1975年的夏天,巴金忽然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把蕭珊的骨灰接回家裡!老人並非無法忍受小樓無邊的寂寞,是他始終在心裡深深地惦記著蕭珊。在巴金心裡她永遠都不會死,既然蕭珊的靈魂還活著,為什麼讓她一人在呆在龍華的骨灰堂裡呢?那是個晴和的上午,巴金在女兒女婿和小棠的陪同下,又一次來到存放蕭珊骨灰的地方———龍華殯儀館的二樓。大家終於把離開家里三年多的蕭珊,鄭重地接回了武康路13號! 這裡畢竟是蕭珊的家啊! 當時的情況還很不如意,由於樓上的封條沒有拆除,巴金只好把蕭珊的骨灰盒放在樓下的大客廳裡。這樓下三間是他們全家居住的地方,從前巴金會客的客廳,如今就變成了老人的書房兼臥室。把蕭珊的骨灰放在老人的床榻前面,他可以經常見到她了。兩年後樓上房間的封條終於開啟,這樣,巴金又把蕭珊的骨灰盒連同他自己的書和稿子,一齊搬到樓上來。那個五斗櫥就成了蕭珊骨灰的留存之地。

現在,窗外是無邊的夜色,小樓下幾位親人都已進入了夢鄉,巴金一人靜靜坐在寫字台前,幽燈映照著他那飽經風霜的面龐。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再不是1966年後那種境況了。他和女兒再過一個月就將隨團飛往首都北京,然後再從那裡起飛前往巴黎。在塞納河畔巴金將重溫當年的舊夢,而他的愛妻蕭珊則一人留守在家中,這是巴金想起來就感到萬分悲哀的。 “今天是蕭珊逝世的六週年紀念日。六年前的光景還非常鮮明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從火葬場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過了兩三天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想寫一篇紀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一種習慣,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常求助於紙筆。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裡的那幾天,我每天坐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我痛苦地想,難道給關了幾年牛棚,真的就變成牛了?頭上彷彿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了一樣。我索性放下筆,什麼也不寫了。”巴金為什麼要在乍暖還寒的新春一月,就忙著為妻子寫六週年祭日的稿子?只有他自己的心裡清楚。並非香港《大公報》上開闢的《隨想錄》欄目,一定要在二月就發表紀念蕭珊的稿子,巴金知道他的《隨想錄》之所以被稱之為“隨想”,就說明巴金隨時隨地想起了什麼,就可以把自己最為真實的情感記錄下來。

如今,巴金在即將赴法國訪問的前夕,他心裡不能不懷念亡妻。如果蕭珊現在沒有死,那麼他肯定會帶著她一起飛往青年時期向她多次描述過的法國。那無疑是個美麗的國度。那裡的河流,那裡的山川,那裡的城市,都在巴金心裡佔有一席之地。這是因為當年他還是23歲青年的時候,巴黎和法國的其它城市,就曾經給予他以強烈的創作慾望。此後數十年來巴金的寫作,追思起來,就是從那個陌生的國度起步的。所以巴金無法淡忘它。 而蕭珊則是與巴金同樣嚮往塞納河的女人,她在世的時候,由於從巴金那裡聽得多了,所以蕭珊始終希望有一天能和丈夫一起前往那個美好的世界。哪怕他們是自費旅行也好,總之,巴金到了人生的暮年,就十分懷舊。而巴黎就是他反思自己人生的特殊起點。如果能和蕭珊一起飛往巴黎,那將是多麼好的一件事啊!然而,天不隨人願,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六年過去了。林彪、'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並不糊塗,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常去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裡,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卻從擠滿了人的大廳轉到只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裡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裡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瑞珏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麼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慘白色的臉,那兩片嚥下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裡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麼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麼不公平!……”

巴金走筆至此,忽然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沿著他那深陷的鼻溝悄悄流了下來,然後那混濁的淚順著多皺的面頰繼續向下流淌,不知何時竟然無聲地滴落在他正在寫字的稿紙上。把他剛剛寫下的幾行鋼筆字都濡濕了,變成幾隻無法辨認的小蝌蚪。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願意改造思想,她願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願望總不能說是癡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巴金寫到這裡,再也不能繼續往下寫了,因為老人心中已經充滿了無法排遣的悲痛。他好像又在暗夜裡見到了蕭珊——那個與自己一道走過坎坷,一起走過戰爭的廢墟,一起走過和平的日日夜夜,當然,也走過大字報鋪天蓋地的浩劫的女人。而今她居然先他而去,到茫茫天國里去了。而且在巴金看來蕭珊的走,又與他當年在牛棚裡的經歷不無關係。既然如此他又怎能在自己已經重新走進一片燦爛的陽光之後,不回頭去遙望那仍然留在陰影裡的亡妻呢?

巴金擱下了筆! 他一個人來到拉嚴了窗帷的樓窗口。他小心地伸手,悄悄把窗帷拉開了一條小縫,然後他含淚的眼睛透視著無邊的暗夜。小院依然靜悄悄,天籟之間都好像已經沉睡著。只有遠方哪家小樓依稀透出簇簇燈火,那表明雖然是在夤夜,仍然有不睡之人。巴金自知如果任自己的思緒繼續馳騁,那麼他就很可能在哭聲中撲倒在桌前,而紀念蕭珊的文章便無法寫成了。 一架大型波音客機從北京首都機場,一躍飛上了晴朗浩瀚的碧空。 時光已是1979年的4月。萬里春光中巴金乘坐的國際航班正向著他那曾經有過美好回憶的歐洲飛去。巴金的情緒開始轉好,不再是一月底二月初在上海寓所裡埋頭寫那篇《懷念蕭珊》稿子時,每天都處在痛楚的感情中。那篇幾千字的紀念文稿,巴金竟斷斷續續地寫了幾個晚上,每一次寫到滿流滿面的時候,他就必須強迫自己放下了筆,一個人站到樓窗前去。他不能在流淚水的時候把心裡對蕭珊的感情盡情傾吐。一輩子都希望在紙上寫真話的巴金,在寫他自己心愛的亡妻之時,當然更不可能有半句虛言偽話。在他看來寫作是一種享受,而決不僅僅是一種消耗精力的勞動。巴金在寫蕭珊的時候,就儼如與亡妻在冥冥中悄悄的對話。他想把她歿後六年時間里人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在面前這張雪白的橫格稿紙上盡情地渲瀉,在巴金看來這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儘管他是在流著淚和早已不在人世的蕭珊進行無聲的對話。

“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蠶蝕著她的心。我看出來她的健康逐漸遭到損害。表面上的平靜是虛假的。內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她怎麼能遮蓋住?怎麼能使它平靜!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上面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進鉅鹿路口,快到作協分會,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刁難,回到家裡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分會'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

。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 出來,臉上還帶著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後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這一夜她再也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後來發現她躺在床上小聲哭著。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在我眼前。我多麼願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即使減少我幾年的生命來換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願! ……" 飛機在夜空裡航行。 巴金倚在沙發椅上悄悄地入睡了。他身邊是一片起伏的鼾聲,巴金在夢境中似乎走進一片充滿陽光的天地。迎面發現有無數鮮花,正在盛開。萬花叢中忽然閃現出一個熟悉的身影,她仍然那麼美麗、窕窈、就像馬克思講到他夫人死時的淒美一樣: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她正在向他飄然走來,見到巴金的時候,蕭珊對他說:“先生,你來了,終於來到巴黎了!我們終於盼到這一天了!……”

巴金悠悠醒來,發現竟然是南柯一夢!他拭了一下腮的清淚,才發現機窗口透出一派剌目的光明!久違的法國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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