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8章 花溪,寧靜的婚夜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7500 2018-03-16
夜燈幽幽。 巴金那張瘦削的面龐被燈光鍍上一抹淡淡的光暈。經過幾天的操勞,巴金比從前變得更加憔悴了。特別是他從前那烏黑的頭髮,不知為什麼竟然在蕭珊去世的幾天中,不知不覺就變得花白了。他在鏡子裡見到自己一夜之間就變了顏色的頭髮後,巴金才知道“武子胥一夜白了頭”的典故,決不是沒有來由的。 蕭珊死後第三天,他和女兒女婿及蕭珊方面的親戚們,都來到龍華殯儀館的弔唁大廳,在這裡,大家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那天巴金幾乎徹夜沒有安眠,他始終在想著妻子的死。巴金越想蕭珊的不幸死去,心頭便越加泛起無限的酸楚。 在無邊的漫漫夏夜中,武康路上那座有著兩扇大鐵門的小院,顯得格外寧謐安靜。巴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1955年4月底,他和蕭珊興沖衝搬進這小院時的情景,那時的蕭珊渾身都洋溢著對新生活的嚮往。巴金根本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走在自己的前面。在五十年代初期,組織上開始注意改善知識分子的生活待遇,上海市委特別對像巴金這樣在國內外都有影響的著名作家,採取了一些特殊的優惠政策。考慮到巴金特殊的社會影響,上級才決定讓他們一家住進武康路這座鬧中取靜的院落中來。當時正在《上海文學》當編輯的蕭珊,為她們一家能住進這幢幽雅的小樓而感到高興。

“先生,樓上最好作你的寫作間,因為在樓上寫作,可以讓你有一種安靜感。”巴金翻閱著蕭珊生前留下的一些文字,他想通過這些妻子早年寫成的小說與散文,重溫他們的從前。在建國以後,蕭珊雖在《上海文學》工作,可是,她聽從了丈夫的叮囑,始終採取不索取任何報酬的方式。蕭珊在那里當編輯也與其他人不同,她僅僅是一種義務性的勞動。她那時的作法,就與巴金當年從成都老家出來時的生活準則如出一轍。 “先生,我們不能讓這座幽靜的小院空蕩蕩的,這樣就沒有任何生氣了呀!”蕭珊那好聽的寧波口音,似乎又從無邊的漆黑夜幕下飄了過來。在靜靜的子夜裡讓巴金聽了心情激動,自從蕭珊離去以後,他幾乎每天夜裡都會夢見她。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始終在他的面前晃動。巴金聽了她的聲音,就會想起蕭珊和他在這座院子里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剛搬來的時候,是蕭珊提議在院子裡栽幾棵樹。她知道他喜歡廣玉蘭,所以她就千方百計地託人尋找樹苗,巴金記得那是個空氣裡飄著揚花的溫馨春日,蕭珊笑瞇瞇地把兩棵玉蘭樹苗抱進他們的小院。然後他和她一起在院子裡挖坑,栽樹,澆水。如今這兩棵玉蘭樹已經長大長高了,巴金在沉沉夏夜裡一個人佇立在樓下的窗前,他發現當年蕭珊栽的玉蘭樹已經高過了三層小樓的屋簷。枝葉蔥鬱,樹杆茁壯。在夜色裡那玉蘭的葉冠顯得黑黝黝的。

“蘊珍,我記得你是在昆明時就喜歡玉蘭樹的啊!”巴金一人靜靜佇立在夜色裡,孤燈把那瘦削的身影投映在樓下客廳的粉壁上。他一人孤零零地望著窗外那兩棵玉蘭,忽然從玉蘭樹上又想起了蕭珊。 昆明,明麗的天,明麗的水。 1939年夏天,蕭珊終於找到了上大學的機會。不過並不是前往成都投考東北大學,而是昆明的一所大學。那時,巴金是和蕭珊在桂林停留一段時間以後,忽然獲悉了西南聯合大學即將在昆明開課的信息。當時西南聯大是非常有影響的學校,所以巴金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就勸蕭珊去報名投考。 “西南聯大?我當然希望投考,不過,我憑著在上海女中的功底,不知是否能考上?”蕭珊見巴金對她考大學的事如此重視,心里當然高興。不過聽巴金介紹了西南聯大的情況以後,她心裡又產生了一點畏葸。在上海愛國女中畢竟讀書有限,她不知以自己的知識和才華,是否會考上名牌大學。

巴金凝視著嬌柔的蕭珊,循循善誘地說:“蘊珍,我和你接觸以來,看到你確實有許多優點。特別是勤勞,這很讓我感到吃驚,因為你的出身在我的印象裡是不能作體力的,可是,你陪我去漢口時就讓我吃驚,原來你也有吃苦的精神,這很了不起。說到你考大學,也是一樣,世上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一點刻苦精神才行的。你的天份和才華本身就比我高得多,只是你仍然需要加一點刻苦,就好了。” “哦,”蕭珊聽了巴金的話,很高興,也很振奮,她慢慢品味著他的語意。蕭珊聽得出巴金在鼓勵自己發奮讀書投考大學的同時,也在話語中流露出隱隱的擔憂。他是在委婉指出她性格上的弱點,那就是鑽研的精神尚須加強。她聽了他的話,臉上現出了不好意思的羞怯。半晌她才恍悟地說:“李先生,你是說我吃苦還不夠呀?”

巴金連忙解釋說:“不不,不是的。蘊珍,我早就說過,你比我有才華。只是缺少一點刻苦鑽研的精神,我很喜歡你的外語水平,有時候你翻釋一些外國名著的片斷,我看了就是一種意外的享受。雖然說有些釋文並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可是,它們卻有著很濃烈的文學氣氛。應該說你筆下的譯文大都是有創作性的文學作品,從這些片斷的釋文中,我已經看到你是有希望的女孩子。在這種基礎上去投考大學,我想,你是會成功的。……” 從那以後,巴金發現蕭珊開始默默地下了苦功。 當年他們在桂林隱居的幾個月,蕭珊幾乎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讀書。到了1939年夏天,他和她都回到了上海。這是他們決定在蕭珊投考西南聯大前最後一次回上海。蕭珊需要和她的父母雙親及家人作一次告別,她的母親是通情達理的人,當她聽說巴金支持女兒去考聯大的時候,當即就允許說:“既然李先生同意你考聯大,你投考就是了!”

7月,巴金把蕭珊送到香港。 香港對於蕭珊來說同樣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內地烽火四起,可是這維多利亞海邊依然一派歌舞昇平。巴金和蕭珊在香港渡過了難忘的三天。在這裡,蕭珊將要轉路前往陌生的昆明,而巴金則要一個人再回上海。儘管當時內地戰事頻仍,上海已成一個孤島,然而對於巴金來說,上海是他的再生之地。他人雖然已經到了安全之地的香港,然而他的心卻始終沒有離開上海。 “蘊珍,你去吧。等到你明年暑假的時候,我準會親往昆明的。到那時候,我會讓你看到我在上海寫成的新書。”那時,蕭珊前往昆明還不能搭乘飛機。她只是個窮學生,而巴金也只有一些微薄的薪水。所以她去昆明只能搭客船。那天,當客船在香港碼頭啟航的時候,巴金和友人們共同把蕭珊送進船艙,在分手的時候,巴金再一次叮囑她:“蘊珍,你要記住,到了昆明,一定要多給我寫信,看到你的信,就是我的最大安慰啊!”

“放心吧,李先生,我會寫信的。”姑娘飄然地飛上客輪,就像一隻翩翩飛走的蝴蝶。 巴金回到黃浦江畔以後,很快就恢復了從前那種深居簡出的生活。他閉門謝客,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寫成他的新著。不久,他那部長篇就在與蕭珊的思念之苦中悄悄寫成了。 1940年的夏天到了,當時巴金是帶著幾本剛剛從印刷廠裡剛拿到的新書,再一次從上海搭船前往昆明的。當他來到昆明,把自己那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放在蕭珊面前的時候,他迄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蕭珊高興得簡直不亞於她當年在上海讀到巴金時的興奮。她看到巴金在中繼續和延伸了中的人物和事件。有些情節是蕭珊從前就听他講過的,有些故事則是蕭珊在桂林時對巴金提供的素材,儘管整個《激流三部曲》都是以成都的李氏家族為背景,然而聰明的姑娘讀後才驚愕地發現,巴金的小說之所以在當時會引起振聾發聵的作用,其原因就在於巴金善於把他了解的同時代人物的故事,都有機地融合到他的小說之中。

“這就是玉蘭樹,李先生,您看那玉蘭花開得有多麼燦爛呀。雪白的花兒,象徵著純潔與友愛啊!”巴金在昆明住了三個月,在這期間他仍然埋頭自己的另一部長篇《火》的寫作。他感到昆明不同與已經成了孤島的上海,這里四季如春,更主要的是這里遠離敵人的戰火,他可以在蕭珊替自己租用的一間民宅里,無所憂慮地潛心寫作。他要把自己對生活的體驗都訴諸筆端。儘管上海和南京已經淪陷敵手,可是巴金卻全然不為所動。他知道自己手無寸鐵,無法上前線殺敵報國,最好的辦法就是以自己的書去感化與激勵民眾。 巴金日夜奮筆,語言會儼如所居所前面的那條潺潺的小河,不捨日夜的汩汩流過他的心間。他有決心把自己對祖國的愛都通過書中的人物表達出來。所以,他在昆明的九十天裡,幾乎把所有精神都投入到寫作中來了。蕭珊看他這樣夜以繼日的寫作,心裡好難過。好心的蕭珊就不時提議帶巴金走出戶外,去遊昆明附近的名勝古蹟。巴金當然不好謝絕,於是他和蕭珊的足跡便遍及了美麗的雞足山、劍川和曲靖。

有一天,蕭珊和巴金同遊填池,當她們來到黑龍潭時,蕭珊忽然發現一片玉蘭樹。這種樹她前年去廣州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了,巴金的文化生活分社院子裡就有這樣的樹。而今在雲南她們竟然又遇上了玉蘭,蕭珊和巴金就堅持在那些綻開花蕾的玉蘭樹前合影。巴金知道也許就是從那時起,蕭珊就暗暗發誓有一天她和巴金有自己家的時候,在院落裡一定要栽種幾棵她喜歡的玉蘭樹。 在上海武康路13號,蕭珊實現了她的夙願。 如今女主人已經悠然遠去,可是那兩棵高大的玉蘭依然還在。濃密的樹冠在初秋的微風裡發出颯颯的響聲,撩撥著巴金那煩亂的心。他再也不想去看那兩棵玉蘭樹,因為看了玉蘭樹就讓巴金心酸。他轉身沿著樓梯走上來,回到了他熟悉的小樓上,才發現從前蕭珊和他住過的房間,早就在“文革”初期遭到了造反派的查封。如今他看見一些房間的門上仍然還貼著封條。塵埃已經封住了緊閉的房門,那些房間都曾經是巴金和蕭珊一起度過建國後安定時光的見證。

巴金好像又見到了那讓人心悸的一幕:幾個手拎皮帶的漢子不顧一切地衝進門來,他們想衝進巴金樓上的書房。去翻搶那些整整齊齊排列在書架上的珍貴藏書。蕭珊想上前攔擋這些如入無人之境的抄家者,可是,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能阻擋住那些來勢兇猛的強人?就在蕭珊想攔擋,想勸說,想以理智和正義去護衛巴金那些珍藏的書籍時,不料有人猝然揮手,把手裡那隻帶著銅頭的皮帶,狠狠地向著蕭珊額頭上狠抽了下去。她哎呀一聲,手摀著沁血的額頭撲倒在地上了…… 往事如煙。站在這裡,巴金驀然想起和蕭珊的結婚。他們是在1942年10月經桂林輾轉來到貴陽的。那時候蕭珊在昆明的學業還沒有結束,她發現巴金因為戰亂的原因到處轉輾,所以就毅然決定中止了自己的學業,然後她沿著巴金向大後方轉移的路線,緊緊地追了上來。當她和巴金在貴陽見面的時候,已經是當年的秋天了。出現在蕭珊面前的巴金,再也不是當年在上海黃浦江畔“新雅”飯店裡初識的翩翩書生。戰爭的煙塵讓巴金的臉上蒙上了一抹淡淡的愁雲。他似乎有點蒼老,但也多了幾分成熟與乾練。

“先生,你受苦了呀!”還是她那脆亮的語音。 “沒什麼,蘊珍,你也受苦了呀!”巴金望著她笑,笑得很開心,也很幸福。兩人分手以後,巴金所領導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廣東分社,在歷經數千里的長途遷徙之後,在桂林終於走向了解體。許多編輯人員再也無法忍受骨肉分離之苦,為生計與戰事所迫,最後他們開始脫離了巴金領導的分社。巴金對於這種局面一籌劃莫展,他面對著事業的凋零和前途的失望,一路跋涉,最後不得不流落在貴陽。他見了蕭珊就如同在漆黑的夜裡忽然見到了光明。臉上的痛苦神情也為之一掃,他當時只是對蕭珊說:“蘊珍,從前我們從上海出來的時候,以為越往前走就越會脫離困境,現在才知道日本人的鐵蹄越來越近了。甚至香港也成了他們的天下,所以我們就只好向雲貴川一帶逃難。現在我怕的倒不是日本鬼子,而是擔心我們一些同仁熬不過這種艱難的日子啊。” 蕭珊見他心情痛苦,就決定自己留下來陪他,她說:“先生不要被眼前的困境嚇住,不管你的面前有多少艱難,我都決定和你共赴國難的。” 巴金的愁眉舒展了,他沒有想到自己心儀的人竟會在這種關鍵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來到自己面前。他雖然對蕭珊的到來感到高興,然而想到她現在仍在攻讀大學,心裡就有些不忍,他說:“蘊珍,你來了我當然高興,不過,你不能因為我就放棄自己的學業啊。再說,當年你為了報考西南聯大,下了那麼多苦功,到頭來莫非就這樣半途而廢嗎?” 蕭珊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深情地告訴他說:“先生,我再也不離開你了。這麼些年我始終想咬咬牙堅持到畢業,可是,當我聽說你現在身邊連燒飯的人也沒有時,心裡就想哭一場。先生想一想,我這樣苦苦地學習究竟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咱們將來的生活嗎?如今國將不國,兵荒馬亂,我即便得到了一張畢業文憑,將來又有什麼用呢?” 巴金默然。他不再說話,他知道蕭珊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想到他和她已經經歷了長達八年的愛情長跑,想到蕭珊多年對自己發自內心的愛意,巴金知道他再也不能拂逆她的好意了。於是他不再反駁她,而是對她投來的目光順從地點了點頭,說:“好吧,既然你決定了,那麼我們就在這裡結婚吧?” 蕭珊多年來始終在盼他的這句話。如今終於盼到了。那天晚上,巴金請她來到花溪邊的一家小飯館。那是一家臨靠溪水而築的小店,山風徐徐吹來,深秋時節的花溪景色清幽。巴金坐在那家小店裡,耳聽著附近那條小溪潺潺的水聲,心底忽然泛起了從沒有過的波瀾。 在過去三十幾年歲月中,巴金的足跡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他經歷過家族的巨變和人世間的冷暖,但是他惟獨沒有得到過異性的柔情。多年來他抱定為國為民情願獨身走天涯的雄心壯志,闖過了幾多坎坷。而今當他在萬般疲憊之後,終於在貴陽這有名的花溪之畔,迎來了他心儀多年的蕭珊。 巴金在後來這樣回憶說:“我還記得一九四四年五六月我在貴陽的生活情況。我和蕭珊五月上旬從桂林出發,五月八日在貴陽郊外的'花溪小憩'結婚。我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也不曾辦過一桌酒席,只是在離開桂林前委託我的兄弟印發一份'旅行結婚'的通知,在貴陽我們寂寞,但很安靜,沒有人來打擾我們。'小憩'是對外營業的賓館,是修建在一個大公園裡面的一座花園洋房,沒有樓,房間也不多,那幾天看不見什麼客人。這裡沒有食堂,連吃早點也得走半個小時到鎮上的飯館裡去。……” 花溪的月夜真美。靜得有些讓人心跳。 “先生,喝酒吧!”蕭珊那天晚上顯得格外清純秀美。這位從小就生活在繁華大上海的千金閨秀,如今終於和她的心中上人走到一起了。自1936年她和巴金見面時起,蕭珊就在心裡暗許了終生。她感到巴金才是值得她癡情追求和深愛的人,也是值得蕭珊畢生相依相從的伴侶。今天,蕭珊的夙願終於實現了。 暮雲收盡溢清寒, 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 明月明年何處看? 月兒在雲端裡若隱若現。深夜的涼風送來了幾許清涼,那天夜裡,在花溪附近的旅舍裡,窗口透出不滅的燈火。夜空中一輪明月,正將它那銀輝灑落在汩汩而流的溪水中。波光水影,銀輝交映。蕭珊和巴金全然沒有睡意,她們親暱地依在窗前,觀望著花溪的月影山色,談著生活,談著理想,談著往事。在淙淙的溪水聲裡,她隨著巴金好像又走進了一個夢想的世界…… 巴金和她又談起了寫作,說:“我是在法國學會了寫小說。在那裡我學到的是把寫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我認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給了讀者。我的小說是我在生活中探索的結果,一部又一部的作品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收穫。我把作品交給讀者評判。蘊珍,你問到我寫作的體會,我現在可以對你說,我寫任何書總想堅持一個原則,就是:不說假話。” “是嗎?”蕭珊已經深深陶醉了。她被他的談話感染著。只聽巴金娓娓地說:“當然,我在國外開始寫作以後,除了法國老師,我還有俄國的老師亞·赫爾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和高爾基。我後來翻譯過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和《處女地》,翻譯過高爾基的早期的短篇。” “先生莫非還有翻譯外國名著的計劃?”蕭珊愕然。 巴金鄭重地點點頭:“是的,我還準備翻譯赫爾岑的回憶錄。我還喜歡英國的狄更斯;日本的夏目漱石、田山花袋、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儘管我的日文至今沒有學會,可是我喜歡日本作家的作品。” 蕭珊說:“我真沒有想到,先生的寫作竟是以外國作家為楷模的?” 巴金說:“不,我的中國老師是魯迅。我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這些作家的影響。但是我最主要的一位老師是生活,中國的社會生活。我在生活中的感受使我成為作家,我最初還不能駕馭文字,作品中不少歐化的句子,我邊寫作,邊學習,邊修改,一直到今天我還在改自己的文章。我離開舊家庭就像摔掉一個可怕的黑影。” 蕭珊已經聽得入迷了,她被巴金的文學之夢和遠大的抱負所感。 巴金繼續向妻子敘說苦衷:“我二十三歲從上海跑到人地生疏的巴黎,想找尋一條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路。說救人救世,未免有些誇大,說救自己,倒是真話。當時的情況是這樣:我有感情無法傾吐,有愛憎無處宣洩,好像落在無邊的苦海。中找不到岸,一顆心無處安放,倘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靜,我就活不下去。” “太好了!”蕭珊緊緊地與他相擁,她感到和巴金的結合就是自己人生的最好歸宿。那天晚上她們在窗前喁喁細語,直到夜深,直到黎明。她們都感到彼此間有那麼多想說又沒有吐出的話。窗外的溪水在寧靜的夜裡發出喧響,夜在溫馨中漸漸逝去。 數十年後,巴金在回憶起他和蕭珊在貴陽的結婚時曾這樣寫道:“我們結婚那天的晚上,在鎮上小飯館裡要了一份清燉雞和兩樣小菜,我們兩個在暗淡的燈光下從容地吃完晚飯,散著步回到賓館。賓館裡,我們在一盞清油燈的微光下談著過去的事情和未來的日子。我們當時的打算是蕭珊去四川旅行,我回桂林繼續寫作,並安排我們婚後的生活。我們談著,談著,感到寧靜的幸福。四周沒有一聲人語,但是溪水流得很急,整夜都是水聲,聲音大而且單調。那個時候我對生活並沒有什麼要求。我只是感覺到自己有不少的精力和感情,需要把它們消耗。我準備寫幾部長篇或中篇小說。我們在花溪住了兩三天,又在貴陽住了兩三天。然後我拿著親戚的介紹信買到郵車的票子。我送蕭珊上了郵車,看著車子開出車場,上了公路,一個人慢慢走回旅館。……” 眼前的景況,萬籟俱寂,讓巴金忽然感到和當年的花溪之夜有幾分相似。然而,他尋遍了那幢空寂的小樓,始終尋不到蕭珊的影子,好一陣,他才從一隻五斗櫥裡,翻找到一張發黃的舊照片。那是蕭珊六十年代拍攝的小照。他把她的照片捧在手上,看了又看。半晌,一串混濁的老淚流淌下來,滴落在蕭珊那張含笑的玉照上。 第三章五步之內仍有陰霾 五步之內仍有陰霾 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明·陳繼儒:《警世文》A,可是,讓巴金大吃一驚的是,8月2日當他還在杭州的時候,忽然聽到從上海傳來了不幸消息:葉以群竟在造反派的批鬥中從樓上跳了下來,當場跌死! B,巴金依然還像從前那樣走上了樓梯。雖然和他打招呼的人不多,但他對這種冷冰冰的氣氛早已經習慣了。從前他作為市作協主要負責人的時候,剛才那些與他探肩而過的工作人員,都會主動向他陪著笑臉,沒有話也要找話說的。而今天巴金再也不是從前的巴金了。 C,剛從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的會場回到上海作協的巴金,從一個舉國人人敬仰的著名作家,變成了人人喊打的上海文藝界黑老K,當然也是有一個轉化的過程。 D,只有在無人的時候,巴金才會一人踱到院子裡那兩棵枝繁葉茂的玉蘭樹下。他到樹蔭底下來,當然不僅僅是納涼,只有巴金心裡清楚他與這兩棵廣玉蘭有著多麼深厚的感情?他是佇立在這裡思索著那早已經逝去的歲月,回憶他和蕭珊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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