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9章 陌生的大樓,陌生的人群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5275 2018-03-16
巴金居然沒有再回奉賢幹校。 他被破例留在上海,是巴金做夢也不曾想到的。離開那“工宣隊”嚴加管理的五七幹校,離開了那熟悉的木床,再也不必下田勞動了,這對於一個年邁的老作家來說,無疑是不幸中的萬幸。也許是因為巴金在“文革”中處境過於讓人同情,也許是“工宣隊”看到他家庭的實際情況,所以對這可憐的老人網開一面。巴金在處理完蕭珊的後事以後,在家裡過了一個苦悶的夏天。 他始終無法走出痛失愛妻的陰影。 儘管在身邊有女兒和女婿在照顧著他的起居,儘管兒子也病癒出院了。可是巴金在失去蕭珊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心情一直苦悶憂鬱。老人常常是以沉默來打發空寂的時光。沒事的時候他就一人呆呆坐在樓下的藤椅上,面對著桌前那幅已被他加了精緻相框的蕭珊遺照,回憶著他和她走過的坎坷之路。巴金總在想著蕭珊和自己渡過的最後幾天,他記著她斷斷續續對自己說的話:“我不怕死,死了也是一種解脫,我怕的是我如果去了,你怎麼辦?……”

如今,巴金果然是一個人了。他望著已被人們多次抄家的樓上樓下,心中不免泛起愁苦和愴然。 “我不能始終生活在苦悶中,如果我總是這樣的心情,就對不起已經在九泉下的蘊珍啊!”在九月裡,天邊漸漸刮來一陣陣涼爽的秋風時,巴金已經得到通知,要他每天到上海鉅鹿路那幢熟悉的大樓裡去上班。他知道那裡是自己工作多年的地方——上海市作家協會。想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辦公室,巴金心裡就情不自禁地泛動著一股熱血。他在心裡暗暗對自己說:“不在沉默中暴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我應該掙紮起來,一定要像從前那樣生活和工作。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不會讓蘊珍失望啊!……” 巴金又開始上班了。 鉅鹿路675號大樓就在眼前了。這是一幢意大利式的花園大樓。早在解放初期巴金就來到這裡上班了,他知道這裡住著一批中國近代知名作家,他們中就有後來在國內文壇上知名的一批人物,如《紅日》的作者吳強、電影《為了和平》的執筆人柯靈等等。巴金還知道這幢樓解放前曾是資本家劉吉生的私人花園。再以此上朔,這幢造型奇特的小樓還是法租界上有名的巨籟達路上的名宅,。由於原主人想把這裡建成一座贈送愛妻的花園豪宅,所以他就按希臘神話丘比特和普緒赫的愛情傳說加以設計,成了有名的愛神花園。巴金記得這愛之豪宅變成了上海作協的辦公樓以後,他的許多作品都是在這裡誕生的。巴金任主編的國內名刊,也是在這裡掛牌面世的,當那場可怕的颶風刮來之前,這裡就是巴金理想的家園——僅遜於武康路寓所的寫作天地。他知道許多在國內外造成影響的文學作品,就是從這個門口被郵遞員送進來,又是從這個門口以雜誌的方式傳遞出去,震動整個中國文壇的。

然而如今這裡早已面目全非了。巴金遠遠望見大樓四壁又新刷上了巨幅的大標語,當然都是那個年代耳熟能詳的口號。巴金剛來到樓下,就迎面遇上幾位從前作協的熟人,他們都是自己從前的工作人員,而今竟成了這幢大樓的主人。這些人即便在那個紅色恐怖的年月裡,也都對他的處境表示理解。她們見了巴金都不能不驚訝,因為在這些人的記憶裡,從前的巴金始終是烏黑的頭髮,而今為什麼在短短幾天,巴金的頭髮竟然全白了?他們誰也不會想到巴金這樣重感情,蕭珊的病逝竟會給他的精神造成如此大的打擊。 巴金依然還像從前那樣走上了騾旋型樓梯。雖然和他打招呼的人不多,但他對這種冷冰冰的氛圍早已經習慣了。從前他作為市作協主要負責人的時候,剛才那些與他探肩而過的工作人員,都會主動向他陪著笑臉,沒有話也要找話說的。而今天巴金再也不是從前的巴金了。

自從1966年那個充滿火藥氣味的夏天過去以後,巴金就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埋頭寫作了。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也會走進厄運,在那一年的春夏之交,巴金忽然受命前往北京,去籌劃即將在那裡舉行的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他在京西賓館住了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期間正是中國即將發生大動蕩的前夜,因為來京後已經得到有關方面的叮囑,所以巴金來京後就盡量不到外邊去活動了。他在這裡有許多朋友,本來想去探望一下,可是他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腳。他已經意識到外邊即將發生可怕的動盪。他在這裡籌劃備大會,整天埋在文件堆裡,他不希望過多的被外界那越來越緊張的氛圍所打擾。 儘管如此,巴金仍然能從收音機和當天的《人民日報》上,或多或少了解北京的形勢。他來北京不久,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就在媒體上公開了,不久就發現北京一些院校不時發生學生與工作組的衝突。他開始聽到一些可怕的小道消息,特別是江青的內部講話,更讓巴金感到萬分驚訝。尚未在全國范圍內結束的社教運動,忽然又被紅衛兵的造反狂飚所代替。

江青對三十年代電影和文藝的批判,讓巴金常常與自己的作品對號入座。尤其是他在北京聽說郭沫若已經公開對媒體表示,他要把自己從前寫的作品都付之一炬的時候,巴金的心神就更加變得緊張起來。他不能不想起自己在三十年代寫的、、。如果郭沫若的著作都要在這場運動中受到檢驗,那麼自己能夠倖免嗎?巴金的心情非常緊張,儘管他並沒有敏感地把自己與這場正在北京興起的運動聯繫起來,可是,外邊一天緊一天的運動,不能不讓巴金心中惴惴。 與此同時他發現社會上“橫掃牛鬼蛇神”的運動也變得風起雲湧。巴金儘管已感受到山雨欲來之勢,不過他畢竟是與世無爭的人。巴金絕不會把社會上正在湧動的潮水,與自己聯繫起來。他知道自己多年始終潛心埋頭寫文章,即便偶爾也參加一些社會活動,但巴金自信他絕不會有一天成為群眾運動的對立面。

就在那個異常炎熱的夏天,巴金先後在北京、武漢和杭州參與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的各種活動。他希望讓自己盡量游離與這場運動之外,在那時巴金的全部意識都在於如何自始至終參與這次重要國際會議的活動。 可是,無論巴金在北京,還是後來隨各國作家代表團飛往祖國的南方各地參觀訪問,他都會被當時越來越緊張的運動形勢所困擾。北京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的“三家村”與各地紅衛兵大肆“破四舊”的浪潮,同時衝激著這位著名作家的心扉。經歷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巴金,前半生始終是在動盪不安中度過的,現在,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解放二十多年之後,一次又一次政治運動最終竟然釀成瞭如此驚天動地的全國性群眾運動。 當然,讓他特別不放心的還是上海。巴金決不會想到就在他受命在各地奔忙,為亞州作家緊急會議漚心瀝血的時候,在上海鉅鹿路675號大樓裡竟然也有一些人在暗中策劃著對巴金的揭發和批判。有人甚至把巴金解放前後所寫的幾卷本著作全部翻了出來,一篇篇查找他與當時政治形勢格格不入的篇章字句,以便在適當時機揪出一個讓全國震驚的“文藝黑線代表人物”!

巴金是個真誠善良的人。他心地的寬厚無私,決定了他對外界所有一切不那麼敏感。 7月中旬,巴金陪著亞非作家們到達了武漢,在這裡他還見到了毛澤東主席。不久他即忙裡偷閒地回過一次上海。在家裡蕭珊對當前正在開展的運動感到非常緊張,可是,巴金卻對她一笑置之,說:“蘊珍,你放心好了。運動決不會波及到我的身上,我們要相信黨,相信組織啊。” 蕭珊聽了他的話後,緊張心境開始安定下來,她知道巴金多年來一直在寫與時代同步的文章,特別是他到朝和越南的採訪,更是緊緊跟隨時代脈搏前進的作家,與在北京揪出的“三家村”不同。她知道巴金是從來不寫含沙射影文章的人。 就在巴金離開上海準備赴杭州繼續參加亞非作家其它活動之前,他和當時的上海市作協主要領導葉以群見了一面。雖然只是匆匆一面,但是,巴金仍然能體會到這位結識幾十年的老朋友,當時的心緒相當緊張。不過以群仍然還像從前那樣處事泰然,並沒有因為作協出現幾張大字報,就對自己多年的革命經歷產生了懷疑。

可是,讓巴金大吃一驚的是,8月2日當他還在杭州的時候,忽然聽到從上海傳來不幸消息:葉以群竟然在造反派的批鬥中從樓上跳了下來,並且當場跌死! 葉以群的自殺,對巴金心裡的衝激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以群是他多年共事的老領導和老戰友,沒有誰比巴金更了解以群的為人。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葉以群竟會是造反派們口誅筆伐的“黨內走資派”!他在上海臨行前,儘管市作協內部對葉以群的批判,已經到了大字報貼滿大樓內外的地步,然而巴金無法接受葉以群慘死的嚴峻現實。 在葉以群自殺不久,巴金也回到上海。他忽然感到從前自己那麼熟悉,從心裡感到親切的市作協大樓,一夜之間竟變得那麼陌生起來。他不得不放棄早在亞非作家緊急會議召開之前就已著手準備的一系列寫作計劃。巴金也開始投入到這場被人稱之為“摧枯拉朽”的運動中來。

那時,巴金感到很不適應,他好像剛剛從一片灑滿陽光的天地,忽然走進一片偌大的陰影。儘管他沒有見到葉以群跳樓自殺的現場,可他憑自己的思維想像,仍然在腦子裡虛構出那一可怖的場面:一個那麼謙虛謹慎的人,竟然在作協運動剛剛開始就自尋了短見。葉以群的頭部猝然在滾燙的水泥地面濺出了紅白相間的液體。巴金正是從葉以群的悲劇之中看到了可怕的將來。 巴金每天從武康路13號那飄著玉蘭香味的小院來到鉅鹿路作協,他的心情始終充滿難言的緊張。因為他已經發現造反派們的目光開始轉向了他,巴金再走進作協大樓時,就會感受到一種冰冷的威脅。從前人人見他時臉上的笑容,不知為什麼竟然被一種陌生的冷漠所代替。幾乎無人與他主動打招呼了,即便有也只是個別人,偷偷向巴金丟個安慰的眼神罷了。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正在悄悄發生意外的轉化,巴金無法理解身邊這些微妙的變化。好在他那時還能每天晚上回家,見到蕭珊就是他心中的最大安慰。

“不要介意,其實一切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蕭珊見他那些日子情緒壓抑,就不時關切地安慰他。在那個炎夏裡她盡量給巴金以溫暖,她知道人在這種境遇中特別需要關懷。蕭珊為他燒各種喜歡的小吃,又自製了冷飲,勸慰巴金盡快從作協機關發生的不愉快中解脫出來。 然而巴金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好起來。這是因為他看到和聽到的,不僅僅是一個葉以群的慘死。這時候,從北京又傳來了老舍跳進太平湖的噩耗,這讓這與老舍有幾十年交情的老人肝腸寸斷。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老舍竟會在一場批鬥結束之後,就來到一泓碧綠的湖水中自尋了短見。 巴金知道同樣留學過歐洲的老舍,是一位樂觀豁達的多產作家。如果他不是被逼到了無法生存的絕境,是絕不會選擇這種歸宿的。也是在這一時期,巴金熟悉一批解放前的著名作家,也紛紛走進了困境。上海的《紅日》作者吳強、寫過《小二黑結婚》的山西作家趙樹理、《鐵道遊藝隊》的山東作者劉知俠、還有一些他熟悉和不熟悉的老作家們,都無端捲進了這個可怕的政治漩渦。巴金發現報上在批判一些三十年代著名作家的時候,心裡就感到萬分不安。他不知為什麼一夜之間那些曾為黨的文藝路線作出貢獻的文藝作者,居然都變成了牛鬼蛇神。他從自己眼前的葉以群之死,聯想到全國各地那些紛紛傳來的不幸消息。巴金忽然感到自己也無法倖免了。因為就在葉以群批斗大會結束不久,在市作協大樓外面的牆上,已經貼出了一張直指他的大字報《巴金必須交待和葉以群、孔羅蓀的關係! 》

巴金真沒想到災難這麼快就降臨了。 他和葉以群、孔羅蓀是多年在作協會工作的同志,也是朋友。巴金知道死去的葉以群是一位政治性很強的領導幹部,孔羅蓀也是如此。他無論如何不會相信葉、孔兩人會像大字報所說的那樣,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代表人物。可是,如果讓自己交待和葉以群、孔羅蓀的關係,巴金究竟會說些什麼呢?莫非他會落井下石,會無中生有,當真按照造反派的口徑,去胡說葉、孔兩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反黨陰謀”? 不,不能!巴金絕不會在這種時候無端向自己的朋友潑污。 巴金已經登上作協的二樓。這裡依然如兩年前他受到“專政”時那樣陰暗,幾間曾經關押“黑幫”的房間,現在都成了造反派們的臨時辦公室。走廊牆壁上還依稀殘存著當年那些大字報的殘片。巴金的目光只要接觸到那些大字報的痕跡,心裡就難免泛起一陣陣痛苦。 他記得就在作協給自己貼大字報的第二天,就在這二樓的廊道上,居然又貼出一張給蕭珊寫的大字報。具體內容他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不過他知道在紅衛兵到處造反的1966年夏秋之交,凡是給牛鬼蛇神們貼的大字報,幾乎都離不開誹謗與不實之詞。他們向自己無端發難,巴金並不奇怪。因為他已經看到在葉以群自殺之後,作協的造反派們先後向幾位專業作家發起了進攻,其中就有王西彥、魏金枝、柯靈和詩人蘆芒等人。而巴金則是上海作協中手屈一指的大作家,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讓巴金心裡頗感不平的是,造反派們有什麼怨恨向他發洩就是了,為什麼偏要向自己的妻子發洩呢?他知道作協所有的人都清楚,蕭珊儘管在作協所屬的《上海文學》中當編輯。可是,她並不是該編輯部的正式成員。蕭珊只管為雜誌社到各處拉稿子,卻不在編輯部裡開支。一個只管幹工作而不領一分錢工資的女編輯,她會惹得誰人呢?把蕭珊的大字報也貼到作協來,實在有些太過份了。巴金心裡清楚,有些人這樣做的目的,與其說是對蕭珊而來,不如說是對他間接發起進攻。炮轟、沒炸、千刀萬剮,在他看來都不過份。誰讓他在建國以後始終站在中國文壇的中央,誰讓他的小說在解放以後多年依然是全國億万讀者和觀眾喜愛的作品呢?誰讓他在朝鮮寫的一個短篇,竟然也那麼有影響,拍成電影以後,更加震憾大江南北呢?而且,巴金又有數不清的社會活動,他卓越的文學才能與讓文藝界瞻目的社交能力,當然都是引人注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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