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7章 愛情起步的地方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7697 2018-03-16
巴金在女兒和女婿及親友們的攙扶下,來到醫院的太平間。 正是盛夏季節,太平間裡也是一團炎熱。所幸的是蕭珊尚未被人推進太平間的冰凍櫃裡,她是靜悄悄躺在一個擔架上,顯然就在幾刻鐘前,剛咽了氣的妻子被護士們抬出了病室,來到這陰陽相隔的地方。 “蘊珍,我來了!”巴金進門一看,那擔架就放在距冷凍間只有幾米遠的水泥地上,蕭珊那變了形的屍體已被護士們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白布床單,他無法再去看她的臉孔。巴金撲咚一聲撲倒在妻子的擔架前,他想最後看一眼逝去的蕭珊,然而現在已經辦不到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苦苦相戀八年,又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個春秋的愛妻,最後竟然連看上一眼的機會也失去了。他不知蕭珊為什麼走得如此匆忙,以至於和他最後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

想起蕭珊的病,巴金心裡積滿了苦水。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去了奉賢幹校,如果自己不是被人打成了“文藝黑線的干將”,如果他還像從前那樣有人身自由,蕭珊就絕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 巴金記得他去了奉賢五七幹校以後,整個武康路上的小樓就交給了蕭珊一個人。偌大一個家的重擔都放在一個柔弱的女子肩上,那將是何等的壓力啊!他知道蕭珊並不輕鬆,特別是當她知道自己在奉賢幹校因為寫檢查始終不能過關的消息以後,蕭珊始終替他憂心。只要他從奉賢回到上海,蕭珊第一句話總是問他:“你的問題什麼時候才能解決?檢查是不能夠過關?……” 巴金在這時候總會對她苦笑一下,故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蘊珍,你不必替我擔心,我的問題,遲早總有一天會解決的。”蕭珊卻滿懷希望地說:“但願那一天快一點到來,這日子為什麼竟會這樣久呢?”

巴金對此無可奈何。他知道蕭珊對自己至深至誠的感情,他們當年是由一對心心相印的朋友,經過八個春秋寒暑的漫長馬拉松長跑,最後才走到一起來的。這種感情當然不同於巴金筆下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成的姻緣可比。儘管在1938年他去廣州之前,蕭珊已經向巴金暗暗的示愛,並且表示只要他從廣州回來,就把他帶到自己母親的面前,以完成她們從相戀到結婚的最後過程:求得她母親的最後首懇。 然而,巴金知道對於他和蕭珊來說,婚姻的成功並不在於父母的態度,而在於他與她是否具凝結成了真誠的愛意。在某種程度上他和蕭珊的婚姻,是近代中國較為新潮的戀愛。他們之間最後的結合,全然是感情的水到渠成。 因為蕭珊的母親,並沒有成為這對新潮戀人最後結合的障礙。這是因為老人家出人意料的開明讓巴金心裡感動。蕭珊的母親對初次見面的巴金從心裡感到滿意,她並沒有依照舊時代的繁文縟節,要求巴金作一些他不喜歡做的事情;也沒有讓女兒依從家規,必須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最後才能大張旗鼓的嫁女。老太太當時只出面請巴金和蕭珊在餐館裡吃了一餐便飯,然後這場婚姻便爽然地定了下來。

從那以後,巴金就成了蕭珊名符其實的未婚夫了。當然,巴金是個守規矩的人,他的善良與自重贏得了蕭珊的信任。他與她一直堅持到1944年才結束了漫長的愛之長跑。 想起蕭珊和他的從前,巴金的心裡就萬分酸楚。特別是自己去奉賢幹校以後的日子,更讓他肝腸寸斷。他知道蕭珊雖然住在上海,可她無時不在想著遠在奉賢的自己。她不時會向從奉賢回上海的熟人那裡打探巴金的近況。當蕭珊聽說巴金正在幹校裡面寫檢查的時候,他再回家裡來時,蕭珊就會不斷地追問他:“你的檢查怎麼樣了?什麼時候才能搞清你的問題?” “別急,快了。”那時,巴金心裡也沒有底數,他也不知自己的檢查已經四五次了,然而每一次在“工宣隊”那裡總是無法過關。見妻子生著病還這樣關切此事,他只好苦笑著說:“我想,也許再檢查一兩次就解決了。”

蕭珊見他臉色平和,心情也稍好了一些,不過,她忽然對巴金嘆了一口氣,說:“唉,恐怕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巴金當時還無法知道蕭珊的病情,現在想起來,蕭珊也許早就察覺到這次重病來得兇猛,她似乎對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早就有所預見。儘管如此,巴金仍然對妻子這猝然死去無法接受,他彎下身去,撫屍大慟,口中悲愴地叫道:“蘊珍,蘊珍,你醒醒,你醒醒吧!……” 然而蕭珊再也不會醒來了。 巴金一個人默默坐在太平間外的石階上。 在他身後響起一片悲哀的哭聲,那是聞訊趕來的蕭珊親友,她們也像巴金一樣對這位賢慧女子的猝然去世感到萬分震驚。特別是女兒小林的哭聲更讓巴金痛心,他從女兒身上想到此時仍在傳染病科進行隔離醫治的兒子小棠,母親蕭珊的不幸去世,他雖然近在咫尺卻無法獲悉。兒子當然不可能在這時候出來,跑在母親的遺體前大哭一聲,以盡孝道了。

“真沒有想到呀,蘊珍竟然就這樣走了呀!”巴金木然呆坐在那裡,眼神有些發直。他一人已經在這裡苦坐了多時了,他始終無法接受眼前這冷冰冰的現實。守在他身邊的是蕭珊的表妹,她神色淒然地揩拭著淚水,蕭珊死前只有她一人守候在身邊。她見巴金呆怔怔地坐在那裡,就不停地在他身邊勸著:“人死了,不能複活。” 巴金呆然地自語說:“我真該死呀,為什麼當時就不在她的身邊呢?我沒有和她最後的訣別呀,我有許多話還沒來得及對她說呢,她不能沒有給我留下一句遺言,就這樣離開我啊!我不怪別人,只怪我自己,我當時為什麼偏偏就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淒涼!……” 表妹見他那樣傷心,就在旁邊對巴金說:“姐夫,您也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其實您當時即便在她的身邊,也不會聽到她說什麼的。因為、因為表姐死的時候,我雖然就在她的身邊,卻也是不知道她如何死去的呀!”

巴金聽了,急忙迴轉頭來,望著同樣悲痛欲絕的表妹,靜靜傾聽她的敘述。 表妹告訴他:就在蕭珊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窗外的夏日陽光透過窗子投映進來,照亮了蕭珊那張慘白的臉龐。她中午沒有進食,呼吸比平時更加急促,就在她行將嚥氣之前,忽然對身邊的表妹說道:“找醫生來……!” 這就是蕭珊死前的遺言! “她……只說這一句話?”巴金聽了心中一動。 表妹點點頭:“只這一句話。我馬上就把醫生請了過來,可是醫生來了以後,表姐卻什麼話也沒說。後來,後來她就閉上了眼睛,一個人躺在床上靜悄悄的睡熟了。我哪裡會想到,她當時並不是在睡覺呢?……” 望著哭成了淚人一般的表妹,巴金的心裡在流血。他知道蕭珊在中午其實並不是要她表妹去找醫生來,而是在吩咐她盡快打電話把他叫來。她一定是感覺到自己已經不久人世,有什麼話要對巴金說的。這是因為沒有任何人比巴金更熟悉蕭珊了。她平時就始終叫巴金為“李先生”。這一稱號從1936年在上海“新雅”飯店初識時起,直到她去世的今天,幾十年來,蕭珊始終都是這樣相敬如賓地呼喚著巴金。

所以,只有巴金能理解蕭珊故去前的意思,遺憾的是當時巴金竟然不在身邊。而他們的女兒小林和女婿,當時因為家裡有事,也都不在現場。當時的情況主要是,兒子小棠患上肝炎以後,區裡的衛生防疫站聞訊,打電話堅持要在上午派人前來武康路的家裡來做消毒,所以家裡的三個人都不得不守在家裡,根本可可能守候在蕭珊的身旁,從而失去了與蕭珊最後辭別的機會。巴金越想心裡越感到沉痛,他沒想到自己與蕭珊刻骨銘心地相戀一回,到頭來她竟這樣淒慘地離開了自己和家人。 “蘊珍,你不是早就對我說過,我們倆人決不分開的嗎?”巴金仍坐在那里呆呆地想著什麼,口中卻喃喃地自語道:“可是,誰知道你今天竟一個人先走了?” 四周仍是一片哭聲,巴金雙手摀住頭,眼前又出現了蕭珊的影子……

“蘊珍,我是不喜歡山盟海誓的人,我欣賞那句古詩: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在巴金眼前又浮現出一副難忘的畫面:混濁的長江之水,在亂箭似的疾雨下奔騰向前,有一條客船在江中逆風而進。就在這艘從廣州駛往漢口的客船上,就有當時年輕美麗的蕭珊。那時她已經在母親的允許下確定了與巴金的戀愛關係,正因為有母親的首懇,所以蕭珊才得以在上海愛國女中畢業之後,隻身一人前往廣州去尋找正在那裡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分社工作的巴金。 在羊城她和巴金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歲月。儘管她是作為巴金未婚妻而來的,然而蕭珊和巴金卻因為戰時的動盪不安而不能儘早結婚。蕭珊和巴金就是從那裡開始了相敬如賓的生活,不久,戰事越來越緊張了,廣州隨時都有失陷在日本人手裡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蕭珊就陪著巴金沿長江來到了漢口。

“我知道戰爭可能給我們所有的人帶來一種災難,李先生,請你放心,如果為了我們永遠在一起的目標,我情願捨棄繼續讀大學的夙願。”在漢口的短暫日子裡,她們曾經相隨著來到江邊的黃鶴樓上。站在這里巴金遠眺一泄千里的長江,心情激越而興奮。在廣州臨行之前的緊張心緒至此有了一點緩解。他感到和蕭珊在一起彼此有許多心裡話可以傾吐,當蕭珊面對著戰時越來越緊張的現實,準備為了他而放棄繼續投考大學的理想時,巴金馬上就表示反對,他說:“不,蘊珍,你現在還年輕,你的志向決不應該在我一個人身上。你應該有更遠大的前途。我們現在還僅僅是訂婚,訂婚與結婚還有很遠的距離。我希望你不要為了一時的感情衝動就輕易改變自己的願望。” 蕭珊面對浩瀚的江水,心中忽然泛起了對巴金的感激和敬重。三年來她一直在悄悄觀察著他,她感到巴金不但才華橫溢,待人熱誠,而且更讓姑娘怦然心動的是巴金忠厚的人品。 20多歲就從故鄉成都來到上海的巴金,現在三十多歲了仍然不急於馬上結婚的原因,在於他從一開始就抱定了獨身主義。當年巴金在上海和後來前往巴黎、日本去求學,本來身邊始終有一些異性的追求者,然而,巴金卻意志堅韌,始終嚴格地要求自己堅守信念,遠離異性。

如果他後來不是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寫了這本小說,意外地認識了寧波姑娘蕭珊的話,那麼也許直到現在他也不會結交女友的。蕭珊作為巴金平生的第一個女友,也是他一生中最後的女友。蕭珊感到幸運的是,她終於在紛亂塵世中尋覓到瞭如意的伴侶。她知道自己整整比巴金小了13歲,但她相信巴金的話:“年齡不是愛情的障礙。”她也承認如果兩顆心彼此傾慕,那麼,她們面前縱然有千難萬險也會隨著感情的加深而逐漸消除。現在,當她再次聽到巴金為了她的前途,情願再次推遲婚期,蕭珊的心就大為感動了。 桂林,絕妙的山山水水成為巴金和蕭珊訂婚後的另一個難忘暫棲之地。 從漢口再次回到廣州以後,日本軍隊已經開始大肆進攻廣州。在戰火隨時有燃遍廣東的情勢下,巴金就帶著蕭珊隨著他所領導的文化生活分社一起離開了隨時都可能燃起熊熊戰火的羊城。巴金知道他和蕭珊的感情就是在這種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凝成的。 巴金和蕭珊的接觸越多,他越希望把自己從前的經歷一點一滴的告訴她。在巴金的眼裡,蕭珊永遠是他的小女友和小妹妹。他認為如果有一天真和蕭珊生活在一起,她就理該了解巴金從前的一切。只有這樣她們才能成為心心相印的朋友。 巴金在桂林和蕭珊談到他從國外回到上海的經歷。特別把他在抗戰前後的曲折經歷都告訴了她:“蘊珍,一九三二年上海發生的戰爭,我雖然換了住處,但我沒有改變我的生活方式,也沒有停止寫作。戰事發生後我到日本去旅行,因為我喜歡日本小說,想學日文,在橫濱和東京各住了幾個月。第二年四月溥儀訪問東京,一天半夜裡'刑事'們把我帶到神田區警察署關了十幾個小時,我就根據幾個月的經歷寫了三個短篇小說,分別是《神》、《鬼》、《人》……” 蕭珊問他:“莫非你當時真想學日語嗎?” 巴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我喜歡各國語言,所以我勸你到昆明上大學以後,也一定要報考外國語。因為一個人只熟悉本國母語顯然是不夠的。我感到遺憾的是,因為戰爭我學習日語的勁頭也沒有了。後來我看到日本人對中國的侵略越來越殘酷,就決心放棄日語的學習。這一年八月,上海的朋友創辦了這家文化生活出版社,要我回去擔任的編輯工作。我就馬上回來了。我編了幾種叢書,連續二十年中間我分出一部分時間和精力,花在文學書籍的編輯和翻譯方面。寫作的時間少了些,但青年時期的熱情並沒有消減,我的筆不允許我休息。後來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全面抗日戰爭爆發後我就不得不離開上海到南方,這期間不管我的生活方式如何改變了,可是我的筆從來不曾停止。我的《激流三部曲》就是在種環境中動筆的。蘊珍,你也看到了,我在一個城市給自己剛造好一個簡單的'窩',就被迫空手離開了這個城市,我隨身什麼也不帶,可是一定要帶一些稿紙。這種日子裡到處奔波,也不得不改變寫作方式。” 蕭珊心裡的巴金變得越來越清晰了。她感到自己並沒有找錯人,她說:“李先生,您什麼也別說了,我已經很了解你了!……” 如果說當初他和蕭珊在上海“新雅”飯店的結識只是個意外的邂逅,那麼,經過廣州、漢口和桂林的一路轉輾,他已經從心裡深深地愛上了她。他認為自己和蕭珊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緊緊相聯的。他和她不僅性格、志趣、愛好一致,而且彼此經過接觸才感到,他和她同樣都需要對方的關愛。蕭珊作為一個年輕女學生,在戰亂的遷徙中給予巴金生活上的關照卻是無微不致的;巴金在從廣州到桂林的一路上,他既要負責文化生活分社全體人員的衣食住行,也要堅持寫作。在蕭珊面前巴金無疑已經顯現出他那除寫作才能之外的全部才華。這也許就是兩人感情越加深化的最初基礎。 桂林那優美秀麗的景色,陶冶著這對戰亂情侶的情操。 巴金記得那時他們下榻和生活的環境相當艱苦。儘管蕭珊始終單獨居住,但是,巴金仍然能感受到她是作為自己最親近的人出現的。有蕭珊在自己的身邊,即便戰爭的烽煙隨時都可能燃到桂林,可是巴金的心情很好。他開始在桂林這戰時的暫且世外桃園繼續完成他在上海和廣州時期就已動筆的長篇小說《火》。這部作品是巴金繼取得成功之後在藝術上的再次飛躍。 “李先生,我覺得你的《火》,寫得比我想像的還要真實、可信。”蕭珊在讀過巴金寫出的部分初稿後,不能不為這位四川才子獨具的文學才能所傾倒。本來巴金所以動了寫《火》的念頭,就源於他與蕭珊在黃浦江邊的一次談話。那時他們還是剛剛認識不久朋友,有一天,巴金約蕭珊到江邊去觀賞夜景,蕭珊在談話中給巴金講了個纏綿緋惻的故事。這個在蕭珊看來只是隨便談談的親歷往事,卻沒有想到日後竟變成了巴金創作的新素材。直到蕭珊來到廣州,她才驚愕地發現巴金已在稿紙上寫下了《火》的故事梗概。而未來書中的人物與情節,則大多都與她從前在上海無意對巴金敘述的真實故事不無關係。 巴金後來這樣說:“《火》裡的馮文淑,就是八·一三戰爭爆發後的蕭珊。參加青年救亡團和到傷兵醫院當護士都是蕭珊的事情,她當時寫過一篇《在傷兵醫院中》,用慧珠的筆名發表在茅盾編輯的《烽火》周刊上,我根據她的文章寫了小說的第二章。這是她的親身經歷,她那時不過是一個高中學生,參加了一些抗戰救國的活動。倘使不是因為我留在上海,她可能像馮文淑那樣在中國軍隊撤出以後參加戰地服務團去了前方。我一個朋友的小姨原先在開明書店當練習生,後來就參加戰地服務團去到前方,再後又到延安。要是蕭珊不曾讀我的小說,同我通信,要是她不喜歡我,就不會留在上海,那麼她也會走這一條路。她的同學中也有人這樣去了延安。一九三八年九月我在漢口一家飯館吃飯,遇見一位姓胡的四川女同志,她曾經帶著戰地服務團在上海附近的戰場上活動過,那天她也和她那十幾二十個穿軍裝的團員在一起,她們都是像馮文淑那樣的姑娘。看到那些活潑、勇敢的少女,我不由得想:要是有材料,也可以寫馮文淑在戰地服務團的活動。我寫《火》第一部時,手邊並沒有這樣的材料,因此關於馮文淑就只寫到她參加服務團,坐卡車在'滿天的火光'中離開上海。一九四一年初在重慶和幾個朋友住在沙坪壩,其中一位一九三八年參加過戰地工作團,在當時的'第五戰區'做過宣傳工作,我們經常一起散步或者坐茶館。在那些時候他常常談他在工作團的一些情況,我漸漸地熟悉了一些人和事,於是就起了寫《火》的第二部的念頭:馮文淑可以在戰地工作團活動了。……” “蘊珍,這個小說如果你來寫,也許比我動筆還要真實感人。”在互相的切蹉中,巴金漸漸發現這位女中學生的文學才華,遠比他自己從前想的還要高深許多。蕭珊的談話,她對書中人物的看法,她對全書佈局結構的設想以及蕭珊對人物語言的見解,都證明蕭珊決非當初在“新雅”飯店裡見面時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巴金多麼希望蕭珊也像自己一樣真的動起筆來,認真地把她對戰爭的全部感受都變成紙上的文字。 不料蕭珊馬上搖手說:“不行不行,李先生,寫作不僅需要生活積累,而且更需要才華和毅力。我只能寫一些小稿,就像在上海時寫《在傷兵醫院》那類小東西;可是,如果讓我從事長篇小說的寫作,可以肯定是力不從心呀!再說,現在我哪會有寫作的時間呢?” 巴金很快就理解了她。他知道蕭珊一路上跟隨他們文化生活分社到處遷徙轉移,千辛萬苦中的蕭珊,沒有嬌驕二氣,她始終不懼勞苦地為他和大家作內務。燒飯,洗衣、打水,即便偶有閒暇,蕭珊還要堅持複習課程,巴金知道她那時候,心裡最想的還是升學,蕭珊時刻都在為繼續考上大學在努力著。 “蘊珍,我同意你繼續升學。因為你還年輕,現在雖然有戰爭,可是戰爭遲早有一天會結束的。到那時候如果你沒有真才實學,就很難在社會上做事了。”巴金見蕭珊那麼刻苦地鑽研功課,心裡十分感動。在桂林的日子雖然短暫,然而巴金已經發現戰爭和動亂並沒有影響蕭珊對事業和人生的苦苦追求。他喜歡的就是蕭珊這種鍥而不捨的治學精神。 蕭珊說:“謝謝先生對我的理解,不過,我雖然這樣苦苦地學習功課,卻不一定肯定有考大學的機會,因為現在戰爭越來越緊張了,各地的大學都停了課。聽說東北大學也搬到了四川,哪裡會有我考大學和讀大學的機會呢?” 巴金勸她說:“別急,機會總是會有的。” 就在這時候,一天,巴金從《桂林日報》上發現一條讓他振奮的消息:《東北大學招生啟事》。巴金發現東北大學已經遷到四川成都附近,正在自己的家鄉辦學,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戰火紛飛的1938年秋天,張學良辦的東大居然在各地報紙上刊登了一個與當時環境迥然不同的啟示。 “蘊珍,你可以考東北大學呀!”當巴金把《桂林日報》送到正在臨時住所裡忙著給報社同仁燒飯的蕭珊面前時,他發現這位從小就寄希望於求學深造和嚮往進步的女中學生,整個面龐都泛起了興奮的紅暈。她對東北大學一無所知,怔在那裡想了許久,忽然興奮地跳了起來…… “爸爸,回去吧。”巴金正坐在太平間門前回想著往事,身邊忽然傳來女兒輕輕的呼喚。老人急忙抬起頭來,他看見女兒也兩眼紅紅的站在身邊,看得出蕭珊的猝然故世,對於所有和蕭珊一起生活的親友,都構成了沉重的打擊。這時候他看見太平間前又來了許多人,她們是女婿打電話找來的蕭珊親友,大家都臉掛淚滴,悲痛莫名。特別是蕭珊的弟媳婦,在驚悉蕭珊病故的噩耗以後,當場就昏倒在死者的靈前。那種悲愴的場面讓巴金見了肝腸寸斷。 “爸,您還是回家吧?”女兒和女婿見巴金的精神痛苦到了頂點,都擔心年邁的老人繼續置身在這種悲哀的氣氛中,萬一經受不住剌激,會不會再發生意外。所以大家都過來勸慰他,希望巴金盡快離開醫院的太平間。 “好好,我回去。”巴金理解女兒女婿的心意,他走了幾步,卻又一次走了回來。太平間的門還沒有上鎖,他仍然還想再看一眼蕭珊的遺體。巴金就不顧大家的勸阻,再一次蹣蹣跚跚地走了過來,他一人進了陰冷的太平間。可是,他發現就在剛才自己在外邊想心事的時候,工人們已經把蕭珊的遺體送進了冷庫的鐵櫃中。現在他孤獨的身影就佇立在那冷冰的鐵櫃前面,凝視那早已關閉了的櫃門,巴金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苦楚,他真想放聲大哭一場,以渲洩內心的悲哀,然而他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有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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